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烈日將它灼熱的陽光，猛烈地灑向大地，仿佛要將大地上的一切呼呼熔化。

正在揚花吐穗的水稻，也在受著烈日的熬煎。一個剪著平頭的中年人，在冒著騰騰熱氣的稻田里仔細(xì)尋找著什么。他時而停下來，用手中的放大鏡細(xì)心觀察著那一朵朵微微開放的穎花。

一位剪著齊耳短發(fā)的中年婦女，手持一頂草帽，匆匆向稻田走來。

“袁兄，”隔老遠(yuǎn)，中年婦女就向稻田中汗流浹背的中年男子漢大聲呼喊起來?！翱齑魃线@頂草帽!”

中年男子并沒有回頭，繼續(xù)用放大鏡在稻田中仔細(xì)尋找著什么。 “醫(yī)生說，猛太陽曬多了，會得癡呆癥，會得皮膚癌!” “啊!鄧哲小妹!”中年男子笑了起來，但仍沒有回頭，“這些東西啊!光顧不了你的袁兄。”

“為什么?”

“因為你的這位袁兄有你這位鄧哲小妹當(dāng)保護(hù)神呀!”

“你呀!”鄧哲將手中的草帽重重壓在她的正在田中暴曬的袁兄頭上。草帽上用紅漆寫著的“袁隆平”三個字在烈日下閃閃發(fā)光。

“我把飯放在田頭，快上來吃飯吧，飯都快涼了!”

“找完這一畝田吧!”他依然沒有回頭。

“你呀!心中就有你那些稻花!”妻子“生氣”了。

這時，袁隆平才回過頭，沖著妻子一笑：“妻花和稻花一樣重要!”

剛一說完，他兩眼金星直冒，兩腿發(fā)軟，一頭栽在稻田里……

鄧哲呼地一下沖進(jìn)稻田，將袁隆平背到稻田邊的一棵苦楝樹下。她跪著，用水壺向他嘴里灌著“十滴水”。

袁隆平躺在鄧哲懷里，終于慢慢睜開眼睛。

“袁兄，你中暑了!”鄧哲眼里汪滿了淚水。

“不要緊，緩緩勁就好了!”說完，他捧起水壺，咕嚕咕嚕往肚子灌下半壺水，站起身來，就往稻田里走。

“你不要命了啊?袁兄!”鄧哲追上前去，拉住他的衣袖。

“命怎么能不要啊!”袁隆平笑了，“這些馬上就要培育出來的雜交水稻，還要我這個母親啊!”

鄧哲無可奈何地?fù)u了搖頭，“干脆，咱倆一塊干吧，一來多個幫手，二來多個‘監(jiān)督員’!”

“歡迎!”袁隆平鼓著帶泥的雙手。“我這個學(xué)農(nóng)的學(xué)生，來幫我這個學(xué)農(nóng)的老師，這就‘如虎添翼’了!”

“早知道這樣呀!”鄧哲點了下袁隆平沾著一塊泥巴的鼻子，“要我的命，我這個學(xué)生也不會嫁給你這個‘拼命三郎’的老師!”

“現(xiàn)在呀，”袁隆平仰天哈哈一笑，“就只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給研究水稻的老師，就只能跟著老師‘在稻田里走’了!”

“你呀!”鄧哲嗔笑著背起袁隆平的口袋，緊緊跟在袁隆平的后面……

二

“鄧哲，鄧哲!”袁隆平揚起手中的放大鏡，對跟在后面的妻子兼學(xué)生的鄧哲大聲喊著，“快來看喲!”

“來啦!來啦!”鄧哲趟著水，“嘩嘩嘩”地跑到丈夫兼老師的袁隆平的身邊。

“終于找到啦!”袁隆平一拍沾滿泥巴的雙腿，指著身前一株特殊的稻株。

鄧哲立即拿起放大鏡，在烈日下仔細(xì)觀察起來。

“啊!找到啦!找到啦!”鄧哲像哥倫布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這正是我們要找的用來培育雜交水稻的雄性不育株呀!”

鄧哲趕快掏出自己的小花手絹，小心翼翼地系在稻桿上，以做記號。

剛剛系好，一陣眩暈，向鄧哲襲來，鄧哲眼前一黑，倒在散發(fā)著騰騰熱氣的水田里。

這回輪到袁隆平背妻子了。他將汗流浹背的鄧哲背到幾天前鄧哲將他背去的同一棵苦楝樹下，用力掐著她的人中。

一下，兩下，三下……

鄧哲終于從昏迷中慢慢蘇醒過來。

“我讓你受累了!”袁隆平一邊給鄧哲喂著“十滴水”，一邊歉疚地說。

“讓我受累了?”鄧哲搖了搖頭，“只能說我這個助手不稱職啊!”

“你在這歇會，我再去找找!”袁隆平拿起放大鏡。

“我跟你一起去，”鄧哲掙扎著爬了起來。

“不行!”袁隆平將鄧哲按了下去，“天這么熱，怕發(fā)生意外!”

“過了揚花季節(jié)，又要耽擱一年呢!”鄧哲倔強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袁隆平無可奈何地?fù)u了搖頭，他是深深了解自己這位愛妻兼學(xué)生的脾氣的：她一旦決定要干的事，是8條牛也拉不回的。

鄧哲拿起背包和放大鏡，一搖一晃地緊跟在袁隆平的后邊……

一天又一天，夫婦倆終于頂著烈日，在14萬株正在揚花的稻穗里找到了36株培育雜交水稻所必需的雄性不育植株。植株成熟，他們小心翼翼地采收了第一代雄性不育的種子。他們將這些珍貴的種子。當(dāng)成自己共同生育的寶貴的兒子。春天來了，他們在試驗田里一起躬著腰，親自播種，親自耕耘。在他們精心呵護(hù)下，那一粒粒珍貴的種子，終于抽出了嫩嫩的綠芽。

“我們的寶寶誕生了!”鄧哲望著這嫩嫩的綠芽，欣喜異常地對袁隆平說。

“鄧哲，你說得不準(zhǔn)確?！痹∑郊m正道。

“啊?”鄧哲驚疑地望著自己的丈夫兼老師，“這難道不是我們共同培育出的寶寶嗎?”

“是的，這確實是我們倆共同培育出來的。但這是全人類的寶寶，不是我們兩個人的寶寶?！?/p>

“啊!袁兄，還是你比我想得深?？吹眠h(yuǎn)?！?/p>

“我準(zhǔn)備將我們這一成果寫成一篇論文?！痹∑焦麛嗟卣f。

“他們會發(fā)表嗎?這可是和一些權(quán)威的理論相悖的啊!”

“所有創(chuàng)新和發(fā)明，一般都是和當(dāng)時的權(quán)威理論相悖的，寄出去試試!”

鄧哲日以繼夜，在淡淡的燈光下，為袁隆平抄寫和謄正著論文。

論文發(fā)表了。這篇凝聚著袁隆平和鄧哲心血和汗水的論文，得到國內(nèi)外科技界高度評價，一位科學(xué)家說：“這篇論文對雜交水稻的研究，具有劃時代的意義?！?/p>

另一位國外的科學(xué)家說：“這篇論文，吹響了第二次綠色革命‘進(jìn)軍的號角’!”

從不喝酒的鄧哲，第一次喝下了袁隆平興奮地遞過來的一杯醇香的美酒。

她的臉醉得通紅，她的眼笑得瞇成一條細(xì)線……

“袁兄，”鄧哲緊緊握著袁隆平的雙手，“我們終于用自己的心血，為人類孕育了一個最珍貴的寶寶!”

三

“徹底砸爛袁隆平反動資產(chǎn)階級的壇壇罐罐!”

鄧哲看到墻上貼著的大幅標(biāo)語，不禁暗暗一驚：袁隆平和自己三年來苦心培育的雜交水稻盆栽試驗場已經(jīng)成了造反派“砸爛”的目標(biāo)。

她拉著袁隆平不顧一切地向盆栽試驗場奔去?？上?。他們晚了一步!水池邊60多個栽種著雜交稻秧苗的瓦盆全部被砸個稀巴爛，一棵棵被狠狠踩碎的秧苗在池邊呻吟。

從不流淚的袁隆平，捧著被踩碎的苗秧，流下了滾滾的熱淚。他狠狠咬著下唇，血，帶著無聲的憤怒，一滴一滴往下流著。流著……

“隆平，”鄧哲緊攥著袁隆平捧著破碎秧苗的雙手，“你要堅持住!這是黎明前的黑暗。光明遲早會到來的!”

袁隆平默默點了點頭。

“鄧哲，我們仔細(xì)找一找，看還有沒有殘存的活苗?！?/p>

他們躬下身來，像尋找著自己被人綁架的孩子，在殘存的秧苗中一棵一棵仔細(xì)尋找著。

終于找著了幾棵奄奄一息還有可能救活的秧苗，袁隆平脫下衣服，小心翼翼地將它們包好，在鄧哲的挽扶下。偷偷向自己家里走去。

他們悄悄將這幾棵還飽含著一線希望的秧苗，種在一個不易被人發(fā)現(xiàn)的靜辟的角落里。

袁隆平坐在被“隔離審查”的秧苗旁，望著這幾棵殘存的耷拉著腦袋的秧苗，托著腮在深深地思考著。

“隆平，”鄧哲挨著他坐下來，“你要想得開，一切都會過去的。我想，我們倆個緊緊捆綁在一起，會頂住一切風(fēng)浪的?！?/p>

“是的，”袁隆平感激地緊握著鄧哲的雙手，“山谷越深。山峰越高。我們眼前所經(jīng)受的苦難，其實是對我們未來的祝福?！?/p>

“講得好，隆平?！编囌軐⑸眢w與袁隆平挨得更緊，“有價值，有意義的人生，無不是從患難中走出來的。應(yīng)當(dāng)說，苦難是上帝賜予我們最珍貴的禮物?！?/p>

鄧哲溫柔的手放在袁隆平粗實的手上，兩雙手越握越緊……

四

袁隆平成名了。他成了世界“雜交水稻之父”。

1984年，湖南雜交水稻研究中心成立，袁隆平擔(dān)任主任。

這時，鄧哲耳邊多了一種聲音：“鄧哲，你可不能放你的老袁到大城市搞科研啊!”

“為什么?”鄧哲不解地問。

“如今你的袁隆平譽滿三湘，名震天下。到城市那花花世界去，你不怕他把你甩了啊?”

鄧哲將這當(dāng)笑話告訴了袁隆平。

袁隆平聽了呵呵一笑，拍著鄧哲的肩說：“鄧哲啊，十五的月亮，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沒有你的全力支持，莫講我的事業(yè)，我整個人都早已垮啦!別說進(jìn)城搞科研，當(dāng)主任，我就是當(dāng)了聯(lián)合國秘書長，也要把你帶到聯(lián)合國去呀!”

“你呀!”鄧哲嗔笑著輕輕擂了袁隆平一拳，“想像力就這么豐富。還想到聯(lián)合國去了!”頓了頓。她問道：“呃，袁大主任，你什么時候到長沙上任啊!”

“馬上就去?！痹∑教皆兊貑枺骸伴L沙房子緊，我們暫時還要兩地分居呢。你舍得么?”

“你瞎說什么呀!”鄧哲笑著白了袁隆平一眼，“我們兩地分居的時間還少嗎?你到海南島育秧，不是一去就是半年?只是，你的身體越來越差，胃病一犯，就要吃糯米飯和糯米糍粑；一瀉肚子，就要楊梅罐頭。這兩樣?xùn)|西我都給你準(zhǔn)備好了，這次你多帶些去吧!”

鄧哲從里屋提出一個裝滿糍粑和楊梅罐頭的大袋子，和袁隆平的大旅行包放在一起……

幾天以后，便收到袁隆平從長沙寄來的長信：

哲妻如面：

分別幾天期間，就像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似的。這說明我對親人切切思念之情。其中一個最主要的原因?？峙戮褪俏覍δ汶p腿有時感到乏力的擔(dān)心。唐醫(yī)生所開之藥的效果怎樣?如果仍無好轉(zhuǎn)跡象的話，應(yīng)盡早去懷化診斷，并速來信告我，以便來長沙醫(yī)治。

……

鄧哲還來不及回信，一封信又從北京飛到鄧哲的桌上：

……結(jié)婚時因經(jīng)濟拮據(jù)，沒有給你買一件新婚禮物，常常為此事深感愧疚。這次來京，特給你買了兩條裙子和一件汗衫(兩黑一深藍(lán))。這是我第一次給你買裙子。不知什么號碼適合你穿，只好買兩條供你選擇。這些東西我托人帶回長沙，待回國后再帶來安江。

家中老母和年幼的孩子們?nèi)磕惝?dāng)家和照顧。我經(jīng)常在想，有你這樣一位賢德的妻子，這的確是我和全家的福氣，希你多保重自己的身體，加強營養(yǎng)和加緊治病。要知道你是支撐我的事業(yè)和這個家庭的一座大山呀!……

鄧哲讀著袁隆平的來信，眼睛潤濕了。她仿佛又看到袁隆平緊握著自己的雙手，輕聲深情地對自己說著：“一個人如同一粒塵土，無論怎樣飛揚，怎樣喧囂，到末了。還是要落到自家的土地上；一個丈夫，如同一片樹葉，無論它怎樣張揚，怎樣由綠變紅、變黃，到末了，還是要落到自己妻子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