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近半個世紀(jì)前發(fā)生的一件事。
1959到1960年鬧饑荒,我們一家七口就靠父親在湖里打魚挖藕維持生計,但還過得比較寬裕。那時物資匱乏,價格飛漲,大點的鯽魚、黑魚在黑市上都能賣到高價,碰上好運氣,父親一天能捕到十幾二十斤的。
為了少餓死人,上面的政策比較寬松,社員下湖的收入大部分歸個人所有,日積月累,父親很是攢了一筆錢。父親臉上的光輝,幾乎照亮了整個劉家村。
老地主劉茂林家就陰云慘慘了。解放十年了,他的兩個兒子從小嬌生慣養(yǎng),二十多歲的人了。干什么都比別人差一大截。同樣是下湖,別人筐堆籃滿,他倆卻常??帐侄鴼w。
一天晚上,父親正準(zhǔn)備休息。老地主劉茂林輕手輕腳地敲門,輕手輕腳地進(jìn)來了。父親很客氣,遞給他一支手卷煙,他驚惶惶地不敢接。父親說:“他大伯,抽一支吧?!彼朋@惶惶點上,吸得很不順暢。
父親問:“有啥事嗎?他大伯?!?/p>
“他大叔,我不敢啟齒呵?!?/p>
父親很講人情味,見到村里的階級敵人們,照樣按輩分該叫叔照樣叫叔,該叫伯照樣叫伯。
“說吧,有啥事要我?guī)兔?”
老地主被煙熏得眼淚直流,“他大叔。家里實在揭不開鍋了,不剩分文,您能不能將那……二十塊……還我,”撲地跪在父親面前,“救救我吧,一家六口不能等死啊。”
父親急忙拉起老地主,猛然想起解放前夕那一年,妻子重病,向老地主借錢,老地主猶豫了一下,“救人要緊!”就給了父親二十塊銀元。過了一年多,解放了,土改了,這筆債自然就吹了。
想了一下,父親說:“他大伯,當(dāng)年你救了我的急,我一直擱在心里,不敢忘記??蛇@是犯法的事呵,這債,政府早就一筆勾銷了。”
老地主哆哆嗦嗦:“知道,知道,我走投無路啊,只好出此下策,求大叔您了,救救我們吧!”
父親點了點頭:“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從罐罐里掏出二十塊錢,還給了他。
靠這二十塊錢,老地主一家渡過了劫難。
轉(zhuǎn)眼到了“文革”,階級斗爭喊得震天響。老地主為二+塊錢的事惶惶不可終日。他想交待“反攻倒算”罪行,又怕連累父親;可是不交待,又怕父親揭發(fā)他。每次見到父親,都是一副可憐可嫌的樣子。直到有一天,村里召開老地主的斗爭會,父親上臺哼哼哈哈講了幾句無關(guān)痛癢的話。他心中的“冷病”才消了根。
又一晃到了改革開放,老地主早已離開人世。他的兩個兒子帶領(lǐng)幾個孫子在廣州、深圳、海南等地做布匹生意,成了全鄉(xiāng)首屈一指的大富豪。
有一天,年近九十的父親靠在墻頭曬太陽,正迷糊著,突然被老地主的兩個兒子叫醒。
進(jìn)屋后,老地主的兩個兒子喊了一聲大叔,雙雙向父親深深鞠了一躬,大兒子從閃閃發(fā)亮的黑包包里拿出五打嶄新的百元鈔票,放在父親當(dāng)年存錢現(xiàn)在裝冰糖的罐罐旁,說:“父親臨終前囑咐,一定要報大叔的大恩大德,這錢,請您收下!”平時常犯迷糊的父親此刻卻異常清醒、堅決:“老輩們的事,該了的,都了了,錢,你們拿回去吧!”
父親雖然沒有收下那筆錢,但這件事成為了九十歲的父親從此口里常念叨的事情,每次和我們聊到老地主和他的兒孫們,父親的臉上都有—種閃爍的光輝。
直到父親去世那一天,我突然聽到他說了一句不同的話:“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圍湖造田,湖沒了、波浪沒了、蓮藕沒了、魚蝦沒了、水草沒了……如果碰上饑荒年,拿啥救人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