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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東權
1946年生。香港遠東學院文史研究所畢業(yè)。曾主編《文藝》月刊。創(chuàng)作有散文、小說,近年開始寫作「銀發(fā)文學」,關注于老年人的生活。著有散文《牽手銀發(fā)行》、《越老活得愈好》;小說《玉骨冰心》、《橄欖林》等。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小姐,”我把從一大堆舊書中挑選出來的一本《古小說鉤沉》遞給坐在書攤門口竹椅上的一位年輕女郎:“這本舊書要多少錢?”
正在看書的女郎伸手接過去隨便翻了幾頁,斬釘截鐵地回答:“50塊!”
有沒有搞錯?在50多年前,各大書店里的新書,每冊訂價頂多也只有十來塊錢,當時我每個月的薪水也才兩三百!
“這一本破舊的爛書,”我脫口而說,語帶諷刺:“未免太貴了吧?”
她猛然抬頭,我立即感受到兩道凌厲的眸光射在我的臉上,小巧而輪廓鮮明的唇角漾著一絲不屑的皺紋,順手將那本舊書往背后書堆上一丟,冷洌地答:“我們這條街賣的都是爛書,你有沒有走錯路?”
好厲害的小嘴,那剮銳的語氣像爆裂的火焰,灼得我腮燙耳熱、目瞠口呆。
她說的也沒有錯,半個世紀前,唯獨臺北牯嶺街聚集了二、三十家舊書店,他們從拾荒者和沿街穿巷叫買“舊書報紙賣嘸”的小販手中,以每斤幾毛錢的成本購進,當然都是一些舊書,但是我當面說是爛書,末免有點失言。
“小姐,”我只好展現(xiàn)笑臉,自圓其說地緩和氣氛:“我說的‘爛’是光彩亮麗的——燦爛的爛?!?/p>
她用疑惑的眼神盯視我,似乎沒有聽懂我的意思。
我突然發(fā)現(xiàn)她正在閱讀手中的《唐詩三百首》,心中一閃,找到了說話的著力點:“古代詩人楊巨源不是有一句名詩叫‘五色天書詞煥爛’嗎?”
“強辭奪理!”她低下頭去,一撮清湯掛面式的黑發(fā)同時往前低垂,徑自翻閱手中的唐詩。
“我是這條街上的??停蔽液裰樒ね扑]自己:“上個星期日,我還在你這家向一位老伯買了一部《昭明文選》……”
“那是我老爸?!彼孟袷窃趯κ种械臅局v話:“今天是我負責顧店。”
“你爸爸不會像你開價開得這么高,”我邊說邊伸手到她背后的書堆上拿回那本書:“而且還可以殺價!”
她重新仰首睇盼著我,語氣和臉色柔善了不少,但是回答的詞句依然是肉中帶刺:“我們賣舊書的是姜太公釣魚,愿者自動上鉤。”
說的也是,每逢星期例假日我都會抽時間再來到牯嶺街逛逛,從那些殘缺、破損、陳舊、污腐發(fā)霉的書堆中去挖寶,似乎已經成了生活習慣的一部分。
“不過,我這條魚也不會輕易就上鉤的,”我慢慢地翻閱手中的《古小說鉤沉》,漫不經心地說:“你們的書報是論斤成捆低價收購,賣出去卻是一本萬利,隨便喊價……”
“不錯,我們的書報是論斤秤重購入的,可是你要知道,在幾十斤當中可能才有一兩本賣得掉,那是沙里淘金啊,如果所有的顧客都像你這樣挑剔,從一大堆舊書中翻來翻去,挑三揀四,才選出一本,還嫌它是爛書,那么這牯嶺街上的舊書攤早就不存在了!”
我發(fā)覺這小妮子太尖銳,好像全身長滿了利刺,豈是做生意的材料?
再這樣針鋒相對下去,我看沒有什么意義,何況好男不跟女斗,我起碼比她癡長好幾歲,待在那里被她的伶牙俐齒再奚落幾句,怎么劃得來?只好自我識趣地笑笑,踱到另一家書攤去挖寶。
當年,大陸上鐵幕低垂,臺灣也封島圖強,許多30年代的圖書,在臺灣宛如鳳毛麟角,唯有在這些舊書攤上還可以找到一兩本漏網之魚,所以逛牯嶺街挖寶,是一種求知欲,也是一種刺激,會讓人上癮,單身漢的我,一到星期例假日,就會情不自禁地到牯嶺街去遛遛,即使是入寶山空手歸,仍然會覺得不虛此行。那時我已經常在臺北的各報刊雜志投稿,發(fā)表一些小說和考據(jù)的小品文,所以對于挖到的那本《古小說鉤沉》是情有獨鐘,因為書中有不少史料掌故值得作為寫作的參考,使我念念不忘,急于想要買到它,那個小妮子縱然漫天叫價,卻無法消除那本舊書對我的誘惑力。
因此,第二個星期天,我又來到牯嶺街,找到右手邊那一家舊書攤,希望是那位老伯在看店,可以談談價碼,抬頭一瞧,不妙!又是那個小妮子。
我的腳步在店外躊躇,沒想到她那雙亮澈的眸光已經鎖住了我,嘴角漾著一層漣漪,好像在賣弄她的記憶功能:
“怎么樣?又來自動上鉤了?”
已經隔了一個禮拜,她居然還記得,令我暗自訝異,連忙陪個笑臉,跨進店中,未經大腦地當面就問了一句:
“今天怎么又是你來顧店?”
她顯然是愣了一下,但是臉色倏地就恢復了正常,并不介意地說:
“是啊,讓我老爸在家里休息一天,反正星期日我又不上課?!?/p>
“噢!噢!”我只好點點頭。
她轉身從一個書架后面取出一本書來,伸手遞給我,一面說:
“吶,這是我替你保留的《古小說鉤沉》,我爸說可以打八折賣給你?!?/p>
接過那本舊書,我無話可說,只有一面掏錢,一面連說謝謝。
“我說呀,”她收起鈔票,含著溢出眼角的笑意說:“被姜太公釣住了吧!”
的確,她說得沒錯,我真的是被她的舊書攤——不,應該說是被她的人釣住了,自從向她買了那本爛書之后,從此幾乎是每個星期日都像被一根釣絲扯住了似的,被拉到她的舊書攤里來,名義上還是挖寶,可是所挖的寶,已經不僅僅只是書報堆里的寶了。
因為從連續(xù)幾個星期日的交談中,從跟她的談話中挖出了有關她的身世資料,原來她是重慶南路上一所女中高三的學生,是這家舊書攤老板的獨生女,家住永和市,母親在一家公司里上班,小康之家,也許是經常熏陶于書報堆中的緣故,她讀了不少課外書籍,迷上了中國古典文學,因此曾經在??蛶追萑請蟾笨嫌谩跋P钡墓P名,發(fā)表過不少散文作品。
談起寫作投稿,我們的話題就重迭在一條軌道上了,而且完全摒棄了原先那種針鋒相對的語調。她要求借看我已出版的小說集和剪貼簿,我也提出同樣請求,起先,她還有點矜持與謙虛:
“我那些不成熟的作品,拿不出手的。”
話是這樣說,最后還是彼此交換了剪貼簿,互相閱讀對方的作品,于是我們談話的題材就繞著寫作的范圍打轉,娓娓不絕。
正當我們的情誼在不知不覺中由店主與顧客的關系開始加溫蛻變成朋友的時刻,突然有好幾個星期日都是由她的父親顧店,看不到她的倩影,我悵然若失,無精打彩地待在店里,東翻翻、西瞧瞧,兩坪多大的店面,四周圍都堆滿了舊書陳報,剩下的空間很小,我實在再也憋不住了,硬著頭皮向坐在店門口竹椅上的老伯探詢究竟。
“你是問我家小玄???她最近都待在家里準備聯(lián)考。”
對?。∥艺媸潜恢饾u加溫的情誼蒸暈了腦袋,此時正是鳳凰花開,各校驪歌初唱的時節(jié),我怎么沒有想到呢?
雖然書攤上經常都有增添貨源,但是由于缺少她坐在竹椅上,那堆積如堵的書報,看起來竟顯得蓬頭垢面、陳腐乏味,好像熬過了好久一段日子,有一個星期天,終于又在書攤門口看見了她,我喜出望外地問:
“考得怎么樣?”
“還好啦!”她以興奮而愉悅的表情迎向我,宛似老友久別重逢。
“第一志愿填的是?”
“臺大中文系?!闭Z氣中充滿了自信。
我微笑頷首,心想這小妮子每天坐困舊書城,中了書毒啦!
“那么第二志愿填什么系?”
“沒有了!”她用一股少女特有的眸神眄睇著我,突然話鋒一轉,回身從桌屜里取出一個封套遞給我,微笑著說﹕“你看這是什么?”
我從封套中抽出一本書來,竟然是我出版的中篇小說集《玉骨冰心》。
“昨天在新收購的一堆舊書中赫然發(fā)現(xiàn)有這么一本——爛書!”
“哎!”我還來不及反應她對我的揶揄,驀然驚嚷一聲,因為我看到扉頁上有我親筆簽名敬贈友人賜教的字樣,禁不住喃喃地說:“想不到我送給朋友的書竟淪落到這種地步!”
“別大驚小怪,”她綻著笑靨凝視著我﹔“在我們這書報堆里,知名大作家親筆簽名贈送給知名人士的書多得很,你這本書算不了什么啦!”
“不!我覺得這樣有點像是自己把親生骨肉送給親友收養(yǎng),竟被賤賣,淪落風塵,下場多慘!”我有點痛心疾首地說。
“好了,以后贈書給朋友時不要落款簽名,管它淪落何方,就不會有這種被人遺棄的感受了?!彼軙w貼我的心情,眼神和語氣都充滿了慰勉之意。
我連連頷首,深深地把她這句話印在腦幕上。
“在這些舊書堆中,”她轉身瞧瞧店內的書報堆,感觸良多地說:“一定還有很多是經過原作者簽名贈送友人的書籍,今天能夠淪落到牯嶺街來,應該還算是幸運者呢!”
我深有同感地對她笑笑,明知那是安慰我的話,卻也說得合情合理。
興味相同,話題吻合,我們之間的感情,就像臺北炎夏的氣溫一樣,不斷地往上升溫,可是,臺北的夏秋之交常常會有臺風來襲,狂風暴雨,令人防不勝防,意外的災害,往往就會瞬間產生嚴重的損失。
大專聯(lián)考發(fā)榜之后,突然又失去了她的蹤跡。
我想她應該可以考上第一志愿的校系,原想要為她好好地慶賀一番,偏偏就是看不見她,憋了好多天,只好向坐在店門口的老伯探詢。
“唉!別提她了!”老伯瞪大了眼睛,灰白的落腮胡子顯然已有好幾天沒有修刮,他嘆了一口氣,有點惱怒地說:“這娃兒不知天多高、地多厚,自以為有把握,擅作主張,聯(lián)考志愿只填一個,好了!現(xiàn)在只差一分,落榜啦!”
我驀然記起,她曾經對我講過只填唯一的一個志愿,當時我還以為她是和我開玩笑,誰知道她是說真的,那也未免太自負了!
“那么她最近都待在家里嗎?”我的內心焦急之情,溢于言表。
“昨天搭機去馬尼拉她姨媽那里了,也許就在菲律賓找個大學讀讀,她說實在沒有臉再待在臺灣……”老伯講到這里,突然打住話緒,瞇著老花眼盯視著我,隔了好幾秒鐘,用試探的語氣問:“莫非你就是小玄所說的那位吳先生?”
“是的,敝姓吳?!蔽疫B忙點頭,因為每次我和他女兒見面暢談時,他都在家里休息,所以并不知道我和他女兒之間的交情。
他立刻轉身從桌上取了一個封套遞給我,聲音有點僵澀地說:“這是小玄臨上飛機前要我轉交給你,我說我怎么認識你?她說你每個星期日一定會來店里,而且一定會向我打聽她的消息,還好,果然都被她說準了?!?/p>
我急促地、魯莽地撕開封套,里面有一冊陳舊而破損的《繪圖解人頤》,是民國三年上海廣益書局印行,書中夾了一片書簽,上面只寫了幾個字:“這冊爛書對你一定很有參考價值,贈你留念,說過的贈書不簽名。”
我持書呆立,呆若木雞,心中一片空白,整個人幾乎虛脫。
那冊《繪圖解人頤》確是很有內容,上下兩卷分為25集,引經據(jù)典、探古搜奇,極富參考價值,讀來更是趣味無窮,我一直保存到現(xiàn)在。
沒有多久,牯嶺街那家書攤竟轉讓給了別人,我真后悔沒有及時向老伯取得她在馬尼拉的通訊處,就那樣不明不白地和她斷絕了釣絲!這真是“黃鶴一去不復還,白云千載空悠悠!”
贈書尚在、記憶猶新,如今,想必她也已經銀發(fā)幡幡,兒孫滿堂,只是不知道她心中是否還記得牯嶺街上的那一段舊書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