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老人的爭吵,一個不依一個不饒的,非要分出個我是你非來。此時,所有的依據(jù)“斷案”都用不上,把水?dāng)嚋喠?,把他們都哄好了,把缺口說圓了,就是“清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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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一進門,就發(fā)現(xiàn)氣氛不大對頭。平日里,爹媽兩人都是系著圍裙舉著勺子,齊刷刷從廚房出來跟我打招呼。這次,當(dāng)我興沖沖喊著“我回來了”時,沒人理我。再看那兩位,一個在客廳看報紙,抬眼看了我一下,算是打招呼;另一個在臥室,隔著屋子對我“嗯”了一聲。這氣氛,完全迥異于往常,憑借多年來積累的深厚經(jīng)驗,我當(dāng)即就明白了幾分。
我邊換鞋子,邊對著看報紙的老爸說,吵架了吧。老爸把報紙往旁邊一擱,說,誰稀罕和她吵架。老爸這架勢,已經(jīng)完全說明問題了。為維護他那大老爺們的尊嚴(yán),從來不會承認(rèn)和老媽吵架,北方男人對與女人爭吵之事很不屑,所以即使吵了,也堅決不承認(rèn)。
我走到老頭身邊,在沙發(fā)上坐下來,說,沒吵架,那你怎么氣呼呼的?還黑著一張臉,為什么吵啊,說出來我聽聽。
倔老頭一把摘下老花鏡,大手一揮,說,你問她去,我可沒跟她吵,是她自己找事。這話一落地,原本靜悄悄的臥室有了動靜。老太太已經(jīng)嚷嚷著從臥室出來了,她這半天沒動靜,實際上是在偷聽著呢。
老太太雖然60多歲了,但仍然有著伶牙俐齒的范兒,說,我怎么找事了,你說話講理不講理?好好的一盆花,就被你澆死了,還成了我找事了。有你這樣不講理的人嗎?年輕時候不講理,老了還更不講理。
我做了往下的手勢,提醒老太太,慢慢說,小點聲,有理不在聲高,到底咋回事?
原來,老太太養(yǎng)了好幾年的一盆花,剛剛長出點氣勢,添了很多新葉子,卻突然死了。老太太一追問,原來是老頭趁她晚上在樓下扭秧歌的時候,每天都澆水。結(jié)果,老太太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
老太太余怒未消,說,我講過多少次,這種花不能頻繁澆水,不干不澆,要干透了才能澆。你為什么偏不聽,你這不是故意的嗎?
老頭也滿肚子委屈,說,我就是看著干了才澆的,我是怕那花干死,好心沒好報倒也算了,怎么能說我是故意的?你這不是冤枉好人嗎?你說話就講理嗎?
看來,有我這個評理斷案的人在場,兩人都煥發(fā)了戰(zhàn)斗力,很有據(jù)理力爭,是非分明的架勢。他們各自擺完自己的理兒,等著我評判。
我先說老頭,你吧,澆花前先問問我媽啊,養(yǎng)花她是專家,你又不懂,隨便澆水自然不對。
然后,我說老太太,你吧,人家給你澆花,是好心,又不是誠心澆死,你不該冤枉人家啊。
我剛說完,一個擺著手說,好好,我不對,以后家里的啥事我也不管,干死了渴死了,都和我沒關(guān)系;一個抹起了眼淚,傷心得不行,什么好心,照你這樣說,只要是好心,不管犯了什么錯,都也是好心是嗎?
他們原本是找我斷官司的,結(jié)果卻更加生氣了。
當(dāng)然,以上這個情節(jié)是我缺少經(jīng)驗時犯的一個錯誤。后來,妹妹提醒我,說,本來他們都有委屈,想找你傾訴,結(jié)果你各打五十大板,不是讓人家更添堵嗎?你得學(xué)會兩頭都說圓了,那點事能有個對錯嗎?怎么說圓了,就怎么來。
我琢磨了一下,感覺妹妹的話有道理,趕緊說,你的思路很有高度,指導(dǎo)性也強,那以后他倆再吵架,你來給他們評理斷案啊。妹妹說,這不行,你是老大,他們還就認(rèn)你,你有權(quán)威性啊。
說實話,我都不知道是從哪一天起,原本給我和妹妹“斷案”的老爸老媽開始找我“斷案”,一直都覺得他們是那樣強大、正確,但是忽然他們就成了孩子,像兩個搶玩具爭吃食的孩子一樣,老媽時不時就打來電話,不是告狀就是訴說委屈。
給兩個老小孩“斷案”,成了一件讓我煩惱的事情。最初的時候,我釘是釘鉚是鉚,分析得有條有理,但發(fā)現(xiàn)效果不佳。妹妹的話給了我啟發(fā),沒錯,老小孩的家務(wù)事,是沒辦法斷個分明的。與其做清官,不如攪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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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的事態(tài)顯然比較嚴(yán)重,老媽在電話里哭得嗚嗚咽咽的。在我的記憶里,她很少有這樣傷心的時候。她抽泣著說,我不能再忍下去了,他太欺負(fù)人了,你能回來一趟嗎?
我下班趕回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兩人已經(jīng)“分居”了一晚。老爸的被子放在沙發(fā)上,他坐在茶幾前,對著一碟榨菜和一小瓶白酒。
我的眼淚忽然涌上來,十分心疼,但隨即又覺得好笑。臥室的門是反鎖著的,老媽像個受了委屈的少女一樣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我敲開門,老媽還真像個無助少女那樣趴在我肩膀上哭起來。一個喝悶酒,一個把自己關(guān)屋子里,真有點天塌下來的陣勢。
我像很久以前老媽安慰我那樣,摸摸她的頭發(fā),幫她擦干眼淚,耐心地坐下來,等待她的訴說。她舉起手指對我說,你看我的手。
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手指上纏著紗布,我捏著她的手指問,沒事吧,你是怎么搞的啊,要小心。她的眼淚更多了,抽抽搭搭中終于講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前兩天,老太太看老頭的鞋子有點大,就要給她扎雙鞋墊。老頭說還是買吧,你都多少年不動縫紉機了。但老太太覺得買的不好,太薄,不如自己做的厚實。
不料,一雙鞋墊還沒扎好,老太太的手指被機針扎著了。結(jié)果,第二天老頭出門就對鄰居王阿姨說,我家那位非要扎什么鞋墊,這不把手扎傷了,笨了一輩子,老了還想做什么鞋墊。
老太太站在院門口,正好聽到了這些話。老太太不僅傷心,還泛著濃濃醋意,說,他在別的女人面前說我壞話,他安的什么心?
我把老太太扶到客廳沙發(fā)上,看著沙發(fā)上的老頭,說,我就能明白我爸的心思,他為什么要跟人家說你扎鞋墊,還不是炫耀唄,意思是到現(xiàn)在還親手給他做鞋墊,他覺得驕傲啊。說你笨,那是寵你唄。我小時候,你不都是在別人面前說我長得難看,回到家就夸我好看。當(dāng)著別人的面,越是自己親的人,越是要說他不好,這個你還不明白???我爸他就是這樣想的啊。
老太太看看我,仍然不依不饒地說,你怎么知道他這樣想的,他就是想討好人家,才對人家說我壞話。
我趕緊對老頭眨眼,說,我是我爸的女兒,自然知道爸的心思啦,是吧,老爸。
我說,不吭聲就是承認(rèn)了。我爸嘴硬,不吱聲就是承認(rèn)了,這個你是知道的吧。
老太太看一眼不做聲的老頭,罵一聲,死老頭,不是個好人。
哈,老太太肯這樣說,算是消氣了。我趕緊趁熱打鐵,說,爸,我媽也真夠疼你的,嫌外面賣的鞋墊不好,非要給你做,這是什么待遇啊。我媽傷了手,我知道你心疼,但心疼不能光喝悶酒啊,去給我媽做飯去啊。
老太太擰一下身子,嗔怒著說,誰稀罕吃他做的飯。然后,她的眼神就追隨著老頭的身影,看著老頭進了廚房,老太太總算露出了一絲笑容。
看,這就是一場劍拔弩張的戰(zhàn)事熄滅的過程,當(dāng)然,這場戰(zhàn)事的結(jié)局是,老頭給老太太遞過去一把小勺子,說,你手不方便,用勺子吃吧。這邊,老太太像個受寵的少女一樣,乖乖地接過了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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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說到底,如同所有的家事難斷一樣,兩個老人的爭吵糾纏,根本就是些瑣碎的小事。而且,越是老人,都越像孩子,吵起架來,撒嬌耍賴,一個不依一個不饒,非要分出個我是你非來。但哪里有什么是非可分?身為“判官”的兒女,所有的依據(jù)斷案都是用不上的,把水?dāng)嚋喠?,把他們都哄好了,把缺口說圓了,就是“清官”。而且,我一直覺得,老頭老太太拌嘴吵架,也不是一件壞事,比各自沉悶要好很多。當(dāng)然,經(jīng)常爭吵,也是讓人煩惱的事。有一陣子,我家二老,基本上是每周一吵,我有點疲于“斷案”了,于是還想了個招,采用了短暫隔離法,也有很好成效。
不是都說對方不好嗎?不是都口口聲聲說,誰離了誰都能過嗎?那就讓他們短暫隔離。把老頭送妹妹家,把老太太接我家。時間不長,只一周,他們都撐不住了,喊著要回去,說自己家好,說你們都上班,沒個說話的,再說也和你們年輕人說不到一起。
那個時候,就是我點評的關(guān)鍵時刻——不是說離了誰你都能過嗎?看看,想了吧。想想吧,要是以后一個先走,留下的那一個,可不就是孤單嗎?趁現(xiàn)在兩人都健康,就該互相照顧著,多體諒,好好過日子,一點小事也要爭個高低,能有什么意義?
嘿,當(dāng)我這樣說的時候,這兩位都變得像小學(xué)生一樣乖巧聽話,不停地對我點頭。
(編輯/李賢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