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沖天，淹沒了我蒼白驚恐的臉。姥姥捂住我將要呼出聲的嘴，似枯枝一般的手指點點落在谷下的人影上。我看著那一個個熟悉的身影掙扎著倒在熊熊大火里，那些個身穿繡龍白袍的人用雷電交加的巨劍將他們一一斬殺。

“剛死的那個是你的母親……這個是你的父親……那是你的姐姐。”姥姥一邊指著倒下的身影，一邊說，面目平靜，但眸里的恨讓我覺得懼怕。

“墨衣，”姥姥忽然握緊我的手，湊近我的耳朵，“你要記住那些穿繡龍白袍的人，他們是斬妖一族，是屠殺我們墨麒麟一族的仇人，你要記住……”

我茫然地看著姥姥眸里倒映出來的火光，不點頭亦不搖頭。師傅一直諄諄教導我，要以仁愛待人，唯一不可記住的便是仇恨。但如今，該聽哪一邊的?

見我不語，姥姥甩落我的手，冷冷地將我推開：“是了，你自出生便在昆侖山修行正派道行，自然不屑我們這些妖物。但你要記住，你始終是墨麒麟一族，你是妖，你要……”

姥姥的話戛然而止。她雙眼暴突，嘴角沁出黑血來。利劍不知從何處飛來，已經(jīng)貫穿她的后背，劍尖透出前胸。隱約，聽見谷下有人嘶喊：“還有個老妖在山頭，我刺中她了!”

我惶恐地跪爬過去，握住姥姥的手。姥姥卻使出全身的力氣將我推了出去。我在半空里乘著風急速倒退，姥姥的面容已經(jīng)模糊了r只一能依稀看見她決絕地轉(zhuǎn)身，然后跳下山谷。我忽然便覺得眼眶濕潤了，我始終是墨麒麟啊。

他們都說我是家族里最值得驕傲的一個，因為我從一出生，便被昆侖上仙帶走了。上仙說我靈胎純澈，根骨絕佳，可傳他的道行。我修行了十六年，今天是我下山的日子，姥姥到昆侖山接我回來團聚，卻沒想竟看到如此殘忍的一幕。

我的身體不受控制地急速下墜。我努力想要使出師傅教我的飛云術，使自己飄浮在空中，卻終是徒勞。我的身體劃過茂密的竹林，重重跌落在地上。我只覺得自己的腦海里一片空白，全身疼痛難忍，肩頭被竹子狠狠地刺出了鮮血。

我掙扎著站起來，卻又撲通一聲栽倒在地。四周靜謐，煙霧繚繞，有野獸發(fā)著綠光的眼睛在閃爍，我害怕極了，在心里喚著師傅，喚著姥姥，喚著父母?？墒牵麄兌疾辉谖疑磉?。記得從前在昆侖山，有大師兄陪在我身邊，替我排憂解難，遮風擋雨，他的溫和依舊歷歷在目。但他，也已失蹤了很久……

我漸漸昏迷，在意識消失之前，依稀看見一個白色的身影翩翩而來，身后兩對翅膀正慢慢收起來。我努力想看清來人是準，卻看見他白袍上的繡龍標志，斬妖一族……

我也不能逃脫嗎?我輕輕嘆息了一聲，終于沉沉地昏睡了過去。

不知從何時起，肩頭傳來的不再是劇痛，而是仿佛撫摩一般的溫柔。

我睜開眼，看見一張完全陌生的面容，白皙的皮膚，精致的五官，細長的眸，如春日湖水一樣在陽光下漾起點點斑斕。

我的心在這一瞬間忽然就有了某種異動。他察覺到我醒了，凝目望來，薄紅的唇彎出好看的笑意。我想，這會不會是幻覺呢?他為什么不殺我呢?我看著他白袍上刺目的繡龍標志，不知道該做些什么。

他忽然將我抱在懷里，擼開袖口，哧啦一聲撕裂里面一小段白色的布衣，小心地纏繞在我受了傷的肩頭。我側(cè)頭望去，他修長的手在我的肩頭來回撫摩，掌心粗糙的繭割傷了我的憂愁，也撫動了我的心弦。

大師兄失蹤后的許多年里，在清冷的昆侖山，再從未有過這樣一個人待我?；蛟S是生命里缺失了太多的關懷與溫暖，我的眼淚在這頃刻間如暴雨般滂沱而落。哭至深處，瘦弱的肩胛不停顫動。他似乎慌了手腳，低下頭來不停拭去我的淚水，銀白的長發(fā)剛好瀉在我的額頭。

“怎么了，是不是包扎得太緊，覺得痛了?”他焦急地問，溫柔的眼眸仿佛夏夜的繁星，照亮我寒冷的心。我搖搖頭，什么都不說，只是哭。他看著看著，便笑了起來。

“那么，你一定是害怕了……倒也是，你一個女孩家，怎么一個人流落荒山?”他問。

女孩?我詫異，我不是墨麒麟嗎?但瞬間，我恍然，我自去了昆侖山，便被師傅施法化作人形，如今也剛好是一個十六歲女孩模樣。怪不得他不殺我，原來他不知道我是墨麒麟。

我聞著他身上氤氳出來的淡淡香味，有一種迷離之感。我好想在這樣一個陌生男子的懷里一直睡到永遠。

夜色漸濃。竹林深處傳來蟲子此起彼伏的樂聲。我低下頭來，就看見他的胸前伏著一只螢火蟲，閃著微弱卻溫暖的昏黃光暈。我童心未泯，不經(jīng)意間手握成勺，輕輕伸撫過去，罩子一般將螢火蟲籠在掌心。

我忽然感受到他的心跳，一下一下地透過指尖傳進我的心湖，激起了層層顫栗的波瀾。我想自己大約是太冒失了，輕輕呀了一聲，便松開手來。受了驚嚇的螢火蟲忽地一下就飛離了他的胸前，在他眼前不停地閃爍。我微微抬頭偷看他的反應，以為他要責怪我，卻見他笑容燦爛，比之螢火還要溫暖，他的手靈蛇一般伸縮了下，然后我便看不到那只螢火蟲了。

“你喜歡?”他微笑著問我，滿眼的寵溺。這個時候，我會想，他若是有一個妹妹，那么，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最快樂幸福的妹妹。

我在愣神的時候，他拉過我的手，掌心相觸，若蜻蜒點水一般，松開的時候，就看見那小小美麗的螢火蟲安靜地待在我的掌心，忽明忽暗，朦朧了他的臉。我的心一陣甜蜜，正要說謝謝的時候，螢火蟲忽地又騰空而起，我剛呼出聲來，就被他伸手捂住我的嘴。

“噓，別出聲，我在這里埋伏，可能會有妖孽過來，別打草驚蛇。”他低低地說，深邃的眸里星光熠熠，刺痛了我的眼。我聽得到心咯噔一下落了下來，掉入冰冷的湖水。

是呵，此刻眼前的男子，他是埋伏在這里要殺我的仇人。而我，又怎能如此無忌地與他玩樂?就像掌心飛走的螢火蟲，天一亮，還是會重歸死亡。我與他只隔著一指之距，倘若此刻，我暴起發(fā)難，他定然是不能逃脫的。但卻不知為何，我的心頭每每閃過這樣的念頭，指尖總是忍不住顫抖。

原來，他給我的懷抱是如此讓我不能自已。但我，終究不能再接受他對我的好。他對我好，亦是出于憐憫，出于他不知道我是那漏網(wǎng)的墨麒麟。倘若他知曉他所救的就是妖孽，他還會那樣對我嗎?或許，他會一劍刺穿我的咽喉吧。

“怎么了?”看見我沉默不語，他俯下身來關切地問，指尖輕觸我的額頭。

“沒……螢火飛走了?！蔽业偷偷卣f，以此理由搪塞過去，想著怎樣離開他，離開這里。

他忽然笑得很孩子氣，窩起嘴角，吹出奇異的細細聲響。我在詫異的時候，忽然就看見竹林四處，如水一般涌來密密麻麻的螢火蟲，它們閃耀著，舞動著，將我們簇擁起來。我輕輕伸手，一掌心的溫暖與明亮。

“漂亮嗎?”他問。

我忍住快要流出的眼淚，點頭微笑。

“螢火蟲會聚集在一棵樹上，閃爍螢火光向?qū)Ψ绞緪邸彼Α?/p>

我抬頭，亦微笑：“那么，是雄的發(fā)光，還是雌的?”

“都會。雌的比較短，雄的可以持續(xù)很久，以強烈的熾熱光亮來告訴對方自己喜歡她?！彼哪樃╊聛恚瑤缀跻N到我的臉，我覺得一陣意亂情迷，臉頰紅得似火燒云一般。幸好是在夜里，他不能看得太真。

“傷口還疼嗎?”他突然問道。我正要告訴他不要緊，忽然，從山谷方向傳來一個急促的笛聲，更有熟悉的人聲：“少主，在嗎?老妖已經(jīng)被殺死了，還有一個小妖跑掉了?！?/p>

我知道，姥姥終于離我而去了，而我，就是他口中跑掉的那一個小妖。

他皺了皺眉，俯下身來望著我，目光定定的，若寒夜里海上驟然亮起的燈塔，給人滿心的溫暖。

他說：“你在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說完，他的雙肩忽然張開一對巨大的白色羽翼，緊接著，后背上亦打開一對稍小一點兒的翅膀。在我正慌神間，他已經(jīng)飛上了半空。

我仰望著這個陌生男子離我越來越遠，忽然間明白，我和他亦是如此，隔著永恒的距離，永遠不可能在一起。

“我叫云容生，是斬妖一族的少主，你叫什么?”他俯瞰下來問道，月光將他銀白的發(fā)朦朧得異常華美。

“墨衣?！?/p>

“好的墨衣，等我啊，我很快便會回來的……”

但我，終究是沒有等他回來。

妖與神的相遇，如果天生注定是一場劫難，我卻不愿這場劫難的主角是我和他。所以，我必須遠離他，從現(xiàn)在開始，我要徹底將這個慢慢靠近我心湖的男子忘卻，永遠不再記起，不再提起。

于是，我忍受著劇痛，念起了飛云術，終于慢慢地升騰起來。朦朧的夜色下，我漫無目的地飛行著，打算飛到哪兒算哪兒。

我邊飛邊念著他的名字，容生，容生，一遍一遍，仿佛只有如此才能讓自己充滿力量和自信，才能讓自己更覺得溫暖。

不知道飛了多久，我終于支撐不住，慢慢地墜落在一處山腰上。

“誰?”憑空里，忽然傳來一個清冷的聲音。

我想大約是我的突然降臨驚嚇到了別人。于是，我睜開厚重的眼皮，隱約看見一個身著淡紫色衣服的人走來，他蹲下身看著我，右手掌心升騰起一抹紫色的火焰。

我看清了他的臉，瘦削而英挺，一頭墨黑的長發(fā)隨意散在胸前。

“你是誰，為何會來這忘山?”他咄咄逼人地問。

我卻笑出聲來，盡管這笑是如此虛弱，我說：“大師兄，十年不見，卻想不到這樣重逢……”

他詫異：“你是……”

“墨衣?！闭f完這兩個字，我便徹底失去了意識。

我慶幸我在危難的時候，遇見了十年前失蹤的玲瓏子大師兄。但是后來發(fā)生的事，卻讓我覺得與他的遇見是一種幸運也是一種不幸。

我醒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大亮。淡淡的陽光跌落在我的臉上，溫柔撫摩，讓我禁不住想起了容生的手。

我看見自己就睡在湖邊，湖里的水清澈透明，是山上流下來的泉水匯聚而成的。湖水里，倒映出一個絕色少女的落魄模樣，雖腰如柳枝，膚賽白蓮，面若桃花，卻掩不住滿面憂傷。湖水里，著紫衣的大師兄一直靜靜地看著我，嘴角掛著淡淡的笑。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我這一整夜都睡在大師兄的腿上。

“大師兄……”

我剛要說話，大師兄卻阻止我。他自袖里拿出一枚褐色的木梳，笑道：“師妹，還記得這把梳子嗎?”

我笑了，往日的時光忽然一一倒流回來。小時候，昆侖山，我和大師兄搶這把梳子。我喜歡用這把梳子梳頭，因為這把梳子梳起頭來特別柔軟、舒適。但大師兄總是逗我，他搶到梳子后一邊恣意地梳頭，一邊用飛云術飄來飄去，讓我干著急。若大師兄十年前不離開昆侖，我想我也不會現(xiàn)在這樣寂寞。

“師妹，大師兄給你梳頭好嗎?”他問。

我愕然，一向孤傲的大師兄竟然要給我這個小丫頭梳頭?

恍惚間，大師兄已經(jīng)將我背過身來，他的左手撫在我的頭頂，右手輕輕地將木梳在我凌亂的發(fā)問一遍一遍地溫存。

我凝視著湖水里我們在一起溫馨浪漫的倒影，師兄眼眸低垂，神態(tài)認真，仿佛在完成一件藝術品。我這時不合時宜地想起了容生，于是道：“師兄，現(xiàn)在在這個世上，就只有你和容生會這樣待我了……”

“容生是誰?”師兄問，輕輕皺起眉頭。

我大略地說了一遍事情的經(jīng)過，然后失落地嘆息道：“師兄，你看，你和容生都是神仙，而我卻是妖……”

師兄怔了怔，驀地，眸里耀出比火焰還要熾烈的憤怒，他低沉著聲音，附在我的耳畔輕聲道：“師妹，你不知道，我也是妖，是千年山狼精，所以師傅不允許我入天庭，派我在這里鎮(zhèn)守……”

原來如此，怪不得當年師兄失蹤之前的日子里，是那么的哀傷與憤怒。

“師兄，是不是妖都被人瞧不起啊?”我哀傷地問。

倘若容生知道我是墨麒麟，他一定也會瞧不起我吧?

師兄停了手上的動作，眼神忽然銳利起來：“神就了不起嗎?我早晚有一天要殺光神仙，讓我們妖來掌管滅下，師妹，你說好不好?”

我搖搖頭：“我什么也不想，我只想安安靜靜地生活，只想師兄每天為我梳頭，只想每天躺在師兄腿上睡覺……”

師兄哈哈一笑，伸手輕捏了一下我的臉頰道：“好啊，師兄天天為你梳頭……”

說這話時，師兄的眸子和容生看我時一樣溫柔，似春暖的湖水洗濯我微涼的心。我開心地笑起來，這一刻，我想拋開一切，忘記所有仇恨，忘記所有過去，忘記云容生。

師兄說，在忘山待得久了，便會忘記很多事情。

我不信，因為三年過去了，我依舊沒有辦法忘記云容生。那個夜晚的情景一幕一幕在腦海里浮現(xiàn)，定格，消散。容生的眸，容生的手，容生懷里醉人的香味，仿佛一味慢性毒藥，種在我的心底，如今開始發(fā)作。

我經(jīng)常依著山頂?shù)脑茦?，看遠處隱約的塔樓。師兄說那是青冥塔，看似不起眼的荒塔，卻是這天地間最兇險的地方。因為那里面囚禁了數(shù)以萬計的強悍妖魔，連神都殺不死他們，只能封印在那里。我望著那青冥塔，聽著隱約傳出的哭號與吼叫，心生憐憫，他們其實和自己一樣，都是寂寞而孤獨的吧。

每每日落的時候，師兄都會悄無聲息地坐在我的身邊，直到我發(fā)覺回過頭來。

“師妹……”他輕聲喚我。

“什么?”

“一直想著那個人，是吧?”

我呆了下，點頭，又搖頭。

“那就去找他吧……你和他終是要面對面地站在一起的，是要解決一切恩怨的，去吧?！睅熜挚偰芸创┪业男乃?，看透我的懦弱與執(zhí)拗。

我拼命掩飾道：“不是的，師兄，我怎么，怎么會想一個仇人呢?我……我只是想怎樣報仇而已?！?/p>

師兄久久地凝視著我的臉，直到我扭過頭去。每次我說違心話的時候，大師兄都是以這樣的方式看著我。他走過來，輕輕地抱住我，薄潤的唇吻在我的發(fā)問，聲音輕柔，似二月解凍的河水：“師妹，很多年前，我們在昆侖山的時候，你是那樣無憂無慮，每天露出燦爛純真的笑容，整天跟在我身后大師兄大師兄地叫……”

我的思緒跟隨著大師兄的話語，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那個快樂的昆侖山。

他輕嘆了一口氣，指尖穿過我的頭發(fā)，道：“師妹，很多時候，我都在想，若是時光一直定格在那個時候該有多好啊!你累了，我便可以背著你飛上夜空，摘一顆星星伴你入眠；你餓了，我就打跑猴子，搶來果子給你吃；你若不高興了，師兄可以做任何調(diào)皮古怪的動作和鬼臉兒，說好多好多笑話來逗你笑；你若受委屈了，師兄一定會站在你這一邊的……”

淚水，仿佛倒流下來的舊目的時光，原來，美好的時刻總是這么匆匆流過。師兄一直都待我最好，我還有什么好悲怨的呢?可是，若師兄給我的愛是我兄長親人的愛，那么容生，留給我的，便是一輩子都化不開的，劫難一般的情愛，我想我最終敵不過后者。

師兄不再說話，他已經(jīng)從我的眼中看到了我的答案，他慢慢地松開我，撫摩著我的頭頂。

“師兄，我只是想念容生……”我說。

師兄了然地點點頭，眸里閃過一絲復雜而悲傷的光。他在我額頭淺吻，然后握住我的手，嘴里輕念著什么，我整個人忽然就飛在了半空。

“師妹，此去一直往北，你會看見藏劍堡，云容生就在那里……”大師兄對我揮手，越來越遠。我深吸口氣，鼓足勇氣，迎著未知的方向，張開雙臂。容生，我要和你坦白一切，三年前我失約沒有等你，是因為，我就是你要找的妖怪，墨麒麟。

當我再見到容生的時候卻沒有辦法說出口。

他依舊一身白衣，在閣樓之巔練劍。那揮舞的風雷劍夾雜著駭人的力道撲面而來。我想起我的族人就是死在這樣的巨劍之下，心里不禁升起一股涼意。

容生不回頭，反手撩劍抵在我的喉頭，冷冷道：“我不是說過，練劍時候不許打擾!”

我輕聲道：“容生，是我?！蔽业男睦镌谶@一瞬是莫名的蒼白，我害怕有一天他會這樣用劍割斷我的咽喉。

容生聽到陌生的聲音，慢慢回過頭來。三年時光流過，改變了很多。但容生的眸子一如那夜一樣清澈、溫柔，像一塊浸在泉水里的玉。

“你是……”他不敢確定。

我微笑：“我是墨衣。”

他的眸里有種寶石般跳躍的興奮神采，他瀟灑地還劍入鞘，伸出掌心布滿繭的寬大手掌在我的頭頂比量：“三年前你才這么高，現(xiàn)在都長這么大了!”

我笑，卻不說話。在我看來，只要靜靜地看著容生，看著他的臉、他的發(fā)，他的一切，都是幸福的事。但是，他的臉色忽然就沉了下來：“三年前為何離開?害我以為你被野狼叼走了，自責了好一陣?！?/p>

我覺得感動，用兩只手握住他的一只手，定定地看他：“容生，三年前……謝謝你。后來大師兄救了我，我便一直和大師兄在一起?！?/p>

“嗯，那么，現(xiàn)在又來找我，為的什么?”他笑，嘴角浮現(xiàn)一抹戲謔。

我來找你，是要和你了斷舊怨。你，云容生，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亦是我感激的恩人。我矛盾著，卻終是要來找你。我只是想看看你。

“我來……是想報答你，然后……”然后再殺了你，可是我說不出口。

他看了看我停在半空里的姿勢，忽然問道：“你是昆侖闡教元始天尊門下?”

“你怎么知道?”

“你這飄浮在半空的身法，是闡教絕學飛云術，可以將身體重量簡化為零，就好像云朵一樣飄浮在天空……”他說。

“嗯。”我輕應了聲，不知他說-這些何用。

“這樣甚好，有你幫助，那蠛龍怪便可以降伏了?！?/p>

“蠛龍怪?”

“對。三個月后，是此怪出洞的時候，我們斬妖一族和風羽族聯(lián)手要除去這個妖魔，但我一直忌憚這妖物的厲害，還沒有十分把握，但你若用飛云術牽制住他，我便能殺死它!”他看著我，充滿信心地說。

也好，我報答你之后，便可以無所顧忌地殺你報仇，我心想，點點頭，勉強微笑應和。

在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有種錯覺，讓我以為，我和容生已經(jīng)在一起很多很多年了。我們一起遍游天下，我輔助他斬殺妖魔，他帶我去各種奇山異谷。累的時候，我們便躺在綿軟的云朵上，他給我講很多很多故事，那些我從來沒有聽過的、新奇有趣的故事。

每每，他的眼睛里閃著晶亮，嘴角帶著笑意，在我眨巴著眼睛望他的時候，會伸手拍拍我的臉頰。掌心粗糙似磨砂，揉進了我的心底。

每當那個時候，我便忘記眼前這個男子是我唯一的劫難，忘記很多橫亙在心底無法忽略的事。我想，我和容生，這一刻，我們能在一起，我們快樂著，已經(jīng)足夠。

兩個半月之后，容生和我費盡心思和氣力捉住了一直在人間作惡的三頭蛟。怎奈這妖魔是上古時代遺留下來的，妖力非凡，竟殺它不掉，容生便決定帶去青冥塔封印起來。

我忽然就想起了大師兄。幾月沒見，不知他過得怎樣，每天早上會一個人在湖邊梳理長發(fā)嗎?一路飛行，終于到了忘山。此時已經(jīng)是夏初之季，漫山遍野樹木蔥蘢，有無數(shù)的蝴蝶在山腰的野花上流連。那一泊湖水依舊清澈，偶爾藍色的蜻蜒飛過，帶來點點波瀾。

“這里可真是世外桃源啊!”容生立在湖畔嘆道。風拂過他銀白的發(fā)，帶來他身上獨有的淡淡香味，我在一瞬間就醉了。

“容生，這忘山悠遠安寧，你說，以后等你老得不能斬妖了，我們就來這里每天坐在山頂看日升日落，忘記許多許多煩憂，好不好呢?”我心念一動，想也未想地脫口而出。

“那么，墨衣會陪我嗎?”他望著湖水里我的倒影微笑著問。這口氣帶著調(diào)侃。

“嗯!永遠?！睍r空在這一刻忘記了穿梭。

藍色的蜻蜒，點水而過，模糊了我，還有容生的影子，漸漸交融在了一起。我想，若真能夠如此，和容生過平淡安寧的生活，那該有多好!

但容生打破這份寧靜：“走吧，去青冥塔……”

我再次見到大師兄，他坐在云樹下對我微笑。容生只略略和他對視了眼便徑直押著那三頭蛟去了青冥塔。

“師妹，我從來沒有看見你這樣微笑過。那云容生你可是愛上他了?”大師兄輕輕問。

我的臉瞬間就紅透了。

“但師妹，你可知道，你們……”大師兄要說什么我已經(jīng)知曉，便打斷他的話：“師兄，不要說了，墨衣明白?！蔽艺f這話的時候，聲音有些哽咽。

“那么，你能下得了手?”大師兄眼神灼灼。我背身運起飛云術升上半空，去往青冥塔。身下傳來師兄重重的嘆息。

容生靜靜立在青冥塔前，似乎在想著什么。

“容生，怎么?”我問。

他搖搖頭，“你可知這青冥塔里是什么?”

我點點頭。

“倘若有一天，這里的妖怪都破塔而出，天下豈不要毀滅?”他憂心忡忡地說。

“可是，誰能解開這封印呢?”我好奇地問。

“墨麒麟。”

這三個字仿佛驚雷在我心湖爆炸開來。我需深呼吸很努力調(diào)整才能平靜下來。

“墨麒麟不是妖怪嗎，怎么能解開這神印呢?況且，墨麒麟一族不是已經(jīng)滅亡了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他轉(zhuǎn)身，拉過我的手，淡淡道：“墨麒麟乃盤古開天辟地之初龍與獸混雜而生，雖無龍氣，卻有龍威，是天下群妖之首。三年前捕殺墨麒麟一族，卻讓其跑掉了一只。倘若它知曉這里，知曉這青冥塔只有它和佛祖能解開，那就不得了了……”

原來如此。

“那么，容生，你為什么這么恨墨麒麟，要將它們斬殺干凈，難道只因為他們有非凡的妖力嗎?”我定定地問，等著他的回答。

他長出了一口氣，閉上眼睛，手指一陣顫抖，道：“我的父親便是被墨麒麟生生吞下的……無論如何，那逃掉的一只，就算找遍天涯我也要將其斬殺掉，告慰我父在天之靈?！?/p>

我的手心能觸碰到熟悉的繭，就像三年前撫平我肩頭的創(chuàng)傷一般。我抬起頭，容生英俊的面容近得觸手可及。

我不知道，上天為何安排我與他這樣奇妙地相遇?為什么將我們之間原本簡單的仇恨關系演變到如今復雜的悲涼?容生，倘若那一天來到，你真的會下手斬殺我嗎?倘若你知道我就是你要尋找的妖怪，你會怎樣對我?我一直有太多太多殺你的機會，你發(fā)呆的時候，你睡著的時候，你斬殺其他妖怪的時候，我都可以輕易地要你的命，但是我對你卻下不了手。

“容生，為什么神與妖非得如此你死我活呢?妖真的這么不可原諒嗎?難道妖與神不可以相敬如賓嗎?”我低下頭來，淚水悄悄濕了我的臉。

容生看不到我的淚水，亦不能體會我的心。

“墨衣，你如此善良，不知道妖怪的兇殘，我們斬妖一族便是要殺盡天下妖怪。墨衣，你會陪著我吧?”我還未回答，就聽見一聲清冷的聲音傳來：“墨衣當然不會陪你做那些殺戮的勾當……你要斬妖自己去就好!”

我猛地抬頭，看見大師兄陰鷙的臉。他看見我眼角的淚水，眸里流淌著不忍與無奈。

容生一下子愣住了，不明就理。

“容生，他是我的大師兄，這三年我一直和他在一起……”我說。

容生這才恍然，淡淡一笑：“你不必如此激動，墨衣要不要陪我，由她自己決定?！彼f著，轉(zhuǎn)身望著我，目光溫柔，叫我無法抗拒，“墨衣，要不要跟我走?你的大師兄好像不喜歡我?！?/p>

“師妹，你說過，只要我愿意天天為你梳頭，你便會生活在這里，不是嗎?”大師兄眸里透出的是那樣灼熱而關切的光，我的心不可思議地跳了下。

我將視線從大師兄身上移開，停留在容生的臉上。他依舊微微笑，似乎什么都不在乎，又都胸有成竹一般，正如他對我的愛，我始終琢磨不透。

“墨衣，你答應我的，要幫我斬殺蠛龍怪，不是嗎?”他問，慢慢伸出手來，指尖修長，掌心粗糙的繭仿佛看不見的磁場，將我吸附過去，“墨衣，和我在一起很快樂，不是嗎?我也是，喜歡和你在一起的感覺……”

兩個生命里待我好的男子，兩個我喜歡的男子。我知道，這一刻勢必要傷一方，但我無從選擇。從看見容生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將成為他的奴仆，如飛蛾一樣決絕地撲向火光。

當容生環(huán)起我的腰飛上半空的時候，我看見大師兄墨黑的長發(fā)在風里寂寞地亂舞。他的背影依舊那樣挺拔，深紫的華服在風里鼓脹起來，發(fā)出孤獨的聲響。我看著越來越遠的師兄，視線瞬間模糊了。

三個月很快就來到了。

容生及我率領三百斬妖族精英奔赴蠛龍怪的巢穴。在那一方荒涼陰森的地方，我看到了同為神族的風羽族，還有風羽族的公主柯愛。

那真的是一個美麗不可方物的女子，眼波流轉(zhuǎn)處盡顯風情萬種。她的目光始終定格在容生的身上，甚至整個人都仿佛蛇一般貼在容生的左右，寸步不離。動輒溫言軟語，或者掌心有意無意地自容生腰畔滑過。

雖然容生只是聚精會神地盯住洞口，但我卻覺得仿佛有一條巨蟒在我的心湖里瘋狂地攪動著，直叫我頭暈目眩，渾身不舒服。

這柯愛公主似乎是我所見的，第一次和容生相見吧，怎么卻對容生如此親密，仿佛情人一般?容生本是磊落光明的君子，卻為何一點拒絕的意思都沒有呢?我正在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洞里傳來一陣輕微的顫動，容生臉色一變，示意所有人退后，形成一個扇形圈住洞口。

“柯愛公主，你善使長明弓，就在遠處待命，看準時機給蠛龍怪致命一擊?！比萆馈?/p>

柯愛公主甜甜地點頭，微揚手里藍色的長弓道：“那就交給我了，容生，你要當心啊!”

柯愛公主的話語親昵而充滿：曖昧。但我，心里一陣惱怒。容生，這個名字，只我一個人可以如此叫。

容生微微點頭，轉(zhuǎn)身拉過我來，目光清澈：“墨衣，你攻擊力比較弱，所以，只要蠛龍怪一出來，你就迅即使出飛云術，左右上下來回飄浮，擾亂它的心神與視線。”

我正要說什么的時候，忽然一陣足以毀天滅地的颶風撲面而來，身后的斬妖精英和風羽戰(zhàn)士來不及呼喊便被刮得消失不見。

一剎那，那個熟悉的懷抱緊緊摟住了我，是那樣緊，恨不能將我的骨頭摟斷。

我聽見容生急促而努力的呼吸聲，以及聽到他寬大的白袍獵獵作響。我偷偷睜開眼，看到天地一片黑暗，到處是強烈的黑風，風聲似鬼哭，格外嚇人。而容生，額頭布滿了汗水，嘴里念著什么法術，銀發(fā)亂亂地遮住他的眸子。但我依舊可以清晰地看見容生的眼睛正一直牢牢地注視著我，那眼里盈滿了關切，還有讓我溫暖的愛意。

我伸手撥開容生散亂的銀發(fā)，指尖滑過他溫熱的汗水。容生低下頭輕聲問我們：“墨衣，你還好吧?”

我撒嬌般將頭埋在容生寬厚的胸前，輕輕地問他：“容生，你會一直陪在我身邊，永遠守護著我嗎?”

雖然在很多時候，我都怕這一切如曇花一現(xiàn)，睜開眼就會消失不見。但我還是忍不住把這話問出了口。

容生將我摟得更緊了，仿佛我們的身心都糅為一體，永遠不分開。

我聽見他沙啞的嗓音：“是的，墨衣，容生會一直守護在你的身邊，因為你是我的。”我發(fā)現(xiàn)自從遇到容生之后，淚腺就變得異常脆弱。

過了好一陣子，我以為，我和容生會永遠如此相擁，直到天荒地老的時候。突然，颶風驟然停止了，天地又恢復了往日的明亮。

容生松開我，張目望去，四周，除了我們，只剩那柯愛公主，其余的人馬都已經(jīng)被颶風卷走，生死未卜。

“我忘了這怪物出洞前必用龍吐風掃蕩一番，真是大意!”容生恨恨地說。

說話之問，一陣青影閃爍，一身墨綠皮膚的怪物箭一樣彈射而出。

“墨衣，快!”容生急促地說，手里的風雷巨劍已經(jīng)拔出。

我思慮柯愛與容生的關系，慌亂之下念錯了一個術語，竟無法使出飛云術來。容生這時已顧不得許多，只身殺向蠛龍怪。但那兇悍怪物太過厲害，長而有力的巨尾狠狠將容生砸落地面。一道鮮血自他的口中勃然而出。我的心在這一瞬涼到極點，都是我害得容生如此。我瘋了一樣撲了過去。

蠛龍怪見容生倒地，長角似劍一樣戳下來，對準他的心臟，容生已經(jīng)沒有任何氣力，他虛弱地睜了睜眼，又閉上。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替他擋住這致命一-擊。

我聽見掌心骨頭碎裂的聲音，看見那黑長的角穿過我的手心，停留在容生心房前一寸。我忍著劇痛，掌心再用力，死死握住它的角，血流如注。

哧的一聲，蠛龍怪停止了掙扎，它慢慢倒了下去。一支藍色的長箭貫穿它的前胸，燃燒起來。我奮力拔出手掌，疼痛使我快要死掉，我想起容生，轉(zhuǎn)身，看見柯愛公主已經(jīng)蹲下，雙手環(huán)住容生：“容生，容生……”她這樣喚他。

容生睜開眼，目光閃爍：“柯愛，是你?！?/p>

“是呀，在你快死的時候，是我的長箭救了你?！笨聬壅f。

容生略略掃了我一眼，有些責怪和惱怒，便不再看我。我知道，他責怪我為什么不使出飛云術。我慢慢用長衣遮住慘不忍睹的手，輕輕退開。

“柯愛，要我怎么感謝你?”容生問。

“容生，我只要你履行我們的約定。”

約定?我有些恍惚，望著容生，隱隱覺得一定有什么事是我所不知道的。

容生的眸忽然間仿佛秋日清晨的湖面，淡淡的薄霧氤氳開來，我的心被這層看似輕薄的霧遮擋在外，無法進入。

“容生，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等你，等你主動來找我，雖然我們彼此不曾真正深入過，但我知道，自我們被父母許下婚姻那一刻，我們就是注定要在一起的人?！笨聬圯p輕地說，然后在我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俯下身來在容生的額頭淺淺一吻。

我聽得到心臟仿佛充足了氣的皮球，隨時可能爆裂開來。那父母允諾的婚姻怎能做數(shù)?

容生是愛我的，我的每一根神經(jīng)，每一個細胞都能感覺得到。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我才能夠如此親吻他。我忽然握緊了鮮血淋漓的手掌，疼痛給了我勇氣，我深吸了一口氣，輕輕地喚道：“容生，容生……”

我要在這個時候，親口告訴他，我愛他。

容生的眸子淡淡而來，眼瞼輕閉，然后又睜開，仿若夏夜的蜻蜒，在我的心湖上點水而過，這一刻，我萬分期待容生能走過來，抱抱我，然后對我說，他只喜歡我一個人。

可是容生忽然嘆一口氣，眸里的糾纏一閃而過，跌入萬丈深淵。他扭過頭去，慢慢站起身來，指尖盡管微微顫抖，但還是準確握住了柯愛的手，輕輕地說：“當年我父在的時候，給我們指腹為婚，后來父亡，我也無心此事，想來，委屈你了。”容生的眸，溫柔似水，可是，看的卻是另一個女子。

我悄悄轉(zhuǎn)身，掩去無盡的淚水。那話到嘴邊的三個字，或許永遠都不會再說出口。其實我早已經(jīng)明白，我和容生，是麥田里的雙葉風車，看似不停旋轉(zhuǎn)纏綿，但卻隔著永恒的距離。

我沒想到，容生與柯愛公主的婚期會如此快地來到。快得我連呼吸都無法調(diào)整好。整個藏劍堡都籠罩著一片喜氣，容生指揮著手下布置大廳，忙得連我來到他的身后亦不知道。

待到他轉(zhuǎn)身碰到我時才發(fā)覺我的存在，當即便笑。那笑容是如此明媚動人，他又如往常一般握住了我的手，仿佛忘記了前日的不快：“墨衣，我就要結(jié)婚了，祝福我吧?！?/p>

“嗯?！蔽移D難地從喉嚨里擠出這一個字，仿佛，這已是我所能說的全部。似乎我還沉睡在一個夢里，前一秒是溫暖的春天，后一秒醒來已是大雪紛飛。他不是答應一生守護我的嗎?一開始，我以為偉大的是感情，可是現(xiàn)在我知道，強悍的卻是命運。就好像神與妖注定了要生死相隔，永遠不能在一起一樣。

誰也沒有想到，柯愛公主的流連飛鳳轎會來得這么早。四個戎裝鎧甲的風羽戰(zhàn)士抬轎踏空而來。珠簾緩緩掀開，露出一張嫵媚動人、嬌艷欲滴的臉。那一身大氣奪目的艷紅華服更是叫眾人紛紛驚嘆不已。但我，卻感覺她不是柯愛公主，她是妖。因為她渾身散發(fā)著異常濃重的妖氣。我能感覺得到。

容生沒有發(fā)覺，他徑直朝柯愛公主走去，腳步堅定，修長的手掌緩緩伸去。我看見柯愛公主眼里一閃而過的狠毒，我知道，她是要來害容生的。我再也顧不得許多，飛身擋在容生面前，用力一掌擊向假柯愛公主。

眾人一片嘩然。我感覺到身后容生劇烈顫抖的身體，他一定非常憤怒。但容生，我只是不想你……容生扳過我的身體，滿面怒容：“墨衣，你做什么?”

我呆住，我慌亂，我不知所措。這是我熟悉的容生嗎?他不是會永遠用溫柔的眸看我嗎?

“她這么做，是因為她喜歡你……眼看著我和你結(jié)合，她自然有氣。唉，我能理解……”柯愛公主捂著被我擊中的地方慢慢走來。

“墨衣，你……”容生有些吃驚地問我。

我拼命搖頭，大聲道：“容生，我能感覺得到，這個柯愛公主不是真的柯愛公主，她是妖怪，真的，我不騙你……”

容生不相信我，他狠狠地一把將我推開，走過去關懷柯愛公主，溫柔地詢問著她什么，他們的雙手交織在一起，似乎再也不會分開了。然后，容生緩緩地抬起頭，目光冰冷道：“你可以在我面前做任何事，但，不能污蔑我的柯愛公主。我沒有想到那么善良的墨衣也會變成這般模樣……現(xiàn)在，請你離開這里，我們不歡迎你……”

他說什么?他說“我們”?在一瞬間，我以為自己的耳朵失聰了，我以為我的耳朵錯誤地傳送了信息。但容生那令我心寒的眸子卻一再證實了他討厭我。

我的心一寸一寸冰冷得沒有溫度，我一步一步地后退，飛也似的逃離了藏劍堡。

我來到藏劍堡附近的小山上。以前，每當容生練劍的時候，我都會悄悄來到這里，然后，等容生走過來找我，等他輕輕地坐在我的身畔，淡淡地問我：“墨衣，孤單嗎?”

我搖頭，一臉的幸福：“不，你在，我便快樂!”

但現(xiàn)在，從此以后，再不能如此。我的淚水，似江南的梅雨季，怎么都停不了。

一聲詭異的笑刺痛了我的神經(jīng)。我抬起頭，湛藍的天幕上驟然浮現(xiàn)出柯愛公主的臉，然后無限放大，放大。

“我真是想不到，作為群妖之首的墨麒麟，居然會一個人偷偷地掉眼淚，唉，真是悲哀啊，哈哈哈……”

我擦干眼淚，冷冷道：“你不是柯愛，你究竟是何方妖孽?”

她笑，聲音似銀鈴一般：“果然是墨麒麟，連容生都發(fā)現(xiàn)不了我是妖孽……不錯，我是，我們是同類?！?/p>

“你這么做，究竟是想干什么?”

她的情緒慢慢平靜了下來，鄭重道：“我是為了天下倉皇的群妖?！?/p>

我不懂。

“自墨麒麟一族被屠戮之后，天下群妖如一盤散沙，藏的藏，被殺的被殺……可是，你，只有你才能解救天下群妖。你莫忘了，你的整個家族是怎么死的……你愛的那個云容生，他屠戮了多少我們的同類?到頭來，他為了另一個女子還這樣對待你，你，真的甘心嗎?”

我的心一陣絞痛。不甘心，又能怎樣?我始終下不了手。

“你要看清這個世界，你和他，神妖殊途，是永遠也不可能在一起，當他知道你是墨麒麟，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你，你可知道?”

我點點頭。但我，應該如何做呢?

“你可去青冥塔，解開封印，率領群妖毀了藏劍堡，為你的家族，為我們妖怪復仇!墨衣，你要知道，你生來就是要如此的，你始終是妖?！?/p>

我的腦海一片混亂，姥姥臨死前凄厲的話語又響在我的耳畔：“你要記住，你始終是墨麒麟一族，你是妖，你要……”我淚眼婆娑，懵懂地問：“可是，我怎樣才能解開封印?”

“你需變身成獸狀的墨麒麟，走至青冥塔下，將長角抵在那黃色封印上，便可解開?！?/p>

變身，我早已不知道該如何變身。我努力著，想著姥姥的模樣，卻怎么都變不回去。

“當你心中充滿恨意的時候，你便能變成墨麒麟?！?/p>

我閉上眼，腦海里是姥姥、父親、母親、姐姐，那么多那么多的身影，他們掙扎在火里，凄厲地叫我，墨衣，墨衣，你要為我們復仇……你要為我們復仇!

我又看見容生，他挽著柯愛的手，冷眼看我，他說，請你離開這里……

我再也支撐不住了，仰天大叫起來，聲音到最尖厲處身體像要被撕碎一般。我忽然感覺到身體有某種蠢蠢欲動的感覺，我慢慢俯下身體，頭頂一陣劇痛。我來回翻滾呻吟，我的痛苦，從來都是一個人來承受。我知道，容生對于我，不過是水中花。

我終于變成墨麒麟。通體墨色，頂生兩角，尾如蛇形。我感覺到一陣恐怖而強大的力量在我身體里涌動，我握緊手，仿佛可以撕裂這天地。

不遠處，一道白影緩緩而來，我定睛看去，是容生。我慌亂又變回人形，無助地望著他飛來，拔劍。我知，終于瞞不住。

他的臉因為極度震驚而扭曲，那風雷巨劍不停顫抖，冰涼的劍鋒貼住我的咽喉，只需一劃，我便會消失。我望著他，卻感到一陣坦然。如今真實面對他，反而是解脫。

“容生，你殺了我吧。你若不殺我，他日我一定會殺你……”我淡淡地道。

夕陽西下，大片的火云暈染過來，容生仿佛披上一件金黃色的圣衣，他目光睥睨，似乎想起很多事情，閉了閉眼，終于決絕地扭動手腕。

我閉上眼，聽見劍鋒劃過的聲音，細細的，似春風一樣拂過我的喉嚨。然后，是歸劍入鞘的聲響。我睜開眼，就看見容生悲涼的眸，他轉(zhuǎn)身，雙肩慢慢張開翅膀。我看見我頸邊的發(fā)已經(jīng)被削斷一縷，青絲慢慢如羽毛一樣搖曳。

“你我之前所有的情意，便如這發(fā)一般一刀兩斷。下次若再讓我看見你，一定會殺死你!”

他的身影終于消失不見，我看不見他。天色忽然之間便黑了起來。容生，我們之間，便如這青絲，一刀兩斷，他日遇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只是容生，為何我們，不能似從前那樣?

我解開了青冥塔的封印，被釋放出來的上古妖魔，輕易就踏平藏劍堡。那些斬殺我族人的神仙，一一地死去了。只是，我沒有看見容生。我找遍了整個藏劍堡也沒有找到。我又想起了那個小山，于是飛掠過去，第一眼便看見了容生倒在血泊里，臉色蒼白如雪。

我跌落在他的身畔，發(fā)現(xiàn)他的喉管被生生地咬斷了。

“你終于覺悟了?！奔倏聬圩叱鰜淼靡獾匦Φ?，“如今藏劍堡已經(jīng)滅亡了，云容生也被我殺死了，天下群妖又能重見天日了，哈哈哈……”

我聽見心臟一下一下猛烈地跳動。我忽然暴起，握著容生的風雷劍狠狠刺入假柯愛的心房。我看見她難以置信的臉，這眼神好生熟悉。 “我就知道，會有這樣一天的，不過電值得了?！彼?，眸里透著暖意。

“你是誰?”我大聲問道。

那張絕世的容顏突然扭曲起來，然后漸漸變成了一張英挺的臉。是大師兄。

我呆若木雞，無法動彈。

大師兄含著血，虛弱地笑：“師妹，如今，你再也不用這么痛苦掙扎了。”

“大師兄，大師兄，你為什么要這么做?”我焦急地問，大師兄已經(jīng)倒在我的懷里。

“當你第一次提到云容生的時候，我便知道，你愛他至深，沒有誰能改變。但是，我不能看著你這樣痛苦下去，因為這樣，你早晚會被他毀滅掉。所以，我便殺了真的柯愛公主……伺機殺死他……我原以為，等你滅了藏劍堡，我會和你再回到忘山，我替你梳頭，每天過平淡安寧的生活……卻終于還是死在你的手上……”大師兄的聲音越來越低，脈息越來越弱，手指冰冷。

“大師兄，你為什么這么傻，墨衣何能，要師兄如此為我?”我哭道，淚水滴落在大師兄的臉上。

“因為，我愛你啊?！贝髱熜謶K然一笑，眸里的溫柔可以撫平整個世界的創(chuàng)傷。

“因為，我愛你啊?！蔽夷刂貜椭瑸槭裁?，為什么說這話的是大師兄，而不是我深愛的容生呢?

“可惜，師妹……我原以為容生是那樣絕情的人。原本，我要在洞房里殺了他，但他忽然說想出去走走。我跟著他，看見他來到這里，神情哀傷，嘴里一遍一遍念著你的名字……”

我心里又是一陣酸楚，不知該如何是好。

“師妹，從此以后，我再也不能給你梳頭了，你要，你要……”師兄終于閉上了眼。

頃刻間，這天下待我最好的兩個人都不在了。我只覺得一陣永恒的寂寞襲來。

時光如梭，一去千年。我坐在這寂寞的忘山青冥塔下，癡癡地等著，雖然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容生的墓前長出白色的花朵，有淡淡的香味飄出，像極了容生身上的味道。我摘一朵別在發(fā)問，如此，便能感覺到他一直都在我身邊，不曾離開。

“容生，這忘山悠遠安寧，你說，以后等你老得不能斬妖了，我們就來這里每天坐在山頂看日升日落，忘記許多煩憂，好不好?”

“那么，墨衣會陪我嗎?”

“嗯!永遠!”

他們說，在忘山久了，便會忘記很多事，也確實，我真的忘記了很多，忘記了我叫什么，我從哪兒來，做過什么，但唯一沒有忘記的是，我曾愛過一個叫云容生的男子。

容生，你愛我嗎?我一直都忘了問你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