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朝采藍——古名物尋微》是揚之水《古詩文名物新證》之后又一本考證詩文名物的書， 是追溯尋常物用在文化史中的變化與物本身的變化兩條軌跡的交匯。文筆是作者一貫的風(fēng)格，行云流水般，氣韻淡遠。內(nèi)容從先秦到明清，多宋人故事，所述好像隨機拍攝的平凡的生活特寫，但鏡頭又總是落在這個文明恬靜從容的瞬間，讀來仿佛走入一間文人的書房，主人剛離開。想到這種雅致的場景在古今的干戈不息中總是那么短暫，就覺得她精心描述的是一種蘊于物中的理想，是這個文明一直懷想的生活。因為美，所以近乎靜止。

書中章節(jié)看上去就是用心說一件件小事情。然而，從日常起居到形體姿容，揚之水考察生活風(fēng)尚的變化和器物形制的變化兩個線索的交叉互動，給那些習(xí)以為常的生活細節(jié)書寫歷史，使人們在身邊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之流的無所不在和獨特魅力。書中在一組對文房清玩細致的描述里，揭示出一個長時段的物質(zhì)文化變局對生活體驗和審美趨向帶來的微妙而深遠的影響，這便是生活姿態(tài)與家具的變化——居室陳設(shè)以憑幾和坐席為中心轉(zhuǎn)變?yōu)橐宰酪螢橹行?。從跪坐向高坐具的轉(zhuǎn)變，宋人已有自覺，而揚之水通過對尋常器物的追本溯源，例如花瓶、硯屏、筆筒等，探究生活方式的改變?nèi)绾螤縿恿酥T多方面的生活細節(jié)，由此枝繁葉茂，導(dǎo)致文化傳統(tǒng)的變遷?；仡^再看，“明窗凈幾，羅列布置”，“鳥篆蝸書，奇峰遠水”，“端硯涌巖泉，焦桐鳴玉佩”（趙希鵠：《洞天清祿》序），宋人筆下的人間清趣中隱現(xiàn)著歷史舒緩的潛流。

另外一組小東西也很有意思，都是用在社會交往中的，在傳統(tǒng)社會中，它們是禮的依附， 例如茶角、詩筒、食盒、春盤、拜匣、名刺，可以稱為“流動中的物”（things in motion)，它們不僅是社會變化的靜態(tài)寫照，而且成為社會實踐的一個重要領(lǐng)域，人們在這個動態(tài)的領(lǐng)域中通過物的流動和交換來構(gòu)筑、維系及經(jīng)營社會關(guān)系。社會和文化環(huán)境的變遷則影響物中承載的價值、涵義和規(guī)范。

當時人際交往中互相饋贈的諸般物品，以茶為最。包裹精致的茶角便與筒竹盛詩一道借助通行的郵驛制度遞送親情和友情。這種社會交往方式及其文化價值并不僅僅體現(xiàn)在士人的相互往來中，宋王鞏《隨手雜錄》云，蘇軾在杭時，“一日中使至，既行，送之望湖樓上”，待諸人散去，中使乃密語子瞻曰：“某出京師，辭官家，官家曰：‘辭了娘娘了來?！侈o太后殿，復(fù)到官家處，引某至一柜子旁，出此一角，密語曰：‘賜與蘇軾，不得令人知。’”中使 “遂出所賜，乃茶一斤，封題皆御筆”。御茶本是皇家的珍愛之物， 輕易舍不得賞大臣， 出手也該是很體面的事情， 在這番描述中， 卻看不到君臨天下的樣子。《雜錄》說的事情是否曾經(jīng)發(fā)生， 今天無法查證，小道消息所揭示的歷史， 是那時人們的說法， 在其中我們看到宮廷與文人價值之間關(guān)系微妙的傾斜。

這些寄頓詩思的小東西是文人們常常吟詠的對象。它們蘊涵著詩意， 又是詩的載體。不論是從一支竹筒中抽出一張詩箋展閱， 還是把包裹著茶餅的織錦、竹葉或蠟紙一層層打開， 在滿室清香中待泉水煮開， 詩不是抽象的文字和韻律，而是作為書寫融入物的空間：過程、氣息和體驗。這些詩本來就是物的一部分， 與物一起構(gòu)成富有層次的、流動的雅致世界， 而不僅僅是對這樣一個世界的描述和想象， 存在于物像之外。在揚之水的書中， 我們能看到宋人有些詠物詩有很具體的語境， 那些寄寓友情和親情的東西不但存在， 而且使物的詩意與詩的物性合二為一。

在物中體驗詩意，可以拿裝茶的茶入作個例子，這些在日本茶道中地位相當重要的茶具，據(jù)考古學(xué)家栗建安說， 最初曾是來自宋元時代閩南民窯的小釉陶罐子，在歷代茶道的使用中被賦予一層層新的涵義，從而開始另一番傳奇的身世。每只茶入的名字，常來自往昔的茶事中，如古代的茶人為它作的一首詩，用墨書題在木盒上，準備茶會時， 當主人在選擇用哪一只茶入的時候，詩便與名物一同重啟流動的物境。取茶的時候，主人在客人面前打開包裹茶入的仕覆——用華麗的明代錦緞制作的錦囊，有復(fù)雜而雅致的系法——客人驚喜地看到茶入，品鑒之后， 從主人那里知道它的名字， 它的詩和它傳奇的身世，仰慕木盒上著名茶人的手跡，最終能從主人精心的選擇和身體力行中體會對友情的期許和對人生的看法。

美國密歇根大學(xué)藝術(shù)博物館有一只身世不凡的茶入， 木盒上有日本著名茶人小掘遠州 (一五七九——一六四七) 墨書題名“獨寢”，這個題名來自他為這個小陶罐作的一首和歌， 大意是:

[甚至] 你的形容/也飄逝/從昨晚我們共渡的床上/不曾想/今夕只能獨寢

詩的內(nèi)容是對平安時代末宮廷詩人和畫家藤原隆信 (一一四二——一二○五) 的一首和歌的調(diào)侃:

[只有] 你的形容/在我獨寢的床上出現(xiàn)/你在哪里/與誰/共渡今宵

兩首詩文之間的傳承關(guān)系， 我們?nèi)菀桌斫猓A麗錦囊與陶罐簡素遒勁的強烈審美反差以及層第打開過程中的視覺效果， 也能夠想象，而此間真正的詩意是寄寓在詩文與茶物之間微妙而特殊的關(guān)系之中的。 這兩首和歌與在茶道語境中看見這陶罐的體會， 有很強的呼應(yīng)，物失掉了詩， 就不成物，而這詩失掉了小陶罐， 就變成一首情詩了吧。

比起宋人對茶角的描述來， 日本茶道的意境近乎程序化， 但我們還是能從其中看到詩意蘊涵于對整個過程的體驗中， 很難說清楚哪里是詩的結(jié)束， 哪里是物的開始。當年它們?nèi)氩匚鞣讲┪镳^時， 因為人們不了解這種層次與過程中寓居的詩意， 經(jīng)常把錦囊與題簽?zāi)竞卸籍斪髌婆f的“包裝”(這個詞本身就是一種文化誤讀) 丟棄了。這些承載著層層文化的茶入因此失去了它們的名字、它們的詩意與它們的歷史， 變成了展廳里一只只無名的“tea caddy”。

與這種儀式般的堅持相對的是日常生活中物的無窮變化， 這常常是一個文化生命力的所在， 其中寄托著生命中很真切的體驗，物與心的契合就這樣隨著文化的變遷而消散。對于物來說， 當人們不再用詩筒遞送友情， 詩意空懸的竹筒就為新的功用所填充， 以至于我們不知道案頭靜靜的筆筒， 曾經(jīng)有浪漫而流動的社會生命。對于詩來說， 所詠之物的語境失去了， 卻沒有辦法給它們賦予新的理解和體驗， 讀起來就顯得“晦澀”和“隔”——仿佛隔霧看花，不知所指。通過傳統(tǒng)意義上的文獻考據(jù)好像還不能解決這個“隔”的障礙， 因為注釋常常把詩拆解成無數(shù)的出典，重構(gòu)身臨其境的感覺還需要恢復(fù)物的語境和動感， 使情歸物中。揚之水的文章把詩與物之間錯綜的關(guān)系通過一件件有詩意的東西給說出來，使人們不僅從中對詩的內(nèi)容有直觀的理解，而且對詩的物性有直觀真切的體認， 當物之美與程序之美隨著文化史的轉(zhuǎn)變不再為今人所熟識時，揚之水則為我們體會物中的深情與雅致，建構(gòu)了一個個想象的基點。

在這些篇章中， 揚之水說自己“不是從詩學(xué)角度探討詩人之詩， 而是欲求解讀詩中包含的生活之真實，生活狀態(tài)之真實”。我想， 這真實和真切是有差別的， 后者是揚之水的名物研究真正過人之處，其實她通過對物細微的體察和近乎無我的敘事中激活的不僅是物中詩性的品質(zhì)， 更是人心中的詩意， 使人們在日用常行中體味生命， 感受物中情的真切。

宋人把這種對平凡瑣事的關(guān)懷追溯到唐人張彥遠，趙希鵠《洞天清祿》開篇即說到這位遍覽天下珍藏，作《歷代名畫記》的作者，還寫過一本《閑居受用》， 記述身邊平凡生活點滴，所謂“至首載齋閣應(yīng)用，而旁及醯醢脯羞之屬”，雖然作者既而感嘆“噫！是乃大老姥總督米鹽細務(wù)者之為，誰謂君子受用，如斯而已乎”，因別立鑒古一項而稱之為“清?！?；不過依著張彥遠自己對氣韻的講求——“若氣韻不周空稱形似，筆力未遒空善賦彩，謂非妙也”，想來《閑居受用》中的叢脞“細務(wù)”也是寫平淡中的意韻，而宋人的“清福”未嘗不是與此“細務(wù)”之意韻相銜。此后許多談物的作品，常是國破家亡，物去人非之后的追憶，亦多系于“醯醢脯羞之屬”，至深的哀慟，竟也是寄寓于對平凡細物的不舍和依戀。

名物研究本來是一門古老的學(xué)問，不過一直是經(jīng)學(xué)中的一個分支，對物本身的覺醒與興致，卻是宋人的風(fēng)尚。在劉敞、歐陽修的倡導(dǎo)之下，北宋學(xué)者們開始致力于對古器物進行系統(tǒng)的收集、描述和研究。

文房空間的變化“使精致的雅趣有了安頓處”，宋人疑古思想的萌生也為對物與文的雙重關(guān)注開啟了探索之源。世風(fēng)好古，北宋文人在他們的金石考古著作中就先講明白：古器“非特區(qū)區(qū)為玩好之具而已”（《金石錄》序），或“非敢以器為玩也”（《考古圖》），更重要的是可以“決經(jīng)義之疑也”（《金石錄》卷十三《爵銘跋》）。疑，所以對史籍書寫和流傳過程有更清醒的體察：“蓋史牒出于后人之手，不能無失?！彪m然說 “刻詞乃當時所立，可信不疑”，可“是非褒貶出于秉筆者私意”， 刻詞本身也就不可能不失其實。證據(jù)是，在北魏鄭文公碑上，趙明誠看到鄭道昭在遠離都城的摩崖碑文中隱去了朝廷因為其父“治闕廉清”而加的惡謚。他覺得不可思議，卻不肯因為碑文乃當時之物而否定史籍之詳。大概他已經(jīng)把那些秉私意、失其實的古籍和金石都當做更廣闊的歷史的一部分。

宋人金石考古的一個重要工作便是給古器物定名，定名源自考查古籍中提到的草木鳥獸魚蟲的名與實，進而研究與典章制度風(fēng)俗習(xí)慣有關(guān)的各種器物的名稱與用途。古書中對自然的細致分類保存著我們模糊的歷史記憶——在混沌的世界中建立規(guī)則和秩序，曾是一個多么漫長艱難而生死攸關(guān)的事。文物風(fēng)俗典章制度中則蘊涵著古人的觀念和理想。當承載它們的物隨著歲月塵封而湮滅，就不得不再去窮究名與物的關(guān)系，恢復(fù)久已離散的語境。

名物學(xué)持“名”以找物，古器物學(xué)持“物”以找名，乃至“形制之學(xué)實為宋人所擅場，凡傳世古禮器之名，皆宋人所定也”（王國維語），揚之水并不泥于古人對名與物的對照考查，她的求新之處在于關(guān)注的是詩文和器物間的契合，嘗試“在二者的遙相呼應(yīng)處，接通它們本來應(yīng)有的聯(lián)系”， 由此，使物在詩中的生命于兩者的契合處復(fù)活。

此即所謂“相知”——從釋讀文物中蘊涵的文化信息開始，達到“與古人有會心之妙”。考證詳實，才能有身臨其境之感，而會心之妙還要出于情和韻。有一位讀者說的非常好：“說起來，‘相知’大概算是做學(xué)問的最高境界了，研究者和研究的客體如果可以達到相知和互通的境界，這門學(xué)科也就有了靈魂?！边@份相知，使人尤思宋人。他們用很重的文思來考古金石，呂大臨說“觀其器，誦其言，形容仿佛，以追三代之遺風(fēng)，如見其人矣”（《考古圖》）。一句“如見其人”，物中的人情，呼之欲出。

論考據(jù)詳實，科學(xué)方法，宋人或不敵經(jīng)歷了乾嘉學(xué)派和現(xiàn)代考古雙重熏陶下的今賢。論靈氣才思，北宋金石人物，如劉敞、歐陽修、趙明誠、李清照之屬，卻可以說是凌跨百代。對此仍是王國維的評價最為貼切，他說，北宋金石學(xué)中的“士大夫亦各有相當之素養(yǎng)，賞鑒之趣味與研究之趣味，思古之情與求新之念，互相錯綜”。北宋金石學(xué)在靖康之難之后迅速衰落，雖然清代復(fù)興，考證也遠過于前代，然而“于宋人多方面之興味，反有所不逮”。

思古之情與求新之念，道出宋人金石之美的極致和傳統(tǒng)之流中間最富生命力的特質(zhì)。我想，正是觀堂拈出的所謂“興味”，以及思古之情和求新之念，使揚之水孜孜不倦于名物之學(xué)，而與古人相知吧。當我們?nèi)諠u依賴以科學(xué)方法探索這個文明的歷史時，這種相知顯得那么珍貴——沒有它，我們?nèi)绾误w味點點滴滴中久已湮滅的詩意呢。

（《終朝采藍——古名物尋微》，揚之水著，將由三聯(lián)書店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