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媽”是一只狗的名字。小鎮(zhèn)上的人都很喜歡它。不管是調(diào)皮的頑童，吝嗇的主婦，還是脾氣暴躁的男人，都會給它一點吃的。它的一雙狗眼從沒有血紅的兇相，而是溫良和順，如同人類慈和的老婦人一般。

狗媽每年都要下一窩崽，多則十幾只，少則五六只。狗媽每次坐滿了月子，便有人陸續(xù)來抱走它的孩子。人們也不空手來，或包一兜骨頭或帶幾塊肉。狗媽知道，這樣的好肉，一般是人類自己吃的。孩子們被抱走時，總是吱哇亂叫，不愿離開母親。

每逢這時，狗媽總是汪汪的叫著安慰孩子。它根信這些善良的人，會善待它的孩子們的。

鎮(zhèn)子東頭有一道梁，從前住著一戶人家，后來搬走了，把已熏黑了的灶屋留給了狗媽。一天夜里，狗媽走近灶屋，發(fā)現(xiàn)里面有人聲。狗媽悄悄走進去，看見自己的窩被拆散了，三個牛高馬大的年輕男子橫七豎八地睡在灶屋里，麥草胡亂墊在他們身下。

狗媽遲疑了一會，輕輕走進去，在屋角里臥下。漢子們睡得很香，鼾聲響亮。

天亮了，狗媽睜開眼睛時，漢子們?nèi)蚜?。兩個仍舊懶洋洋地躺著，臉上有一條斜刀疤的席地而坐，雙眼定定地盯著狗媽，目光里透著股兇相?！暗匕?，咱們吃什么呢?哥們兒已經(jīng)餓了兩頓了!”一個躺在地上的漢子問臉上有刀疤的漢子。

被喚做地疤的漢子不語，狗媽感到一股涼氣侵入骨髓。它想出去，走到門邊的時候，地疤一伸腿，把它勾了回來。狗媽仰面摔倒，一個漢子眼睛亮起來：“地疤，莫非吃狗肉?”

地疤不語，把翻身立起的狗媽踢回到墻角。“吃狗肉!”

已是日上三竿，狗媽幾次想溜出去都沒得逞。后來，地疤干脆橫堵在門口。這時，鎮(zhèn)子上的青石板路上，一個苗條秀麗的身影輕盈地朝灶屋移來，那是經(jīng)常為狗媽鋪窩的香妹，她手中的竹蘿里端著幾個松軟雪白的饅頭。

三個漢子也看到了香妹，眼睛里露出一副饞相。

香妹一腳踏進灶屋，手里的竹蘿就被搶去了，三個餓急了的漢子抓起雪白的饅頭一陣狼吞虎咽。香妹瞅空搶過個饅頭扔給狗媽，又被一個漢子從狗的嘴邊奪了回來。吃完了饅頭，三雙眼睛盯住了香妹。地疤抓住香妹的辮子，下流地笑著：“妹子，你的頭發(fā)真漂亮啊……”

香妹拼命反抗，叫喊，無奈距離小鎮(zhèn)有一段路，人們相本不知道灶屋里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香妹無助的眼睛轉向狗媽，絕望地喊：“狗媽，救救我……”

狗媽的血液迅速沸騰起來，它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血紅的兇相，它跳起來，撲過去，狠狠地咬住地疤的手腕，地疤發(fā)出一聲慘叫。

香妹終于逃脫了。地疤捂著流血的手腕，一腔怒氣全出在狗媽身上，對著狗媽拳打腳踢。

地疤終于打累了，氣咻咻地坐那兒。一個漢子說：“干脆宰了這老狗!”“不，留著它!”三個腦袋湊在一起嘀嘀咕咕，仿佛三只圍著獵物噬血的狼。

狗媽被拴在灶屋門外，漢子們把一段繩索挽成一個活扣，擺在狗媽的身邊，繩索的另一端伸進灶屋，捏在漢子們手里。他們躲在灶屋里，探出腦袋張望。

狗媽從來沒有被拴過，它感到難受、屈辱和憤怒，它掙扎、哀鳴，但無濟于事。狗媽被拴在灶屋門上一整天，一種從未有過的悲哀和失望侵襲著它的心。

忽然，狗媽的鼻子嗅到股熟悉的氣味，它睜開眼睛，一個碩大、高壯的身影映入它的眼里。狗媽的眼睛變得明亮溫柔起來，遙遠的記憶飄忽而至……

那時候，狗媽年輕漂亮，它整天調(diào)皮地滿街追逐雞鴨，還撿一枚雪白的雞毛叨在嘴角。裝飾自己。一天，來了一只鄰鎮(zhèn)的大狗，它體格健壯，毛色黑亮。人們叫它大雄。大雄陪著狗媽一塊玩耍，跳墻鉆洞給狗媽看，也看狗媽十分能干地追逐雞鴨。大雄是狗媽的初戀情人。

此刻。受盡委屈的狗媽依偎著大雄，含混地哼叫著，仿佛向大雄訴說著什么。大雄也很像個男子漢，緊挨著狗媽，用嘴為它舔理枯亂的毛，嘴里發(fā)出一種含混的聲音，溫柔地安撫著狗媽。

而此時，三個漢子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它們，挽活扣的繩索正在悄悄收緊，棕紅色的繩索無聲地勒緊了沉醉的大雄的脖頸。

夜幕四合，在大雄的撫慰之中，狗媽沉沉睡去。不知過了多久，一聲沉悶的慘叫將狗媽驚醒。身邊的大雄已不知去向。它凝神細聽，卻再也沒有任何聲響。那一聲沉悶的慘叫仿佛在天邊，又如在耳畔。狗媽呆愣了許久，又倒頭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狗媽被人踢醒了，睜開眼，是地疤立在面前。狗媽軟軟地趴在地上喘息著，渾身不住地哆嗦。

地疤蹲下身來，伸手撫了撫狗媽的頭，并將一塊食物送到狗媽嘴邊。餓壞了的狗媽毫不遲疑地一口接住。

突然，狗媽跳了起來，地疤送到它嘴里的仿佛是一塊燃得通紅的碳火，它想吐出來，那塊食物卻意外地滑下了喉嚨。熊熊的烈焰在狗媽的口舌腸胃里燃燒起來?；滤韲档?，原來是大雄身體上的一塊肉!

狗媽駭人地怪叫著，蹦跳著，以無法想像的力量扯斷了脖子上的繩索，向地疤沖去。地疤驚恐地向后退著，一轉身飛快地躲進灶屋。

狗媽圍著灶屋瘋狂地奔跑，輕軟的爪子如鐵蹄般叩擊著大地，它如狼一般長嗥著，又如人類婦人—樣凄絕地哭嚎。

地疤們毛骨悚然，瑟瑟發(fā)抖。天將明的時候，天地寂靜了，狗媽的悲慟和瘋狂越來越小了……

天亮了，地疤們走出灶屋，他們看到狗媽就臥在灶屋旁，已經(jīng)死去，頭癱軟地耷拉在地上，嘴角旁是一大灘白沫。

隨著第一抹朝霞的出現(xiàn)，那灘白沫漸漸由白轉紅。由涼轉熱，最后緩緩地流動起來，流向朝陽欲吐的低洼處。

地疤們呆傻了，三個僵立的人影拖得老長，一顆好大的淚珠流出來時，地疤震醒般地一顫，流淚的滋味對于他已經(jīng)很陌生了。他抬手抹下那顆淚，懸在陽光下的指尖上，終于，地疤雙膝一軟，身后的影子矮了半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