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叔公是何等人物，方圓百里第一壽星，據(jù)說祖上出過翰林。到了六叔公這一輩，因鄉(xiāng)試那天拉肚子只做完一半卷子而名落孫山，考官嘆曰，此人文才不俗，若能考完，必定高中，盡管如此，也算半個秀才。此刻針尖對麥芒，“半秀才”當(dāng)然不服乳臭未干的“江湖仔”： 次日一早，真武自煮自飲，以茶代酒猛喝了一整天，誰知喝茶過了量，產(chǎn)生醉茶反應(yīng)，晚上失眠，輾轉(zhuǎn)反側(cè)，睡不著覺，龍女的倩影總是浮現(xiàn)在他的面前，趕也趕不走，令人越想越興奮，只恨夜太長，盼望天快亮。龍女那里也好不了多少，自從真武走后，她夜里做的夢也總是與真武在一起談天說地品香茗。天還未大亮她就起了床，帶上丫環(huán)，提著茶簍，把洞府門旁的茶樹葉子采摘得只剩下老腳葉了，回去精心加工制作綠茶，盼望真武再來品茶敘舊。

趁六叔公喝茶品茗的間隙，程俊樹接上茬講道，不知是喝茶上了癮，還是被龍女勾走了魂兒，真武再次來找龍女，借口再討些茶葉，實(shí)則是想與龍女加深交往，建立情感。一日未見，如隔三秋，兩人便結(jié)伴同游觀賞山景野趣。談及茶葉的好處，龍女嘆息現(xiàn)有的茶樹太少，不夠喝，更滿足不了為百姓治病所用茶葉。真武建議播種茶園，龍女稱贊這個主意好。于是，真武上樹采摘茶樹種子，兩人在山中種下了一片茶園，茶樹開花結(jié)果，飛籽成林一片片。茶葉除了自給自足，多余的還上市去賣，換得一些生活日用品。日久生情，相互傾慕的龍女和真武私定了終身。

程俊樹講到這兒，老人青筋暴突，聲色俱厲地說，可惜好景不長啊，就在他倆如膠似漆、難舍難分之時，東海龍王打聽到出游的龍女在秦巴山區(qū)與真武神在一起，勃然大怒，下令要女兒趕快回去。父命難違，龍女含淚告別親手栽植的茶園，依依不舍地與真武分了手。

壺中有乾坤，茶里品世界。真武與龍女的一段美好的愛情故事，讓在場的青年人唏噓不已。黃桷樹下一時鴉雀無言，惟聽程俊樹輕咳一聲，驚天動地：“六叔公，其實(shí)真武與龍女種茶農(nóng)耕畢竟不是長久之計(jì)，他必須到武當(dāng)山修道成正果，打點(diǎn)行裝之后，他在偏頭山南巖用劍刻下詩文，如實(shí)記錄下了他與龍女的這段戀情。由于飛升武當(dāng)時把他居住廟宇的山尖給踩歪了，這才成就了今天的偏頭山?！?/p>

二

走過龍王埡，再登偏頭山，舞龍溪就在眼前嘩嘩作響。

頭纏金絲帕，撐把粉紅傘，踩著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鵝卵大麻石騰挪跳躍，背著一簍春茶的劉海燕聽見山對面?zhèn)鱽硪魂嚫杪暋＜t褐石谷子滑坡上，七八個精壯漢子一邊在茶園揮鋤施肥，一邊哼著軟綿綿的茶山情歌：

望南望北望見茶，

望見一坡龍王埡。

過往行人摘過嘗，

哥害相思抓了瞎……

領(lǐng)唱野歌調(diào)的是一個精瘦的老漢，連唱歌的聲氣也瘦，隨隨便便地把老掉牙的情歌唱了又唱，就像撿了幾根干樹枝攏成一篷，“呼”的就燒起一盆大火。

農(nóng)莊屋舍掩映在茂林修竹之中，炊煙繚繞，鳥鳴若笛，牛欄豬圈散發(fā)著青草的氣息。茶山情歌是不老的，時間放得越長越好聽。那紅紅的火舌舔得人心里癢，茶山情歌也唱得人心窩兒癢哩。這話是哪個說的，像是眼前這個瘦老漢，又像是從臺灣回來的彭老爹。

那是前年寒冬臘月的一個午夜，劉海燕在竹溪縣城的馬路邊上躑躅，空曠的街道靜悄悄的，只有佇立在冰冷夜色里的路燈忠實(shí)地陪伴著她。

車站上方有一張廣告招貼畫，畫面怪夸張。一個并無多少知名度的男歌手，騎著一頭蒙著雙眼的黑驢，手擎話筒，頭發(fā)長垂，以此來模仿美國歌星邁克·杰克遜。廣告稱他是南粵一流的簽約歌唱家，龍王埡是他北上的第一站，歡迎新老發(fā)燒友前來指教，下面還有他雞爪一般的簽名影印。

正是這個歌手雞爪一般的簽名影印，攪亂了采茶妹子的萌動春心。第二天一早，她就決計(jì)要瞞著爹娘，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龍王埡茶場。這個原始古樸的鬼地方與世隔絕，令人窒息，幾乎讓人體會不到山外頭的任何歡樂，姑娘心里頭正向往著燈紅酒綠的花花世界，不想讓自己的青春和花容作無謂的埋沒。

瓊瑤、席絹的小說中常有奇遇良緣，劉海燕怎么一次也沒有遇到呢？她多么希望有一位英俊瀟灑的王子帶她乘上一輛漂亮的小轎車，雙雙進(jìn)入霓虹燈閃閃爍爍的神秘樂土。

莫非世上真有神靈福佑，想曹操曹操就到。身邊不知啥子時候停著一輛漂亮的小轎車，擦擦秀眸，姑娘又定神細(xì)看，沒錯！還真是一輛薄荷青的“富康”。她茫茫然，芳心禁不住怦怦直跳，但興奮之中也有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缺憾，下車的不是一位風(fēng)流倜儻的年輕王子，而是一個身著暗格西裝，銀發(fā)一絲不亂的老年人。

“妹子，請問龍王埡啷樣走喲？”一腔濃郁的竹溪口音夾雜著閩南味兒。

“龍王埡？”劉海燕慌亂之間點(diǎn)點(diǎn)頭，胸中的話兒脫口而出，“我曉得去龍王埡呢，因?yàn)槲揖褪驱埻鯃翰鑸龅娜??！?/p>

“哦，真是太好了?！崩先烁吲d得手舞足蹈，“我是從臺灣回來省親的，離開龍王埡有五十多年了，你能給我當(dāng)一回向?qū)?？?/p>

“可我明天就要趕早班車去廣州?。　眲⒑Ｑ嘤行殡y。

“去香港也不礙事呢，明天乘我的車送你去廣州不就得了唄！”老人幾乎是在求她了。

不知是老人思鄉(xiāng)心切感動了她，還是明天的順風(fēng)車對她具有擋不住的誘惑，姑娘終于跨上了那輛轎車。

“富康”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磕磕碰碰，漫山遍野皆為茶色盡染，沿途不時冒出三五家灰不溜秋的磚瓦房。老人與她拉起了家常。劉海燕嘆了一口氣說，我們龍王埡茶場在偏頭山邊的山旮旯里，冬天蠻冷，那種凍得骨頭發(fā)疼的河風(fēng)，沿著悠悠漢江兩岸跑起來又跑回去，山民們就只好圍著堂屋的火塘烤肚皮火。老人說，在這樣的一個采茶古寨，這樣一個架著柴蔸子燒的火塘邊，漢子妹子坐攏在一起，屋里氤氳著淡淡的茶香，便有穿越千年的茶山情歌唱起來，那才有火辣辣的味哩。

哥喝春茶莫性急，

緊火豆腐慢火魚。

慢慢品出好滋味，

妹害相思脫層皮……

情歌從轎車?yán)锖嵰粯拥仨懫饋?，老人?xì)弱、沙啞、悲涼的聲音，如同一縷懸在山腰上的霧，把妹子的心唱得懸起來，似乎走到一座下臨長河的崖頂上。車內(nèi)沒有開燈，只有車前的那一束雪亮的燈光在搖搖晃晃，晃成火塘邊的一堆篝火，回鄉(xiāng)省親的老人也被晃成了皮影戲，在木樓的板壁上晃動。

“妹子，聽你的嗓音亮亮的，一定也是個好歌手吧！”

“唱那些野歌子，郎呀妹呀的太羞人了。”

“羞啥子哪，我這次回來就是要聽家鄉(xiāng)人唱歌，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苞谷酒，用全身心去感受愛情的古老與堅(jiān)貞。茶山情歌本身就是火塘的組成部分，能讓人感受到采茶人內(nèi)心霍霍燃燒的柴火?！?/p>

老人告訴劉海燕，他姓彭，年輕時讀過幾年私塾，識得字，斷得文，還拉得一手好二胡，在龍王埡十幾里的地盤上也算是個相公，過年玩龍燈時和鎮(zhèn)上雜貨鋪?zhàn)T老板的千金好上了。小妹妹唱歌郎奏琴，天涯海角覓知音，譚小姐以身相許，可譚老板怎么能把自己的千金嫁給一個窮山漢呢？他急得深夜翻墻去找譚小姐，不料卻被家丁捉住打了個半死，又被譚老板誣陷為賊娃子，一繩子捆到竹溪縣城，白白坐了兩年牢。出獄后，譚小姐早就被逼遠(yuǎn)嫁到重慶美孚行，給永泰商號老板做妾，他就從此漂洋過海過起了孤魂野鬼般的日子。

哦，難怪她能深切感受到老人的情歌背后有沉重的生活，原本輕松的曲調(diào)中羼著人世的豐富與艱難，浸淫著愛情的美麗與痛苦。流動的夜霧將綠崖輕纏柔裹，遮得朦朦朧朧，郁郁蔥蔥的茶園一片接一片撞入眼簾，遠(yuǎn)山近水影影綽綽，黛綠青翠極有層次，完全是一幅濃淡相宜的水墨畫。

老人不顧寒風(fēng)刺骨，摁下車窗，驚喜地望著外面的世界，深情地呢喃道，一年春夏秋，三季綠茶香。清明時節(jié)為極品，谷雨前后為佳茗；夏至前后茶味醇，秋分前后茶最香；每逢春風(fēng)夜雨后，滿枝晨露吐新芽。一樹挑三五單芽為箭茶，選一葉一芽為龍峰。秀女凈手?jǐn)X稚芽，妙手芳齡拾精華，千克綠箭八萬個，精妙細(xì)作神驚訝。

姑娘眼中不起眼的一切，在他的瞳孔中竟是如此新鮮誘人。劉海燕忍不住說，這有啥子看頭？要是到了開春三月，成群的采茶姑娘遍布在這龍王埡的各個山嶺，就好像蓬勃的云霞在綠色的茶海里飄忽騰挪，似鳥逗春，如風(fēng)戲蝶，一山的笑語，一川的歡歌。老人卻說，天賜美景龍王埡，綠色仙境出好茶。這龍王埡冬天的景色也不差啊，根本上沒有蕭瑟冷峻的曠味。妹子你這是久居芝蘭之室，難聞其香啊，茶山林海的一切其實(shí)都蠻有詩意咧。烹白水而香齒潤喉，著綠葉而醒腦提神。品飲龍王埡茶，猶如置于秦楚巴蜀之古風(fēng)里。龍峰箭茶初沏，粒粒茶芽始浮后沉，似魚兒戲水，悠哉游哉；如平沙落雁，輕姿慢展；若淑女弄姿，亭亭婀娜。芽粒由卷而舒，茶色由濃而淡，變?nèi)缛松M(jìn)展，從容中感受一份坦然；始苦后甜，更覺鶴心奮冥，物我兩忘，玄妙境界飄然而至；武當(dāng)仙風(fēng)，峽江驚濤，盡入胸懷。真可謂：一壺龍王埡茶煮沸乾坤，三杯漢江清水沖開世界。

劉海燕頗有些自豪地說，當(dāng)然哪，自古沙壤出上品，龍王寶地品最佳嘛。我們龍王埡茶秀外而慧中，色綠而味香，除卻優(yōu)秀內(nèi)質(zhì)外，還因?yàn)橛辛司碌墓に嚺c先進(jìn)的科技。殺青、揉捻、成形、烘焙工序嚴(yán)格，傳統(tǒng)、現(xiàn)代、科技、手工工藝講究。外形挺秀、色澤綠潤、香氣清幽、口味甘爽，堪稱中國“四絕”。扁平者如劍，翠綠者似玉，鮮嫩者如柳芽，其形千姿百態(tài)，令人心曠神怡。老人撫掌附和說，前幾年我還有幸在新加坡世界科技與貿(mào)易博覽會上品嘗過家鄉(xiāng)的春茶呢。劉海燕點(diǎn)點(diǎn)頭說，在那屆新加坡的博覽會上，龍王埡茶還捧回了國際金獎哩，有機(jī)茶獲得了瑞士生態(tài)市場研究所認(rèn)證，龍王埡商標(biāo)成為了湖北省著名商標(biāo)，如今又得到了國家地理標(biāo)志產(chǎn)品保護(hù)認(rèn)證，茶場箭茶、龍峰茶兩大系列年產(chǎn)量二十萬公斤，五十多個產(chǎn)品暢銷全國，搶灘歐盟，深受美、日、韓和東南亞等國茶商的青睞。

看到采茶妹子如數(shù)家珍的興奮模樣，老人沉吟道，華夏之茶，源于巴蜀，興于荊楚。龍王埡攬漢水而攜武當(dāng)，引神農(nóng)而鄰峽江，巴山秦嶺鎖南北，川陜古道貫西東，當(dāng)然不同凡響，有道是：鋅硒礦，有機(jī)土，天然植被養(yǎng)分足；氨基酸，維生素，微量元素茶中溶。只是這冬夜論茶而無歌，終究令人索然寡味啊。姑娘看著他飽經(jīng)滄桑的臉龐，懂事乖巧地說，彭老爹，如果您不嫌棄，那就讓我給您唱一曲吧，但愿我的歌聲能給您今后的歲月帶來一點(diǎn)點(diǎn)慰藉。

上山你瞟我一眼，

下坡我瞄你一眼。

我們兩人把手牽，

生生死死都團(tuán)圓……

“富康”在不知不覺間駛上了龍王埡的青石板路，老人孩子似的無聲哭了。

茶山情歌屬于龍王埡山地的厚重與滲透巖石般的堅(jiān)韌。彭老爹說，樹高千丈，葉落歸根哪，茶山難得，天籟難得。王安石有言，茶之為用，等于米鹽，不可一日無。余生若能在把盞之間，領(lǐng)略建安風(fēng)骨，體味蓬萊之仙境，有哪個舍得走喲？

龍王埡寂無聲息，似乎這鄂西北的茶鄉(xiāng)之夜，除了火塘、好茶和情歌，就啥子也沒有了。

劉海燕記不清自己是啷樣與老人話別的。她下了車，疾步消失在重回龍王埡茶場的茫茫夜色中，次日也沒有搭那輛順風(fēng)車南下。待續(xù)

作者簡介聞桑（李文山），男，湖北省潛江市潛江日報(bào)社。

責(zé)任編輯：李麗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