在我看來，“文學史”是一門既可愛又可疑的學問。為此，我寫過不少文章，質(zhì)疑國人根深蒂固的“文學史”情結(jié)（參見《重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在學科建制與民間視野之間》，《現(xiàn)代中國》第八輯，北京大學出版社二○○七年一月版）。從一九八八年追隨王瑤先生思考“中國文學研究現(xiàn)代化進程”算起，我之關(guān)注兼及大學課程、著述體例、研究思路、知識體系以及文化商品的“文學史”，至今已有二十年歷史。期間，除了先后在北京大學、臺灣大學、華東師范大學講授“中國文學研究百年”專題課，先后出版編著《小說史：理論與實踐》（北京大學出版社一九九三年版）、《文學史的形成與建構(gòu)》（廣西教育出版社一九九九年版）、《中國文學研究現(xiàn)代化進程二編》（北京大學出版社二○○二年版）、《早期北大文學史講義三種》（北京大學出版社二○○五年版）、《學術(shù)史：課程與作業(yè)——以“中國現(xiàn)代文學學科史”為例》（安徽教育出版社二○○七年版）等，還曾和友人合編《文學史》集刊。總括起來，不外是在學術(shù)史與教育史的夾縫中，認真思考“文學史”的生存處境及發(fā)展前景。

八十年前，鄭振鐸反省中國的文學研究，撰寫《研究中國文學的新途徑》，批評以往中國人的研究從沒上過“研究的正軌”；提倡系統(tǒng)的、科學的、“統(tǒng)括全部歷史”的文學史著述（見《中國文學研究》，4頁，商務(wù)印書館一九二七年版）。宋人說，“天不生仲尼，萬古長如夜”（朱熹：《朱子語類》卷九十三）；如此夸張而蹩腳的吹捧，今天不可能被接受，更遑論區(qū)區(qū)“文學史”？反省這種“文學史”迷思，并非基于民族自信心，也不是套用后現(xiàn)代論述，而是教育史與學術(shù)史的巨大張力，促使我直面如何有效地進行“文學教育”這一難題。說到底，有關(guān)“文學史”的課程及著述，只是我們進行文學教育的拐杖，并借以逐步進入文學殿堂。如今，教材儼然學問，丫鬟變成了小姐，真是有點伺候不起了。我的目的是，以教學實踐為杠桿，撬開大門，從縫隙中窺探文學史建構(gòu)中的若干問題，反省、質(zhì)疑、重構(gòu)世人所熟悉的文學史圖像。這里所說的“文學史”，不僅僅是具體作家作品的評價，甚至也不只是學術(shù)思路或文化立場，還包含課程與著述、閱讀與訓練、學術(shù)研究與意識形態(tài)、校園與市場等。如此立說，即便建樹無多，起碼提醒學生們，作為課程的“文學史”，其實沒有想象中的那么神圣。

那么，反過來想，假如沒有文學史，我們該如何思考、教學、著述？依我猜測，最直接的效果，很可能是如下幾點：

第一，知識破碎，不成體統(tǒng)。不僅具體大學的老師、學生，整個社會的知識結(jié)構(gòu)都如此。唐詩過后是宋詞，李杜光芒萬丈長，《金瓶梅》影響了《紅樓夢》等，這是常識；周氏兄弟思想及文章的差異，古風及律詩的審美特征，這些也都明白。差別在于：世人可能關(guān)注作家風格及文章體式，但不太熟悉也不太在意所謂的“時代風貌”——比如明代文學的整體特征或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中國文壇的各個側(cè)面。今天中文系學生的“文學史常識”（即便不含外國文學），很可能比清代的博學鴻儒都豐富?？墒牵瑨行淖詥枺覀冋婺堋叭吩谛亍?，縱論古今，從屈原一直講到魯迅？請記得陳寅恪在《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的提醒：“其言論愈有條理統(tǒng)系，則去古人學說之真相愈遠?！保ā督鹈黟^叢稿二編》，247頁，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年版）

第二，閱讀優(yōu)先，經(jīng)典第一。從四書五經(jīng)、《史記》、《文選》，一直到《唐詩三百首》、《古文辭類纂》等，這是以經(jīng)典及選本為中心的文學教育。這當然很不民主，“贏者通吃”，許多作家作品被遺忘了，文學的復雜性及多樣性也因此無法呈現(xiàn)。這還不算確定經(jīng)典及編輯選本時可能存在巨大的“利益”與“偏見”。以經(jīng)典為中心組織閱讀，可能導致后人的偏食，以及對整體歷史進程的無知。重“講授”還是重“細讀”，形成了不同的知識結(jié)構(gòu)。因印刷便利以及學術(shù)風氣轉(zhuǎn)移，今人說出來及寫下來的，比他們的實際水平高；古人則反之。如果說過去是以閱讀/理解/承傳為中心，現(xiàn)在則以寫作/表述/創(chuàng)新為中心。原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黃家教曾感嘆：“父親生我們七個兒子，每個孩子學一門專業(yè)，都不及父親的學問好。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哦?！保▍⒁娏謧悅悾骸?lt;黃際遇先生紀年文集>序言》，載陳景熙、林倫倫編《黃際遇先生紀年文集》，汕頭大學出版社二○○八年版）黃教授的父親黃際遇先生，抗戰(zhàn)中任中山大學數(shù)學天文系主任，可他同時在中文系講授《歷代駢文》課程。這樣的奇才，現(xiàn)在不可能出現(xiàn)?？闪硪环矫妫瑢W問很好的黃際遇先生，留下來的作品并不多。這就是時代風氣的差異。

第三，攻其一點，不及其余。因為沒有清晰的文學史線索，不曉得或不屑于了解何為“整體”、怎么“演進”，哪些是必不可少的“轉(zhuǎn)折”，反而獲得了極大的閱讀自由。不讀漢賦，照樣欣賞元曲；不了解《西廂記》，同樣喜歡《牡丹亭》，對于非專業(yè)的讀者來說，盡可全憑興趣，選著聽，跳著讀（參見陳平原：《大學校園里的“文學”》，《渤海大學學報》二○○七年二期）。至于專業(yè)研究者，因“術(shù)業(yè)有專攻”，不能不有很多舍棄。我常感慨，海外漢學家的著述很有深度，但他們對研究范圍之外的東西，竟然如此“無知”。這就是差異——同樣是博士資格考試，人家要求視野開闊，注重知識間的聯(lián)系；我們要求常識豐富，不能千里走單騎。單就文學閱讀以及學術(shù)探索而言，“個人性”與“片斷化”，或許更可行。過分注重“系統(tǒng)性”，必定導致不懂裝懂，還有就是以“綜述”代替“研究”。

第四，不循常規(guī)，誤入“歧途”。這里所說的“歧途”，不含褒貶意味，只是脫離了原有的規(guī)范以及原定的發(fā)展方向。那樣的話，有意無意地，全憑個人興趣，不時“越界操作”。但這并非就是壞事。最典型的，莫過于《紅樓夢》研究；胡適曾譏笑蔡元培校長為代表的索隱派乃“猜笨謎”，可人家樂此不疲，且代有傳人。即便在專業(yè)范圍內(nèi)，也有很多“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遵從文學史的囑咐，步步為營地展開閱讀，這就好比修好了渠道再放水，不浪費，少走彎路，但也因此缺少奇思妙想，很難有意外的驚喜。

第五，講課時注重個人體悟，隨意發(fā)揮。從晚清到上世紀三十年代，各大學乃至中學，多要求教師自己編寫文學史教材，如最近岳麓書社刊行的來裕恂先生一九○九年稿本《中國文學史稿》，那是他在浙江海寧中學堂教書時所撰的?，F(xiàn)在講求規(guī)?；?、集約化、標準化，傾向于在某個層次上實現(xiàn)“統(tǒng)編”。這里有意識形態(tài)以及商業(yè)利益方面的考量，還有就是課堂教學本身的特點。雖有各式教科書，但好大學里的好老師，大都靈活掌握，還能有別具一格的講授；隨著教育部逐步推行碩士生入學“統(tǒng)一考試”，從教材到講授，各種個性化的表述，將越來越難有立錐之地。因此，得提醒學生，那些面面俱到、八面玲瓏的文學史（作為教材只能如此），只是入門的拐杖，并非“文學教育”最佳、更不要說唯一的途徑。

第六，著述時固執(zhí)己見，罔顧學界共識。作為教材的文學史，說到底是個人趣味屈服于集體意志。這里所說的“集體意志”，包括學界共識、聽眾需求以及商業(yè)利益。太個性化的表述，只能局限在特定校園，無法廣泛流通。假如你希望教育部推薦以及學界同人認可，那你只能妥協(xié)——包括《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錢理群等）、《中國當代文學史》（洪子誠）等非常成功的教材，都是如此。這一點，只要對比他們的個人著述，你就明白其中的差距。陳西瀅嘲笑英國人附庸風雅，沒人敢公開說自己不喜歡莎士比亞（參見陳西瀅：《聽琴》，《凌叔華、陳西瀅散文》，257頁，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一九九二年版）；如果你編文學史教材，確實沒有特立獨行的權(quán)利。你敢說《紅樓夢》寫得不怎么樣，或者說魯迅不如胡適偉大？反過來，不編教材，你完全可以固執(zhí)己見，撰寫“有特色”且“充滿偏見”的個人著述——只要能自圓其說就行了。

當然，這只是假設(shè)而已。今日中國學界，不可能退回到詩話、詞話、文話的時代。一九○三年引進的作為教學及著述體系的“文學史”，還將繼續(xù)引領(lǐng)風騷，只是其光環(huán)在逐漸退去，功能也在逐漸轉(zhuǎn)變，學者們在騰挪趨避之中，積累了越來越多的經(jīng)驗與教訓、體味與反省。不說遙遠的王國維、劉師培、魯迅、胡適或者國外的勃蘭兌斯等，就從我們的老師說起。近日拜讀北大出版社刊行的《回顧一次寫作—— < 新詩發(fā)展概況 > 的前前后后》以及相關(guān)筆談（參見謝冕等著：《回顧一次寫作—— < 新詩發(fā)展概況 > 的前前后后》，北京大學出版社二○○七年版；《文藝爭鳴》二○○八年第二期上趙園、孫紹振、錢理群、劉復生、孫玉石、姜濤、冷霜、洪子誠等人的筆談），還有《文藝研究》所刊王水照教授的訪談錄等（參見侯體?。骸稙閱柹倌晷脑诜瘢黄橛袷巧摹跛战淌谠L談錄》，《文藝研究》二○○八年六期），對上一代學者從事“文學史”的研習、教學、撰述的追憶與反省，可謂感同身受。

受此鼓舞，也想野叟獻曝，談?wù)勎覍ξ膶W史教學及著述的幾點意見。

第一，人文學關(guān)注的重點，本來就應(yīng)該是心靈，可現(xiàn)在我們跟著社會科學跑，越來越關(guān)注外在的世界。薩義德晚年寫了一篇文章，題目叫《回到語文學》，大意是說，現(xiàn)在流行的讀書策略有問題，從一些很粗淺的文本閱讀，迅速上升到龐大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論述，他對這個趨向非常擔憂。他認為，這么做，相當于“放棄所有人文主義實踐的永恒的基礎(chǔ)”（參見愛德華·W.薩義德著、朱生堅譯：《人文主義與民主批評》，71－72頁，新星出版社二○○六年版）。也就是說，人文學者的實踐，最關(guān)鍵的是語文學。所謂語文學，就是對言詞、對修辭的一種耐心的詳細的審查，一種終其一生的關(guān)注。這是人文學的根基所在。你現(xiàn)在把這個根基丟了，拼命往外在的世界跑，找了很多很多材料，表面上很宏闊，但品位沒了，這是今天人文學的困境。所以，他認為人文學的發(fā)展途徑，最關(guān)鍵的，仍應(yīng)保持對文辭的關(guān)注，這應(yīng)該是人文學者的基本訓練，也是其安身立命的根基。

第二，在我看來，中國的“文學教育”，主要問題出在以“文學史”為中心的教學體系（背后確有配合國家意識形態(tài)及思想道德教育的意味，此處不贅），窒息了學生的閱讀快感、審美趣味與思維能力。文學教育的關(guān)鍵，在“讀本”而不在“教科書”，是在導師引導下的閱讀、討論、探究，而不是看老師在課堂上如何表演——教科書及老師的表演越精彩，越容易被記憶與模仿，對于學生來說，這是一種限制（從思考、提問到表達）。背教科書長大的一代，學術(shù)上很難自立。到過歐美的，都驚嘆其中小學乃至大學教育之“放任自流”，可人家照樣出人才。像咱們這么苦讀，還不怎么“偉大”，實在有點冤。我再三強調(diào)，對于中文系學生來說，課堂及教科書遠不是全部；課余的自由閱讀及獨立思考，方才是養(yǎng)成人材的關(guān)鍵。

第三，讀慣/寫慣文學史的學者們，一出手就是居高臨下的“教訓”——以傳授知識為己任，而很少平心靜氣地探討問題。其實，提倡“以問題為導向”的分析史學，有個意料不到的好處——那就是超越“抄襲”或“變相抄襲”這一可能存在的陷阱。時下流行且容易獲獎的通史類寫作，或成于眾人之手，屬于拼盤性質(zhì)；或?qū)W力不足，只好多有借鑒。而作為教材的文學史，不便處處加注，一不小心，就是學術(shù)犯規(guī)。今天監(jiān)管不嚴格，大家習以為常；日后回過頭來看，很多大部頭的書，都有此類問題。之所以主張專題研究，某種意義上，也是為了“趨避”，免得他日后悔莫及。

第四，區(qū)分課堂講授與書齋閱讀，也區(qū)分教科書編寫與專業(yè)著述——目前的狀態(tài)是該深的深不了，該淺的淺不下去。深入淺出，很不容易，我推崇朱自清的《經(jīng)典常談》，三聯(lián)書店的“三聯(lián)精選”以及北京出版社的“大家小書”，那都是前輩學者所為，今天的教授，能做得到嗎？至于專業(yè)著述，需要“徹底解決”的意志與能力。這是我編英文版《文學研究前沿》（每年大約選文三十篇）時的最大感觸。尤其是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思想極為活躍，著述相當豐富，但讓人拍案叫絕的好論文并不多。不全是數(shù)字化管理的壓力，還有本學科的特點：過于鮮明的啟蒙意識與社會感慨，立意高而規(guī)范少，缺乏就某一話題深入研究，以求“徹底解決”的意志與能力。當然，追蹤當代文學進程的批評家，與關(guān)注歷史演進的史學家之間，本就應(yīng)該有區(qū)隔；我說的主要是后者。

第五，成功的文學史研究，必須兼及技術(shù)含量、勞動強度、個人趣味、精神境界。這四者，在我看來，缺一不可?！皞€人趣味”與“精神境界”，意思顯豁，學者多有體會，不必多言。反而是前兩者，必須說兩句?！凹夹g(shù)含量”指的是專業(yè)技能，那是入門手藝，業(yè)余愛好者也有貢獻（如報紙上的專欄文章及電視上的“百家講壇”），但不可同日而語。為何連“勞動強度”也算在內(nèi)？你用什么資料，花多少力氣，下多大功夫，內(nèi)行一眼就能看得出來。勞動量大的，不一定是好論文；但沒有一定的勞動強度，憑小聰明寫出來的，不會有大的貢獻。

二○○八年九月三十日初稿，十月六日修訂于京西圓明園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