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5年的沈園之春,是造化特意為唐琬和陸游邂逅而精心設置的舞臺。唐琬斜倚橋欄,驀然回首,那人卻在桃花闌珊處。生人作死別十年后的怔忡相對,往事似濺血的白鴿,打著唿哨拍翅而來。30歲成熟男人的味道如濃釅的陳酒,絲絲縷縷入眼入心。沈園的春光并不灼人,唐琬一定暈眩。唐琬的心里,縱橫一地的,全是“不甘”二字:不甘“休”,不甘如此潦草的相見。
千百年后,請讓我們?yōu)樘歧暮蠓颍@個叫趙士誠的男人送去遲到的掌聲!他克服了狹隘的男權思想及劣根性,理解并包容了愛妻“通殷勤”之苦心,精心挑選上品的酒和果品,呈至陸游幾案前。浸著唐琬淚痕的紅鮫綃系于壇口,打成蝴蝶結,像欲箋的心事。
唐琬以夫名義奉美酒佳肴時,一片冰心在玉壺。本來這一切都可以如雁影,不落痕跡地滑過心空,分手后各自回到既定的生活軌道上,老死不相往來。但春天的酒精,以及另投他人懷抱的去婦,陸郎品咂出一種異樣的況味!情郁于中,伺機發(fā)泄于外。他將愛恨情仇凝成《釵頭鳳》濃墨重彩潑向沈園那段園壁間,將愛而不得的悲愴潑濺得遍地開花。他恣意地將絕望的愛宣揚出來,像揮動一面被寒風撕得破敗卻紅艷驚心的旗幟。此時的他不耐戴“孝子”桂冠,竟將生母推上了愛情的被告席——他以此種方式還唐琬公道嗎?
這份前世緣本可藏掖心口,但沈園驟遇,加上這闕“杜鵑啼血猿哀鳴”般的《釵頭鳳》,癡情女子唐琬情何以堪,惟以《釵頭鳳》相和:“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一語成讖?!洱R東野語》有句極節(jié)儉的話:“未久,唐氏死?!鼻О倌陙?,我們都一廂情愿地以為唐琬死于相思成病的心力交瘁。竊以為唐琬乃被世人的口舌絞殺——南宋,理學的牢籠業(yè)已打制好,靜待人“頂風作案”。唐琬,無以逃遁。
感動于陸游不忘舊情,卻也憾恨:他仗著醉意,向前妻——有夫之婦示愛,難免輕薄!趕出家門在先,以“山盟”來撩撥在后,凡此種種,是君子所為么?他將多情的旗幟高高插在園壁間,卻將唐琬置于何地?多情是男人頭頂上的圣光,卻是再婚女人的一根追命繩索,勒在心口,早晚斷了命。
陸游若肯稍稍為唐琬——一個被他趕出去10年的弱女子著想,便不會汪洋恣肆地流淌自己的情感。人家還要作人妻,作人媳啊!他滿世界這么一宣揚,理學之籠兜頭罩下,唐琬插翅難逃。陸郎在涂抹情懷時,更漠視他——趙士誠的存在。他更無辜!他送去酒和果饌,哪曾想引來一首向他的尊嚴挑戰(zhàn)的詞作——這對他,公平么?陸郎強拉唐琬出場,在園壁上,向世人展示這段夭折的情愛,就像一場即興的義演,演罷抽身而去,唐琬卻長久地立于臺上,被迫接受世人的詰問,或者同情或者貶斥。這種人前裝歡人后咽淚的日子,徹底斷送了她。
多情是陸游休養(yǎng)身心的活水?!垛O頭鳳》一詞、《沈園》詩二首被評為“絕等傷心之作”,他更有許多愛情噱頭:清明沈園重游,古稀之年“猶吊遺蹤一泫然”?!般弧敝?,他還長壽著,對唐琬來說有什么意義呢?他的淚與詩能讓她還魂嗎?自謂生性并非刻薄的我亦發(fā)恨聲:沈園,是他向世人招搖多情的招牌罷了!
陸游與其王氏生育6子,陸游駕鶴仙去時,已85歲高齡,兒孫滿堂,死也瞑目?!叭松呤艁硐 保懹嗡愕美蠅坌?,“福祿壽”全,可謂完美人生。相比之下,唐琬何其可悲可憐,30歲早逝,美麗與才情的雙重浪費。讓我心痛的還有這段文字:“既出,而未忍出之,則為別館時時往焉。姑知而掩之。雖先知挈去,然事不得隱,竟絕之。”10年前,陸游不忍唐琬離去,將她另藏它處,這種茍且偷情的日子,顯然大違自尊。她已完全處于被動,像個愛情乞丐,斯人來時言笑晏晏,倚門苦盼不來,又是怎樣的凄神寒骨!“姑知而掩之”,“東風惡”,怎樣的惡語相向,那是宋版的“風刀霜劍嚴相逼”……
拖泥帶水的“別館”歲月,沈園邂逅,斷腸詞……愛情,已然浸了毒素。《釵頭鳳》原是催命奪魂丹,然!癡情如唐琬,依然微笑著端起愛情這鴆酒,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