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我不止一次問自己,你的理想是什么。我迷茫了。我不知自己的理想是什么。
這讓我很傷感。我曾是一個有抱負的人,自信“天生我才必有用”;我曾是個理想主義者,相信春來必然百花香。因為理想,我步履匆匆,生機勃勃;為了理想,我努力著,幻想著,盼望著,總感到機遇正在款款走來,把我?guī)У矫倒迳拿魈?。然而,時至今日,我仍是一個普通人,在普通人中間行走著,過著一家人的小日子,沒大福也沒大禍,在瑣碎中煩惱著,在細微中激動著。當我在某一個時日細細盤點自己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我把理想弄丟了,而且完全是在不知不覺懵懵懂懂之中,理想丟失得無影無蹤。
我感到好似歲月給我開了個玩笑,讓一個有志青年在苦苦的奮斗中,竟然忘了奮斗的目標。而在目標的喪失中,我卻渾然不知,讓我成了父親與丈夫,成了某個街區(qū)的老住戶,成了某個單位的老職工。而我也全然就是“成了”的模樣,在普通生活中普通著,偉大退去,風光不再,難道這就是我的人生?
我一直相信,人必須為理想而活,沒有理想的人不如一只狗;我甚至相信,即使沒有偉大的理想,一個能幻想的人,一個能夠被莫名的沖動燃燒的人,也算是一種搖曳的人生了。但現(xiàn)實證明我錯了。現(xiàn)在我更相信人都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現(xiàn)實主義者,現(xiàn)實就是理想的掘墓人。過去所謂的理想,如果切去生命中的張揚,欲望中的貪婪,心靈里的虛偽,往往一文不值。理想是什么?理想是華麗的、偉大的、高貴的,實現(xiàn)理想的艱難過程中往往閃爍著人性的光亮,理想實現(xiàn)的價值往往成為人類寶貴的資源。然而,這僅僅是理想中的極品,在我看到的生活中的理想中,無一不是從私心出發(fā)的,從表面看,他們的理想是為了一個偉大的目標,可能他們還高喊著“奉獻”、“無私”的高調(diào),但心里真正的目的卻是為了有力的權利、高檔的生活、美麗的色彩,一句話就是高人一等,優(yōu)越舒服,做一個人上人。我沒有權利指責這種人的理想,就我這個已經(jīng)沒有理想的人來說,他們的理想也是我希望得到的。但總感到這理想又缺少了什么,也許壓根就不是理想,而是享受生活滿足欲望的本能愿望。
人都在理想的大道上前進著,理想是人類心靈的天空,沒有理想我們?yōu)槭裁催€活著;我們從小就踏上了理想的一葉扁舟,渴望著沖進大海,感受壯觀的來臨,但苦難過后,撫平創(chuàng)傷,我們幾乎什么也沒有。
沒有理想的世界是可怕的,但我必須活著,而且很好地活著。
沒有理想就是平平淡淡地生活,心平氣和地生活。我的開始必須把生命作為起點,眼前有一條僅僅屬于自己的小路,我的終點也必須回到自己的生命中,心中有一片落腳的地方。平淡就是不聲不響,像時光一樣無聲地流失,它將在不知不覺中把我?guī)У綒q月深處,又像秋葉一樣凋零;平淡就是在自然中生長,最好把自己看作一株小樹,看作是一塊石頭也可以,以一顆赤子之心在自然中存活;平淡就是以平常心看人,眼中沒有地位權勢,只有生命的可愛,只有情感的釋放。平淡就是平常,實際上人從成為人的那一天起,就被奇奇怪怪的想法困擾著,這些想法又在理想的追求中慢慢變成颶風,把生活吹到了天上。因而人是最難平淡的。我們要想平淡下來,就必須首先認識自己,知道自己是什么。悲觀地說,我們什么也不是,我們沒有石頭長久,沒有小草自在,更沒有河流流暢。如果把我們放在沙漠里,我們比不上一條蛇;放在大海里,比不上一條魚;我們所創(chuàng)造的文明與文化,并沒有改變我們的身體結構,優(yōu)越的生活甚至讓我們更脆弱。我們是什么?是過眼的云煙或是時間的灰塵?
沒有理想就是真實地活著。在所有生命中,只有裝死的伎倆,沒有假活的存在,應該說活著的都是真實的。但一上升到理論的高度,走進語言的叢林,用理想統(tǒng)攬人生,就成了云天霧沼,以至于讓我們看不到了別人的真面目。我們得到了理想,失去的卻是真實。這世界有無數(shù)的珍藏,人生有無數(shù)的輝煌,但對人來說,惟有真實才是存在的本質(zhì),也是為人應持的最基本態(tài)度。真實地活著就是與自己的生命對話,靜聽生命的訴求,不再用空洞的觀念壓抑自己;就是尊重現(xiàn)實的存在,以真誠面對生活,建立起自己的情感王國,把周圍的山脈河流變成自己的風景;就是以負責的態(tài)度,實實在在地行進,收獲只屬于自己的東西;就是不再幻想妄想,又在與閑花野草的對視中觸動優(yōu)美的心事。
理想總是必須的,這是我們與生俱來的頑強觀念。如果沒有理想,我們是否會變成一塊石頭?如果沒有理想,我們是否會在平淡與真實中,慢慢失去前進的動力,失去精神上的力量?現(xiàn)在我們是一個有理想的人,但卻已經(jīng)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如果再失去頭頂?shù)墓猸h(huán),是否和死去差不多?在我做屈原式的天問的時候,實際上,我從小到大那些模模糊糊的理想,又像潮水一樣滾滾襲來,在我甘愿普通像山野之人那樣生活的時候,不甘又涌上心頭。因為我覺得在我極度追求的寧靜中,畢竟缺少了點什么,我對理想的失守,是否就是對人生的另一種失望?
也許人需要虛無縹緲起來,一個在藍天上飛翔的人,可能仍然貧困潦倒,但人生畢竟是一種歌唱,像莊子鼓盆而歌,聲音在萬里原野回蕩;也許人活著就是一種張揚,讓瑣碎無聊灰塵一樣沉淀,讓心湖的清澈收藏著云影天光。我突然發(fā)現(xiàn)普通與理想是生命中最好的搭檔,如果我能夠把閑情的優(yōu)美作為理想的營養(yǎng),那該是多么愜意的境界!在我對理想的拋棄與擁抱中,我才知道自己仍是個俗人,我不過不自覺走上了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老路。這條路在原則上是成立的,但在現(xiàn)實中往往僅僅是一個幻想。這并不是說這句話有毛病,而是窮與達是對立的,二者也是極端。窮人往往連起碼的尊嚴都維護不了,是很難善其身的,而一個不能善其身的人,一旦把他放在高高在上的位置上,恐怕兼善的只是個人的欲望。
寫到這里,我在理想的失守中,猛然感到自己是那樣虛弱。我所說的平淡真實的生活,很可能是受了老莊隱世思想的影響。無論是生活還是生存,平淡與理想都是不可或缺的。在這個物欲橫流的世界,你可能不必刻意追求什么理想,人在個人欲望的膨脹中,都會開放出奇形怪狀的理想之花來,雖然與真正的健康的理想還不是一回事,但它仍會點綴你的生活,給人以不白活的感覺。而最簡單的平淡卻是比較難以做到的,因為平淡需要更大的心理定力,而強大的心理定力又往往來自美好的希望,這希望又必然來自融入生命深處的生活理念。對我而言,我處于平淡不能,理想不能的境地,雖然我已平淡得不輕了,而理想還是離開了我。我的理想之所以像一陣輕煙一樣飄散去,在人到中年的時候,連個理想的影子也找不到,是因為我曾有的理想是不健全的,或者就不是真正的理想。我的很多美夢其實一點也不美,因為我的理想的目標,并不是一種健全的全新的開闊的生存理念,而是原始的受環(huán)境影響而形成的享樂主義,一個農(nóng)村娃在不自覺中產(chǎn)生的改變生活面貌的愿望。正如我的平淡,很可能就是理想不能的一種心理補償。
現(xiàn)在我才明白,我的理想僅僅是理想的皮毛。因為理想,真正的理想的內(nèi)核是一座信仰的大山。人的各種欲望、思想,乃至人格,都像洪水一樣泛濫著,面對人生的孤獨、無助與生存的壓力,如果理想僅僅是為了實現(xiàn)一種富有與優(yōu)越感,無論實現(xiàn)與否,最終只不過滿足了自己的虛榮心。這種理想是沒有價值的。在一個沒有價值的世界里,蠕動著,自樂著,也許僅僅是自制的皇帝的新裝,如果這個世界還遲遲沒有自己倒塌,最終也會被自己有一天的覺醒所顛覆。而信仰則是生命中的太陽,它照亮了生活的大地,照亮了思想的天空,給理想以生命,使人生有了方向與意義。我失去理想的悲劇就在于,因為理想沒有信仰的血液,我的理想變成了滿足私欲的工具。我的理想壓根就沒有生出翅膀。但對于我已經(jīng)消逝的理想,我并不后悔,在這個單干作為主流生活方式的世界里,我慶幸自己還沒有變成一只孤獨的狼,有時內(nèi)心還相當柔軟;在權錢作為尺子測量人的高低的市場上,我仍用傳統(tǒng)的良知丈量著我的生活,眼里常常涌出感動感激的淚水。既然我的理想還不是真正的理想,那就讓它見鬼去吧!
作為一個中年人,我必須像嬰兒學步一樣,重新打造我的理想。我這個年齡身上的養(yǎng)分已經(jīng)很少很少了,它已不足以培養(yǎng)一個生龍活虎的理想來。但我因為還活著,我仍然渴望著美好的明天,而明天本身就飄散著濃烈的理想的氣味,因而我感到我還充滿著希望。但有時我又很泄氣,因為理想必須有一個很美很廣闊的開始,當它起步的時候,天邊是紫紅的霞光,耳邊是滾滾的雷聲,心頭是強有力的召喚。表面看我在向一個光輝的目標沖刺,但我的心里卻感到我在完成自己生命所賦予的使命。
也許在這個蠅營狗茍的生活場中,我再也找不到這個開始了,我的半腐朽的生命也不可能像孩子一樣讓身體與理想一同生長,我已經(jīng)不是生長的年齡。但我并不灰心。我相信生命是強大的,神奇的,只有不再給生命強加過多的負擔,敞開自己的心扉,世界仍是真誠的。我起碼可以在平淡中聆聽自己的心音,在真實中生長自己的情懷。這個標準是否太低了?你難道就這樣終老一生?我想,這已經(jīng)不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