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真好。

隨中國少數民族作家采風團赴廣東采風返藏已有幾天時間?；氐嚼_家中，我除了睡覺，什么有意義的事情都不想做。整日無精打采，整個人似乎變了個樣。其重要的原因是廣東太美、太富，令人欽羨；我的家鄉(xiāng)很美，卻遠比廣東落后，令我有些沮喪。

參加此次采風活動的其它省區(qū)的兄弟姐妹們都以為我是個少言寡語，性格內向的人，在我身上很難找到藏族人天性中的直露、豪爽、奔放、粗獷、樂觀、豁達……反倒沉悶有余，郁郁寡歡。既不飲酒，又不說笑，連一首人人都會唱的藏族歌曲都哼不出來，根本就不像個他們曾經接觸過或書本中或想像中的藏族漢子。初次見面，他們哪知道我原本也是個走到哪里，就把笑聲和歡樂帶到哪里，又喜歡吹拉彈唱，活躍得像個瘋子似的人。過去很多朋友還親切地稱我“瘋子班丹”，我自己也格外地喜歡這一稱呼。換句話說，熟悉我的人都認為我是個最具典型的藏族人氣質和性格的人。老實說，我的性情的微妙變化絕無絲毫刻意造作的成份，我沒有必要故作深沉，更沒有必要掩飾什么，作秀?更輪不到我。只是廣東之行使我的情緒驟然波動，一度像是丟了魂似的。置身于廣東這一處于我國大陸改革開放的前沿、經濟實力達到中等發(fā)展中國家水平的富庶地區(qū)，我深感西藏與之差距之大，無可比擬。廣東社會之進步、經濟之發(fā)達、文化之繁榮、人的精神面貌之飽滿遠遠出乎我的想象，著實受到了一次不曾有過的刺激。到珠江三角洲一轉一看。按奈不住激動的心情，便在贊嘆之余，情不自禁地對同行的文友們表白內心的感受：廣東真美、真富。香港不過如此吧?

初到廣東，那里的一切都給我以新鮮感，令我震顫、驚奇，致使一種從未有過的情緒困擾著我，如同影子跟隨著我，直到我回到拉薩為止。我不怨天，不怨地，只怨自己在西藏走的地方太多，總也擺脫不了長期以來籠罩于心頭的貧窮落后的陰影；到西藏以外的地方去得太少，尤其是頭一次到沿海發(fā)達地區(qū)，孤陋寡聞。儼然井底之蛙。坦白地講，北京還不曾給過我這種難以名狀的感覺，或許這與我心里一直覺得北京是我國的首都，其歷史悠久、經濟基礎扎實、文化底蘊豐厚、天時地利人和，什么條件都優(yōu)于全國其它地方，成為國際大都市是理所應當的有某種內在的關聯吧。不論其情形如何，真實的感觸使得我無法抑制內心涌動如潮的情緒。因之，在拾掇這篇小東西時，我還管這一莫名的情緒叫作“魔鬼的繩索”。

魔鬼的繩索緊緊箍住我的大腦神經，讓我一時步入悲天憫人的境地，像多愁善感的詩人仰天長嘆。這種在別人看來缺乏理智的情緒迂執(zhí)地持續(xù)了較長一段時間。

在采風活動行將結束之際，專程赴穗出席省文代會、作代會的中國作家協會黨組書記金炳華同志特地為我們設宴，發(fā)表熱情洋溢的即席講話，鼓勵和鞭策我們少數民族作家勇挑歷史重擔，創(chuàng)作出不朽的文學作品，并頻頻舉杯給大家敬酒。這使我充分感受到祖國大家庭的溫暖。我跟其他人一樣，走到金炳華書記跟前，搶著跟他留影，向他表達發(fā)自肺腑的感激之情，感激他如此心系少數民族文學事業(yè)，寄予我們深切的希望。特別是他將自己的名片遞給我，緊緊握著我的手說，中國作協是作家之家，以后有什么事情找我，我的通訊地址都在上面時，我感動得很難控制情緒，便將身子緊緊向他貼了過去，左手摟緊他的后背與他留影。按理說，廣東的富裕和強勁的發(fā)展勢頭與我故鄉(xiāng)跟前的相對落后和欠發(fā)達形成強烈的反差，這與金書記親切接見、熱情款待我們沒有必然的聯系，況且金書記還非常風趣地說我真的有點像“阿扁”(之前席間一位廣東省作協老領導說我的輪廓很像陳水扁)，并一再叮嚀我說，西藏艱苦，不容易。有事一定要找我，千萬不要客氣?？墒牵Ч淼睦K索死死捆縛著我，致使我難以掙脫，連隨便表演個小節(jié)目助興的自信心都沒有。

待金書記及隨行人員和陪同他的廣東作協領導離開“新疆大廈”宴會廳后，緊接著由中國作家協會創(chuàng)聯部民族處尹漢胤處長召集的座談會上。我本打算把參加采風活動的感受盡量表達得完整些，可因受制于魔鬼的繩索，心緒仍舊異常復雜，弄得我只說出了幾句客套話，順帶地表示將努力創(chuàng)作，多出作品，為豐富祖國文學寶庫盡涓埃之力。在前往廣東白云機場的途中，中國作家協會的張紹鋒等同志讓我補一補參加此次采風活動的感言，說其他人都已在我不在場的時候發(fā)表過各自的感想。我的腦子嗡地一響，不知該說什么、從哪里說起。說實在的，要說的話太多太多，但一想到自己即將回到富饒而貧窮的家鄉(xiāng)，要面對很多難以避開的現實，我的心一涼，有些禮貌地蹦出了兩句，我沒有什么可說的，內心的感受昨天晚上已經向大家表白了。如果還有什么要說的話，不外乎就是我不該走出山溝，到廣東開眼界、見世面。廣東攪亂了我的寧靜，我的情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沖擊，我將如何面對養(yǎng)育我的那片高大陸?西藏需要發(fā)展，需要騰飛，需要進步，需要盡快擺脫靠輸血維持的局面，躋身全國發(fā)達地區(qū)、先進民族之林?？晌乙粋€小人物能在多大程度上發(fā)揮作用、有所作為?

是的。這是我當時復雜心情的真實寫照。我心里產生如此巨大的灼痛感，完全緣于自己內心的虛弱。在廣東期間，及至返藏后的一段時間，我的思想完全處于混沌狀態(tài)，全然忘記了自己是西藏歷史變遷特別是改革開放的親歷者、見證者和獲益者，本應站在一定的高度看待西藏與廣東的差距，從歷史和現實的對比中，查找出西藏落后于包括廣東在內的兄弟省區(qū)的原因，用發(fā)展的眼光審視當今飛速前行的西藏，圍繞區(qū)黨委“一產上水平，二產抓重點、三產大發(fā)展”的戰(zhàn)略目標，積極考慮如何為實現西藏經濟社會又好又快發(fā)展作出努力。要知道與內地和沿海地區(qū)相比，西藏海拔高、高山缺氧、交通不便、能源緊缺、教育科技落后、社會發(fā)育滯后，發(fā)展的層面和階段不同，情況十分特殊，不能以速度快慢來衡量發(fā)展問題?？墒恰?/p>

10月2日，是全國統(tǒng)一安排國慶長假的第四天。

約莫12時許，我發(fā)現自己像個病人躺在樓下封閉式陽臺的藏式床上。我揉揉惺忪的眼睛，欠起身，透過窗子望了望仿佛伸手即可觸摸的天空。啊，我頭頂的天空格外的藍，藍得要滴汁；幾縷自得讓人透不過氣來的云朵在天邊飄浮，似乎在向生活在極地之巔的人們展示絕美的舞姿。我站起身，在開滿各色鮮花的小院里轉了轉。像個小姑娘聞了聞玫瑰散發(fā)出的清香。用粗重的嗓音哼哼著“藍天白云下，玫瑰花兒為我盛開……”重又回到陽臺里，倒一碗酥油茶，隨手翻弄起堆放于床頭的廣東景區(qū)簡介。啊呦，“深圳國貿旋宮”六個字又一次映入我的眼眸。刺痛了我的心臟。

那天，因需購物，我便向采風團負責人請了個假。沒能參加當天由深圳市作家協會接待、安排的活動。

早晨8時許，在深圳打拼數十載的好友李鴻把我?guī)У绞澜缡笮龑m之一的“中華之最——全國最高層旋轉餐廳”深圳國貿大廈旋宮第49層吃早茶。我們邊吃邊聊，朋友不停地向我介紹深圳及廣東歷史變遷的一些片斷，還從不同角度為我拍照留影。作為深圳發(fā)展的半個見證人，朋友給我談了許多有關該城市從一個人口不足20萬、人均收入僅為200元的村莊，經過28個年頭的建設，成為總人口達到1400來萬。人均GDP達到2萬元美金的新型現代化大都市的情況。但我只記住了過去人們常掛在嘴上的“深圳速度”源自國貿大廈。據說，在修建國貿大廈時，工人們干勁沖天，起早貪黑地干，每三天起一層樓，使這座當時深圳的標志性建筑物以驚人的速度建成，矗立于鵬城，成為我國沿海地區(qū)的一顆璀璨的明珠。

又是一聲聲深沉的感慨、無奈的折服、無端的嘆息。

雪域真好。

常在我頭頂出現的陽光溫暖地抑或毒辣辣地照徹著山溝里的拉薩城，熾烈的光焰友好地瀉進我家陽臺里。我把思緒從遙遠的深圳拽了回來。強令自己不要再沉湎于對廣東之行的回首，與其獨自嘆氣、苦思冥想，無畏地折磨自己，還不如將陽光一把一把地抓下來，揉一揉，輕輕地抹到在深圳小梅沙的海水浸泡過的身上。然后，靜靜地看書養(yǎng)神，以飽滿的精神投身自己所從事的工作。

我吃早飯了嗎?我想了想自己是否吃過早飯。

不是吃了一碗糌粑嗎?!

一碗糌粑，擱一大塊酥油，白糖和奶渣各放一大勺，用勺子胡亂地拌一拌送進嘴里，嚼兩下，用酥油茶推人腹中，好一頓美餐啊。盡管我們西藏基礎差，底子薄。經濟社會發(fā)展困難多、難度大。但經過波瀾壯闊的改革開放，隨著人們觀念的更新，思想的大解放，生產力水平的提高，西藏經濟發(fā)展實現了歷史性飛躍，創(chuàng)造了幾十年跨躍千年的人間奇跡。特別是新世紀以來，國民經濟持續(xù)健康快速發(fā)展，連續(xù)七年保持12％以上的增長速度，高于全國同期平均水平。人民生活水平大幅度提高，2007年西藏農牧民人均純收入達到2788元。比1978年的175元增長了近16倍；城鎮(zhèn)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達到11131元，比1978年的565元增長了近20倍；2007年全區(qū)城鄉(xiāng)居民儲蓄存款余額達到160.13億元，比1978年的0.33億元增長了近500倍；2007年。農村居民人均居住面積達到21.65平方米，安居工程實施以來已有58萬農牧民搬進新居……各行各業(yè)以良好的態(tài)勢在發(fā)展、在進步、在創(chuàng)造輝煌，譜寫著一筆筆舉世矚目的新篇章。人人都過上了好日子，最起碼再也用不著為吃穿住行愁眉鎖眼。

然而，很少有機會出門的我仍對廣東及那里的人羨慕不已，心思由這一碗糌粑很不自覺地飛回到了深圳國貿旋宮。

我和朋友喝著鐵觀音茶，興致勃勃地談論著鵬城深圳，不經意間把滿桌的蟹肉粥、豬腰粥、水晶蝦餃、春卷、上湯菜心，還有我叫不出名兒的糕點一一報銷掉了。吃飽喝足后，朋友把我推到一邊埋了單。媽喲，一頓早茶，兩個人竟然吃掉了168元。倘我在家鄉(xiāng)照這么吃下去。其情形會是怎樣?朋友看著我驚呆的樣子，會心地笑了笑。起初我還以為是朋友刻意花那么多錢，讓我品嘗我早已有所耳聞的廣東早茶。飽飽口福罷了?？墒潞蠼洿蚵牭弥?，不僅是深圳人，廣東大多數城市人每天都要花六、七十元錢吃早茶，并且十分講究。是否十分講究我倒沒有注意到，但把自己用辛勤的汗水掙得的錢毫不吝惜地吃進肚里，揩揩嘴，帶著微笑走進美好的生活，讓生活更加美好，我著實領略到了。幾天后的一個早晨，佛山市作家協會請我們這幫來自西南西北貧困地區(qū)、滿臉透著貧困氣息的少數民族作家在金城大酒店吃早茶。走進寬敞、舒適的餐廳一看，除了為我們預定的兩桌外，所有飯桌均已被人占領。他們一小口一小口地品茗，享用著豐盛的食品，輕聲細語地聊著屬于他們的話題，一派悠哉樂哉的景象。

回到拉薩后的幾天內，一個也許壓根就算不得什么問題的問題糾纏著我，使我有一種難以排解的窒息感。心忖，在同一片藍天下，同一片熱土上，我們和廣東人卻過著截然不同的生活，可謂有著天壤之別。我不知道但很想知道西藏其他一位土生土長的作家，在蒼涼的雪域高山峽谷中蟄居多年后，突然乘坐被人稱為神鷹的飛機到廣東那樣一個極度發(fā)達的地方作何感想，會不會也像我一樣大發(fā)感慨，甚而片面地思考本應理性地思考的問題，以至破壞自己正常的心理秩序呢?

細想之后，方才悟得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道理：羨慕像廣東這樣的發(fā)達地區(qū)無可非議，但大可不必產生自卑感。改革開放政策惠及全國每一個角落，中央還給予西藏的特殊政策是包括廣東在內的其它兄弟省區(qū)人民可望而不可及的。況且我們素以勤勞、勇敢、智慧著稱于世，具有悠久的歷史和光輝燦爛的文化，又有得天獨厚的自然景觀、人文景觀和豐富的資源優(yōu)勢，無論從哪點上講，也沒有任何理由發(fā)展不起來。沒準再過個十幾、二十幾抑或幾十年后，我們完全有可能傲立發(fā)達地區(qū)之首，以另一種姿態(tài)面向全國、面向全世界。這么一想，我自然暢快地舒了口氣，心靈得到了巨大的慰藉。

是啊。西藏在騰飛，正在以前所未有的勁頭和勇氣奔向小康，我還有什么理由長吁短嘆!

缺什么也不缺陽光的西藏給了我生命和生存環(huán)境。我也一直以感恩的心試圖回報她點什么。只要我們用好中央給予的各項特殊政策，全區(qū)各族人民同舟共濟，不懈奮斗，就一定能夠把我們的家鄉(xiāng)建設得比傳說中的天堂還要美好。我相信西藏人每天早餐平均花掉幾十元、甚至幾百元的日子一定會實現。

想到這里，我的目光便從廣東各地收了回來，慢慢移向了腳下這片古老、神奇、充滿希望和生機的高天厚土。

責任編輯：克珠群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