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在60年代就偷偷地“潛入”了中國,帶給了我們一種“不健康”的現(xiàn)代主義文藝氣息,直到80年代才真正為我們所認識,在中國出版作品最全面,位居當代法國作家之首。
對于中國讀者來說,阿蘭·羅伯—格里耶這個名字既新又舊?!靶隆笔侵杆麆倓傆?月18日去世,而很多人還要問這個人是誰(特別是當他出現(xiàn)在大眾媒體時);“舊”是指他早在60年代就偷偷地“潛入”了中國,帶給了我們一種“不健康”的現(xiàn)代主義文藝氣息,直到80年代才真正為我們所認識,在中國出版作品最全面,位居當代法國作家之首。此外,在一些態(tài)度矜持的人心目中,羅伯—格里耶是不受歡迎的,似乎他只代表已經過去了的文學潮流;而一些老派文學青年,又顯得對他過于狂熱。這種新舊共存的狀態(tài)其實反映出來的是對于羅伯—格里耶理解上的偏差的一致,即沿襲過去的評論所界定的那些作品特征,如“寫物”、“客體”等等。其實與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其他大師相比,羅伯—格里耶還是比較好談論的一個,特別是當他在1984年之后的幾年出版的自傳體作品“傳奇故事”三部曲,讓人們在那些亦真亦假的生活描述中找到了很多支持他作品風格的證據。此外,羅伯—格里耶又是惟一一個曾經3次訪問中國的現(xiàn)當代文學大師,作為他作品的出版人和訪問的接待人,我先后在報刊上發(fā)表過很多文章,描述了他的性格、思想和舉止。我既不希望人們在他的個人形象與作品風格之間劃等號,也不希望人們只關注其中的一個方面。我以為羅伯—格里耶的一生就如同他的作品,是復雜的但并非無跡可循,理解他的門徑在于我們自身應當首先拋棄固有的觀念,要承認真正的文學只是為少數人的這一事實。
在我與羅伯—格里耶接觸的過程中,從觀察他的動作到聽他講話,受啟發(fā)最多的大概是以下幾個方面:他的幽默,他的果斷和堅定,他的觀察力。在這里,我愿以1965年《法國圖書》的一份調查為索引,向讀者介紹羅伯—格里耶的某幾個方面。
法國圖書:您喜歡住在什么地方?
羅伯—格里耶:我住的地方:農村。
羅伯—格里耶從1960年代開始就在諾曼底的鄉(xiāng)下購買了一座城堡。所謂城堡,其實就是一個有多個房間的兩層樓的大房子,周圍環(huán)繞著一個巨大的花園,有樹林和池塘等等。羅伯—格里耶非常喜歡這里,如果不旅行,他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這里,只是偶爾才回到巴黎。諾曼底離巴黎有300公里,羅伯—格里耶喜歡火車,這段距離對他來說不是什么問題。在城堡里,羅伯—格里耶除了寫作,就是繼續(xù)他的農藝師的工作。他尤其喜歡熱帶植物,這與他曾經在殖民地馬提尼克海島工作過有關。在他的花園里有一個很大的溫室,里面培植著他從世界各地收集來的仙人球。羅伯—格里耶對于農村的喜愛也使得他在中國旅行時將目光主要放在農村,他很注重各類農村的差異,尤其喜歡尋找水牛。在他給他的中文版作品選集所寫的《致讀者》中,他將自己夢想成坐在一頭懶洋洋的水牛上,說它“雖然睡著了,而它那夢游者般的沉重、緩慢、顛簸著的移動卻沒有中斷”。在這里,關鍵詞可能是“懶洋洋”。當別人問他“您喜歡做什么”時,他回答說什么也不做。其實他什么都做了,寫小說、拍電影、閱讀別人的稿件、在世界各地演講……一般人認為農藝師是羅伯—格里耶在成為小說家之前的一個身份,但我對他的了解告訴我,其實他一直沒有放棄這一身份,只是他不用再在這方面為國家工作。
法國圖書:您最主要的性格特征?
羅伯—格里耶:坦率。
羅伯—格里耶是少有的言行都坦率的世界級名人,這個性格特點既給他增添了魅力,也使他得罪了不少人,他的新小說同行,無論是西蒙、杜拉斯,還是薩洛特、布托,每個人都對他不同程度地抱有怨氣,有時候是因為他對他們的作品提出了一些修改意見,有時是因為他在外面講話太多、太擅于表達,以至于搶了其他人的風頭。羅伯一格里耶在后期的傳奇故事三部曲中就同行們對他的抱怨一一進行了解釋,但也許這種解釋更令他們生氣。至于他的妻子卡特琳娜,這位時常陪著丈夫出席各種場合的“小女人”,對文人之間的勾心斗角觀察得更細,而且全部記在小本子上。2004年,為了羅伯—格里耶的傳記的寫作,卡特琳娜找出了這些日記,羅伯—格里耶看了大為贊嘆??ㄌ亓漳葥娜沼浀墓紩斐筛蟮募m紛,但羅伯一格里耶不這么看,他建議在他生前而不是死后出版這些日記。為什么不呢?這是珍貴的文學史料。于是,這本注定要惹怒某些人的日記在法雅爾出版社出版了,隨后還有了平裝本?!缎履锶沼洝纷畲蟮目袋c可能是羅伯—格里耶、卡特琳娜與出版商蘭東之間的S/M游戲,雖然這都是一些陳年舊事,但畢竟還是對蘭東的形象有一些影響。羅伯—格里耶不愿意隱瞞這些事情。在文學上,羅伯—格里耶很敬重蘭東,但也不乏對蘭東的批評,他不認為披露這些出版之外的事情對蘭東有什么不利,或許他還覺得這些事情與文學有更直接的關系。的確,在羅伯—格里耶自己的作品中,色情一直是很重要的一個因素,而且,卡特琳娜也是這方面的實踐者,她的第一本書《圖像》就是在午夜出版社出版的(后來還被象征性地銷毀了幾本)。
法國圖書:您最想成為的人是?
羅伯—格里耶:阿蘭·羅伯—格里耶。
羅伯—格里耶愿意成為他自己,因為他有強烈的自信。此外,他對自己的姓氏還有一種偏愛,至少這個名字比“西蒙”更少見,更能給人留下印象。這是一個關于“我是誰”的思維游戲,它涉及到人稱和專有名詞。當羅伯—格里耶在作品中使用“我”時,未必都是他自己,正如他在《重現(xiàn)的鏡子》中用“父親”時未必真的是寫他爸爸,只有用“爸爸”時才是爸爸。我記得在第一時間給他看剛剛出版的作品選集時,他很快就說了一句,“這不是我寫的書,是一個叫羅伯—格里耶的人寫了這些書。”羅伯—格里耶經常喜歡引用福樓拜那句著名的“包法利夫人是我”,這就是有意將真實的概念從現(xiàn)實中抽取出來,變成一個可供變通的文學概念。在這句話的帶動下,我有時也可以說出“羅伯一格里耶就是我”。每個人都可以說這句話,正如我們每個人都可以用自己的熱情和智慧去讀他的作品。
法國圖書:您喜歡怎樣死去?
羅伯—格里耶:我不知道。
我從未聽羅伯—格里耶談過自己的死這個問題,倒是午夜出版社社長蘭東跟我提到過“死”。有一天,蘭東不無擔憂地說,我不知道,我死后午夜出版社還存不存在。果然,1年后蘭東就去世了,而他的女兒繼承父親的職位,繼續(xù)著午夜出版社的事業(yè)。羅伯—格里耶固然從內心感到自己的日子越來越少,所以他在2001年提前慶賀了自己的80歲,他給自己的賀禮就是《反復》這本書。與此同時,Caen這座他的城堡所在的城市也建立了一個關于他的研究機構或者基金會什么的,法國當代出版研究學會還出版了一本他的大型畫冊,他的短文集《旅行者》也在這一年由Christian Bourgois出版。當年3月,我和魯毅去城堡拜訪羅伯—格里耶,臨走時,他問我什么時候安排他去中國云南。他說,我已經很老了,再不走恐怕就走不動了。2005年,我們終于等到一個機會,羅伯—格里耶應法國外交部的邀請前往北京參加中法文化年圖書周活動。我在北京見到他時,他比2001年那陣又老了許多,對于會議、儀式一類的事情缺少參與熱情,以至于當中國的一些名作家因仰慕他而聚集在當代文學館的會議室里等待他的到來時,他卻因太疲倦而缺席了。那一次,他的妻子卡特琳娜沒有隨行,只有我們一路上小心地照顧他。當某天我們的行程安排得太緊湊時,羅伯—格里耶生氣了,他大聲地吼叫,說我想“謀殺”他。這是一個老人對自己生命信息的一種感悟,而我們要理解這一點還要等上很長的歲月。羅伯一格里耶在2007年9月出版了他的新作《情感小說》,12月跟我的翻譯在電話中問了一句“什么時候出版我的新書”,又過了兩個月,他就在Caen去世了,事情看起來是那么突然又是那么緊湊。據說,他是因為去年拍攝影片《格拉迪瓦》太勞累而病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