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有個想法,買書和讀書一樣,要趁早,等到腿力不行的時候還買書讀,等到眼力不行的時候還看書,就都晚了。我讀書比較亂,就是范圍寬。讀得亂,買也跟著亂。雖然亂,但亂得有規(guī)律,所買的書都不離我的興趣點,就拿四月所得書說起吧,因一個月最少買三四十本書,所以撿要緊的說幾種。
張愛玲的《小團圓》是必買的,而且一買就是四個版本。港臺兩個版本,內(nèi)地的正版盜版各一。總體而論,臺灣版為最佳,封面特別喜氣。我是張迷,張愛玲作品初刊本是我的寶愛?!八饺耸占瘡垚哿嶙髌烦蹩镜娜?,估計我是最完整的一個,盡管我利用資料的能力尚有待提高?!蔽覍σ颉靶F圓熱”而采訪我的記者這么說?!缎F圓》是一本披著小說外衣的傳記,既能當小說看,也能當傳記看。有張愛玲專家稱“《小團圓》對得上人未必對得上事,對得上事未必對得上細節(jié)?!蔽也贿@么認為,對不上是因為你沒有能力對上,或者是你主觀上不愿意對上?!缎F圓》真實的成分遠遠多于虛構(gòu),有某些細節(jié)對不上,想來也是張愛玲的誤記(或誠心誤記),畢竟隔了三十多年,她在美國一個人寫回憶,誰也幫不上她。我以前說過“關(guān)于張愛玲,我不大樂意甚而有些厭煩那些個沒完沒了的‘評論派’,像評論魯迅那樣掘地三尺地挖出張愛玲的創(chuàng)作思想根源。我喜歡唐文標那樣的‘資料派’兼而發(fā)點議論?!爆F(xiàn)在張愛玲親手把資料送上門來了,真令人無以復加般受鼓舞。已經(jīng)有張學專家火急火撩地警告張迷,別拿《小團圓》當成自傳來獵奇,要當成小說來欣賞。孰不知,當自傳看比之當小說看要難得多,需要的知識更多,不熟悉那段歷史和人物的讀者還真用不著警告。能看出《小團圓》為自傳的是最高級別的張迷,時稱“骨灰級”。下面我就說說《小團圓》中幾個人物的“本事”(非本領(lǐng)的本事)。這里有個前提,這些事都和我所掌握的材料能夠“驚人地相似”,天下若有這么多的假設(shè)都與事實“一一對應(yīng)”,這世界就真的瘋了。我感興趣的是這幾個人,他們在《小團圓》的化名是:荀樺——柯靈、文姬——蘇青、虞克潛——沈啟無、湯孤鶩——周瘦鵑、向璟——邵洵美,還有不化名的,譬如梅蘭芳,袁殊。在抗戰(zhàn)勝利后,張愛玲的寫作謀生一時遇阻,龔之方是她的救星,給她發(fā)稿的地方(如《大家》雜志、《亦報》),給她劇本編,掙稿費??墒窃凇缎F圓》中沒有龔之方的事跡。
這幾年的四月,中國書店報刊門市,都要舉辦舊期刊舊畫報及老報紙的展賣,好像已成為一年一度廟會那樣必辦的事情。我自己于橫二條門市所獲老版雜志,沒做過細致的統(tǒng)計,但可以這么講,如自鄙藏中剔除橫二條所得之部分,那么剩下的貨色就失去了大部份的光彩,于此諸般不宜,真是不能少算了此店。去年此店換了經(jīng)理,價格亦翻了一番不止,且不給熟客打折了,近乎討飯口吻,至多抹個零頭,本已喪失怠盡之自尊,亦只剩了零頭。這回展賣,趙兄先于晚報知曉并及時通告我不妨先去一步。至今我已去了三趟,第一趟尚未正式,只得一冊《漫畫漫話》,內(nèi)有張春橋文;第二趟花大銀得大收獲,暫且不表;第三趟人煙滅絕,只我一人,于架上得《譯文》合訂本,此書早先即在架上,無暇顧及,今遍翻上下里外無所得,聊取此書不虛此行。歸后修整,以舊紙重裝,樣子尚說得過去就不必興師動眾了。
《林海雪原》是我少年時代最愛讀,也讀得最細的一本小說,從頭到尾都讀了,幾乎每個細節(jié)都記憶猶新。我記不得當年是從誰的手里借來這本小說讀的,是先看的小人書還是直接讀的原著,更記不得看的是哪一版的《林海雪原》,封面是什么樣。直到有一天,在潘家園舊書攤,老柯得到一冊老版《林海雪原》,竟然還是帶插圖的,我才如夢方醒——這書找起來遠非易事。更早一些時候,我在隆福寺修綆堂一塊錢買了一本很破的,感覺就是這事先起個頭。接下來又得了幾本——當然必須是老版的了。近來又得知這書除了已有的兩種封面以外,還有一種灰茫茫畫得很滿的封面,三種比較,灰而滿這種最有味道——它將林海的莽蒼感置于雪原的廣袤感之上,尤獲我心。另外兩種,一種突出雪原,另一種持平均主義最不好看。待我誠心稱意尋找這第三種封面了,它好像消失了,它是初版本的封面,可是老柯說插圖本不在初版里,是在一個小三十二開本里,它藏得很隱蔽,只有在外文版里能看到。前幾日于孔夫子舊書網(wǎng)得此書初版本,封面就是我想要的,可惜書品有點問題,另裝了個硬殼,書面少了垂直的一公分的邊,書脊也看不到。先有了再說,以此為起點,插圖本會找到的,比這本書品好的也會找到的,但愿這一天不要來得太遲。
我記日記的習慣已保持了四十年。我總覺得寫日記使得“自己沒有白活”?;貞浕驊雅f,都有實在的記錄作為旁證,此時你或可說“我并沒有虛度一生”,盡管你依然過著平凡的生活,但畢竟有所不同。除了自己記,我還喜歡看別人寫的有意思的日記,搜求舊日記(發(fā)表的和未發(fā)表的)成了我的一個小專題。前幾年,在保定看過一位寇先生收藏日記展,說實話,寇先生只是精神可嘉,收藏的日記卻太平常了,像《雷鋒日記》、《王杰日記》,連我這個過來人,也未引發(fā)親切感,閱讀價值與收藏價值哪個也不沾邊。
日記大都是在夜晚記下白天所發(fā)生的一切,也有第二天補記的,像“今晚睡得酣沉”就不可能是當天記的。夜半無人私語時,長河漸落曉星沉,花上二十分鐘寫寫日記,有事則長,無事則短。譬如我最短的一則日記只有兩個字“病了”。
以“日記”而出“特輯”之雜志,我只見過兩種,《青年界》之外,另一種為文載道(金性堯)所編《文史》之第二期“日記特輯”(1945年)?!段氖贰罚鼙〉目?,其“日記特輯”也薄得很,作者僅數(shù)人,遠不及《青年界》之聲勢浩蕩。兩種“日記特輯”均得之不易,比較之下,《青年界》這種來得更驚心動魄。某日遛報國寺舊書店,遛到最后,已是興致闌珊,正在欲返未返之際,信步邁進一店,店主雖是老相熟,彼此卻無一點交情可言,最近從他手里買東西已是幾年前的事了。見我進來,他拿出一摞舊雜志。隨手翻翻,都是很稀有的雜志但我都有存了,正在此時,一同進門的書友說這有本日記特輯,說著就遞給了我,我一時驚得失了魂兒似的,搜索多年的“日記特輯”啊。我強忍著驚喜,又拿了一本作掩護,與店主問價,他拿過去翻了翻,開了個比那幾本高一倍的價,我明知道還不下價來還虛應(yīng)著還了幾句。淘舊書,一方面要與最喜歡的書打交道,一方面又要與最不喜歡的人打交道。
《青年界》第12卷第1號為《日記特輯》,時間是1937年6月,此后由于時局突變,刊物停了十年,于1946年元月以“新第一卷第一號”重張,如再晚一月,這個日記特輯就出不了了?!肚嗄杲纭芬浴叭沼洝睘檎魑念}目,有的人原來記日記,摘錄幾則應(yīng)付征文是容易的;原來不記的人現(xiàn)記也是很容易的,如不加說明讀者是辨不清哪些是原始日記哪些是創(chuàng)作日記的,這樣的日記不能當歷史看。特輯共收121人日記,不乏名人之作,周作人、老舍、傅惜華、葉靈鳳、顧隨、蘇雪林、曹聚仁、胡適、郁達夫、魯迅、田漢、阿英、凌叔華、臧克家等。名人樹大招風,他們的日記多已收入文集,倒是非著名的作家,這里的日記或為漏網(wǎng)之魚,年深歲久,本人也許都忘了。
謝其章
上海人,居北京,自由職業(yè)者,于讀書界、藏書界略具名譽,出版藏書類專著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