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我再次回到這座村莊,回到曾無數(shù)次往返留下我第一個腳印的村莊。但在我眼中,這座村莊只屬于過去,它正在逐漸消失,這是一種真實無可挽留的消失。時間的間隔讓我每一次都能清楚地看見它向消失邁進的步伐,盡管那步伐細(xì)微得如一個人一天內(nèi)的衰老。
當(dāng)踏上柔軟的泥地,一股親切的氣息差一點讓我跌跪在地,雖然早已對這次歸來有了準(zhǔn)備。沿著開滿野花的小路,一步一步走進那綠樹掩映的村莊,走進那清清池塘也盛不下的記憶時光。
田野的風(fēng)挾裹著青青麥苗和金黃油菜花散發(fā)出的濃郁的芬芳鉆進鼻孔,瞬間滌凈了我的五臟六腑。原諒我的粗心,我還從沒仔細(xì)看過這片曾經(jīng)無比熟悉的土地上的顏色,一大片一大片的碧綠被一大塊一大塊的金黃整齊地劃割,劃割開碧綠與金黃的田埂上綴滿青翠的草和連綿的小野花,間或露出一壟黃褐色的泥土,碧綠金黃盡頭的村莊深藏在青蔥森郁的樹叢中。我也第一次發(fā)現(xiàn)綠竟有如此豐富的層次與差別,鵝黃淺嫩,蒼翠蔥郁,青碧墨黛,層層疊疊,間雜羼染,過渡自然,獨立鮮明,展現(xiàn)盡你能想象出的每一種差別的綠色。在這里,每棵樹、每株草、每片葉都是一種獨立的綠,綠得讓人眼花,綠到你自身也仿佛要幻變成一片綠,一片浮在萬綠叢中的葉。
村子里綠樹依然蓬勃,可阻擋不住它的衰亡,像一個人那樣的衰老死亡。不見了小時候攀爬、粘過鳴蟬的棠梨樹,新生出的刺槐樹秧密密匝匝;在墻洞里掏過蜜蜂的泥墻已坍塌傾倒;環(huán)繞村莊曾讓我整天都泡在清清水里的池塘正裸露出碟子樣淺淺胸膛,仿佛一步就能跨過。那枯死的皂角樹,漸被荒草湮埋的塘埂,淤塞欲平的溝渠——這不是記憶中的那個村莊。
隨著一群又一群人如蒲公英種子般紛紛飄離村莊,村莊也就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老直至消失。從此以后,村莊僅僅存活在那些飄落于另一片土地上生根發(fā)芽的蒲公英的記憶深處。
村子里很靜,少見人影,尤其是年輕人,更少見十年內(nèi)建成的房屋。我靜靜走著,像行走在一個荒寂的古廟,偶爾聽見一兩聲雞鳴,遙遠(yuǎn)得如同是在夢中。
迎接我們的大伯熱情地端出煙茶瓜子。從他彎曲的身軀,我感受到了他像村莊一樣的衰老?;蛟S,他正是這座村莊的縮影。
站在村頭,穿過層層碧綠和片片金黃,向東望去,緊依公路兩側(cè),一片林立的黃墻紅瓦,那是一個繁盛熱鬧的集鎮(zhèn),一座曾經(jīng)的村莊,一座城市的童年,正與身后的村莊形成鮮明的對比。轉(zhuǎn)過身,向西望去,是一座隆起的土丘,土丘上密布著一排排黃土堆壘的墳塋,整齊森然,芳草萋萋。
我想,一座村莊的消失,是不需要太多的注釋與記錄,如果有,也只是在一群人的記憶中。同樣,一座城市的興起,也是在一群人的記憶中,只不過,維系城市記憶的方式往往要依靠發(fā)黃紙頁上墨色的文字。堅硬平坦的水泥路面覆蓋了一個曾經(jīng)的村莊,其實,消失的只是一個關(guān)于村莊的記憶?;蛘哒f,村莊成長為一座城市。城市興起于村莊,正如當(dāng)初村莊誕生于荒野,腳下的荒野也許正掩埋著遠(yuǎn)古的都市。這只是一種替換,一種輪回,城市與村莊的區(qū)別只是時間。今天,正在消失的村莊是一座城市的昨天嗎?
【簡評】文明的發(fā)展是有代價的,就像趴在碧綠枝葉上不停吮吸大樹甘甜乳汁的青蟲,在化蛹為蝶的過程里,消耗盡枝葉的綠,完成一次嬗變。城市文明在鄉(xiāng)村文明的地基上肆無忌憚地茁壯成長,在村莊的萎縮坍塌中城市被一點點擴充、壯大。本文表現(xiàn)的就是這一主題。鄉(xiāng)村文明在無可挽回地消落、沉埋。美麗的田野景色曾喚回人類無數(shù)次的優(yōu)美回憶,但,漸漸地,它們會淡出人類的視野,被鋼筋水泥建筑所取代、被一個個堅固封閉的城堡所取代。陶淵明筆下恬淡的田園風(fēng)光將不再重現(xiàn),王維筆下空靈清淡的山水美景將再難尋覓。在現(xiàn)代化的高速發(fā)展中,人類會越來越長久地懷念自然的純真,會越來越長久地困惑于在富饒的城市和貧窮但純凈鄉(xiāng)村之間的選擇。城市和鄉(xiāng)村,哪一個才是人類最終的選擇?在一個具有哲理性的思索中,作者收束了全文。這是一個難題,留給所有的人。
[作者單位:河南長垣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