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學者,文藝理論家,因病醫(yī)治無效,2008年5月9日在上海逝世,享年88歲
(一)
□ 汪丁丁/文
孤獨,確實是思想者的命運。他在世時,絕不迎合眾說。他因追求精神之獨立和思想之自由的境界而受世人尊重,他在“學術(shù)凸顯和思想淡出”的時代倡導“有思想的學術(shù)和有學術(shù)的思想”。他在病危期間口述一信致友人林同奇,說他覺得他的生命只是因了他的思想而延續(xù)著。似乎命運之神也聽到了他口述的信。象征性地,她讓一名臨時護工向世人傳達了他辭世的消息。思想者走的時候身邊無親友,思想不為它自己送行。
半世紀前,元化先生因受“胡風反革命集團”案牽連被隔離審查,伴隨著精神崩潰和急性失明而發(fā)生的,是他的第一次啟蒙——每一個人獲得勇氣獨立運用他自己的理性能力,康德謂之“啟蒙”。
1962年,元化先生執(zhí)韋卓民介紹信拜訪熊十力,求學,求沉潛往復(fù)之學,求生命真諦之學。此前一年,他開始寫作《文心雕龍柬釋》。這是他終生寫作而不輟的一部學術(shù)專著,自1946年始,多次重寫,多次擴展,多次更名,發(fā)行總量已超過5萬冊,于2004年出版最終本,題目定為《文心雕龍講疏》。據(jù)他回憶,先師汪公嚴曾為他講授《文心雕龍》,使他受益終身,文史百科,博采眾長,料自當日始。公嚴先生,1918年入清華學堂講授國文并撰寫清華校歌,始與元化先生的父親王芳荃交往。王芳荃先生,字維周,1906年留學日本,1911年入清華留美學堂講授英文,后赴美,獲芝加哥大學教育學碩士,再返清華任教。1928年,羅家倫任清華校長,汪公嚴與王芳荃同時離去。1934年,汪公嚴赴長春,擔任溥儀的自然科學老師,至1941年返回北平。1946年,元化先生任教于國立北平鐵道管理學院,由父親引薦從學于汪公嚴。
1955年5月24日,《人民日報》發(fā)表“關(guān)于胡風反黨集團的第二批材料”,其中有胡風1953年8月17日寫給滿濤和王元化的信。在隔離審查期間,他被診斷為發(fā)生了“心因性精神癥狀”(即精神分裂癥),……自那時起,一年內(nèi),王元化兩次精讀黑格爾《小邏輯》中譯本第一版,書頁滿布圈點,在香煙盒等紙片上留下數(shù)萬字讀書筆記。
或許比理性生活更加重要,元化先生的情感生活,幾乎完全維系于他的夫人張可(滿濤的妹妹)、他的篤信上帝的母親和姐姐,以及莎士比亞作品。1957年,審查結(jié)束,他和張可(上海戲劇學院教授)開始編譯文集《莎劇解讀》。元化先生與張可的文學生活,肯定誘發(fā)了遠比文學和生活更深刻的思想體驗,也或多或少為他們承受即將爆發(fā)的廣泛得多的文化災(zāi)難提供了準備。那是他的第二次思想啟蒙,他不再相信黑格爾試圖概括的那些普遍適用和亙古不變的規(guī)律,他更關(guān)注具體的和特殊的體驗。熊十力對他說過,讀書,應(yīng)以全部生命相沖擊,方能有所感受。換句話說,那些被書寫過的普遍規(guī)律,僅當我以我生命的全部體驗與它們相沖擊時,才呈現(xiàn)出它們的真理性,才不再是教條,此即元化先生所謂“融入生命的學問”。
1979年元化先生在《學術(shù)月刊》發(fā)表“由抽象上升到具體”,已經(jīng)意味著重新解讀馬克思和黑格爾,導致了他90年代的“第三次反思”。也因此,賀麟的黑格爾《小邏輯》中譯本第一版提出的“總念”翻譯思路,遠比其后數(shù)版沿用的基于列寧《哲學筆記》的“概念”翻譯思路更深刻、更強烈地顯示著對抽象的一般規(guī)律性的基于特殊的個體生命體驗的否定。
在他坎坷的生命歷程中,始終以無限的愛與他相伴渡過漫漫長夜的,先是母親桂月華,后是張可。如人類歷史記載過的許多偉大女性一樣,這兩位偉大的女性,是她們養(yǎng)育了他的生命——身體的、情感的和心智的??v觀一生,他受母系血脈的影響最深。母親的家族,桂姓,早得“新學”風氣之先,由文學、英文、歐洲、基督教堂,而至北京的清華學堂和上海的圣約翰大學,……三代書香,耳濡目染,可謂“家學淵源”。1979年,桂月華93歲,寫信給周揚,申訴自己的看法,要求他為元化先生平反。據(jù)云,此信促使周揚改變態(tài)度,同意平反王元化。1986年,桂月華辭世。元化先生在上海衡山路國際禮拜堂送別了母親。關(guān)于妻子,王元化說她,“心里似乎從來不懂得恨。雖然她在關(guān)鍵時刻顯示了女性少有的堅強。……從反胡風到她得病前的二十三年漫長歲月里,我的坎坷命運給她帶來了無窮的傷害,她都默默地忍受了。”2006年,張可病故,8月12日,又是在上海衡山路國際禮拜堂,元化先生送別了張可。
于是這世界變得不再令人著迷。上帝死了,因為愛的離去,人也死了。在生命的最后階段,他有更多的時間,回憶與省思。這是接續(xù)著他的三次反思的思考。我推測,它的主題是“愛”——不是抽象而淺薄的概念式的“愛”,而是生命即將終結(jié)時,具體而豐富的、足以構(gòu)成對全部20世紀激進主義思潮的批判性思考之基礎(chǔ)的愛的主題?!?/p>
作者為《財經(jīng)》雜志學術(shù)顧問
(二)
□ 吳敬璉/文
早就得到許紀霖教授的知會,元化先生的病情急劇惡化,醫(yī)生已經(jīng)發(fā)出病危通知。乘4月下旬來上海授課的機會,前往醫(yī)院探視。17日下午在陸家嘴金融研究院做完演講,就直奔華山醫(yī)院。出乎意料的是,元化先生雖然早已靠輸氧、輸液維持生命,但思緒清晰,平穩(wěn)沉靜,完全不像一個正在死亡線上隨時可能會離我們而去的人。
元化先生先詢問了我太太和他所器重的青年學者李波的近況,想起還沒有給過我今年剛出版的兩冊“清園叢書”,便請陪伺的妹妹拿出贈我。他略有一點凄然地說:“這回我沒有辦法寫字簽名了,”談話就轉(zhuǎn)入了“正題”,也就是他此時此刻最關(guān)心的問題:目前中國的經(jīng)濟社會情況到底怎樣?在我講了自己的觀察判斷后,元化先生說:我看現(xiàn)在最令人擔憂的,是馬科斯韋伯指出過的“工具理性”膨脹問題。人們把理性當作實現(xiàn)物質(zhì)欲望最大滿足的工具,而不承認它有自我存在的理由,因而泯滅了對于文化的渴望和對于理想的追求。一些年輕人也滿足于房子、車子等物質(zhì)享受,而不關(guān)心我們的社會走向何處。
接著元化先生說,還是有些人在做工作。最近,林毓生先生組織把他的一些文章翻譯成英文。還要開一些研討會。許紀霖他們今年要在華東師大召集思想史研討會,林毓生先生會來做演講。這些工作,是會有好處的。
在回來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過去我覺得中國的知識分子,包括一些有杰出表現(xiàn)的文人,像李白,常常有矛盾的性格:一方面是“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另一方面又是“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眼前的元化先生才是真正的大師,在他生命的盡頭,充滿心頭的憂思,并不關(guān)乎自己的生死,而是對中國和整個人類社會未來的牽掛。其實元化先生是一直持有這樣的態(tài)度的。他研究中國傳統(tǒng)文獻,研究莎士比亞,讀龔自珍、章太炎、魯迅,編輯《學術(shù)集林》,乃至反復(fù)重寫《文心雕龍講疏》,都是為了梳理思想文化的源流,以便挽救社會和推動進步。
在社會上,乃至在學術(shù)界中,有一種對元化先生的誤解,認為他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編輯《學術(shù)集林》,梳理中國思想的歷史源流,是一種復(fù)古倒退的傾向。這完全是一種誤解。梳理思想歷史源流,對傳統(tǒng)文化進行實證性的研究,正是認識現(xiàn)狀和展望未來的必要前提。元化先生提倡“有思想的學術(shù)和有學術(shù)的思想”,是要把二者結(jié)合起來。例如,他為了研究盧梭的思想,請中歐國際工商學院的法國教師為他逐句翻譯和講解《民約論》,來準確理解法文原義;又在《與友人談<社會契約論>書》中,對它作了逐章逐節(jié)甚至逐字的仔細解讀。他做這種近于瑣屑的考證功夫,不是由于“發(fā)思古之幽情”,而是為了弄清楚作為中國近代激進主義思潮的重要源頭:盧梭關(guān)于“公意”的思想。事實上,許多人已經(jīng)認識到,元化先生在這方面所做的工作,對于我們理解中國近代政治思想,具有很重要的意義。
為了理解在相當程度上影響了20世紀中國歷史進程的毛澤東的政治思想,元化先生對毛澤東著作中提及的一些事件和概念,像他在中共中央政治局1948年9月會議上的講話、他對農(nóng)民的態(tài)度以及對知識分子和“小資產(chǎn)階級”的幾種不同說法等等,也秉持了同樣的態(tài)度,作過細密的考證和解讀。他幾次對我指出,不要小看那幾篇短文,從它們所透露出來的信息,可以看到統(tǒng)治中國數(shù)十年的政治思想的淵源和實質(zhì)。
總之,元化先生對中國思想界的貢獻巨大,在當代無人可比,也無人可以替代?,F(xiàn)在斯人已逝,責任落在后來者的身上。我們只有繼續(xù)他的工作,努力為中國和人類爭取一個更好的未來,才能告慰先生的在天之靈?!?/p>
作者為國務(wù)院發(fā)展研究中心研究員
全文刊于《財經(jīng)網(wǎng)》“追憶王元化”專題,(www.caijing.com.cn/topic/retrospectwyh/)。原題為“‘常懷千歲憂’的思想者”
【王元化小傳】
1920年11月30日,出生于湖北武昌一個信仰基督教的知識分子家庭。1937年“七七事變”后,舉家逃離北平。
1938年初,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在隸屬江蘇省委的文委領(lǐng)導下工作。1939年初,隨上海各界救亡聯(lián)合會組織的慰問團赴皖南新四軍駐地進行慰問。
1948年3月,與張可結(jié)婚。
新中國成立后,負責《時代》雜志編輯工作。1952年,32歲,論文集《向著真實》由新文藝出版社出版,署名方典。此書出版未久即印行了三版,1955年被禁。
1955年,全國范圍開展了聲勢浩大的反胡風運動。被隔離審查。1959年底,被定為“胡風反革命分子”,開除黨籍。
1966年,“文革”開始,被打成“歷史反革命”、“現(xiàn)行反革命”。1970年至1972年,被隔離審查。在上海郊區(qū)奉賢的農(nóng)場改造期間,第二次發(fā)作心因性精神病。這期間,張可受到株連。
1979年“平反”前,到中國大百科出版社上海分社工作;6月,張可因“文革”時積下的病突然中風,留下嚴重的后遺癥;11月9日,平反,23年冤案終得洗清。
1981年,與王力、王瑤、錢鍾書等11人一起,被聘為國務(wù)院學位委員會評議組成員。1982年8月,被選為中共十二大代表;10月,《文心雕龍》學會籌備小組成立,任組長。
1983年6月,任中共上海市委宣傳部長。1985年5月,不再擔任宣傳部長一職。1997年,77歲,12月,《莎劇解讀》由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張可、王元化共同署名。
2006年,8月6日,張可在上海逝世,享年87年。2008年,88歲,5月9日,王元化在上海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