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幼軍/譯

約翰一路摸索著，踉踉蹌蹌地跑進密林的深處。當(dāng)周圍只有濃郁的樹木氣息時，它終于停了下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這是一條漫長的、充滿了危險的路。它要從一個隱蔽的地方，迅速躲向另一個隱蔽的地方，盡量把腳步放輕，一口大氣也不敢喘，偷偷摸摸，跌跌撞撞……

“現(xiàn)在不要緊啦。不管是誰，也不會追到這種地方來……”

四周安靜極了。綠色的枝葉繁茂濃密，連四月的陽光也無法穿透它們，射到約翰停留的地方來。

“真的，這回可以完全放心了。這地方只有森林的氣味兒！”

約翰警惕地用鼻子嗅嗅空氣，然后，放心地吃起甜美多汁的嫩葉來。已經(jīng)好久好久沒有嘗到這樣的美味了！

約翰是一只很大的黑熊。昨天晚上，它從喂養(yǎng)它的馬戲團里逃出來了。

究竟什么時候到的馬戲團，究竟在馬戲團生活了多久，約翰怎么也想不起來了。媽媽的奶汁是什么滋味兒，約翰也完全忘掉了。所以，約翰總是覺得，它大概是一生下來就落在了人類的手里，跟人類的孩子一樣，是喝牛奶長大的。

人們慈愛地對待它的時間是很短的。在它剛學(xué)會蹦蹦跳跳、滾滾爬爬地走路時，人們就用鞭子訓(xùn)練它了。

它用兩條后腿站起來，搖搖擺擺地走給人們看，就會得到一塊方糖。走不好，就得挨三鞭子。

它騎三輪車給人們看，就會得到三塊方糖。要是害怕三輪車，不敢坐上去，就得挨七鞭子。

約翰并不認(rèn)為人是可怕的?？墒牵X得呼嘯著飛來的鞭子太可怕。因為生下來以后，它記憶中的頭一件事，就是只要不照著人的吩咐去做，馬上就得挨鞭子。

操縱約翰的那個人說：“不管是多么兇猛的野獸，只要你能讓它記住鞭子的滋味兒，你就能事事如意。所以，頂要緊的就是把鞭子的可怕刻在它心上。至于別的，用不著教它！”

真的，約翰除了鞭子、方糖和表演技術(shù)之外，什么都不知道。一只普通的熊都知道的那些，像野果子的味道呀，冬天的長眠呀，春天嫩草的甜美呀，獨自在廣闊的原野上任意走來走去的快樂呀，它一概不知道。

約翰住的地方是鑲著鐵欄桿的籠子。冬天馬戲團也不休息。于是，約翰就那樣關(guān)在籠子里，被裝上長長的貨運列車，從一座城鎮(zhèn)到另一座城鎮(zhèn)，從一個村莊到另一個村莊，不停地旅行。

不管多么疲憊，它也必須登臺演出。

約翰的一生，就是在鞭子的驅(qū)趕下度過的。方糖也只是在開始的時候，讓它吃在嘴里覺得連舌頭也融化了似的舒服，而現(xiàn)在，它也有一股子令人討厭的味道了。

這么多年，惟一讓約翰感到快樂的，就是這次在小鎮(zhèn)上遇到那個小女孩兒的事情。

不久前，馬戲團來到一個不知名的小鎮(zhèn)上演出。每次登臺，約翰總是看見一個很小的小女孩兒坐在第一排。圓圓的臉龐，玫瑰色的面頰，穿著新衣裳，拘謹(jǐn)?shù)刈谖蛔由稀?/p>

小女孩兒特別喜歡約翰。一只比自己大好幾倍的大熊用后腿站起來，一會兒蹦蹦跳跳，一會兒又騎上自行車，像是馬上就要從車上摔下來似的飛跑著……每當(dāng)她看到這些，她的眼睛就像是正望著星星一樣，閃出奇異的光彩，她的臉蛋兒也燃燒著似的變紅了。

等到表演結(jié)束，約翰站在舞臺中間的時候，小女孩兒拼命地拍著她的兩只小手兒，喊道： “約翰，好極啦！真好?。　?/p>

約翰清楚地看見她快活的樣子，聽到她高興的叫喊聲。

在小女孩兒觀看表演的時候，操縱約翰的人完全用不著掄起他的鞭子了。在那個小女孩兒的面前，決不能讓自己挨鞭子！約翰認(rèn)為，無論如何不能在那個小女孩兒面前，樹立一個被鞭子驅(qū)趕著的形象。

小女孩兒是尊重約翰的。她把約翰看成是一個大演員。約翰知道這個。

昨天晚上，約翰向那個小女孩兒告別了。

小女孩兒還像每次一樣，坐在最前排的位置上。她穿著針織的白外套，兩根細(xì)辮兒上扎著白緞帶。從第一次演出到現(xiàn)在，時隔三個月了。小女孩還同三個月前一樣，坐到這里來，依然像看星星一樣，仰頭看著約翰。

“但是，再見啦，小朋友！有什么辦法呢？對我來說，被那么明亮的眼睛凝視著，我是愿意在這里演下去的?？上б呀?jīng)不行了！演出結(jié)束了呀！”

約翰向小女孩兒這樣說。

可是它的聲音被掌聲淹沒了，小女孩兒并沒有聽到。

約翰向小女孩兒告別，這是有原因的。

前天，它聽見了馬戲團的人悄聲細(xì)語地談話。

“約翰完全成了個老頭子了嘛！”

“是啊，咱們在這兒的演出一結(jié)束，就把它干掉吧？”

“想起來也怪可憐的，可總還是要‘砰’一下子……反正小熊也已經(jīng)到手了，訓(xùn)練的事好辦。在到下一個地方演出以前，小不點兒·約翰就能完全代替老的啦！”

名叫“小不點兒·約翰”的，是一只剛剛出生不久的小熊，馬戲團才收養(yǎng)的。這事約翰是知道的。

“可我還當(dāng)他們要讓我和小不點兒同臺演出呢。原來竟是這樣！我就要被他們用槍打死了……”

約翰覺得特別害怕，夜里連覺也睡不著了。

它決定立即逃走。

鐵籠子總是上著鎖的。想逃走，就得在登臺演出的前后。

約翰照著它計劃的那樣行動了。在向小女孩兒說了告別的話之后，在把它鎖進籠子去以前，它拔腿就逃。

這個舉動立刻引起了一場可怕的騷動。

“快去叫警察！”

“找獵人去！”

“手槍！步槍！”

這一場追捕實在比鞭子更可怕。

“開槍就開槍吧……被打死以前我還是跑，盡量把身體隱蔽起來跑！”

在約翰的心里，有一種什么意識蘇醒了。應(yīng)該往哪兒跑，約翰是知道的。盡管誰也沒教過它，森林的氣味卻在召喚著它。

“往森林那邊去！只要平安地到了森林，就可以盡情地跑了。青草的芳香沁人心脾，太陽的光又是那樣充裕，可以自由自在地啃蘋果了……”

洶涌著的強烈欲望緊緊地抓住奔逃中的約翰，震撼著它。

在密林深處，約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接著，就聽見流水的嘩啦嘩啦聲。它覺得口渴了。

看見這樣一只大熊闖進森林，兔子慌慌張張跑進洞穴，松鼠急急忙忙跳上樹枝。約翰卻看也不看它們一眼，徑直走向溪流。它既不想欺負(fù)那些小動物，也不愿意嚇著它們。它只打算好好享受一下剛剛到手的自由：喝一口清涼的溪水，再找?guī)讉€野果子吃，然后漫無目的地走走。

約翰把嘴巴浸入清涼的溪流，忽然緊張起來。它嗅到了一股人的氣味兒。

豈止是嗅到，就在緊挨著它的草叢里，它發(fā)現(xiàn)了露出來的人的兩只鞋子！

約翰偷偷地看了一眼，吃了一驚——在草叢里的，正是它昨晚告別過的小女孩兒，她手里還攥著一只裝滿野草莓的網(wǎng)兜！小女孩兒就那樣躺下來睡著了。樹木枝葉篩過的日影投在她玫瑰色的面頰上，輕輕地?fù)u曳著。

約翰在小女孩兒的身旁輕輕地坐下來。它在靜靜地等候小女孩兒睡醒，好讓她再一次用閃著亮光的眼睛望著自己，像表演的時候那樣。

“你在這兒呀？”

小女孩兒睜開眼睛，這樣問它。她快活地笑著，聲音非?？蓯?。

“我找不著你啦！我想拿草莓給你吃，想采多多的，就使勁兒地采呀采呀。”

小女孩兒一邊對約翰說，一邊挨著約翰坐下來。約翰說：“謝謝你了！可是，你該回去了，因為我要走了?！?/p>

普通人聽起來，約翰的話只不過是“嗚嚕，嗚嚕嚕?！保墒切∨簠s聽得懂。約翰的意思，她完全明白。

“干嗎？你干嗎要走？”

“因為人們想殺死我。我想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去。好了，你回去吧！”

“那好吧，我聽你的話?？墒牵毙∨河悬c兒為難了，“我得往哪一邊走呀？”

約翰比小女孩兒還要為難。它想： 這孩子迷路了！她是為了給我采草莓才迷了路的……

約翰是記著回城鎮(zhèn)的路的，它可以把小女孩兒送回去。

要是把小女孩兒送回城鎮(zhèn)，一到了有人居住的地方，她就可以自己回家了。但是，人們顯然在拿著槍等著它。他們根本就不知道它是去送小女孩兒回家。成人們是不懂得它的話的，就那么“嗚嚕，嗚嚕嚕?！钡胤洲q，管什么用？那些拿著手槍和步槍的人們，怕是一發(fā)現(xiàn)它就會開槍把它打死。

“等到天黑了，什么也看不見，偷偷地把孩子送回去，說不定能行……”

可是，經(jīng)過人們一夜的追捕，約翰已經(jīng)精疲力竭，累得要死了。它估計，要想應(yīng)付送孩子時可能遇上的第二次追捕，它至少要在這片森林里休息兩三天。

“你能跟我在一起等上兩三天嗎？兩三天過去，我的力氣恢復(fù)了，就能把你送回家去了。”

“我跟你在

一起，約翰！”小女孩兒笑瞇瞇地說。

能跟馬戲團的著名演員在一起，真是太好啦！這個小小的小姑娘快活得不得了。

黑夜來臨了，約翰帶著小女孩兒，躲進一個山洞。在這里頭，約翰也好，小女孩兒也好，都安全一些。

山洞里鋪著一層干燥的、松軟的青苔。這和鋪著潮濕的稻草的鐵籠子相比，真是舒服多了！

可是半夜里，小女孩兒哭起來。

“媽媽……”

約翰被吵醒了。它輕輕抱起小女孩兒，放在自己溫暖的懷中，還輕輕地拍著她。

清晨一到，約翰就在附近一帶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尋找好吃的東西。它采集了蜂蜜、野草莓、桂皮、野蒜、酸桔子。

小女孩兒把自己的白手帕鋪開來，當(dāng)作桌子。她用樸樹葉當(dāng)盤子，盛滿了好吃的東西，一盤兒一盤兒地擺好。

“我要吃啦！”

小女孩兒很有禮貌地說完，就開始吃早餐，把肚子吃得飽飽的。約翰只吃了一點點兒。森林里，熊可以吃的東西多得很，它把好吃的東西留給小女孩兒，自己吃了比小女孩兒的草莓多十倍的嫩樹葉兒。

從白天到傍晚，約翰不停地運來好吃的東西；小女孩兒就忙著布置原野上的餐桌。

夜晚開始降臨的時候，小女孩兒又輕聲地呼喚起來：“媽媽……”

在她玫瑰色的面頰上，淚珠兒滴滴嗒嗒地滾落著。染紅天空的晚霞消失了，純凈的藍光映照著森林。微風(fēng)下的樹葉，嘩啦嘩啦地低吟著。

約翰說：“覺得寂寞的時候，這樣做就好了?！?/p>

約翰說著，用兩條后腿站起來，開始邁步走。

“紫花地丁，蒲公英，紫云英……”

“野玫瑰，銀蓮花，風(fēng)信子……”

約翰把想起來的花名兒一個接一個地說出來，一邊數(shù)，一邊邁著步子。晚風(fēng)吹拂著它，遠空射來的星光照耀著它。

獨自被關(guān)在籠子里的夜晚，約翰常常這樣做。它數(shù)著花兒的名字，同時在籠子里兜圈子，不知不覺地，心就變得輕松了。

小女孩兒看著，聽著，忍不住插嘴了：“紫花地丁，蒲公英，紫云英……我還知道好些哪：郁金香，水仙，小蒼蘭?！?/p>

“香豌豆，虞美人……”

“紫羅蘭！”

小女孩兒爭搶著和約翰一同叫出花兒的名字。不知不覺地，她把眼淚擦干了。

“我比你知道的花兒多！一邊念花兒的名字一邊走，就能把不高興的事兒全忘掉啦，這個辦法真好！”

小女孩兒想記住這個辦法。

就在約翰準(zhǔn)備送回小女孩兒的這一天早晨，它突然遭到了襲擊。

白色的手帕上已經(jīng)擺好野餐，清涼的飲水也打來了。

“我要吃啦！”

正在小女孩兒低頭行禮說這句話的時候，忽然響起了三聲刺耳的、可怕的聲音。她想弄清這是什么聲音，卻看見坐在她身邊的約翰撲騰一聲躺下了。

小女孩兒嚇呆了。她全身發(fā)抖。面前的那張她和約翰共同準(zhǔn)備好的白餐桌，已經(jīng)染成鮮紅鮮紅的了。

她聽到獵人們的吶喊聲：“擊中啦！小女孩兒沒事兒！”

“好極啦！好極啦！”

可是，小女孩兒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匆啊昂脴O啦”。

“約翰，我們再在一起待一天，好嗎？不，不光是待一天，現(xiàn)在我還想和你在一起待好多好多天……”小女孩兒對就要死去的約翰說。

“不是想怎么樣，就能怎么樣……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子的，一定要……”

約翰一面低聲說，一面合上了眼睛。

選自《日本童話精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