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你常常聽著或讀著一個故事兩分鐘后就忍不住想問:“這個故事在說什么?”你期待說故事的人用最快速的方式把故事說出來,甚至幫你指出故事里的道理。
我想告訴你:很多故事是無法用三言兩語就說出來的。有幾個情節(jié)很關(guān)鍵,有幾段對話很精彩,主角的某個遭遇是轉(zhuǎn)折點,有一些段落會勾出想象或回憶,或者引出了心得——可是,這些都只是這個故事可以告訴你的東西,并不是那個故事本身。
舉個例子來說,最近有一本新書《希望的孩子》,這是一本回憶錄,描述一個在收容所長大的男孩,母親罹患精神疾病,行為怪異而幾乎已經(jīng)記不得他了。但男孩帶著僅有的對于母愛的回憶,在黑暗的收容環(huán)境下和寄養(yǎng)家庭里長大,用功向上,進入法學院念書,最后成為優(yōu)秀的律師,專門辦理兒童福利的訴訟。
你問:這樣一個故事想說什么呢?
它說的是,一段辛苦的童年如何把一個少年打造成一個堅毅的年輕人。它說的是,母愛即使是殘缺的,也能成為一個孩子成長的力量。
你問:它有沒有什么有意義的主題呢?
哦,它會讓人看到少年收容所的黑暗面,看到寄養(yǎng)家庭的問題;它會讓人站在兒童的角度,思索“家庭/母愛”的意義,而不是用成人的角度,只想著如何解決社會問題。
你又問:那么讀者可以從這故事里面得到什么呢?
永遠不放棄希望(書名不就叫做“希望的孩子”)。逆境可以塑造生命的深度。(書里有一些勵志的成分。)……喔,還有,讀這種真人實事的故事,可以讓人養(yǎng)成同情心啊,朋友。(但我猜你可能會說,“同情心也可以藉由別的方式培養(yǎng)?!?
……
你提出的問題很重要。身為一位書籍編輯,我很清楚,假如無法用短短幾句話勾勒出一本書的輪廓和它的價值,就很難讓人馬上覺得它是重要的。但是我得說,為了回答這些重要的問題、快速讓別人知道那故事是重要的,有時真令人感到沮喪。
我好想再跟你說一次:那些說明了這個故事“是什么”的話語,都只是這個故事可以告訴你的東西,并不是這個故事本身!
有一段馬可波羅與忽必烈大汗的對話是這樣的:
馬可波羅描述一座橋,一塊石頭一塊石頭地講。
“到底是哪一塊石頭在支撐橋梁呢?”忽必烈大汗問。
“這座橋不是由哪一塊石頭支撐起來的?!瘪R可波羅回答:“而是由所有石塊所形成的橋拱支撐的。”
忽必烈大汗不語,沉思了一會兒后說:“那么為什么你要對我講述這些石頭呢?我關(guān)心的是橋拱?!?/p>
馬可波羅回答:“沒有石頭就沒有橋拱呀?!?/p>
(《看不見的城市》,卡爾維諾)
一個故事不僅僅是“它說了什么”,還包含了它“如何把故事說出來”。每一個故事都有開頭、有中間、有結(jié)尾。即使是同一件事,若用了不同的開頭、中間與結(jié)尾,所說出來的故事就會不一樣。
故事里會有這個,有那個;有現(xiàn)在,有后來;有“因為”和“所以”,有“不過、然而、盡管如此、卻還是”;有“結(jié)果”或者“終于”。這些細節(jié),像是一塊又一塊的石頭,而它們共同形成了橋拱。
假如你從《希望的孩子》的開頭讀起,你會讀到一位律師回到美國南方一處收容機構(gòu),為了一樁兒童福利案件而來此與當事人見面。那地方幾十年沒有改變,蒼白而冷肅。然后你見到了事主少年,他“雙眼無神而冷漠”。然后一段文字突然跳出來:“我想起自己小時候,見到新律師或新社工,見到一個又一個前來探望我、聲稱要照顧我、承諾要多了解我、答應(yīng)要留下來陪我的陌生人?!边@時你應(yīng)該會跟我一樣心頭一驚:這位作者安德魯·布里吉用這種方式,到了這個段落才告訴讀者他也是在收容所長大的。
往下讀,你慢慢懂了:這個安德魯·布里吉不想隨便對待自己的故事。他并不破題就說他也是在收容所長大的人;他不肯在寫下那些挨罵挨餓挨打的往事之后就說自己可憐;他不肯在寫下那些對于母親的或快樂或傷心的回憶畫面之后就說自己被遺棄。那樣寫會很直接,但那樣寫就太容易了——太容易的事物往往比較輕,可是他的人生是這么的重。他如此珍惜自己的故事,他當作只有一次機會述說它,所以他要好好兒講,用他的方式,把一塊一塊帶著傷痕的石頭堆起來,成為一座痕跡累累卻弧度美好的橋拱。
希望你會繼續(xù)往下讀,一直讀到某一頁——你會知道石頭已經(jīng)堆起來了,因為你感覺到了一種重量——就像這本書的責任編輯跟我說的,在經(jīng)過了修改文字的階段之后,她“越來越能感覺到這本書的情感重量”。
一點一滴累積細節(jié),最終才能具有情感的重量。對于一個故事來說,敘述的過程就是它的內(nèi)容。下次說故事的時候,讓我們學習安德魯·布里吉:不要輕易就喊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