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二世紀,天文學家托勒密在《天文學大成》一書中,闡述了宇宙的地心體系,這就是世人所艷稱的“托勒密體系”。
公元二十世紀,歷史學家斯賓格勒在《西方的沒落》一書中,批評了歷史的托勒密體系,他說:“這種使各大文化都把我們當做全世界事變的假定中心,繞著我們旋轉的流行的西歐歷史體系的最恰當?shù)拿Q可以叫做歷史的托勒密體系。這本書用來代替它的體系,我認為可以叫做歷史領域中的哥白尼發(fā)現(xiàn),因為它不承認古典文化或西方文化比印度文化、巴比倫文化、中國文化、埃及文化、墨西哥文化等占有任何優(yōu)越地位?!?/p>
在這段文字中,斯賓格勒提出了兩個關鍵詞:“歷史的托勒密體系”與“歷史的哥白尼發(fā)現(xiàn)”?!皻v史的托勒密體系”就是關于世界歷史的西歐中心論;“歷史的哥白尼發(fā)現(xiàn)”就是關于世界歷史的文化形態(tài)學。在斯賓格勒看來,“歷史的哥白尼發(fā)現(xiàn)”顯然優(yōu)于、高于“歷史的托勒密體系”。斯賓格勒的這個判斷,以及他論證這個判斷的方法與路徑,盡管遭到了各個方面的批評,但它依然是一種洞見,有助于反思當代中國、當代世界的法學狀況。
因為,在當代世界的法學領域,恰好存在著一個伸手即可觸及的“托勒密體系”。這個體系的中心,是北美與西歐的法學,更具體地說,主要就是英美法學(也許還要加上德國、法國的法學,下同)。其他國家和地區(qū)的法學,幾乎都是圍繞著英美諸國的法學而旋轉的。
哈佛、耶魯、牛津、劍橋等等學術機構,代表了當代世界法學理論的原產(chǎn)地或主產(chǎn)地。似乎只要是出自這些學術機構的法學理論,都屬于免檢的極品,至少也是世界人民“信得過”的精品,它不僅得到了全面的詮釋,甚至已經(jīng)“過度的詮釋”。事實上,其他國家的法學理論,尤其是“法學理論前沿”,幾乎就是在推介、評價、比較、解說英美諸國的法學理論,指望找到這些理論背后的微言大義。
記得二○○六年十一月,我到韓國首爾做過一次短期的學術訪問。其間,有幸見到首爾大學的一名法學教授,他是美國的博士,不會漢語,不知道中國本土的法學理論;我也不會韓語,也不曉得韓國本土的法學理論,但是,當我以磕磕巴巴的英語跟他攀談美國法學主流的時候,居然也能達到會心一笑的結果。一個中國的法學教授與一個韓國的法學教授,為什么只有依賴英語、只有討論美國法學才能達到交流的目的?根本的原因就在于:無論是中國的法學前沿還是韓國的法學前沿,都在摘抄、祖述美國的法學前沿。如果說,“月映萬川”是一個充滿智慧的論斷,那么,美國法學就相當于天上的那輪明月;其他國家的法學,就類似于萬川映照出來的月影。這就是我們所面對的當代法學狀況:一個以英美法學為軸心,其他國家的法學跟著旋轉的“法學的托勒密體系”。
按照黑格爾在《法哲學原理》中的說法,“凡是現(xiàn)實的都是合乎理性的,凡是合乎理性的都是現(xiàn)實的”,那么,“法學的托勒密體系”就確有它存在的理由。事實上,英美法學受人仰慕、被人追捧的軸心地位,表面上看,僅僅是一種話語權力;實質(zhì)上看,則是以強大的經(jīng)濟、軍事、科技力量作為支撐的。沒有足夠的硬實力,哪有令人側目的、君臨天下的、壓倒一切的“軟實力”?要論生活質(zhì)量,要論社會和諧,要論身心愉悅,北歐的一些福利國家,也許比美國得分更高,但是,這些福利國家的法學卻不大可能成為全球法學隨之旋轉、與之俯仰的軸心。一個根本的原因是,這些國家的硬實力都遠遜于美國。
不過,根據(jù)辯證法的原理,黑格爾的名言還可以根據(jù)恩格斯的觀點另做解釋。在《費爾巴哈與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中,恩格斯寫道:“按照黑格爾的思維方法的一切規(guī)則,凡是現(xiàn)實的都是合乎理性的這個命題,就變?yōu)榱硪粋€命題:凡是現(xiàn)存的,都一定要滅亡。”這就意味著,現(xiàn)實格局總是會被打破的。盛極而衰、月滿而缺、否極泰來等等之類的中國老話,講述的其實也是這個道理。斯賓格勒的文化形態(tài)學旨在解釋的,也是這個尋常的道理。
文化形態(tài)學強調(diào)不同文化之間的相互獨立與彼此平等,強調(diào)每種文化都有它的誕生、成長、鼎盛、衰亡,相對于“西歐中心論”、相對于“歷史的托勒密體系”來說,確實是一種“歷史的哥白尼發(fā)現(xiàn)”。這一發(fā)現(xiàn)對于當代法學的啟示在于:有必要針對法學領域中的“托勒密體系”,予以反思與質(zhì)疑。
一方面,在法學的托勒密體系中,只有作為軸心的英美法學,才是生動活潑、獨立自主的法學形態(tài);其他國家的法學多為亦步亦趨的追隨者,少有獨立的意志,甚至沒有自己的喜怒哀樂。其他國家的法學前沿,無論是問題意識、提問方式、解決路徑,還是思想前提、內(nèi)在邏輯、表達習慣,多為英美法學的投射。以至于眾多國家的法學主流,常常止步于“在自己的家里,數(shù)別人的家珍”。這樣的法學托勒密體系,本質(zhì)上就是法學的殖民地體系。
另一方面,如果總是把英美法學當做萬國法學環(huán)繞的地心,其他國家的法律文明就會被遮蔽,人類將難以充分領略到一個豐富多彩的法律世界。當前,由于世界法學的多樣化、多極化受到威脅,法學生態(tài)也正在陷入某種值得警惕的境地:某一種法學,肆無忌憚地瘋狂生長,恣意蔓延,粗暴地擠占了其他法學的生存空間、發(fā)展空間。這樣的學術生態(tài),對于整個法學世界而言,很難說是福祉,很可能就是災難。因為,它只會助長某種專制的、單極化的、等級化的學術傾向,既妨礙了多種法學形態(tài)之間的交流與互惠,也不利于尊重、挖掘每一種法學形態(tài)的獨特價值。
因此,有必要正視“托勒密體系”的負面效應,重估“文化形態(tài)學”的積極意義。在此基礎之上,逐步走出法學的托勒密體系,并嘗試著換一雙眼睛,以法學形態(tài)學的視角與框架,平等地看待不同文化個性之下的法學智慧,以期形成相互尊重、相互交流的世界法學新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