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記者賀延光靜悄悄地將照相機對準病房里的小患者,他想拍下點什么。但是這個小女孩發(fā)現(xiàn)有人在拍她,便急忙用手中的雜志擋住了臉,并說:“叔叔,您不要拍我,我媽媽還不知道我在這里呢。”
這真是詩的邏輯:只要她媽媽不曉得她在生病,小姑娘自然也就是健康的了。小姑娘的話,制止了對一種真實境遇記錄的發(fā)生。
感謝賀延光記下了孩子的話,我也像當年背誦語錄一樣背誦著它,就是這句話,背在身上真是比辭海還要厚重啊。
我也要學會去制止什么。1981年我參觀了北京的星星畫展,第一次看見了畫家羅中立的油畫《父親》。這幅和領袖畫像一樣巨大的父親畫像,原來是由黃土高原的層層溝壑堆積而成,父親正端著水碗?yún)s暫時沒喝,不知是等待著水涼一些,還是期待著陽光把水曬熱,而父親扶著碗沿的拇指上的指甲污黑卻清晰可見。
這就是逼真的藝術所帶來的震撼效果,我們在震撼之余說不出一句話。在《父親》面前我們徘徊著然后走開,這么多年過去了,那個“父親”終于也在說:“藝術家同志。請不要這樣畫我,我媽媽還不知道我已變成這般模樣?!?/p>
我們不會想到他還有媽媽,因為逼真已經(jīng)是底蘊,已經(jīng)像大地一樣。在逼真的后面,不會再有什么,于是,藝術家可以盡情地去畫。
倒是當年審查這幅畫的干部懂得:逼真的農(nóng)民形象要有所遮蔽,這就有了畫家在父親的耳朵上加了根圓珠筆的妥協(xié)方案,以示父親也有文化。父親固然“有文化”,但他在苦難的面前,一經(jīng)發(fā)布已經(jīng)盡人皆知,唯獨至今沒有聽到他母親的哭聲。
還是在北京,在那個“798”藝術工廠區(qū)?,F(xiàn)在有一組礦難雕塑矗立在露天。那天我遠遠望去不知道廣場上的一群人怎么都變成黝黑黝黑的模樣,我蹲下身本來想揭開地上死者的被單,原來被單是以石頭鑄成。雕塑群中,除了有死者,還有活著的孕婦和孩子。那個被石頭鑄成的孩子,只是抬頭看他的母親,而從不抬頭看我們。
到底是滿足了一個災難事實的描述,還是滿足了藝術家以求逼真的藝術心理,我耳邊又繼續(xù)響起那位病中女孩的箴言?,F(xiàn)在該由那位黯然神傷的孕婦說出:“雕塑家先生,請不要把我們鑄造成已經(jīng)死去,也不要把我澆鑄成已經(jīng)懷孕,我們的媽媽還不知道我們躺在這里?!?/p>
任何苦難和災害的當事人,不論他們的年齡有多大,他們的心中一定有一個偉大的母親在愛著他們。生怕自己母親受到驚嚇這是唯一的宗旨,因此,苦難的寫實必須有所忌諱,這才是苦難中人真正的心聲。藝術家應當照顧這種心聲。
二戰(zhàn)期間,當“藝術家”還戴著鋼盔、手持卡賓槍在戰(zhàn)場上服役的時候,那里,他們的行為只是忠實地執(zhí)行法西斯當局所下達的活埋女孩的命令。我不知道這算不算“行為藝術”。這個行為的唯—主題就是宣告殘忍。但是,孩子走到手持卡賓槍的人面前,平靜地說道:“叔叔,請不要把我埋得太深,不然我媽媽回來就找不到我了?!蔽覀兊睦斫庠?jīng)有誤,小姑娘不是在報道噩耗而是希望母親能把她從深埋中拉出來,然后一塊兒回家。這是在滅頂之災面前勇敢地破解活埋的深度、破解所謂視覺震撼,因為這是我們?nèi)祟惖淖钤绲耐?。因為人是有母親的。
永遠地不驚動母親的神色,這應該成為我們的人心和品質(zhì),保持天下母親和天上母親那面容的靜穆,是我們的守望和責任。而往往,我們看見母親微微閉目如此安詳,卻試圖去驚醒她。所謂朝拜和跪望,此刻人心并不真愛那個端坐的女神形象。
因而,我們?nèi)粘5娜诵模R延光先生看得最透。他要拍一張生病小姑娘的照片,卻要讓小姑娘放心,他說:“你看你的,用雜志擋住臉,保證不讓你媽媽看出來是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