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歡他,在眾多的表弟中。
他小時候饞酒,該吃飯時不吃飯,蹲在板凳上,求大人施舍一點兒啤酒給他,不給,就滿地打滾又哭又鬧。
他打撲克輸不起,藏牌,被發(fā)現(xiàn)還耍賴;很小就會用發(fā)膠固定自己的頭發(fā),對著鏡子擺姿勢,一擺就是半個小時;抽煙、打架、早戀、勒索同學(xué)……同齡人青春期所能遭遇的一切,他全部嘗遍,無一不精,只除了學(xué)習。
我揍過他。他滿地打滾要酒喝的年紀恰是我一生中力氣最大、脾氣最壞的時候。那年我17歲,他12歲,他在我家過暑假,我從臥室的沙發(fā)上拎起他的腿,把他重重地扔到客廳里。他媽媽哭了,那是我的三姨,我卻不以為意。
他的家境一直不好,我家和另幾個姨家長期資助他上學(xué)。他并不爭氣,末了,復(fù)讀一年,也只考了個大專。所幸的是專業(yè)不錯,畢業(yè)分配,我家和另幾個姨家使出最后的力氣幫他進了電信在某市的分公司,他從柜臺做起,后來漸有起色。
然而他還是不聽話,愛上個合肥的女孩,他在另一地。
女孩家讓他在合肥買房,來合肥工作,這在他的能力下根本辦不到,除非辭職。可是,辭職?他的爸爸媽媽、長期資助他家的我家、另幾個姨家都勸他萬萬不可,前途和姑娘哪個重要,擺在眼前,他總該明白吧。
于是,他奔波于兩個城市間。
到了合肥也不住在我家,而是和女朋友出去開房。
他曾告訴我,他認識的某某旅館,就在他畢業(yè)的大學(xué)旁,50塊錢能住一天一夜。他說的時候,我一直看著他身邊的那個姑娘,那姑娘笑容滿面,也喊我姐姐。竟真有人愿意飛蛾撲火,為他?青春和身體和沒有結(jié)果的戀愛,在50塊錢的旅館……
反正不是我的妹妹,也不是我的閨女,我懶得想下去。過去兩年里,我和他只見過一面。
最近一次聯(lián)系,是他有求于我,他加了我的QQ,說他在自考,“能不能幫我寫篇論文”,還是不好好學(xué)習。
我沒幫他寫論文,他也沒再說下去,他掛在我的QQ上,差不多已經(jīng)半年,我沒和他說過一句話。
今天在單位,同事王讓我上線,看她的QQ新名,一句極有趣的話。
我看了笑了,又順勢拉著滾動條,看別人的簽名有沒有更新。他的是“我愛××”,××是那姑娘的名字。
我覺得惡俗之至,不過這也符合他的一貫作風、知識水平。
我發(fā)現(xiàn)他也有QQ空間,我點進去,看他的日記。
最近的一篇是前幾天,他寫在合肥找工作的情形。
我大驚,往前看,第一篇是去年11月的某天,他寫道:“我終于見到××的媽了,可我沒想到第一次和最后一次和她媽媽見面是在殯儀館”“××可怎么辦?她世上最親的人走了,她以后的日子只有我了……”
他幾乎每天更新,幾乎每篇都在強調(diào)一定要去合肥,幾乎每一段都要說一遍,“我要給××幸福”,不知是說服自己還是說服對方,“請你一定相信我”。
我想全家只有我知道,他終于辭職的秘密。
也只有我知道,為什么他去睡一天一夜只要50塊錢的旅館“我要省下每個銅板給老婆在合肥買房”,他最后一篇日記的結(jié)尾是“以后我會慢慢告訴爸媽,以后,他們、××和××的爸爸都只有我能依靠了。”
我在電腦前想起那個打架、抽煙、勒索同學(xué),隨身帶刀,身后一幫小弟的少年。他滿是窟窿眼的牛仔褲,耳朵上的耳釘,食指上的銀戒指是一枚骷髏頭。
那些已經(jīng)很遠很遠。遠到我突然覺得他很陌生,遠到他變成一個真正的男人時,我目瞪口呆,以為他的過去和我毫無關(guān)聯(lián)。
(《中國青年報》2009.03.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