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們都是無家可歸的人
5月20日,我們一行三人在甘肅文縣尚德鎮(zhèn)田家壩村后山山頂,查看地震災情。在一條長約百米的山體裂縫旁邊,遇見一條蛇。村支書田濟明沒有像往常一樣,本能地揮起手里的棍來打蛇,而是目送它遠去。他還說:它也是個“受災群眾”,讓它找一條活路去吧。
地震毀了我的家
也毀了你的家
你的家比我的家更危險 更破碎
逃命去吧 蛇
我不再仇視你了
今天 我們都是無家可歸的人
雖然你已逃到山頂這塊
空曠的平地上
還是不安全 山裂開了一道很長的口子
隨時都有垮塌的可能
你走吧 找你的父母和
兄弟姐妹去吧 找你的妻子兒女去吧
跟它們在一起
跟它們唇齒相依
如果它們都已經(jīng)不在了
你還是走吧 走得
越遠越好 活著就好
祖國這么大 只要有一條命在
你就不怕找不到一個
更安全 更溫暖 更舒適的家
在這個殘缺而又頑強的夏天
地震后 那么多蒙塵的花朵
還在灰頭土臉地開
但我沒有發(fā)現(xiàn)蝴蝶和蜜蜂 一只都未看見
我發(fā)現(xiàn)的 僅僅是
一群群蒼蠅
在花朵和廢墟之間
飛舞 停留
仿佛我的家園 是它們的盛宴
我知道蜂和蝶都去了哪兒 在什么地方
我知道它們沒有時間照看這些花
我也知道
蒼蠅為什么來 又為什么不走
它當然不是為了這些花 才來的
它們對開放不屑一顧
而那些 開著的花 想開的花
用它們并未折斷的腰肢 還在頑強地
推薦著
這個殘缺的夏天
堰塞湖
大樓在顫抖 心
在顫抖
現(xiàn)在我才明白安定多好 現(xiàn)在
我更明白 穩(wěn)定多好
現(xiàn)在我終于明白
過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日子
比什么都好
但這一切 似乎
像夢一樣 過于豪華 奢侈
像草葉上的露珠 經(jīng)不住余震的
一次又一次顛覆……
我的眼眶 常常成為
蓄滿了淚水的堰塞湖……
大樹上的葉子
2008年 在斷壁殘垣的夏天
荒涼無限 生機無限
那些被戰(zhàn)士們
挖出來的 是花朵 是長青藤
那些還在廢墟里埋著的
是滋養(yǎng)的根
心痛的根
祖國啊 我們
都還不是果實
我們僅僅是你這棵不倒的大樹上
一片又一片 充盈著綠色的葉子 有的
枯萎在盛夏 更多的
蓬勃在盛夏
大樹挺立 茁壯
那些被修復的通道 把愛源源不斷地
送到了每一片蒙塵但卻旺盛的
葉子上
地震后,我與母親
5月12日14點28分 震后
我想打個電話 問一問母親
但一直不通
5月15日深夜 下班回家的路上
終于通了
電話是打到一個親戚家里的
時間太晚了
我沒有叫母親來聽電話
但我知道 母親很好
家里很好
我沒有去鄉(xiāng)下看母親
5月20日 我的母親
帶了一袋米 到縣城來看我
母親沒有見到她去下鄉(xiāng)的兒子 也沒有見到
一直都在值班的兒媳
母親在我們暫住的簡易防震棚里
只看了她孫子一眼
又回鄉(xiāng)下去了
我并不遺憾 只是有點兒
替母親擔心 聽兒子說
母親還一個人住在被地震損壞的屋子里
聽說她沒有帳篷
——連簡易的防震棚也沒有
我甚至不知道 我讓親戚
替我叮囑母親的那些話
母親聽到了沒有
聽從了沒有 到今天為止
半個月過去了
我沒有見到母親 也沒有跟她
說過一句話
憨憨的笑
5月12日下午 在
甘肅文縣第一人民醫(yī)院 我遇見震后
第一個傷員
他的腿活生生斷了 一只腳
耷拉著 晃蕩著
他臉上的汗水全干了 塵土
滿臉 滿身
他不哭 不叫 他似乎不疼
他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
他是被他的鄉(xiāng)親們 挖出來的
路斷了 電話斷了 沒有斷的是
生存的希望
他被他的鄉(xiāng)親們 輪換著 奔跑著
從十公里外的鄉(xiāng)下 背到了縣城
他是不好意思哭叫呢 還是不忍
讓自己的呻吟 繼續(xù)催促
氣喘吁吁的 一個又一個鄉(xiāng)親
我甚至發(fā)現(xiàn)他 憨憨地 把笑容
掛在臉上……
幾天后 在醫(yī)院 在防震棚下的
病床上 我又發(fā)現(xiàn)了他
我一眼就認出了他
他憨憨的笑是我不能忘記的……
他的腿有可能瘸了 也有可能
已經(jīng)被鋸掉
我不知道 我也沒有去問他 但我
是個詩人 我知道
他的人生不會瘸
災難和意外可以傷害我們 打擊我們
但它不能擊倒我們 擊垮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