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了《恒河——從今世流向來生》,覺得這是一部極為豐富的書,有血有肉,有詩有畫,內(nèi)容囊括印度歷史、印度文化、印度習(xí)俗、印度自然風(fēng)貌、印度社會現(xiàn)狀。活活潑潑,三位一體,既是浸透著生命的游記,又是苦心孤詣的泰戈爾式的游思,還是優(yōu)美傳神的畫卷。三者融合得十分自然妥帖。如果分開論說,僅第三項,便可看到書中有婚嫁、祭拜、殉夫葬禮的社會風(fēng)俗畫,有奇山異水尤其是喜馬拉雅山奇景的自然風(fēng)景畫,有苦行僧、朝圣者、耆那教天衣派高僧、草根型知識分子和恒河邊等待大限來臨者的人物畫,有各種宗教神廟、佛寺、圣殿、石窟、宮廷的大壁畫,還有神話、傳說、民間故事所負載的奇麗無邊的想象畫等等。無論是佛是神,是俗是僧,其特別的生命景觀都是我聞所未聞的。僅以苦行僧而言,讀了這本書,才知道當(dāng)今印度竟然還有幾百萬苦行僧。“從外表來看,這些人都差不多,長發(fā)糾結(jié),胡須飄飄,有些臉上還涂著白粉,或裸體或簡單地披塊布,布的顏色多是杏黃藏紅。人們稱呼他們:Swami, Yogi, Sadhu, Saint ……事實上,這個群體里還有許多門派,各門派的規(guī)矩也不同,其修行方式更是五花八門:餓其體膚的,單腿站立八年的,睡荊棘床的,用手倒立走路的,玩巫術(shù)抽大麻的,吃死人肉的……”(184頁)印度教最大的神濕婆本身就曾是苦行僧,他以手為枕,以天為被,以地為床??嘈猩卜Q為游走方僧,他們沒有社會歸屬,沒有財產(chǎn),也沒有社會責(zé)任,因此被一些學(xué)者視為社會意義上的死人,但是,這一本質(zhì)上的界定又顯得太簡單,更讓人匪夷所思的是苦行的耆那教教徒忠于教義的徹底性。書中寫道:“耆那教認為宇宙是由不朽的微粒組成。耆那教教徒不殺生,認為一切生命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他們更反對一切形式的暴力,認為種姓制度也是一種暴力。我曾見過臉蒙薄紗的耆那教教徒,那是為了保護因吹氣而可能傷及空氣中的微小生物。他們在行走時,還要帶上小掃帚,將自己腳前的地面清掃干凈,以免踐踏昆蟲?!?142頁)“但耆那教教徒將茹素不殺生的定義發(fā)展到了極致。比如,耆那教教徒一般不從事農(nóng)業(yè)和建筑業(yè),因為那可能傷及昆蟲。作為一個凈茹素者,年過半百的Mehta從未吃過一顆雞蛋?!?143頁) 如果這些有關(guān)信仰的精神細節(jié)不是出自目睹者的筆下,我真是難以置信。但細想起來,又覺得很有意思。先是想到,中國為什么幾乎沒有苦行僧?過去沒有現(xiàn)在更沒有。這是否與中國認定只有一個現(xiàn)世世界的大文化有關(guān)?在這個有山有海、有花有草的廣闊地平面上,人們到處都在生活,人各有志,只要他們覺得如此生活是一種真實的生命狀態(tài)就好,無須我們?nèi)ソ夥潘嗣赡樀拿婕?,更無須用我們認定的最文明的存在方式去統(tǒng)一全世界的存在方式。
說這本書三位一體,是指它不僅具有橫向的畫卷,而且還有一以貫之的縱向的主脈,這就是全書的切入口與主旨意象——恒河。恒河既是作者追尋的靈魂,又是全書結(jié)構(gòu)中的精神之核。抓住這一核心,筆下的千姿萬色便有主軸。一部近三百頁的散文集,由數(shù)十單篇集合而成,較為簡單,而立一主旨,讓所見所聞的風(fēng)采奇觀充分展現(xiàn)而不紊不亂,卻非易事。這里的關(guān)鍵,就是抓住恒河。書名是恒河,書魂是恒河,書的主脈是恒河,書的詩意源泉是恒河。書的作者通過恒河結(jié)構(gòu)的表述方式告訴我們:世界上的主要文明,多半起源繁衍于大河流域,如黃河、尼羅河、恒河和兩河流域。這些河流從高山奔流下來,最后擁抱大海,完成了它們的宿命。唯有恒河是獨特的,在印度教徒的心目中,它是一條圣河。在恒河中沐浴可以洗去罪孽。它和南亞其他河流會聚之處則更為神圣。前幾年,甘地的骨灰就撒在恒河和雅穆那河的匯流處,這顆星球上最大的七千萬人的宗教集會大壺節(jié)也在那里舉行。依據(jù)傳說,恒河之畔的瓦拉那西正處于濕婆的三叉戟的尖頂上,那里的石階是印度教徒火化輪回的福地。在印度人的心目中,恒河不僅從高山流向大海,而且從今世流向來生。這條神性洋溢的偉大河流,澤溉沃野大地,也澤溉眾生心靈,甚至澤溉宗教哲學(xué)藝術(shù),決定了廣闊流域的精神生活形態(tài)。幾乎所有的東方宗教——印度教、佛教、耆那教和錫克教都在此誕生。
帶著對恒河的情思,作者跋山涉水,行程數(shù)千公里,在印度、孟加拉、尼泊爾等處,苦苦尋找無愧于大恒河的大靈魂。為此,她拜謁了佛祖釋迦牟尼誕生、得道、傳道和圓寂的四大圣地,記述了世界上最早的那爛陀大學(xué),游歷了孔雀王朝首都和第三次佛經(jīng)集結(jié)地的華氏城,訪問了孟加拉和加爾各答泰戈爾的兩處故居(感受大詩人真實的童年和只向世界展示大自然和人類最淳樸之美的神性),參拜了特蕾莎修女的墳?zāi)?在那里領(lǐng)悟到,重要的不是沙龍式的討論,而是走出去改變一個又一個人的生活) 。尤其重要的是,她還帶著“步前賢之路”的最高敬意,努力尋覓法顯與玄奘當(dāng)年的足跡,在阿旃陀屈指玄奘離開的時間,觀賞當(dāng)年玄奘也可能觀賞過的壁畫,并親眼看到印度人對玄奘那樣衷心的崇敬。恒河的靈魂在人神兩界之間,既在濕婆和毗濕奴這些巨神的棲息地,也在佛祖、玄奘、泰戈爾、甘地這些永遠不知仇恨的與宇宙同根同體的大慈悲的胸懷中,而且還在觸摸可及的印度普通老百姓的現(xiàn)世環(huán)境和每天每夜的質(zhì)樸生活中,以及在高山、水流、臺階、腳跡和真誠的歌哭之中。千里奔走之后,作者這樣寫道:“恒河的靈魂在北方宏偉的高山中,在平原的人神之間,在恒河的洗浴臺階上,在苦行僧的腳步下,在古老的念誦和歌舞中,在印度香和咖喱的味道里,在印度朋友的情意中?!?/p>
在恒河靈魂的尋找中有一點特別需要提起的是,作者發(fā)現(xiàn)恒河的靈魂是綠色的,印度人是我們寄寓的這顆藍色星球上最愛綠色生命的種族?!鞍丫G色留給子孫”,是他們共同的內(nèi)心律令。他們認為萬物有神,而大自然就是最偉大的神,他們把信仰推向每一座山脈每一棵綠樹。他們展開了整整十年的(一九七○———一九八○) 的護樹運動。當(dāng)政府批準某些公司伐木時,幾個脆弱的男女用最原始的抱樹方法以身體抗拒斧頭與電鋸,以恒河賦予他們的赤子良心,對抗強大的商業(yè)壟斷集團甚至國家機器。恒河的靈魂輻射到印度人的潛意識深處,也輻射到《恒河——從今世流向來生》的作者。
除了賦予山川樹木以神性,印度人還節(jié)制形而下的欲望,絕大多數(shù)人都過著質(zhì)樸的生活,并盡可能地進行形而上的創(chuàng)造。這種形而上的追求創(chuàng)造出極有想象力的神話和優(yōu)美的音樂、舞蹈、戲劇、詩歌,也創(chuàng)造出很多傳奇般的人物,比如地理學(xué)家南辛格(220頁),十一歲就離家徒步追求真理的Neelkanth,以及當(dāng)今仍在修行的“靜圣”(226—227頁)。
作者杜欣欣本身就是環(huán)保志愿者,極為熱愛大自然,面對喜馬拉雅山的瑰麗景色,她寫道:“一座又一座高山,墨色的,黑白相間的,最遠方一片茫茫的白色,只有陽光的照耀才能將它們和白云分開。一座山超越了另一座,黑山白雪,溝壑道道,猶如條條動脈。那確是亞洲的動脈,是生命的動脈,這片世界屋脊是人類的極大福祉。群峰之后,就是我們的青藏高原。沒有這片山脈高原,就沒有長江、黃河、恒河、印度河,也沒有怒江、雅魯藏布江和瀾滄江。沒有這高山屏障,同樣緯度上的中國江南,將像北非、中東一樣黃沙一片。在群山的懷抱中,我的故鄉(xiāng)四川盆地猶如地球面頰上一個小小的酒窩。喜馬拉雅山的南麓是世界上風(fēng)景最為秀麗也最難到達的地方,其中的克什米爾、西藏林芝、墨脫一帶的三江匯流吸引了全世界最愛美的,也是最不懼艱險的人們?!? 215頁)
從巔峰上看世界看得最清楚,原來,中國與印度有一個相同的偉大源泉,認識印度,其實也在認知中國。
讀完全書,我更理解印度了。在喜馬拉雅山另一側(cè)的這個擁有十億人口的國度,雖然貧窮,卻有信仰,盡管我們可以不認同他們的信仰,但不能不承認那里是一片有靈魂的土地。為什么這么多的宗教哲學(xué)在喜馬拉雅山的另一側(cè)誕生,這是文明形態(tài)學(xué)的一個亙古之謎。對于這個國度,我能理解書的作者為何做出這樣的思索:“如今,物質(zhì)生活愈發(fā)奢華,而精神和靈魂卻日漸稀薄。人類對世俗物質(zhì)生活的追求本無可非議,然而敬畏自然和追求至善應(yīng)為人類的天然情懷。這樣的情懷本如水和空氣一樣的重要,若無它們,生命意義何在?生命本身還能存在多久?在印度的旅行中,我領(lǐng)略了六種宗教:印度教、伊斯蘭教、耆那教、佛教、錫克教和天主教,我尊重這些信仰,但更傾向于愛因斯坦的宇宙的宗教情緒。這種宇宙的宗教情緒使我們更為理性和寬容,摒棄狂妄、偏見、仇恨和愚蠢?!?自序)
除了作者的思索之外,我還想說的是,應(yīng)該多多研究印度。二十世紀至今,中國學(xué)人努力研究歐美,努力研究日本,但缺少對印度的研究。這么一個大國,這么一片擁有恒河、產(chǎn)生了釋迦牟尼、甘地、泰戈爾等偉大靈魂的土地,這么一個像日出似地升起佛教并照射整個星球的山川文化,是值得好好研究的。人不可勢利,一個民族更不可勢利,走向富強的中國應(yīng)當(dāng)不會看不起相對比較貧窮的印度。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恒河——從今世流向來生》,更值得我們閱讀。
寫于二○○七年十二月二十日美國馬里蘭州劍梅寓所
(《恒河——從今世流向來生》,杜欣欣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二○○七年版,42.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