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語
石頭是世間最緘默的語言。
從沒人見過一塊石頭開口說話。當(dāng)然,石頭也是會發(fā)出聲響的,除了被移動和撞擊,它也有自己的心跳。被移動或者被撞擊時,雖然聲音是從石頭的身體發(fā)出的,但那不是石頭的語言。石頭要說的話都起伏在它自己的脈搏里,人無法聽到。
對于隨處可見的石頭,無論是巨大的還是微小的,不管是精美的還是丑陋的,都分明是一只只從地心長出的眼睛,帶著一種特殊的使命,靜靜地審視著世間的一切,目光冷峻而充滿穿透力?;蛘哒f,它們是上帝放置在世界上的一些暗語,用自身的寧靜和重量,從一定程度上平衡著世間的喧嘩與輕浮。面對一塊石頭,我們能跟它說些什么呢?跟它談金錢嗎?權(quán)勢嗎?名利嗎?我們的每一次開口,都可能立即暴露出骨子里的世俗和淺薄。
無論我們對石頭說些什么,石頭都只是靜靜地聽著,一聲也不出。也許,石頭打心眼里就不愿和人打交道的。因為它清楚地知道,人之所以主動接近它,一定是懷了某種赤裸裸的目的。人與人都很難成為朋友,能有閑心來結(jié)交它們嗎?石頭害怕人注意上它,人開始注意它的時候,就意味著它將很快被人所利用。
石頭同人一樣,原本是沒有高低貴賤之分的。但恰恰是人,在自己的社會里混了個高低貴賤后,又給它們標(biāo)出了高低貴賤的身份。其實,不管是被奉為身價不菲的奇石,還是被砌作了房基,或者被粉碎鋪了路,甚至被人墊了茅坑,石頭都毫無怨言。不但毫無怨言,對于自己能物盡其能,石頭也許還對人心存感激。它所討厭的,是人那把事事物物都要分出個三六九等的眼光。討厭歸討厭,石頭還是能體諒人內(nèi)心的苦衷的——他們自己不就是整天在別人布滿條條框框的眼光里活著的嗎?
石頭質(zhì)地雖硬,但遠(yuǎn)不如人有力量。有時,人只為了舒展舒展手腳,就能改變一塊石頭的位置。如果稍微動一下腦筋和力氣,就能徹底改變一塊石頭的命運。因此,在人面前,無論體型多么巨大,石頭總是表現(xiàn)得很謙卑。沒有辦法保護(hù)自己,它只能用堅硬的外殼來守護(hù)自己的心靈。即使身體被戕害得疤痕累累,即使尊嚴(yán)被踐踏得支離破碎,它也只能在心里跟自己說會兒話——誰叫自己是一塊石頭呢?
面對石頭的永久緘默,有個自詡能聽懂各類事物語言的人忍不住地斥責(zé):難道你連一句話都沒有嗎?石頭安詳?shù)胤磫枺和瑯釉谶@個世界上活著,誰會沒有話呢?人想順藤摸瓜:那你的話都對誰說呢?對于這樣的詢問,石頭不禁有些得意:在這一點上,我比你們?nèi)藦??;ú輼淠?,蟲魚鳥獸,風(fēng)雷云電,日光月華,都是我的好朋友。而你們?nèi)?,連同類之間都很少好好地說說話。要問這是為什么嗎?原因很簡單……突然,石頭像猛地想起什么似的,使勁關(guān)閉了語言系統(tǒng),并且用力打了自己一個響亮的耳光,在心里惡狠狠地罵了自己一句:叫你不長記性!
也許,它是怕自己炫耀過頭,遭人嫉妒?抑或是怕一不小心說錯話,得罪了人?
拜石
大千世界,人不同貌性,山不同形韻。
魯中縣邑臨朐,地面不大,乾坤不小。境內(nèi)多山,峰巒疊宕,雖少崢嶸,卻座座藏金納寶。金銀銅鐵是寶,花草樹木是寶,不出金銀銅鐵、不長花草樹木的石頭居然也是寶。金銀雖貴,終有其價;花木雖珍,亦有同屬;唯獨這石頭,奇怪得沒了正形,反倒稀罕于世,成無價之寶。
以心觀石,一塊塊都是似了畫如了詩的。這些石頭,形成變化于地殼運動之間,蘊山巒峰壑之靈魂,沐日月潤澤之光輝,美在古樸自然,奇在形神兼?zhèn)洹4挚衽c精妙,陽剛與陰柔,拙丑與玲瓏,無一不是巧奪了天工,和諧了天地之氣。一峰則坐地神游,一石則奇幻千尋。方寸之間,山瀑流云,聳崖峭壁,江河湖海,山川風(fēng)光,世態(tài)萬象,或濃寫或淡墨,瀟灑淋漓,栩栩如生。
然而真正有內(nèi)涵的奇石,不僅講究個形似,更滲透著豐盈綿長的文化底蘊,歷史老人的“評陽說月”,“輕舟已過萬重山”的千古絕唱,梁?;拿利悅髡f,《白蛇傳》中的西湖斷橋相會,《西游記》中的“孫悟空三打白骨精”……我常常久久徘徊于奇石館所、鄉(xiāng)村集市,觀其形而悟其德性,悅目養(yǎng)眼,啟智而明心。
宋代的陸游有云:“石不能言,最可人?!笔疅o價,蓋因人而異,究其價值,全在于心有靈犀。石頭孤獨,人亦孤獨。石頭的孤獨是一種天生的姿態(tài),大的孤獨往往能產(chǎn)生大的絕妙之美。每次走近那些石頭,我都是懷了深深的敬畏之心的。我仰慕了它們的造化,也欽佩了它們的定力。一塊石頭的生成過程,是怎樣地穿越了時間和空間的呢?
米芾是真正懂得石頭的人。傳說有一天,米芾在兩個家人的陪同下,到郊外游玩,正在行走之間,米芾發(fā)現(xiàn)路旁有一塊奇形怪狀的石頭,頓時欣喜若狂,立刻下馬,整理衣冠,伏首大拜,并口中念念有詞,“石兄,受我一拜,受我一拜。”一個大書法家,一時成為婦孺皆知的石癡??磥恚总酪彩枪陋毜?,孤獨得竟與石頭稱了兄道了弟。
我也想高攀石頭為知音。突然就有那么一天,我對著一塊巴掌大的石頭流了淚,因為在它身上我看到了問天的屈原。世間萬物都是有著自己的命運的,我的命運讓我遇上了這塊石頭,一下子就喜歡到了心里去。我不惜花了一個大價錢,把它請到家里,日夜與之對視。屈原問天,我問屈原,老天沒有睜眼看一下屈原,屈原卻一眼就看到了我的心里去,指點我問天問地皆是虛妄,最好的問詢是去問自己。
人皆微渺,再大的風(fēng)流,也終究要被風(fēng)吹雨打去。石頭是寵辱不驚的,即使對著它三拜九叩,它也渾然不知。這樣想來,人之賞石,賞的其實是自己內(nèi)心的觀照;人之拜石,拜的其實是自己內(nèi)心的主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