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告別儀式,沒有領(lǐng)導慰問,沒有媒體專題。官方訃告來自他生前任研究員的中國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他已多年未參與所里的活動。10月3日,98歲高齡的瞿同祖先生悄然辭別人世。
瞿先生早在1940年代便蜚聲中西學界,其所著《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一書開中國法律社會學研究之先河,至今仍是該領(lǐng)域?qū)W人的必讀著作。晚年他恬淡安詳、與世無爭,“大隱隱于市”。
從早年的才華驚艷,到晚年的寧靜淡泊,瞿先生的后半生低調(diào)而神秘。一方面其名字和著作不斷為學人重溫,一方面各類媒體和公開場合幾乎從未出現(xiàn)其影跡。難怪1999年臺灣學者林端造訪北京時,會驚愕于瞿先生仍然健在的消息;拜訪瞿先生后,又以瞿先生一生之沉浮榮辱,論證學者與社會文化背景之聯(lián)系。
平心而論,瞿先生并不是西人所謂的傳奇學者。他沒有一長串行政、社會和學術(shù)頭銜,亦非著作等身的“學術(shù)大師”,而只有4本書和幾篇論文,其中兩本他自認學術(shù)價值“不高”,一直不情愿再版;他經(jīng)歷近百年的人生歷程,主要學術(shù)成果卻全完成在52歲之前;他跨越社會學、歷史學、法學和政治學等多個領(lǐng)域,卻又多半因為這個原因缺少同道,也沒有嫡傳弟子,他的幾代仰慕者幾乎都是從著作中知道他的名字。加之,瞿先生雖然家學淵源,頗多名師良友,但他的性格未免太過于平和溫順,并沒有太多奇聞軼事、英雄行止供后人評頭論足或壯懷激烈。對于大眾,甚至對于法學界之外的學術(shù)圈,瞿同祖是個陌生的名字。
然而,在這個資訊爆炸的時代,瞿先生百年人生的浮沉榮辱實在值得我們潛思。借著悼念和回顧,我們可以重溫和反思這一百年的中國學術(shù)史,乃至中國歷史,揣度學者在紛繁世局中如何保持學人本分,思考何謂優(yōu)秀學者的標準。
瞿先生1910年生于長沙的翰林世家,自小得到曾任清廷軍機大臣的祖父瞿鴻禨先生開蒙,并在叔父瞿宣穎指導下訓讀經(jīng)史。1932年他以優(yōu)異成績保送入燕京大學就讀,主修社會學,其時燕大社會學系集中了以吳文藻為代表的中國第一代社會學家。之后他進入燕大研究生院,專攻社會史學,并于1936年獲碩士學位,學位論文《中國封建社會》次年在商務(wù)印書館出版,旋即成為中國社會史領(lǐng)域的重要參考書。
抗戰(zhàn)爆發(fā),北平淪陷,不愿做順民的瞿先生只身南下。1939年,他來到了昆明, 開始在云南大學執(zhí)教,并在西南聯(lián)大授課。瞿先生盡其所能搜集中國法制史資料,“伏案寫讀, 敵機不時來襲, 有警輒匆匆挾稿而走, 時作時輟, 倍平日之力, 始得竟其功”,完成了其名著《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這是中國第一部以社會學視野研究法律制度的著作,中西學界譽之為中國法律史最佳著作。
10年之后,瞿先生遠赴北美,先后在哥倫比亞大學、哈佛大學、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等名校做研究,盡管多數(shù)時候他獨自漂泊各地,但還是出版了《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的英譯本和英文版的《清代地方政府》,贏得學界的高度贊譽。
1934年到1965年是瞿同祖先生學術(shù)生涯的黃金時代。這30年間他的研究卓有成效。最讓人惋惜的是,他的學術(shù)創(chuàng)造力在1965年回國后就基本終止了。滿懷激情回到北京后,先生旋即遭遇“文革”,雖未受到迫害,卻一直未被安排工作。直到1971年他才被安置到湖南文史館,工作為“政治學習”。也是在這一年,他和分隔多年的妻子趙曾玖終于在湖南團聚,然而,5年后愛妻就離開了人世。這段荒廢的歷史,有太多不足為外人道的苦痛。
1978年,改革開放元年,瞿先生被調(diào)入中國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對他而言這也是一個重振旗鼓的契機,他計劃再寫一本書,堅持每天坐公交車去中國科學院社會科學圖書館查閱資料,前后近兩年。然而,或是因為年歲漸長、身體欠佳,或是因為只能借兩本書、下午早早閉館的圖書館和其他條件的限制,瞿先生并未按預(yù)期完成書稿。這是他后來深以為憾的事情。
倘若能報以“同情之了解”,對于他的無奈,我們便不會僅止于惋惜。瞿先生出身社會學界,其研究涉及社會史、法律史和政治史。以上3個學科都屬于1952年院系調(diào)整時被取消的人文社會學科。他畢竟一介書生,在海外時并不了解國內(nèi)的政治風云,更不可能預(yù)料“文革”的發(fā)生,會對他這樣的舊式學者造成多大的沖擊。后來他曾很無奈地回顧道,“國內(nèi)發(fā)生文化大革命,我怎么知道呢?連劉少奇都不知道要發(fā)生文化大革命,我怎么知道呢?而且我不了解國內(nèi)情況,我回國,事先沒有跟國內(nèi)聯(lián)系過,我一個中國人,回國來還要聯(lián)系嗎?!”
在這樣的大背景下,瞿先生隱姓埋名、被冷遇10多年,實在已屬幸運。他不是剛烈狂狷之士,毋寧說,他性格深處更多隱忍與平和。但風雨如晦、少人幸免的時局之下,一個人選擇隱忍與平和而不是屈服與獻媚,也是另一種堅持和英勇。
這種性格也讓他在1978年后的學科重建及學者復出熱潮中依然淡泊而沉默。有人認為,瞿先生太不懂政治。1981年《中國法律與社會》重版,他竟堅持不修改他“過時”的“封建”概念;有人認為,跨越社會學、歷史學、法學和政治學的瞿先生,對于剛面臨學科重建任務(wù)的中國學術(shù)界未免太過奢侈,事實上,隨著中國學術(shù)的重建和擴張,重新理解瞿先生及其作品才成為了一種可能。正因為此,瞿先生逝世后,在主流媒介的輕描淡寫之外,網(wǎng)上會有這么多朝氣蓬勃的后輩用樸實的言辭哀悼這位老先生。
瞿先生的成就自然也源于他的天分、抱負,但先生自承,一生治學得力于“勤奮”、“認真”四字。他的“學術(shù)成果”無非是4本書和幾篇論文,但每本書、每篇論文都有這四字的根基。先生曾表示,他并不害怕被年輕一代超越,年輕一代應(yīng)當拿出自己的貢獻——這是學術(shù)的題中應(yīng)有之義。
搖旗吶喊乃至運用手段、汲取資源而無心問道的學者,他們的名字將被淡忘,成就另一種沉默。而瞿同祖這個名字,必將被永遠寫入中國的法律和社會研究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