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一次聽見那金屬般的水聲
經(jīng)歷了苦難的水長了牙齒
咬傷了千年憂郁的歲月
板結(jié)的河流帶不走發(fā)芽的腳步
帶不走古老的夢想
是哪一位拉纖的夸父
用渴望的肩膀
拉起了那輪古老的太陽
皈依苦澀的大雪,皈依生命的零度
在黑土之上,在麥子的鋒芒上
在祖父的背上
在每一個村莊和城鎮(zhèn)
在每一片瓦牖與茅椽之上
在老樹的枯枝與根莖的倒影里
我看到三千年前的我飄去的眼睛
三千年的糧食堆積的民謠
三千年荷鋤的老繭磨平的歲月
抽出歷法的真實
三千年在烏拉與貂裘的包裹中
冉冉升起的日子
馬背上的胡琴,花燈初上的嗩吶
與鵲鳴鷹飛一起構(gòu)成雪的舌頭
我的喉嚨和北中國的聲帶,而家園
在老馬與耕牛的腳印中正在悄然發(fā)芽
冬月的殘荷,臘月的梅花
仍綻放在古詩的意象深處,詮釋著
承諾和堅貞以及最經(jīng)典的愛情
揮灑的朔風(fēng)席卷著一地的荒蕪
和倉皇回溯到大雪,飲雪而生的部族
正挑著萬里的沃野與山梁
雪潮澎湃,文明不過是歷史的一根眉骨
穿越平展的林海,擁抱茂密的雪原
在一株麥子的根須,在一株紅松的枝頭
我看見,所有黑土燒成的眼睛
與黃土燒成的皮膚
站在大雪深處
他們揮舞鐮刀收獲自己的影子
和大地永恒的心跳
而他們汗水與淚水升華的雪花
把生活磨得锃亮
我清晰地看見蒙古與女真,契丹與棘鞫
用雪花釀成老酒把歷史灌醉
而他們的每一朵獵叉與漁網(wǎng)都閃動著
生活的真實,肉體與靈魂的光芒……
大雪呀,從太陽中析出的純白
從大地里鑄煉的金子
補天的石頭彌補著我們脊梁的硬度
與生命的崔嵬。來著,逝者……
都追隨大雪遠去,而守候的雪原
永久地停泊我們澎湃的圖騰
更多的雪花自天而降
流過歷史與現(xiàn)實的縫隙
穿透更迭的王朝,冰鎮(zhèn)著古老的傷痕
更多的雪花堆積著棲息的夢想
磨平我直爽的鄉(xiāng)音,凝成我骨頭中的鈣
凝成我血液中的鐵,
而我,是其中最寒冷的一滴
而金戈與鐵馬的光芒仍舊
在大雪的倒影中旋轉(zhuǎn),仍舊
在苦難的深處流淌,思婦與征夫
每一顆淚水鑄成的雪花
都流向秦朝的宮殿和漢朝的陵寢
都凝成長城之上的一塊石頭
楚臣與漢妾,每一聲呻吟和嘆息都濺落成
《史記》與《漢書》,《唐詩》與《宋詞》中
鏗鏘的文字
那些如席的雪花掛滿的梨樹
那些陰山之外的馬蹄濺成
歷史的黃鐘和大呂,隨著戰(zhàn)車的車轍流向
歷史深處,在《水經(jīng)注》與《白雪歌》的
每一個音符中旋轉(zhuǎn)清晰而生動
而我的生命深處永遠屬于賁張
永遠屬于熾熱,永遠是昆侖之巔的泉水
永遠是黃河之下的暗流,我的骨頭
碰傷過唐時的浪花,宋時的堤岸
而我的骨頭深處永遠屬于憂憤
永遠屬于枯竭。我的每一次心跳都
連接著歷史的漂浮和跋涉,我的眼窩里
轉(zhuǎn)動的是關(guān)山月,也是陽關(guān)的石頭
十月飛舞的羽毛與十二月的霧凇
牽動著我的脈管,連接著我的臍帶
而雪潮終究會為春潮帶走,會浸潤到
大地的深處。終會被一條河流攜走
化成田埂上的鵝黃與柳枝上的嫩綠
返回時序的輪回而滾動的大雪
終將席卷著漫天的星斗
灑落成一地發(fā)芽的腳印
無象無形,無止無息
我驕傲我是大雪的兒子,我的詩篇
總是朝著水的方向流動。我驕傲
我大雪和黑土壘砌的肌肉,我驕傲
我朔風(fēng)雕刻的骨頭
沿著生命的掌紋,沿著生命的葉脈
所有的種子都將在今夜發(fā)芽
婆娑的月光倒影著汩羅江上的長吟披發(fā)
烏江之濱的理不斷的愁云與楚歌
泰山之石與珠穆朗瑪額頭一起詮釋
日出與日落,我看見在漫天飛霜中
佇立的人群——我的兄弟和姊妹
依然跋涉著先人留下的足跡
流過的時間將以怎樣的方式
敘述我回歸的路徑,敘述陡峭的歷史
蒼茫的雪潮把落日涌上山梁
把燃燒的火種植入沃土。植入豐腴的家園
我將乘坐哪一滴白云
穿越重重的關(guān)山和歲月
回溯大雪,回溯到大地與河流的脈搏
更多的水將化成石頭般堅硬的泥土
更多的水將筑成生命的軀殼
更多的水將化成黃金與白銀
閃動著北國的光芒
更多的水將挾持著風(fēng)雷
涌成更大的雪潮!
當一枚冰花植入大地,萌發(fā)出生命的幼苗
童年的倒影在每一塊堅硬的水中旋轉(zhuǎn)
在每一個金屬的吶喊中閃光
低握那些最易融化的鹽巴,我該如何詮釋
體內(nèi)的痛。飛花漫天沿銀河的方向流下
在我的生命的底部,我看見了盤旋的龍
和角斗的大雕,我看見一朵風(fēng),一朵白云
一朵枯瘦的枝干。我的肩膀仍然扛著
巨大的河流。傳說中息壤無法阻隔
水與冰的距離,每一次沸騰或者凝固
都會有更多的愛在升華
都會有更多的疼痛在我的體內(nèi)流浪
我又一次聽到了金屬般的水聲
長了牙齒的水咬不斷棲息的歲月
當歲月滄桑的面容開始凝固
當父親的腳印長出壯麗的雪蓮
我將點亮萬年的漁火
照亮皚皚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