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過高原的人和沒有到過高原的人，長時間在高原生活的人和短時間在高原生活的人，對于高原的認識和感悟是不一樣的。邦達兵站海拔4390米，來這里之前，不止一次地聽說這里十分艱苦，親身體會之后我才知道，這里的環(huán)境是無法僅僅用“艱苦”兩個字來概括的：兵站駐扎在一個人跡罕至的風丫口上，遠處是連綿不絕的巍巍雪山，一條干枯的河床由遠至近向遠方延伸，沒有綠草，沒有樹木，大地裸露著它褐色的肌膚，幾座和大地膚色相同的營房就匐臥在這里。營房里住著十幾名官兵，他們每天所能見到的也是這十幾張熟悉的面孔。這里常年天寒缺氧，水到75攝氏度就開鍋，沒有電影，沒有電視，報刊雜志兩三個月來一次，一次兩麻袋……邦達留給我的印象，就是這里永遠是寒冬，與世隔絕的地方。

我內(nèi)心知道，這些血氣方剛在高原里憋了幾年的小伙子們最需要的是什么，最想知道的是什么，最想聽的是什么。他們聚在一起談論女人的話題就多一些，就如女人在一起談論男人一樣。我要給大家敘述的是來高原的三個女人，這三個女人的故事也和這個兵站有關。雖然她們沒有多么特別的新聞價值，但是對于生活在現(xiàn)代都市的人來說，還是具有新意的，至少我這樣認為。

邦達先前是沒有女人來過的，至少沒有一個女人像吳莉呆得這么長時間的，像她這么漂亮的女人來過，官兵們說她是應該寫進邦達歷史的，她應該被人記住。吳莉是兵站副站長的愛人，在還不能這樣稱呼之前，也就是吳莉還是大姑娘時，她是只身上高原和副站長完婚的。來隊的那天，兵站放了天假，說是為了做好接待新娘的準備工作。兵站搞環(huán)境和個人衛(wèi)生，戰(zhàn)士們比任何一次搞衛(wèi)生都積極，都認真，根本不用動員，不用提要求，全部超標準完成。官兵們利用空閑時間，在公路兩邊擺了十來米的啤酒瓶，插上了野花，這種特殊的歡迎儀式，讓吳莉既驚訝又感動，高興得掉下了眼淚。當然，她背著電腦上高原和丈夫完婚，也成為大家津津樂道的話題。就這樣副站長便成了兵站唯一有老婆的人了，發(fā)生在他身上的故事也最多。

一有空。官兵經(jīng)常拿他來“開涮”，老兵新兵要聽他的戀愛史，是怎樣把嫂子“搞定”的，在大家的軟硬兼施下，副站長不得不公開妻子的來信，坦白夫妻間的私事，但這些并不能讓官兵們滿足。于是就有人和副站長開玩笑：“嫂子千里迢迢來和你完婚不容易，好好陪陪她。爭取不讓嫂子空著肚子回去。”

這時的副站長紅著個臉說：“好，好!”。果然，副站長每天白天和戰(zhàn)士們一起工作，晚上去家屬房過夜。每當副站長匆匆地離開時，總有很多雙眼睛默默目送他；那是一束束毫不造作羨慕的目光，仿佛副站長是大家選的一個代表，帶著囑托去完成一個什么任務似的。如果副站長下班晚了一點，立即有人提醒他，該下班了。而晚上熄燈后，戰(zhàn)士的寢室翻身頻率會迅速多起來。第二天早晨，定會有很多雙眼睛朝家屬房方向張望，當副站長邁著不自然的步子帶著自然的微笑走到大家面前，人們總是要在他身上找出一點不同來。

一天中午，烈日當空，兵站官兵們扛起工具跑步外出勞動，響起了嘹亮的“一二三四”，在經(jīng)過操場曬衣臺時步子就全亂了，沒有一個是踩在翻號上的。甚至有的是原地踏步，眼睛齊刷刷的朝一個方向看，這在兵站的歷史上是從沒有過的，帶隊的值班員就有些生氣：“干嘛呢?”當他也朝這個方向看的時候：看見一條紅色的裙子在微風中飄舞，像一個美少女向你款款走來，那種感覺好極了。“媽的，看一下裙子也舒服”，值班員心里這么想。他馬上下令到：“全體注意了，向左轉(zhuǎn)，目標正前方100米!”。不用說，這裙子就是軍嫂吳莉的，原本她想到高原展現(xiàn)一下自己的身材，可在這個地方根本沒有用武之地，只好洗了曬干收好。過了一會，值班員大聲地問大家：“好看嗎?”，大家齊聲回答：“好看，好看!”。勞動完后，值班員就帶著官兵圍著操場跑步，而官兵們也一定會用眼睛的余光感受一下紅色裙子給人視覺沖擊力的感覺，口令喊得更起勁更響亮，步伐跑得更整齊更夸張。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軍嫂吳莉要走了，官兵們像失了魂。在送別時，官兵們久久不愿離去，在路上不停地招手。軍嫂吳莉哭了：“你們回去吧，我還會再來的，你們愛雪山我愛你們!”官兵們眼里有一種顯而易見的依依不舍。軍嫂吳莉說到做到，第二年給老公帶了一臺電腦筆記本，她說要讓高原和內(nèi)地同步，讓知識沒有禁區(qū)，也給官兵帶來了好多禮物，樂意給官兵當起了“紅娘”，也讓自己的表妹和兵站的另一位排長結(jié)婚了。

小倩是一個漂亮得不能再漂亮的女孩，聰明得不能再聰明的女孩，大方得不能再大方的女孩。這樣的形容不是我瞎編的，而是兵站官兵告訴我的。兵站接到通知，說有一個劇組要到兵站住宿，有30多個漂亮的姑娘，這讓兵站一下沸騰了：官兵們比過年還要高興!個人衛(wèi)生搞得更好更仔細：理發(fā)刮胡子剪指甲，平時舍不得用的洗發(fā)精、珍珠霜拿出來了，平時不穿的新軍裝穿上了，新軍帽戴上了，彼此說話不帶臟字——變得彬彬有禮，有些紳士了。

于是，兵站教導員找到了劇組導演，把兵站欲和劇組搞聯(lián)歡活動的想法對他淡了，導演非常爽快，非常支持，他相見恨晚地說：我們很早就想和解放軍搞點活動，部隊是個大學校，這也是我們進行思想改造的一個機會。我們這里姑娘多、小伙子少……教導員接上話說：我們那兒都是小伙子，正好取長補短。導演連忙說：對對對!姑娘們見到這么多身著軍裝、英俊、精神的小伙子，眼睛一下子亮了；整日在灶臺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戰(zhàn)士們一下子見到這么多美麗的姑娘，除了雙目發(fā)亮，更加精神外，卻突然有些拘謹起來。

晚會準時開始。先是劇組來了一個歌伴舞，后是兵站的小品。當然，這次活動主要還是以劇組為主。每一個節(jié)目，官兵們都掌聲不斷，大家看得津津有味。輪到小倩出場了，她先唱了一首《兵哥哥》，官兵們跟著音樂旋律哼了起來。曲終，官兵意猶未盡。這時，主持人有意將晚會情緒調(diào)動了起來：“誰愿意和我們漂亮的小倩小姐一起唱歌的，請主動上臺來”。臺下，先一片寂靜，后一片沸騰。在大家的推薦下，有著小歌星之稱的小王被大家推上了前臺，他和小倩一起合唱了一首《為了誰》，剛唱完畢，臺下有人說：“擁抱一下”，這句具有穿透力的話，讓每個人都聽得十分清楚。小倩畢竟是經(jīng)過大場面的人，對于這個同志的刁難，一點也沒有怯場，倒是小王有些慌張了。小倩說：“你們?yōu)樽鎳緧彿派?，我愛你們，讓我和最可愛的人擁抱一?”伸出了雙臂，做了一個擁抱的動作。臺下，掌聲、驚叫聲此起彼伏。小王的臉紅透了，他放下話筒跑下了舞臺……晚會所產(chǎn)生的積極意義和深遠影響是出乎預料的，除了兵站的接待任務進度保質(zhì)保量地直線上升之外，戰(zhàn)士們的言談舉止變得文明多了，細小工作總有人悄悄地做好，而更重要的是副站長和他妻子的故事慢慢地被大家冷落了，被大家淡忘了——不再成為話題。

從此，官兵們更加珍惜，更加懷念和姑娘們在一起的日子，也更加懷念那場晚會，懷念晚會上的每一個細節(jié)。聯(lián)歡活動一直在健康地發(fā)展著，他們或是找政府，或者是找學校，內(nèi)容也增加了許多，諸如演講、詩朗誦、聯(lián)歡、座談會、義務勞動、智力競賽、體育活動等等。小倩經(jīng)常寫信問候雪山兵站的官兵們，給他們在文化生活上出主意，想辦法。

又一個女人走進了兵站官兵的視線，準確地說是走進了駕駛員劉的心里，他第一次見到女記者時就在心里暗暗地想：“天下哪有這么漂亮的女人”。其實，女記者果真有好漂亮嗎?也不是，只是劉在高原上看到的除了荒山還是荒山，除了高原還是高原，沒有可以讓他興奮的事。讓他高興的是，兵站領導決定讓他護送女記者到另一個兵站去采訪，高興在他的臉上表現(xiàn)得非常明顯。時值冬天，雪團漫天飛舞，哈氣成冰。越野車在盤山的公路上馳騁，在經(jīng)過“死亡谷”時，突遇暴風雪，越野車被堵在了風丫口上，進不能進，退不能退，像這種情況在高原極為平常。這時，天黑了，雪大了，風烈了?！坝浾咄?，我們遇上暴風雪了，怎么辦?”女記者帶著哭腔說：“那可怎么辦啊!”有高原經(jīng)驗的劉說：“今晚我們只有在這里過夜了”?！拔覀儾粫形ｋU吧?我們睡哪里?”女記者不住地問。劉也實在拿不準，但他還是安慰女記者說：“不會吧，我想不會吧!”實際上，他倆也別無選擇，只有在這里聽天由命了。

劉推開車門，一股雪團撲天蓋地，讓劉睜不開眼睛。劉只好回到車上，對女記者說：“看來我們兇多吉少”。兩人坐在車上，開始了聊天，也許他們認為這是打發(fā)時間的最好辦法?！拔覜]有想到，第一次上高原就遇上危險，還可能成為孤魂野鬼!”女記者說?！澳氵€結(jié)婚了，有丈夫了，有孩子了，我可連女孩的手都沒有牽過，我比你更冤!”劉說?！拔易詈蠼o他們說點什么呢?”“就說我們遇上危險了，來生再來照顧你”。你也說幾句，女記者把錄音筆遞了過去：“我給誰說?”“就給你父母，或者你的女朋友?”女記者提醒道。沉思了一會，劉說我的父母早不在人間了，現(xiàn)在還沒有女朋友，我就給教導員說幾句吧：“教導員，我沒有完成你交給的任務，沒能把記者送到你指定的兵站，對不起，來世再做你的兵，劉!”說完，兩人早已是淚眼模糊。

雪還在不停地下，風還在不停地刮。不知過了多久，他們有些睡意了，盡管穿上了大衣，但感覺不到一點溫度。他倆依偎在了一起，可依然冷得要命。他們擁抱了，彼此能感覺到對方的心跳。這種擁抱完全是出于自救，這在他倆看來，也許這是他倆唯一可以活下來的方法，他們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度過了一夜，讓他倆永遠都無法忘懷的夜晚。

第二天，兵站的官兵來了，他倆得救了，他倆依然擁抱在一起，手腳完全僵硬了，官兵掀開車上厚厚的一層積雪，把他倆從車上抬了下來，官兵們都為他倆能活下來感到驚奇。

事后，有人就問劉：“你那晚有沒有對她有想法?”劉說：“絕對沒有，天地良心”。“誰信?”“信不信由你，我那個時候唯一想的是怎樣活下來的問題，其它什么也沒有想”。劉說。這個問題，其他人相不相信我不知道，但我絕對相信。

女記者走了，官兵們把她送了很遠很遠。女記者哭了，哭得很傷心。后來，官兵們在報刊上看到很多關于兵站的故事，有抒發(fā)高原生活的，也有寫和劉一起出生入死的故事，有的是感激，有的是愛慕，但女記者沒有想到的是，劉在一次執(zhí)行任務中，悲壯地走了，沒有留下只言片語，這卻成了高原官兵和她的一個秘密。

來高原的三個女人，給高原兵站官兵們帶來了歡樂，也留給我們無盡的思考。我時常在想，當我們在都市的官場中追逐得精疲力竭時，當我們戴著名利的枷鎖蹣跚前行時，當我們浮躁、失落、痛苦、厭世、墮落時，那么，停下來吧，到高原去，到兵站去，去看一看他們，和他們比一比，那里有可愛的大自然，有不求索取甘愿奉獻的官兵，當你面對他們時，你會提純心靈、一身輕松。這是來高原的三個女人給我的教育。

責任編輯：白瑪娜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