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晉瑞，男，1971年生，山西平定人。發(fā)表出版《原地》等三部長篇。魯迅文學(xué)院第八屆高研班學(xué)員。中國作協(xié)會員。

從我的角度看過去，那盆花花莖剔透，葉片滴翠，花瓣層層疊疊，很美，美到令人懷疑。它一直放在我窗臺上，當(dāng)然也曾放在別人窗臺上，我睜開第一眼就看到它，然后再去看玻璃及以外的世界。我是對某人某個動作的重復(fù)，也是在體會她的曾經(jīng)經(jīng)歷或我臆想過的某種片段。想想，在一段時間里，而不是偶然的一次，一個人和你做著同樣的動作，那是多有意思的事情，那么一段時間以來，或者還要包括將來不知道多長的時間里，你在和一個人做著同樣的動作，而那個人無法觸摸，無法感知，甚至已不復(fù)存在，事情就變得傷感，無知，可笑，有些罪惡了。我擔(dān)心因此會深陷沼澤不能自拔，好幾次用意念力量勸說自己把它扔掉，它是魔鬼，正在吞食我正常的靈魂。我不是不可以那樣做，而是我能扔掉它，卻扔不掉那個女人和關(guān)于那個女人的一切，畢竟在我眼里她是個漂亮而不錯的女人，所以，哪怕靈魂受損，我也不得不留著它佇立窗臺為我芬芳。

我就有了一種習(xí)慣，睜眼便去看它——如同尋找纏綿一夜的愛人，不知道這種感覺該不該用愛來形容，但很明顯不是同情，更不是一種逝者的追戀。

這種復(fù)雜的心理沒有人能知道，我自己也一樣。陽光充足的時候，我常常把自己脫個精光，平展展地躺在床上，或兩腿間夾個不太僵硬的枕頭，以女人的姿勢去體會當(dāng)時的感受。陽光只是那么溫暖，只是溫暖，她卻從中體會到了愛人體貼式的撫慰，這種大相徑庭再一次表明了男人與女人的區(qū)別，證實我與她之間的距離。我根本不可能是她，她也不可能是我，我卻傻乎乎地心有不甘，想用自己的身體去感受她的當(dāng)初。

有時候我真后悔，干嘛要留下這花，可每次想起關(guān)于我和她的點滴，就又變得堅定不移。她離開的時候，為什么不把這盆花也帶走，她明明知道這花隔在我與她之間已經(jīng)不只是簡單的花，這說明她說了很多謊，包括她心里那些磐石般不可動搖的東西。其實早在這之前，或是在我沒有認(rèn)識她之前早已土崩瓦解了，只是她不敢承認(rèn)罷了。我相信她的悄然離去根本不純粹，多少還是有一些眷顧和留戀的，哪怕只是她頭腦中一閃念的東西，或者只是這盆花，因為不得已的眷顧與不完美，才留下了破綻，也為我追憶她的美麗留下了一條幽然小徑。

三個月前，我沿著小徑去那里。當(dāng)時我的目的地并不一定是那里，具體在哪里我也不清楚，反正是一個能徹底忘掉我或徹底融化我的地方，連片的山，連片的草，連片的樹，只要不是連片的人就好。一輛拉木頭的大卡車把我扔在了這里，我沒有求司機(jī)再多搭我一程。我站在森林邊緣的馬路上，看到一條小徑，看到森林里裊裊飄起的炊煙，我所有的視野全收縮了，感覺卻舒展開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立刻喜歡上了那里。那里空氣清新如曾多層過濾，陽光清澈如曾清水漂洗，所有的樹都齊刷刷地向上長著，樹根兒處伴著山花野草，枝上站著鳴叫的山雀，不出意外就是我需要的地方。沿著小徑往里走，我遇到了一個村莊，又遇到一個心眼不壞、并不熱情、卻可以提供我食宿的房東。也許我該知道村莊的名字，這樣便于描述，可從開始到現(xiàn)在，我從沒向誰問起，也沒有誰主動提起過它的名字。我曾經(jīng)想知道的，那是因為她，而現(xiàn)在根本沒必要了，知道了，也許反倒叫我后悔。

在我安頓下來的當(dāng)天下午，我到村里轉(zhuǎn)悠，只是隨便轉(zhuǎn)轉(zhuǎn)，基本上為了熟悉地形。那個村莊建在山坡上，上下左右到處都是樹，連片的綠韻如潮一般涌滿你的眼睛，綠韻只是被蜿蜒曲折的公路在山腰隔了一下，便繼續(xù)往下延伸，一直到山谷底部與湍急的河水相銜。河水從哪里來不知道，也不知道到哪里去，卻是這個村莊所有用水的供應(yīng)地。村莊大概有三四十戶人家，人口很少，如果不是偶爾有那么一戶人家房頂灶筒里冒出青煙，甚至?xí)屓艘詾槭莻€空村。房東太太說，都走了，沒人愿意留在這里。這里有什么不好，蘑菇木耳新鮮，松果個兒大脆香，說不準(zhǔn)有幸還能吃到狍子、野豬肉一類的野味兒?？捎惺裁从?，他們都吃膩了，他們討厭衣服上散發(fā)的松油味兒。房東太太說，村里的年輕人都走了，但凡覺得出去不會被餓死的都走了，你卻來了，真是想不通。沒有年輕人，村莊自然安靜，看不到結(jié)實黧黑的脊背，聽不到姑娘優(yōu)美的歌聲，村莊就顯得慢條斯理，如一個冬天無事可做坐在墻根曬太陽的老太太。

那夜，山嵐松濤如潮，河谷水流嘩然，月光皎潔，我第一次在如此的夜中沒有打開電腦，沒去那沒有時空限制的網(wǎng)絡(luò)世界里尋找某個同樣寂寞的人聊天。我倚著房東家低矮的院墻，觸摸著已成為墻體卻光滑如愛人之臉的鵝卵石，而大腦空空到什么都不用去想。我坐在石墻上，抱膝，膝蓋頂著下顎，這樣不用抬頭便可以看到天邊的星。沒有目的，沒有思想，任憑時間流逝。大概以這樣的姿勢坐了很久，我的視線并沒想尋找什么，只是由遠(yuǎn)到近那么拉著，我便發(fā)現(xiàn)了那個窗，那個很晚了還沒有拉上窗簾的窗，繼而是她，一個叫沙沙的女人。

暫且叫她沙沙吧，因為名字是我起的，當(dāng)她用天真可愛的語氣求我，用那晶瑩碧透的眼眸（其實是文字）看我，而我告訴她自己是一個作家時，我便心甘情愿地落入了一個溫柔的圈套。我知道那是個圈套，可我愿意走進(jìn)去，只有那樣我才能離她近一些，更近一些。有些距離真的無法用尺子來丈量，如同我們的精神與良知不能上秤。我和她離得并不遠(yuǎn)，可以說只是一墻之隔，并且不是高墻，就是我縱身跳下去，都不會摔著，如果光著腳丫子或鞋底兒足夠軟，落地時連聲音都不會有。如果她愿意，可以踩條凳子，只要伸起雙臂，我就能把她拉上來?？傊?，不費勁兒，非常的容易，根本不用像張生與鶯鶯那樣還需要紅娘，如果愿意，彼此只要輕咳一聲，或者眼神交流那么一下，一切便心知肚明了。大家經(jīng)常說網(wǎng)海無邊，大過宇宙，其實心與心的距離才無邊無際，如果沒有對方的許可，你永遠(yuǎn)別想找到入口，甚至連那顆心的方位都無法用坐標(biāo)來確定。盡管圈套說起來有點俗氣，可只有落入，我才能抓到她一絲蛛絲馬跡，我必須得想辦法認(rèn)識她，哪怕從知道她的名字開始。在我沒有給她起名之前，我問過房東太太她叫什么，房東太太用那種極其怪異的眼神看我，似乎我犯了什么大忌，或者也許該問問她叫什么，而不是鄰居家那個女人，所以，她根本不可能告訴我，她只說：

“是艾然的老婆?！?/p>

告訴我她是誰的老婆，房東太太自然有自己的用意?？晌也挪还芩钦l家的老婆呢，她的男人與我沒有任何的關(guān)系，就算我想認(rèn)識她，我也沒想娶她為妻，認(rèn)識她只是我心底深處一種呼喊，是心叫我這么做的，可接下來會怎么樣，心并沒有告訴我。我多次問過她叫什么名字，她決然不告，她叫什么，是誰并不重要，在我面前她就是這個她，隨便我叫她什么都可以的這個她，這一點我們達(dá)成了驚人的默契，我說既然這樣就叫“沙沙”吧，如輕風(fēng)撫草的聲音，她沒說喜歡，也沒說不喜歡，只說那就叫沙沙好了。

一切似乎聽起來都那么隨意，那么自然，可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這份隨意之中隱匿著多少刻意。一開始注意她，絕不是因為那扇窗，而是她一頭如瀑的亮發(fā)。我把這種必然說成偶然，并且像許許多多的男人那樣，把心中越來越周密的陰謀，冠以一種“緣”。

緣可以解釋很多東西，這不用多說。我很巧妙地告訴她這是一種緣，你想想，我無目的來到這里，無選擇地住進(jìn)了房東太太家，我就隨便那么一看，就看到了你，不不不，準(zhǔn)確說是你那柔順光滑隱隱發(fā)光的秀發(fā)，是它吸引了我，搖曳了我，而不是你那碧藍(lán)色的眼睛、纖細(xì)的手，更不是如膏如脂的肌膚或燦若花開的微笑。她真是個傻瓜（也許我才是真正的傻瓜），讓我這么蒙蔽過關(guān)了。當(dāng)然，我不得不這樣做。當(dāng)她無論以什么姿態(tài)什么形象出現(xiàn)在我面前時，我的心都顫抖不已，希望時間就此停止，頓時凝固我不可收拾的心。我真的喜歡她，僅僅是她的美麗已經(jīng)足夠，我小心翼翼地贊美她，生怕她像有些女人因為過分贊美而被嚇跑。在這，我簡單交待一下，我不是那種不顧大局，不管對方感受死拉硬扯強(qiáng)掠豪奪的男人，要是那樣，何必費這么大的周折，我推開她的門，或在半路上把她攔住，禮貌一些，用話語告訴她我喜歡她，粗劣點兒可以直接把她拖到房后，或抱進(jìn)高粱地，成與不成，馬上就見分曉。而且我在許多書里看到過一些少婦喜歡這種強(qiáng)奸式的表達(dá)，盡管事后她們用羞恥來掩蓋，但她還是和那個男人開始了真正的偷情的生活，如果老天幫忙，我可能就是其中的一個幸運者?？晌易霾坏?，即使那種速戰(zhàn)速成的方法可能在她的身上奏效，但卻不是我想要的方式。再說，我還沒有到對自己有感覺的陌生人強(qiáng)行下手的地步，因為我不確定自己這樣做，是不是真的為了得到她，所以，我用了別的話題和她切入，告訴她我與秀發(fā)的故事：

其實生活中很多女人留著長發(fā)，我二姨年輕的時候就留著，可那只是長發(fā)而不是秀發(fā)，再說，我二姨把它們辮了起來，如根繩子扔在腦后。上初中的時候，我看過一部電影，名字忘了，可女主角長長的秀發(fā)固化在我心里，她伴著甜蜜的歌聲在密密扎扎的楊樹林里奔跑，如歡快的小鹿，美貌的仙子，那些長在青楊樹上的眼睛看著她，她一轉(zhuǎn)眼躲到楊樹后面，整個林子靜了下來，只有樹葉間閃動著斑駁而嫩黃的陽光，接著她那如瀑的秀發(fā)，黑亮黑亮的秀發(fā)，閃著金光的秀發(fā)，慢慢從樹干中瀉然而出，秀發(fā)清晰，絲絲真切，而背景卻全然模糊，多美的秀發(fā)啊。若干年過去，我發(fā)現(xiàn)我對秀發(fā)的記憶絲毫不減，反而凝結(jié)成一種情結(jié)。我總是遺憾愛人為什么沒有那樣的秀發(fā)，可是現(xiàn)實永遠(yuǎn)不會與夢想同步，我不可能因為沒有秀發(fā)而放棄愛人，但也不可能因為得不到秀發(fā)而放棄秀發(fā)。我卻在這里，意想不到的時候，意想不到的地方與秀發(fā)相遇，我的心怎能不起波瀾。

真沒想到，第一夜我就遇到了這種沖動，而且僅僅只是個開始，這并不是說我就忘記了自己，那里山風(fēng)很大，足可以不讓一棵樹上留下半片枯葉，可我屬于我來的那個地方，一個夜如白晝的城市，我有著溫馨而甜蜜的家，一個愛我的妻子，還有一個同樣愛我的女兒，也許是因為距離的原因，這些清醒絲毫不影響我對她接下來的渴望。一下子聽起來，有些混亂，我也覺得自己陷入到膠質(zhì)的泥澤之中，我需要想想清楚?；氐轿堇?，拉滅燈，躺在硬實的炕上，腦枕雙手，雙膝疊壓，憑一只晃動的腳趾挑逗撲窗而入的月光，周圍靜到了極致，連蟲的細(xì)碎和蚊子的嗡叫都沒有。我有充分的空間可以去思考，有所不幸的是我的耳朵，它根本不聽我的使喚，早把精力用來對她。豎著耳朵等待著收羅屋外的動靜，一種常規(guī)的經(jīng)驗告訴我，這個女人一定會出來，至少應(yīng)該會和什么人說些話，也許是晚歸的丈夫，也許是她那要出來撒尿的孩子，不管是誰，她總應(yīng)該說話。我再也受不了耳朵的這般誘惑，我起身爬到窗臺上。她的窗簾已拉上，根本看不到她在里面做些什么，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原來是那么無聊，猛地向后一躺準(zhǔn)備入睡，可恍惚之中有一種東西卻不能放下。后來我在描述這段感受時說是緣，是緣來了?？晌抑?，就是點頭并以微笑默許，她也明白我只能這樣解釋了，一種低級的搭話伎倆。

第二天我必須得認(rèn)識她，無論天氣怎樣，我定會蹲在低墻上刷牙，刷上一個小時，就是三個小時也值，我一定會等到她。她可以不主動和這個外鄉(xiāng)人說話，我會主動的，可以問問特產(chǎn)、木材的價格，或者吃的什么飯，都是些隨口可答的問題。隨便她把我想象成什么，房東的親戚、木材販子、一個無聊的煩人，隨便。這種強(qiáng)烈的動力停止之后，我都想笑，這究竟為了什么，我有家室，看樣子，她也應(yīng)該是，我們會有什么結(jié)果？難道我在這上千公里的地方還想隱匿一個情人？而如果僅僅是做個朋友，何必要有這么刻意的預(yù)設(shè)，就是不認(rèn)識她又有什么關(guān)系？那樣堅決不行，我的心這么說，似乎第二天要不認(rèn)識她，我就會活不成一樣！

第二天清晨，我真的蹲在院墻上刷牙，其實所有注意力都在她的院里。她的院子還是土院，很大，也很靜。院中央有個石頭砌成的花池，花池橢圓形，里面栽著一棵樹冠不大、枝干卻滄桑的桃樹，眼下花期已過，枝葉蔥蘢，一看就是女主人的最愛。樹下長一些指甲、雞冠、串串紅、野菊、地雷花?；ǔ厥钦麄€院子交通的樞紐，一條小徑繞過花池通往大門和各屋門口，小徑只能兩人并行，用大小不一、形狀各異、顏色和花紋都不同的大理石碎片砌成，每隔一段還用彩色小鵝卵石砌出一個圖案，比起房東家的院子，她的院子不知道豪華和現(xiàn)代了多少。房東家的院子缺乏收拾，顯得雜亂而邋遢了許多。那時，房東太太裹著一塊似乎三年也不曾摘過一次的古銅色方巾，彎腰搬開雞窩擋板，剝一穗玉茭撒到院中，讓雞們?nèi)コ?，自己撅起寬大的屁股鉆進(jìn)雞窩，一手拿手電照明，一手用棍子尋找昨晚雞們遺留在里面的雞蛋。幾粒玉茭籽兒如逃命的精靈蹦跳到我的面前，一公兩母三只雞追過來，相互扭動著脖子，試探猶豫一陣，趁我裝著沒看它們，以一種僥幸與勇敢叼了去。也許只是一個巧合，那些雞們飛三舞四張牙舞爪四處飛撲的時候，我注意到?jīng)]有一只敢飛到鄰家的院子里，如果說干凈對動物來說是一種拒絕，我絕不相信。倒是它們一定受過多次的警告，也許來自她，也許來自房東太太，于是我體會到她的院中散發(fā)出的一種潛在威力。我學(xué)雞的樣子，扭動脖子，一次又一次看她的院子，想發(fā)現(xiàn)其中的蹊蹺，難道那個她真的高傲到了連雞都望而生畏的地步？她的院門大開，窗簾卻嚴(yán)嚴(yán)實實拉著，我實在不解。房東太太可能早就發(fā)現(xiàn)了我的好奇，便毫不客氣地說：

“喂，喂，好好刷你的牙！”

我怔怔地看著房東太太。

“如果你是她的朋友，干嘛不住她家里去？”房東太太隱晦地笑了一下。

這更加肯定了剛才的判斷，我準(zhǔn)備要認(rèn)識的這個她，絕不是一個普通人，似乎有一種神秘的疑團(tuán)籠罩著她。其中的原因，也許房東太太知道，也許不知道。但這絲毫動搖不了我準(zhǔn)備認(rèn)識她的決心，我一不娶她，二還沒有想和她上床的渴求，我還有什么好害怕的？

眼前的雞們散了，房東太太去做她的事，而我的牙還沒有刷完，一朵一朵的牙膏沫從我唇邊百無聊賴地落到我曾經(jīng)夸為愛人之臉的鵝卵石上。太陽越升越高，房前房后的薄霧飄然升空化為烏有，天空也越發(fā)湛藍(lán)起來，可她的院子還是那么安靜，連一個走動的活物都沒有。我想她一定還在睡覺，鄉(xiāng)下怎么還有這么懶散的女人。

那個早晨，我對她充滿了猜測，我像個勤奮的科學(xué)家，而她就是我的研究對象。在此，我必須聲明，我從一開始就沒有把她列為獵物。如果是獵物，一旦到手，就需要處理，我沒有，我沒打算處理她，事實上，即使她是我的獵物，我也不忍心處理她。我是牢牢地被她吸引了，如夜色中一個無法擺脫的黑影，我千方百計想搞明白，卻不為擁有。盡管后來我對她說，是秀發(fā)情結(jié)，是緣的延續(xù)，讓我一心想靠近你，靠近之后我還會干什么，我就不知道了，真的不知道，我無法解釋自己的行動，就閃爍其辭，說我在向一種美靠近，這個世界有誰愿意拒絕美？

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靠近一種美，卻沒有說因為你的美，我真的喜歡你。

喜歡是愛的前提？基礎(chǔ)？借口？管它是什么，無論有沒有結(jié)果，會不會中途出什么差錯，反正這樣我感覺很好，能讓我感覺到生活的美好，能讓我對接下來的時光充滿期待，這已經(jīng)足夠了！

早晨的預(yù)謀以失敗告終，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躲在窗戶后面舒舒服服地睡著大覺，還是在我沒有醒來之時，已經(jīng)離開了院子，我只是希望在這接下來的一天時間里，我能見到她，哪怕讓她注意到村莊里出現(xiàn)了一個陌生男人。冥冥之間，我相信這是天神的一種安排，無論終將出現(xiàn)的結(jié)果是什么，她，這個我還不知道該用漂亮美麗，還是相貌平平甚至丑陋來形容的女人，已經(jīng)成為我這里最最不可或缺的內(nèi)容。

我站在房東太太家低矮的院墻上，雷達(dá)式地掃視全村，我在找她，希望村莊的某條蚰蜒小路上出現(xiàn)她的身影，或我的目光在房屋的某個拐彎處與其相遇。對她來說，我是陌生的，對我來說，她是熟悉的，那時我可以說，喂，你的秀發(fā)讓我認(rèn)出了你?？烧麄€村莊那么靜，炊煙悠然著，家禽悠閑著，早起的花豬吃飽的母雞都不約而同地拱刨出墻跟兒一片虛土?xí)裉?。太陽越高，村莊越明亮，一無所獲的我就像一個十足的傻瓜，攤開手，幾粒不知道什么時候攥在手心里的石子已經(jīng)暖熱，粒粒都顯得無精打采。我捏起一粒，如報復(fù)心極強(qiáng)的孩子，朝著她的窗扔去，石子豆子那么大，不會打碎玻璃，但可以提醒里面熟睡的人。我急不可待了，想告訴她我就在窗外。石子飛過去，“啪”一聲，我轉(zhuǎn)了一下身，等待著玻璃后面的窗簾被打開，或者被撩起一個角，可它原封不動，不驚不擾，似乎依舊安然。我又扔了第二粒，這次增強(qiáng)了力量，就是砸碎玻璃也無所謂，我做好了賠她一塊的準(zhǔn)備，只要她能出來，就是指著鼻子罵我一頓，我向她鞠躬道歉也比見不到她強(qiáng)。

現(xiàn)在想起來，當(dāng)時的我就是一個品行不端的賴皮，她卻說如果用欣賞的眼光去看，男人的賴皮倒是一種可愛，天下的女人都想做小女人，卻一生在做包容嬌慣呵護(hù)男人的大女人，男人本該是山是墻是支柱是女人的依靠，卻始終長不大，像個孩子。我的第二粒石子飛出去了，是我心的子彈，滿載著期許射到目標(biāo)，接著就是“嘭”的一聲，還沒來得及分析，玻璃有沒有被擊碎，我就看到了她，一身淡紫色運動衫，一雙輕巧白運動鞋，領(lǐng)子拉得老高，讓我看到一點點兒脖子，頭發(fā)長長的散披著，手里握一束野花。她怔怔地站在院門口，一定是在奇怪這個男人到底在干什么，后來我曾多次問是不是已經(jīng)看到了我用石子砸她窗戶了，她不回答，只說，看到與看不到有什么區(qū)別嗎？反正你砸了。但我在乎這個細(xì)節(jié)，這關(guān)系到我在她心中的形象，她卻不說，只是笑，包括那幽深到可讓千年水怪生存的眼神，都沒給我絲毫的流露，她就是那樣，從不把心湖里真實的隱藏翻涌上來，只讓那清澈的表層折射著陽光，她想讓你看幾米就是幾米，你卻總不能隨由自便地深入。就是說，她占盡了一切主動，無論我施出什么攻略，她都穩(wěn)操勝券地堅守著制高點，我，像個小丑兒。

她卻說：“不是，難道生活中還缺少小丑兒？”

“那我是——”

真是愚蠢。她好沒正經(jīng)，當(dāng)然我認(rèn)為她是佯裝，或掩飾，她故作不解地問我：“什么？”

“我是什么，是你的誰？”

她的思緒快到了不用時間，而且準(zhǔn)確地猜出了我的心，我從來沒有對她有過一次承諾，她也非常清楚我不會給她承諾，即便有，也只是一塊哄小孩子的糖塊，她反問我：“我是你的誰？”

真聰明，她知道我答不上來，這樣就誰也不用回答了。兩個人彼此看著對方，注意著面部每一點細(xì)微的變化，慢慢的，如陽光下漸而消融的雪。我們都雙唇輕抿，嘴角上翹，不懷疑，不奇怪，不失望，透亮著，還有淡淡的縹緲的甜蜜，相互笑了。

畢竟成年人了，哪有新花含露式的嬌澀，不用平言直白，生活與年齡給予的默契已經(jīng)簡化了許多饒舌的解釋。我和她有著同樣的年齡，同樣到了只差兩個時辰。這種巧合令人驚訝，甚至她都問我是不是在說謊，我說沒有，我不是個愛說謊或會說謊的人，否則那天我也不會那么窘迫，如偷偷愛上漂亮主人的窮小子在主人面前做了糗事兒，還被主人發(fā)現(xiàn)。

不管怎么說，我站在院墻上，不敢正視她?？晌夷芨杏X出她沒有一點兒責(zé)怪的意思，我的膽怯是因為她的美，她的美超過了陽光，讓我不知道該如何去應(yīng)付。誰能想到在這樣的村莊會居住著這樣的女人。她說，當(dāng)年他（是她的丈夫）也是這樣，無數(shù)次預(yù)想著自己的新娘：個子高挑，長發(fā)披肩，鼻梁細(xì)高，眼睛深藍(lán)，腰細(xì)胸挺，但絕不能是外國人。他只是這么想，卻從來沒敢想會成現(xiàn)實，當(dāng)我出現(xiàn)在他面前時，他驚呆了，以為我是老天賜予他的禮物，我的一切都是為他量身定做，我的母親是白俄羅斯人，父親是中國人，他們幾經(jīng)磨難的結(jié)合就是為了他。我不想聽這些，每次都會找借口打斷，我只在乎我們之間。她說，繞不過去，有些東西永遠(yuǎn)繞不過去，畢竟他是在咱們之間。

我理解她的心情，所以，當(dāng)她不想糾纏我砸玻璃的動機(jī)準(zhǔn)備回屋時，我著急了，想告訴她隨便我的什么，哪怕只是一個招呼或說一聲“對不起”。可她沒有給我機(jī)會，一場沒有開始的戰(zhàn)爭，我卻潰不成軍。

真正和她接上話茬是在三天后。我在一種不該有卻存在的無名焦慮中熬過三天，她如一個堅強(qiáng)堡壘不給我攻破的破綻，偶爾的相遇，也無非是彼此目光停滯那么一瞬，那是我惟一向她表白的機(jī)會。我被她控制了，我卻不知道她是誰。

那個窗如磁鐵一樣牢牢地吸引著我，就連我的夢都圍著它轉(zhuǎn)，時空在我的主觀愿望中產(chǎn)生了奇跡，她的院子比房東家的要低那么一到兩米，我與她也應(yīng)該在各自的屋里，現(xiàn)在卻變得只有一窗之隔，不知是她的，還是我的，反正就那么一塊三分厚的玻璃，她背對著窗，穿著薄薄的睡衣，坐在電腦前，偶爾的動作僅僅是端起旁邊的茶杯喝上一口，或者向后捋一捋她本已順滑的頭發(fā)。她一定是在上網(wǎng)。也許村莊里沒人知道這個女人在干什么，可我知道，這可能是她能堅持呆在這里的最底線理由，電腦是她離開村莊的隧道，是尋找真正自己的秘境。

興奮中，我拼命醒來，跑到院中。就是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也不敢確定當(dāng)時我是不是在夢游或靈魂游走，因為我不記得自己曾經(jīng)睜眼、起床、披衣、下地、穿鞋、開門，我被房東太太攔在院中，我赤身裸體光腳站在院中，房東太太像老母親一樣抓住我的胳膊，抖動著滿是口水的嘴唇問我：“你想干什么？想找死？”

房東太太絕對高估了我的膽量，把我當(dāng)作了夜?jié)撻|房的采花大盜。她有她的理由，因為我一絲不掛地站在她面前的時間是后半夜，是凌晨。當(dāng)然是什么時候都無所謂，房東太太用那種頗具威懾力的口吻提醒我，別打鬼主意！而提醒很富有經(jīng)驗和重復(fù)性。

我感謝房東太太的提醒，否則第二天我也會認(rèn)為只是在做夢。第二天，我問房東太太房間里可不可以上網(wǎng)，房東太太說應(yīng)該可以，他兒子回來的時候是經(jīng)常上網(wǎng)的，而我住的正是他兒子的房子。我從行李包里拿出筆記本電腦一試，能上，我壓制著內(nèi)心的喜悅，對房東太太說了一句：“謝謝。真好！”

網(wǎng)絡(luò)開辟了我與她相識的另一條途徑。現(xiàn)實是不可能了，我的眼睛每次看她都那么毒熱，如果換成其他女人，應(yīng)該臉都被灼傷了，可她卻無動于衷。后來，她告訴我：“我又不傻，也是正常人，我會感覺不到？但我不會理你，不會因為你毀掉我的一切！”事情不會嚴(yán)重到那種程度吧？難道房東太太是奸細(xì)？她說：“不是的，不是，你不懂，你什么也不懂?！?/p>

“噢，我的沙沙！”在我確定就是用如此親昵的稱呼都不會得罪她的時候，我就叫了，我說，“為什么？你是一個獨立的人，你有你的生活，你的世界，難道你是被困的囚犯？”

“是的，我就是囚犯，甚至不如囚犯，連空氣里都充滿了監(jiān)視的眼睛?！蔽业纳成痴f。

如果是那樣，那天早晨，我把我的QQ號碼大大的寫在一張紙上，扔到她院子里，她真的就不該去揀，可她揀了。誰知道她揀的時候有沒有猶豫？她說是一種渴求給予了她勇氣與力量，我卻很婉轉(zhuǎn)地告訴她，那是女人一顆企求浪漫的心。

在這個世界無法相遇，我就到另一個世界里去等她。當(dāng)電腦屏幕右下方的小喇叭一閃一閃的時候，我知道她來了，我接受了她。如我藏在門后，在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趁著夜色推開門的時候，我從背后摟住了她。我們就那樣認(rèn)識了，彼此聊一些年齡、職業(yè)、愛好之類的話題，既而便是寂寞。在她眼里我是因為無法承受喧囂中的寂寞而來到村莊的，讓一種寂寞來沖淡另一種寂寞，其實這種寂寞不算寂寞。而她的寂寞才是真正的寂寞，她說自己如塵心未了的尼姑，不是淡定中修身養(yǎng)心，而是一種停滯中等待時間的突顯。這全然符合我對她的猜測，與村莊格格不入而毫不匹配的眼神告訴我，她呆在這里絕非像我一樣自覺自愿，而純粹是一種我不知原因的逃避，甚至我的腦子里還閃現(xiàn)過她是一個逃犯的念頭，因為她的身上，包括電腦里的語言都沒有流露出一絲大徹大悟超塵脫世的跡象。

我把筆記本擱在腿上，旁邊就是窗戶，在等她打字的時候我可以看到她，在電腦屏上那小小的對話框里，她問我在干什么。我說在看她。她又不是一個蠢笨的女人，她很明白這個“看”的時態(tài)，她一定是回頭看了一下窗的，我不知道她能不能看到我的窗和我一張青藍(lán)色的臉，可我看到她的頭發(fā)動了。屋里的光線不是太亮，但如果沒有窗臺上那盆花，我一定能看到她的臉。人的思想總是那么奇怪，其實這么看怎么能比得過白天呢，我卻非常想看到燈光下的她。她問我：“看到了嗎？”

我在電腦上輸入一行字：看不到，我能看到的只是那盆花。

“它就是我！”

“你是說，我看到你了？”

是的，只是在后來的日子，我才真正理解了這些話。我的眼睛啊，是多么的庸俗，竟然貪婪俗氣到恨不得變成一雙手，就像她后來和我說的——其實，你想看到的，總會看到，何必急，何必要用眼睛？她是在用哲學(xué)的語言給予我某些提示，我卻停留在了動物的欲望之初。

我對她為什么呆在這里一點兒也不感興趣，她就是她，我的沙沙，一個符號，一個可以儲存任何信息的人。我想占有她，占有她的心，而不是肉體。占有肉體就是通奸，會受到道德的譴責(zé)，而占有精神占有她的心，就是一種美好，可以用愛或用情來掩飾。天啊，高尚與卑鄙原來貼得這么近，而我又不知道該怎么形容自己，我真的不想以愛的名義來掩飾，可我怎么能說已經(jīng)愛上她呢？盡管有那么多第一次見面就愛到床上的事情發(fā)生，可我還是不相信愛一個人會那么容易。大腦真的混亂了，我搞不清自己，但愿她是清醒的，她卻說，她也不知道這是為什么，明明這樣做不對。如果交往可以大明大亮，到現(xiàn)實中交往。她說，那絕不可能，可為什么兩個人虛擬這么一下就可以呢？難道虛擬的網(wǎng)絡(luò)可以對現(xiàn)實進(jìn)行去繁就簡的抽取？她說，至少現(xiàn)實的人看不到，也摸不著。好吧，我說，那不就是肉體的負(fù)累與精神的自由嘛！

她真是這么做的，在網(wǎng)上如一匹不韁之馬，如女皇，如在一個無人的世界，在對話框中一串串的文字里，我看到了美麗的胴體，舒展的身姿，豐挺的乳房，看到了欲望的口渴，高潮的抖動，甚至我都能聽到飛躍高峰時的酣暢之聲，回落之時的蜷曲與輕咳。她的心已經(jīng)全然為我打開，任我縱然不羈。她說，這是真正的自由，這才是真正的生活，過去曾經(jīng)有過，可現(xiàn)在連記都記不起來了，現(xiàn)在的她如一盞置空冷宮的油燈，燃著僅有的空氣，照亮無人需要的空間。

我的沙沙，是一個可憐的女人，可憐到我用悲哀來形容。她也說自己活得真的很悲哀，為愛而丟失了自己。我說，如果連自己都不要了，愛還有什么用？我不是女人，不知道愛對一個女人來說有多么要命。她說，沒辦法的，否則誰愿意這樣下去。我不知道是不是為拯救她，我才有興趣研究她的那個他，她卻不領(lǐng)情，她說所有的桎梏都是自己所設(shè)，沒有誰能救得了她。我終于明白有一次給我的一個朋友打電話，我的朋友告訴我他在忙著呼吸，磚石之墻好摧，萬結(jié)之繩好解，可自我的陰影走不出?？伤辉撃菢?，就憑她的漂亮也不該，她應(yīng)該有超出常人的幸福！她冷笑一聲，幸福？如果我能活個正常人，已經(jīng)謝天謝地了。

這樣說來，村莊里的人沒有誰知道她的底細(xì)，否則我的房東太太也不會用那種很輕蔑的目光看我，還幸災(zāi)樂禍地說我：“別打小算盤了，她能看得上你？”我依然抓住一切機(jī)會拉近現(xiàn)實與虛擬的距離，不說話也沒關(guān)系，只要一個眼神也好，以一個作家的敏感，只要她的眼神不空泛不空洞，是映照了心靈的陰影，哪怕一點點信息我都會收到的?？伤b得根本不認(rèn)識這個人，而且對他毫無興趣，院中間桃樹下的串串紅開了，她背著雙手，彎著腰，眨動著眼睛，抿著雙唇，左右輕搖著身體與秀發(fā)，嘴角微翹，還露出幾分淺淺的自然的微笑。你被她的美擾得心曠神怡，她卻不以為然，因為你是個與她沒有任何關(guān)系的人。

怎能說我與她沒關(guān)系呢？晚上，打開電腦，她還是我的沙沙，我在用文字吻她的時候，她同樣會發(fā)來一個泛著紅暈的頭像。我的每一個細(xì)微的表達(dá)，她都能準(zhǔn)確地體會到，而且如熱戀中的愛人，做著該有的回應(yīng)。她說，這感覺多好，如果現(xiàn)實中我們也可以這樣，那該多好。我說可以的，我們并不遙遠(yuǎn)。她半天不回話，一定是遇到了難題，最終她還是打出一行字：不可能，你不是他，而且他要是知道這些事，一切就全完了。我真是不理解這個女人，你連自己都沒有了，還有什么“一切”可言？她說，有的，我知道悲哀，我可以不要愛不要他，可我不能失去我兒子??！

又是一個偉大的母親?？赡莻€年幼的兒子永生也不會知道，她的母親在為他受苦，表面上她看上去是那么幸福。這里，我要交待一下，她住著全村莊里最好的房子，院墻高高，門窗瓦亮，屋墻瓷磚貼面，廚房、臥室、衛(wèi)生間相聯(lián)，完全可以不出門，廚房里用的煤氣灶是村莊里惟一的，臥室里裝有太陽能和電兩用熱水器，房頂支著可以接收上百套電視節(jié)目的衛(wèi)星接收器，房子后面還有一片可供她消遣的小花園，可她說這是一個孤島，而她卻不是孤島的主人。她對這里沒有感情，是被困在這里的一個囚犯，盡管陽光充沛，她卻覺得暗無天日，她的生命之花正在快速凋零，她真的撐不下去了，還不知道能夠忍受多久。

我不是救世主，事實上還沒有真正搞清楚她受著什么磨難，但我希望可以給予她飛翔的能力，哪怕只是垂直起落幾次，讓她體會一番離開固守的原地并不是一件大不了的事情。也許所有的男人都想成為英雄。她再一次用文字對我笑了，說我天真，像個孩子。她問我知道為什么囚犯也能成為英雄嗎？因為高墻鐵牢禁錮的是身體，而英雄的心在精神世界里自由生活。為什么世上有那么多活著的死人嗎？因為他們只是行尸走肉，生活里根本不存在心靈的鮮活。我的天啊，她是在說她死了嗎，還是說她的內(nèi)心其實很英雄？不，我的沙沙說，我沒死，可我已奄奄一息！她的話攪著我扎著我，讓我為一種無名的酸楚而傷心，我心跳加速，血涌如潮，剛剛還贊嘆科技先進(jìn)，給我和她在另一個世界會面提供了方便，現(xiàn)在我卻咒罵科技的落后，為什么不能讓我通過一個隧道撲到她面前？我要緊緊地?fù)ё∷?，緊緊地不留一點縫隙，捧住她的臉，眼睛熱烈地盯著她，要問她為什么你那么漂亮，誰有敢讓你這般頹廢的特權(quán)，而你為什么要用滋潤的外表掩飾內(nèi)心的枯萎？

我在QQ里對她說：“不，哪怕是為我?！?/p>

多么可笑，她為什么要為你，除了你是一個獨自闖入村莊的中年男人，從姑且的文字中暫時相信你是個作家，她還了解你什么？你是她什么人？充其量只是一個可以肆無忌憚?wù)f些胡話的網(wǎng)友。

我說不是的，我的寶貝（這時“寶貝”也許太輕，失去了應(yīng)有的分量，搞不好還讓她認(rèn)為只是一個作家哄騙女孩子的口頭禪，可我還是說了），我可以把我的一切告訴給你。她卻不聽，她說還是不要說了，沒有任何意義。

似乎是世界末日前的狀態(tài)，悲愴而凄涼！

“那就說說你吧?！蔽艺f。

若干年前沙沙的父親是上海人，他響應(yīng)號召滿腔熱忱支邊來到邊疆，工作中認(rèn)識了蘇聯(lián)（那個時候的一個國家）專家的女兒沙沙的母親，他們相愛并結(jié)婚。在母親懷她六個月的時候，國家關(guān)系緊張，蘇聯(lián)專家要撤走，可她的母親堅決留了下來，為了愛情，也為了愛人，母親生下了沙沙，卻因為難產(chǎn)丟了性命，就像她的他說的，一切都是為他，包括母親的生命，似乎只是為了給他提供她準(zhǔn)備了一個母體。沙沙的身上留下了太多的母親的痕跡，如果不是一口漢語與烏黑的頭發(fā)，沒有人會認(rèn)為她是一個中國姑娘，那個時候洋鬼子、二毛子的丑陋絕對壓倒洋娃娃的漂亮，藍(lán)眼睛高鼻梁薄嘴唇是她的恥辱，除了鄰居家那個比她大三歲叫艾然的男孩，幾乎沒有人愿意和她玩。到后來她才真正明白，即便是他和她玩，也是為了日后得到她，她的長相太符合他心中的標(biāo)準(zhǔn)了。所以，沙沙的童年到處飄忽著艾然的身影，艾然就是她的歷史，就是她成長的記錄。哎，沙沙長嘆一聲，沒有艾然的故事都忘記了，而能記起的故事沒有一個能缺少艾然。艾然一直說，你是我的。沙沙說，是的，她這一生就是為艾然而存在的，這多少有一些悲哀，可有時候有些悲哀明明知道，卻也天經(jīng)地義地存在，無所謂合不合理，就是別人站在一旁恥笑都沒有辦法。

故事不用再聽下去了，美好的外殼總會包含一個苦楚的內(nèi)核，不用她講我也明白，她有多么愛他，而他也是愛她勝過生命，可好景永遠(yuǎn)不長，總會有一些意外讓美好玉碎瓦裂，然后就是悲劇的開始。一切的一切統(tǒng)統(tǒng)可以省去，我說，沙沙啊，時光不可倒流，你總不能從今天走到昨天，還是想想眼前，無論從前是美好還是困苦總是一個過去，我只想知道你現(xiàn)在的感受，你快樂嗎？人生苦短，為什么要苦悶一生？如果沒有得罪你，我想問，他為什么要把你一個人放在這里？

“因為愛我！”

“愛你？”真是難以理解，“那他呢，他在哪里？”

也許在和某個女人在床上鬼混！

沙沙說，不是也許，是一定，我知道他在外面有女人，而且不止一個。沙沙肯定得不容置疑。我心里罵他，真是個混球兒，難道外面的女人能比沙沙漂亮嗎？沙沙覺得我在裝腔作勢，漂亮不漂亮永遠(yuǎn)只是在看她的人的眼里，家里放著嫦娥，男人也會夸別的母豬是天仙。我聽不出沙沙有沒有含沙射影地罵我，之前我也夸過她好多次漂亮，還說真羨慕她老公，我要守著這樣的老婆，定然一步都不離開。當(dāng)然這只是一種假設(shè)，那個叫我羨慕又憤然的艾然也說過，確實當(dāng)時是那個混蛋的肺腑之言，否則他做不到春夏秋冬天天晚上呆在電視臺門口等沙沙下班，沙沙喜歡吃烤紅薯，他把紅薯放到衣服里保暖，沙沙喜歡吃喬記灌腸，他能騎車跑五里路買上然后送到電視臺。沙沙是幸福的，因此很長一段時間都絲毫不后悔因為他而成績下降沒能考上大學(xué)。

現(xiàn)在再說這些還有什么用？

好幾天晚上，我們都聊到很晚，那個似乎整夜不睡的房東太太幾次敲門，提醒我要再這么下去就要抬高房價?？伤静恢牢业碾婇T被另一個女人控制著，那盞不過二十五瓦的燈泡我早已關(guān)滅，這樣我可以更清楚地通過窗戶看到她。大概她找了天氣變熱的理由，給我的感覺卻是她在有意為我做著什么，否則她用不著換上那塊紗質(zhì)窗簾。那窗簾只是一個裝飾，只是用來蒙蔽這個房東太太的。她知道在夜色中能看到她的窗的人，只有我和房東太太，而她知道房東太太是無心在她的窗戶上滯留一眼的，而我那雙一心想穿過玻璃的眼睛定會看到她的一切。

有時候聊累了，她會起身離開座位做些放松的動作，五指交叉向上抻胳膊，或眼睛不離屏幕用手捂著脖子輕輕繞動腦袋，或雙手撫腰緩慢搖動身體。有幾次竟然做出了雙手抱腳在床邊壓腿的動作，她的額頭可以很輕松地碰到腳趾，專業(yè)得比舞蹈演員毫不遜色。她說她小時候在母親的指導(dǎo)下進(jìn)行過形體訓(xùn)練，無論學(xué)校還是后來的工作中，都是文藝骨干，但從沒想要成為舞蹈家，她始終認(rèn)為舞蹈家的身體是舞蹈的奴隸，而舞蹈并不屬于舞蹈家，她要的是自己身體的真實，她只想做個普通人。她真的是個低調(diào)的人，只希望低吟幸福，而不想高歌人生。對此，我不加以贊賞，也不反對，不過在心里我希望每個美麗的女人都該艷驚四座，如埃及艷后那樣百世流芳。我問為什么，她說，可能性格所致，當(dāng)然也有他的原因。

“那個艾然？”

是的，他不希望她拋頭露面光彩照人。大概世間男人都想把愛人來個金屋藏嬌。我給她講，這是動物的本性，雄性動物總會盡可能保護(hù)屬于自己的東西，而又千方百計去掠奪別人的東西。她半天沒說話，QQ對話框里提示她正在輸入狀態(tài)，但屏幕好長時間不見文字，她怎么了？在懷疑我的話嗎，還是思考？后來她說不知道該如何和我繼續(xù)聊下去。我說，我的話說得露骨了。她又笑了，定然是那種酸澀的笑。唉，她哀嘆一聲，細(xì)想想，人生不過如此，好壞無別，都是完成一段無足輕重的生物進(jìn)化。

她能這么說，我非常高興，心里暢漾著成功的喜悅，似乎我為她的深牢大獄開了一扇天窗，她想不想逃離是她的事情，起碼她獲得了一份豁然，感受到了流動的空氣，看到了藍(lán)天白云，呼吸不再那么窒息。算是我的誘導(dǎo)吧，她終于看透了人生，這樣，她就可以把所有的結(jié)與死扣省略，真正得到釋放。也許等到天亮，她會變成另外一個人，她推開窗，沖著我打招呼：嗨，你這個莫明其妙的人，你是誰？為什么要來這里？一定趁我不防，也許我嘴里還滿含牙膏水，這可是她主動和我說話，她面若桃花，聲雅如絲，我來不及吐水，那樣太浪費時間，猛一口把刷牙水咽到肚里，然后報以她粲然的微笑。我說，你知道的，一切為了你。稍微有心的人都能聽得出，我調(diào)侃的語氣中包含了許多正式，同時又不失時機(jī)地用樸實來傳遞著承載著陰謀的甜言蜜語。那個房東太太在嗎？如果在，她會奇怪這對男女什么時候勾搭成功的，她真的無法猜出，之前，他們沒有絲毫的跡象?？晌也挪还芩?，完全不必要顧忌她的感受，重要的是我總算明白這幾天里自己在干什么——我在勾引她。這使我不由生出一身冷汗，勾引她，難道我是色鬼？是個性饑渴的鰥夫？可我的身體沒有一點點兒欲望，我只是有那么一點空虛，不好定義的飯飽酒足后無所事事的那種空虛。

而對她來說，這極不公平。我以高于人類跳出歷史的口吻和她說，沙沙，你既然能看透一些，那你就不該如此煩惱，在這個世界上，父母讓我們之所以為人，我們讓孩子成為生命的延續(xù)，血緣的責(zé)任我們擺脫，除此之外，我們干嘛要在乎別人？就是在乎別人，前提也必須是先擁有自我，沙沙，你的快樂掌握在你手里，可以做你任何想做的事情。

沙沙在電腦里沉重了，當(dāng)然她的心在波濤翻涌，道理誰都明白，可有幾個人能真正做到？

她說：“我能嗎？現(xiàn)在，我想做愛，我可以嗎？”

終于噴發(fā)了，一個中國女人能說這種話需要何等的勇氣和力量。但它們壓不垮我，這也正是我想要的結(jié)果。我說：“當(dāng)然可以，只要你愿意。”

我的話說得很認(rèn)真，也希望她能認(rèn)真地對待，就是不用提醒，她也明白，我們都是成年人，既然能談做愛的話題，就再也沒有限制的了。有些人——我也在內(nèi)，總是那么自以為是，我做好準(zhǔn)備，接下來的理所當(dāng)然是一個暗中偷歡的故事，如果她大膽地問我：“我愿意，可我和誰？和你嗎？”我會故作猶豫地等上那么三秒，然后打個哈欠，回答她說：“如果你愿意。”再接下來，我們就該約好時間，我說過了，我們的距離只有一墻，我們的障礙只是一道門，縱然是一個男人，我也能做到行蹤讓房東太太毫無察覺，而她輕輕地把門栓拉開，她的一切愿望就可以實現(xiàn)了，不說理所當(dāng)然，也是水到渠成，有什么不好呢？我們都是成年人，彼此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難道非要定義出一個性伙伴、情人、一夜情的名稱出來嗎？也許我需要的只是她一個滿意的嫵媚之笑，也許她需要的也只是一個急風(fēng)暴雨后的夜的安穩(wěn)，兩心共鳴，四目傳神，頂多會說一句，明晚你（我）還能來嗎？愛與不愛已經(jīng)不用討論，但我們的關(guān)系并非只是動物本能需要，那種本能是不擇對象的，而我們進(jìn)行了必要的選擇，盡管選擇的對象就是這一個，那就說是默契與和諧吧，無論默契還是和諧都需要許多綜合因素，算是個復(fù)雜的指標(biāo)，這不是單單靠兩具肉體的結(jié)合就可以完成的。關(guān)于這一點兒，我給沙沙舉過兩個例子，我陪朋友去洗浴中心遇到個漂亮的按摩女，那女孩子臉蛋漂亮，身段優(yōu)美，聲音好聽，她把吻貼到我的后背上，手都摸到我的襠部，可給我的感覺是惡心，如只穿了衣服會叫喚的蛆蟲；就在半年前，我突然收到一個女孩愛慕的信件，里面的文字赤裸而熱烈，說只要我愿意她什么都可以給予，還說那將是她一生的收獲與最大的幸福。我不是說我能做到坐懷不亂，只是說我不是個隨便亂來的男人。關(guān)于性與情，我的理解是，性只有得到情的推擁才能升華，才能極致，而情有性才能表達(dá)得最最完整，最最準(zhǔn)確。其實說這些事，我并不想抬高自己，再說我何必抬高自己呢？只要她不討厭我，能接受我的靠近已經(jīng)足夠，可我還是不想把這種靠近和某種勾引聯(lián)系到一起，我寧愿把它想象成一個老天的安排，冥冥之中，沒有理由，模糊著，卻百般真切。

說到這里，有人要笑我太不像個男人了，既然如此，我完全可以穿條短褲，翻墻跳到她院中，我是一團(tuán)熊熊烈火啊，門，怎么可能擋住火與干柴的相吻。到那個時候倒不是烈火蔓延，反倒是干柴對火的投懷送抱了，她需要燃燒自己，在一場灰燼之中湮沒之中享受淋漓盡致的舒坦。我做不到的，盡管我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大概是那種絲與絨的纏綿吧，絕不是鋼與鐵的碰撞，盡管兩個人內(nèi)心都藏著彼此認(rèn)可的心照不宣。

可是沒有，我的沙沙并沒有接我的話茬，她似乎永遠(yuǎn)處在一種只需要講述而不需要回應(yīng)的狀態(tài)。這天晚上，她的講述就此而終，她說：“好了，時候不早了，我困了，咱們睡吧！”

女人打出最婉轉(zhuǎn)最體貼的結(jié)束語，并且沒等我看到她鋪床、脫衣，就直接把燈拉滅了。說明，她并沒有真正入睡。在以后的聊天里，我的判斷得到證實，那一夜她真的沒有睡，而是在一片暢游中進(jìn)行自慰。她是個欲望極強(qiáng)的女人，這成了她的他認(rèn)為她需要很多男人的理由，而他本人又無法接受沒有欲望的女人。也許那樣也好，起碼保持了形式的完美?？蛇@種完美酸得叫人想哭，空空的房子里，她手撫床背，雙腿跪騎在一個枕頭之上，用自己的身體來達(dá)到對自己的安慰，而她的美麗就該在這樣的夜晚，讓黑暗恣意地吹散嗎？我不求與她要有一夜之歡，他呢？她的那個他，為什么要這樣？

陽光還沒有照到她的窗的時候，我就站在低墻邊上刮胡子。畢竟是一夜蓄意，那天的胡子根根長得挺拔壯實，讓飛快的刀片掐根砍去，發(fā)出割草般暢快有力的聲音，那是男人的聲音，所傳遞的強(qiáng)大一定勝過長著濃毛的胸肌。我的眼睛一直盯著那窗，那盆夜色中可以擋去大半塊身影的花夾在窗簾與玻璃之間，靜靜地、悠然自得地開著。清晨總是會有種愜意的風(fēng)吹起，可它穿不透玻璃，也繞不過窗簾與花相吻。有一種境況就是這樣，用現(xiàn)實的眼光去看唾手可得，用心的標(biāo)尺去量就遙不可及，我與她就是這個樣子。如果換成別人，能聊到這般境地，我們早應(yīng)該同床共枕愛海滔天了，可她說，問題就出在我不是別人上。她總是強(qiáng)調(diào)，她就是她，似乎所有的類型與概括都不能包括她，就像那盆討厭的花，我?guī)状卧赒Q里要求她把它搬開，她都不肯，她說它一直就擺在那里，那是它的地方，為什么要挪開它？從這一點就可以看出，其實我是個無足輕重的人，甚至都比不過一盆花。可她說，不能那么說，我真的很感謝你，起碼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人知道我的存在，而且讓我想明白了一些道理。什么道理？她說，我得找回自己，我不能再這么自殘下去，以前我一直認(rèn)為也許這就是我的命，我愛他，他也愛我，為了這份愛我可以聽從他的一切安排，而從不問這份愛是不是悲哀。有時候，我會懷疑自己是否還活著，就是活著，我為什么要這樣活著。

“是啊，沙沙，活著有很多種，你為什么要選擇自滅？”我說。

“也許是為了愛?！?/p>

“問題是，你們之間的愛，是愛嗎？”

沙沙承認(rèn)她也懷疑。我給她解釋說，他只不過是把你當(dāng)作了一個心愛的物件，而非人性之愛。愛是一種給予，一種奉獻(xiàn)，而不講回報與索取，這些話盡管有些大，可你用心去體會就會認(rèn)同。比方父母的愛，他們寧愿把一切都給予我們，卻從未想過從我們這里得到什么，他們只有一個目的，只要自己的子女過得幸福過得快樂就是他們最大的欣慰，那才是真正的愛?？赡愕陌荒?？連你的自由都進(jìn)行了剝奪。沙沙為他辯護(hù)說，這倒沒有，他只是不讓我和別的男人接觸。

“和誰接觸都是你的自由?！蔽艺f。

這里有一個疑問，是不是沙沙曾經(jīng)背叛過艾然。沙沙說，沒有，我真的愛他，從來沒有喜歡過第二個男人，要說誤會倒是有幾次。他去電視臺看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的手被握在男同事的手里，那只是一種游戲，男同事在給我看手相。還有一次他發(fā)現(xiàn)我和臺領(lǐng)導(dǎo)一起逛商店，我們并沒有做什么，當(dāng)時我只是幫著臺領(lǐng)導(dǎo)給他遠(yuǎn)在外地的孩子選衣服做生日禮物。他就說，我是個騷貨，是個離開男人活不了的女人。我問他憑什么這么說，你抓住我什么了？他把火紅的煙頭直接摁到自己手背上，在濃濃的焦肉味兒中說，還要我抓住什么才算？你想想你的那個賤樣兒。后來，我才真正找到我賤的原因，就出在我的性主動上，當(dāng)我想的時候就會告訴他，甚至?xí)鲃右?，他問我，像你這樣強(qiáng)烈的女人，幾個男人才能滿足你？我絲毫沒有察覺到他的話暗藏殺機(jī)，我說，反正你是不行。那是個極其糟糕的夜晚，我真心愛著的男人把我推下了身體，狠狠罵了我一句“賤”。從此，我們關(guān)系越來越緊張。我恨過他，可越恨越愛他。如果說我賤的話，我真是賤，賤到了愛他沒有自己的地步，為挽回他的心，我辭去了工作全職在家。起初還好過那么一陣，但因為一次水管破裂，鄰居的男人來幫著修理，他便開始懷疑我與鄰居家的男人不干凈。從那次開始，我便不再和其他男人說話，一心照顧孩子照顧他?？伤静恍?，幾乎每天都要查看我的手機(jī)通信記錄，只要有陌生人哪怕是一個中獎或推銷信息，他都要盤問半天。我已經(jīng)無路可走，我讓他想辦法，他讓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他把孩子送進(jìn)寄宿學(xué)校，就把我送到這里來了，這兒是他的老家。

“這是幽禁，”我說，“可又有什么用，如果你的心不在?！?/p>

“問題是我的心從來沒走，”她說，“我真的很賤！”

這個世界上哪個人不賤？我還不一樣？其實她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何必在這里浪費時間，得到的不知道珍惜，得不到的永遠(yuǎn)想爭取。好在，她向我打開了心扉，說明她已經(jīng)不把我當(dāng)外人了。

我刮完胡子，刷完牙，看著太陽升得老高，我又在低墻邊站了一會兒，她都沒有起床。房東太太又撅著屁股在雞窩夠雞蛋，一邊從腿間打量我。她到底還是看出了一些門道。她撩起衣襟把雞蛋裹里面，把我拉到一邊神秘兮兮地說：“聽說她在外面不守婦道，艾然才把她送回來的！你不會是——你不是——你們認(rèn)識？要是那樣，你就別在我這里住了，上次艾然回來和她吵了架，艾然罵再要發(fā)現(xiàn)她和男人好，就殺了她。”

我莞爾笑了，“你看可能嗎？”

現(xiàn)在的人，哪能看得出來？房東太太的話提醒了我，我憑什么要相信她的一面之辭呢？也許她真的是一個不檢點的女人，要是那樣倒是給了我機(jī)會，開始只是想靠近她，而現(xiàn)在就是上了她的床和她發(fā)生了關(guān)系也沒什么好擔(dān)心的，也許此刻她正需要這樣一個絕不會給她帶來什么后遺癥匆匆來匆匆走的陌生男人。

如果真是那樣，她實在是一個城府極深的女人。我轉(zhuǎn)頭又去看她的窗，看到了微微顫抖的窗簾，像一只小動物在背后的撥弄，過了好幾分鐘，才被掀起一個角兒。我看到了一只手，沒有戒指，沒有手鐲，沒涂指甲，沒抹潤膚油，干凈得像剛從被窩里伸出來，然后就是她的半張臉，半拉嘴唇，半拉鼻子，一根半眉毛和兩只眼睛。她并沒有直接看我，而是把全部的目光放到那盆花上，透過花與葉的間隙看了幾眼墻上面，正在俯視她的男人。這算一個很好的開頭，盡管沒有如我想象的那樣朗朗的打招呼，起碼她在看我了。那天夜里，她說我看到你了，奇丑無比。

“看來你的他很帥氣！”

“是的，真的很帥?！?/p>

可就是那天晚上，她和我探討了與陌生人做愛的事情。她問我，男人可以不負(fù)責(zé)任地花錢和別的女人做愛，女人可不可以？我說，當(dāng)然可以，事實上現(xiàn)在有很多有錢的女人也花錢去找年輕帥氣的男人做愛。

“那是種什么感覺？”

我說，不知道，因為我不是女人。一些事情只有你自己親自嘗試了才知道，如同別人告訴你蘋果是甜的，你不去嘗，永遠(yuǎn)也不知道甜是什么滋味一樣。

“什么樣的陌生人才能做？”

以一個作家的神經(jīng)，我已經(jīng)感覺到她在干什么了。我只能模棱兩可地回答她，我說，這個不好說，要看兩個人的感覺，起碼彼此欣賞，彼此能接受，彼此不能成為負(fù)擔(dān)。她給我發(fā)了一個微笑的圖標(biāo)?？磥硭J(rèn)同了，也是我“認(rèn)識”她以來看到她第一次真正的笑。

“如果是那樣，我就成一個真正的壞女人了！”

我說，不，你是人，有你最基本的需要，如同吃飯你的生命才延續(xù)，雖然這種需要沒有那么嚴(yán)重，可也是你的正常需要。

“如果被他發(fā)現(xiàn)，我就完了，連命都活不成。”

本來我想說，其實現(xiàn)在你和死了也沒什么區(qū)別，可沒等我說，她自己就長嘆一聲說：“活不成就活不成吧，我再不能這樣活下去了！如果他真的愛我，就應(yīng)該明白，我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是的，沙沙，你終于明白了?！蔽夜膭钏?。

“謝謝你?！?/p>

“謝我什么？我什么也沒做?！?/p>

“不，你讓我想明白了很多?！?/p>

那一夜我們聊得很晚很晚，我剛躺下還沒感覺睡著天就亮了，翻翻身，還想再睡一會兒，屋子外響起了鄧麗君的歌聲，大概是用電腦音箱放的，但準(zhǔn)確無誤地來源于她的屋，她的窗簾已經(jīng)打開，窗戶也打開了。我穿上衣服跑到院中時她正在那棵桃樹下給花兒施肥。我有點壓制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冒冒失失地沖她喊了一聲：“嗨！”這本應(yīng)該是我與她之間真正的開始，可沒想?yún)s成了真正的結(jié)束。她緩慢地轉(zhuǎn)過身來，做好準(zhǔn)備要開口說話的，可被那對她來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汽車聲打斷了。一輛锃亮發(fā)光的汽車，七彎八繞向她的家開來。沒有打一聲喇叭，她卻準(zhǔn)確判斷是她的艾然回來了。她放下手中的花鏟，歡快得沒有一點陰霾地朝門外跑去，直接用手把艾然牽回來。我第一次見到他，確實英俊帥氣，另一只手中提著一大包買給她的東西。而我的沙沙全然忘記了我的存在，以至于她的艾然用警惕的眼神看我的時候，她卻一心拉著他快點兒回家。我不知道這個叫艾然的男人，從我的眼神中讀到了什么，我卻從他的氣息中聞到了，這個混蛋在外面不知道睡過多少女人。我看著他回到家，接受著沙沙像對老爺一樣的伺候，他卻一次一次站在門口來打探房東家的動靜。我沒有必要怵他，所以我依然悠閑地坐在房東家梨樹下看書，當(dāng)然我也在看著他會對我的沙沙做些什么。

我能看到的永遠(yuǎn)是局部或是瞬間，在我有限的觀察里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做了什么，連久別重逢夫妻式的吻都沒有進(jìn)行一下。我只聽到了“嘭”的一聲，等我條件反射地站起來，他已經(jīng)走出大院，鉆進(jìn)車?yán)铮欠N絕然不悔的動作表明了他的憤恨，也表明沙沙努力表現(xiàn)的蒼白。沙沙沒有追出來，我看著艾然帶著遺憾帶著失望開車離開了。我站到了低墻上，準(zhǔn)備跳出去問她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可她哐啷一聲關(guān)上了門，刷的一聲拉上窗簾，隨即是被壓制著的嗚嗚的哭聲。

房東太太說：“這是經(jīng)常的事，不稀罕。這個艾然也有點過分，光景能過就過，不能過就離，老這么著，也不是個事兒。”

沙沙的門窗一直到晚上都沒有開。我打開電腦在另一個世界等她。很晚很晚她才來，她說：“我們又生氣了，而且他把電腦屏幕都砸了，因為他發(fā)現(xiàn)了我在網(wǎng)上聊天，而且還聊那些無恥的話題。這還不算，他非問我，你是誰？我說不知道，他說我說謊。然后就甩手走了?！?/p>

我說：“既然你再怎么努力都是白搭，那你還是別努力了，痛痛快快地活回自己！”

“是的，我再不能這樣活下去了！”

這就是我們所有的對話，她說，電腦屏幕已經(jīng)看不清字，只好下了。

奇怪的是那一夜我睡得特別的好。第二天房東太太“媽呀”一聲把我驚醒，然后就是全村人的忙碌，我的沙沙穿戴整齊地躺在床上，死了！人們報警，給艾然打電話，還妄圖救活這個漂亮的女人。她不是割腕，不是服毒，而是用手緊緊地抓著一個帶電的線頭。沒有人能想象出她在死亡的路上經(jīng)歷了什么，可我知道就在她做好準(zhǔn)備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她必定做了一件事，她拉滅了燈，拉開窗簾，然后輕輕地移開窗臺上的那盆花。至于她看了我的窗多長時間，就無法判斷了，但我肯定她一定是在看我的窗，從那個角度她也只能看到我的窗。

我第一次踏進(jìn)她的屋子，卻是因為她的死亡?？晌铱v然是天神也救不回她了?；靵y中，我端走了窗臺那盆花。她的花，我的花！我捧著它，帶走了它，卻不知道這其中有沒有我的罪過！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