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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好,愛情

        2008-12-31 00:00:00
        飛天 2008年8期

        李榕,女,生于七十年代,湖北作協(xié)會員,湖北省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主管藥劑師。

        1985年開始發(fā)表作品,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說《忽然之間》、《玻璃》、《菊開那夜》、《第N次初戀》、《深白》等,散見于《長江文藝》、《作品》、《飛天》、《福建文學(xué)》、《滇池》、《青春閱讀》。2007年在《飛天》發(fā)表的中篇小說《深白》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相繼轉(zhuǎn)載。2006年出版長篇魔幻小說《樹妖的森林》。曾獲省部級文藝獎。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不是吃飯時吃出一只蒼蠅,更不是吃出半只蒼蠅,而是一頓飯吃完一只蒼蠅都沒吃到。因為我單位食堂里是不可能沒有蒼蠅的。

        食堂剛剛由私人承包,職工進(jìn)餐單位提供補(bǔ)貼,不吃也沒有補(bǔ)貼,所以盡管管理不善,卻還是顧客盈門。食堂的售賣窗口有兩個,一個窗口的主人是個二八芳齡的小伙子,胸肌蓬勃,濃眉怒目,種種跡象表明,這是個喜歡美女的家伙。他在五十米外就能發(fā)現(xiàn)美女的蹤跡,鼻翼翕動,喉頭抽噎。我不是美女,自然不去他那里碰壁。另一個窗口是位單純的老大娘,白發(fā)給一絲不亂地染黑了,洗得干干凈凈的領(lǐng)口上別一朵新鮮茉莉。我曾經(jīng)因為她衣領(lǐng)上的那朵花而喜歡上她,毅然決然成了她的忠誠顧客,后來發(fā)現(xiàn)她給我的飯菜遠(yuǎn)不及給年輕小伙子們那么好又多,但我還是一再鼓舞熱情去給她捧場。

        大娘大勺在握,一只手卻偷空翹起蘭花指捋順了頭發(fā),她用虛幻的目光看著我,好像在回想我們在哪里見過,然后她神神秘秘地說:“我給你介紹個朋友吧?!?/p>

        我的頭皮一陣發(fā)麻,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她則氣定神閑的看著我,川流不息的時間在此定格了一分鐘。后面排隊的人不耐煩了,拿勺敲飯盆,拿飯盆敲窗戶,她用大勺一把打開最放肆的飯盆,以佘太君的氣概怒喝一聲:“急什么!”然后循循善誘地對我說,“明天下午街心花園不見不散啊……”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人給我介紹朋友,朋友……當(dāng)然是男朋友了。

        我叫喬楚楚,大喬小喬的喬,楚楚動人的楚。

        我出生的那天媽媽哭了,她拒絕給我喂奶,不斷抽泣著說:“是個男孩子就好了!”我媽絕非重男輕女,她的意思是說如果是個男孩子的話,相貌相比之下就不那么重要了。一旁幫忙照顧的舅媽趕緊安慰她說:“不要緊的,女大十八變,以后會越來越好看。”托她的福,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的容貌逐年發(fā)生著變化,媽經(jīng)常拿著我以前的照片真誠地說:“我覺得你還沒有以前好看?!?/p>

        我喜歡獨(dú)處,沒人時我會對著鏡子左右端詳自己。說實(shí)話,我的長相也沒什么大問題,皮膚黑了點(diǎn),眼睛小了點(diǎn),嘴巴大了點(diǎn),鼻子平了點(diǎn),人胖了點(diǎn),僅此而已??删褪沁@么“點(diǎn)”區(qū)別,注定了我不是什么美女,甚至連“普通”都談不上。

        為了彌補(bǔ)相貌的不足,我不得不比別人更加倍地學(xué)習(xí),事實(shí)證明我在各方面都是優(yōu)秀的。從小學(xué)一年級開始,我在寫作、繪畫、數(shù)學(xué)、體育方面都得到過各種殊榮,我努力跑得比別人快,跳得比別人高,學(xué)得比別人苦。挖空心思想得到他人的歡心。我的輝煌時期在十四歲前,各種證書、獎狀、獎?wù)拢菚r還不興獎金)堆滿了床底下的大樟木箱??墒沁@些物什一點(diǎn)也沒有給我?guī)順s耀,班級照相的時候,我還是站在最后一排,每當(dāng)高個的同學(xué)擋住我,照相師傅就會剛好摁下快門。所以我的所有同學(xué)的合影里都沒有我的身影,后來我就干脆不照相,甚至連鏡子也不照。

        對于某時候的我來說,這樣的感覺是無關(guān)緊要的,那也就是約莫十二歲以前,也就是我還處在人生的“混沌”時期。漸漸的,一種莫名的悲哀開始圍繞著我,因為別人的眼睛就是鏡子。

        而今一晃我已經(jīng)二十三了!二十三的我沒有男朋友。

        我沒有男朋友,但不代表二十三年來我沒喜歡過什么人。十三歲的時候我喜歡過我們班長,他戴著超度近視眼鏡,瘦小、靦腆。我喜歡他是因為他滿臉雀斑和少白頭。

        十六歲的時候我喜歡過樓下彈琴的男孩,他健康、活潑。常常在夏日午夜一面沖涼一面引吭高歌,然后就和被吵醒的鄰居們吵架。我喜歡他是因為他的滿口大齙牙。

        如此這般,我想將全世界最不討喜的人都集中在我少女懷春的心里,想著這么一來就不會有人和我搶了,就安全了,我的愛就會持久了。

        我是名藥劑師,在一家國營大企業(yè)下屬醫(yī)院里工作。在我來到這家醫(yī)院時,還是國家醫(yī)療改革前夕,也就是看病吃藥基本免費(fèi)狀態(tài)。

        既然免費(fèi),就會有供不應(yīng)求。藥品的匱乏,是資源因素,還有人為因素。一批藥品經(jīng)過企業(yè)撥款,從各大藥廠到醫(yī)藥公司,再從醫(yī)藥公司到達(dá)醫(yī)院總庫,從總庫到達(dá)各藥房分庫,不知不覺就有了嚴(yán)格分類:好的、較好的、低廉的。

        “好的”藥品總是人們注意的中心,供求不均,當(dāng)然需要一個“管理”它們的人。在我來到醫(yī)院的第二年,原先“管理”的人剛好退休,由于我是科室里第一個大學(xué)生,機(jī)緣巧合,我就成為這個“管理”的人選。

        于是,整個醫(yī)院上上下下“井噴”一般涌現(xiàn)出許許多多我的“熟人”。每個月只要藥品一到貨,就立刻有人熱切地圍過來:楚楚,把那個什么什么給我兩瓶吧?這個什么什么,涵蓋了治療月經(jīng)不調(diào)、前列腺肥大、糖尿病、高血壓、心臟病、性病等等一切價錢貴、數(shù)量少得讓人失去理智的藥品。

        忽然間,喬楚楚成了這個世界上的要人之一,每個人都不約而同地對我流露出善意和熱情。有人自告奮勇幫我修車;有人不由分說奪過我手里的工具幫我打水掃地;有人幫我參考毛衣的花色款式。現(xiàn)在有人要幫我介紹男朋友。

        在食堂大娘(慚愧,我直到如今還不知道她貴姓)提出給我介紹男朋友后,我大膽決定把自己包裝一下。

        我沒什么衣服,因為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我習(xí)慣了穿姐姐不要的舊衣服。那些尺碼大樣式舊的衣服顯然不適合這個重大的場合。我急需“美化”自己,就像人們在米粉里加雕白塊、荔枝上噴稀硫酸、火腿里加敵敵畏一樣,我也需要給“顧客”一個良好印象。

        我的行動包括:

        1.購買一件打折的采軒套裙。

        2.購買一支美寶蓮水晶唇膏。

        3.購買一雙打折森達(dá)高跟鞋。

        4.購買一小瓶“毒藥”香水。

        5.去正規(guī)(同時也昂貴)的美容院做一次美容。

        五項行動花費(fèi)了共計七百五十六元。

        七百五十六元,對于當(dāng)時月收入兩百毛邊的我來說,絕對是一筆巨款??墒侨绻軗Q取我一生的幸福,無論多少錢都是很值得的投資啊。

        但是臨出門的時候,意外發(fā)生了,我的衣服、鞋子都不翼而飛,在廚房做飯的母親說:“哦,那個,你姐姐穿出去了?!彼p描淡寫地說,“她比你穿上好看。”我只好穿了姐姐的舊衣服出門。

        涼風(fēng)習(xí)習(xí),我準(zhǔn)時到了約會地點(diǎn)。老天啊,可憐的我,關(guān)鍵時候忽然不合時宜地發(fā)起抖來。我的第六感官忽然很嚴(yán)肅地告訴我: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就要出現(xiàn)了!猛一回身,我看到了兩個年輕男子出現(xiàn)在馬路對面,在他們對我還不以為意的時候,我迅速將他們打量了一番。

        NO1,身高一米八,發(fā)型正是流行的穗發(fā)。單眼皮,鼻子長得可圈可點(diǎn),雙手插在褲兜里,如果戴上眼鏡很像《冬日戀歌》里的裴勇俊。

        NO2,身高一米七,同樣的發(fā)型,不過,即使是出于同一位發(fā)型師的手藝,這兩個人還是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這一個的五官都長得基本無誤,但總有哪里不太對勁。仔細(xì)權(quán)衡,我發(fā)現(xiàn)了他的“問題”,原來,他沒有下巴。如此,他原本較突出的上頜就變得更意外了。

        遠(yuǎn)遠(yuǎn)地我開始斷定:第二個應(yīng)該是留給我的吧。

        我最大的優(yōu)點(diǎn)應(yīng)該是“自知之明”。無疑,“裴勇俊”是所謂“陪綁”。就像古時候犯人上刑場,通常會有一個過幾天才處決的犯人陪同,一是防止砍頭的犯人孤單,一是可以讓其他的犯人感受死亡氣氛。

        “楚楚,這里,這里!”食堂大娘眼睛一亮發(fā)現(xiàn)了馬路對面的我,老遠(yuǎn)沖我拼命搖手。

        我面紅耳赤、滿懷期待地等大娘向我宣布本次謎底……比如,這是某某,你們倆認(rèn)識一下。結(jié)果,她說:“喏,這就是我跟你們提到的楚楚,你們認(rèn)識一下?!?/p>

        你們?

        你們!

        她的意思不會是,這兩個都是給我介紹的吧?我受寵若驚,感覺像是去食堂買份素三鮮餃子卻得到兩份蜜汁烤羊排一般。此時那兩人紛紛向我行注目禮。

        “沒下巴”仔細(xì)打量我,他掀掀鼻子,微微笑著問“裴勇俊”:“你聞到什么味了沒?”

        “裴勇俊”不置可否:“好像福爾馬林?!彼麄冎傅氖俏疑砩蠂姷南闼兜?。福爾馬林是尸體保鮮劑。

        “沒下巴”搖頭否決:“更像吲哚?!边^分!吲哚是糞的主要組成。

        我哭笑不得:“你們是醫(yī)院哪個科室的?”

        果不其然,他們和我是同一所醫(yī)院的。一年以來我們每天就在同一個食堂里進(jìn)餐,每天遭遇著同一批蒼蠅,只是我們彼此擦肩而過從未能夠認(rèn)識。

        “裴勇俊”,是內(nèi)科住院醫(yī)師,真名叫費(fèi)炎。“沒下巴”在男性科,叫楊偉。

        就這樣,我生平的首次約會是在我二十三歲那年,是和兩個男人“共同”度過的。事后才知,如果不是因為那個叫黃泉的外科醫(yī)生要考研究生,當(dāng)時和我相親的將是三個男人。

        突如其來,喬楚楚走了桃花運(yùn)。每當(dāng)我去食堂,往往就會看見他們兩個臉對臉地在同一張桌子上進(jìn)餐。要是換做以前我是絕對不會在食堂里用餐的,因為蒼蠅沖動得像阿帕奇轟炸機(jī),最安全的辦法就是把飯菜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裝在飯盒里回科室,嚴(yán)謹(jǐn)?shù)仃P(guān)上門才能安然吃下去。

        不過現(xiàn)在的情形就完全不同了,費(fèi)炎一見到我就會旁若無人地大叫一聲:“楚楚,這里!”費(fèi)炎的武漢口音很重,“楚楚”念成“丑丑”。

        楊偉則雙眼放電地頻送秋波。他們那么熱心,幫我擦油膩的桌子,安置我坐下,給我夾他們飯盒里的菜,幫我驅(qū)趕蒼蠅。

        他們?nèi)D書館會叫我,回家也是,雖然不同路,繞也要繞個圈子一起到家才作罷。大多數(shù)時候,到了我家附近的一棵樟樹下他們一準(zhǔn)像聽到軍隊號角的士兵腳步“刷”地停下來,拖著我聊天。話題遠(yuǎn)到伊拉克戰(zhàn)爭,近到科室里的評先和晉升,他們都能旁征博引口若懸河地說個不停。

        太陽落下去,月亮升起來。我累了,左腳換右腳,右腳換左腳,恨不得一屁股坐到地上。他們還沒有一丁點(diǎn)住嘴的意思。

        他們兩個,不,是三個(別忘了黃泉)是大學(xué)同學(xué),在同一間宿舍里合住了四年。費(fèi)炎一直夢想著去西藏,黃泉夢想著去北京讀博士,楊偉的夢想是不被女人甩掉。以上等等是他們在和我樹下閑聊我連蒙帶猜得到的全部信息。

        但是但是!請注意,當(dāng)那個帥呆了的費(fèi)炎一出現(xiàn)就已經(jīng)有不下三十人前來明示加暗示我:他有女朋友了!而且是個百分百傾國傾城的美女耶!

        其實(shí)當(dāng)我得知費(fèi)炎的大名后,我才恍然為什么我們科室里老中青三代女人都暗戀著他,當(dāng)然,其中不包括我,我說過,我有自知之明,我的內(nèi)心只敢珍藏那些不討喜的人。

        在我們?nèi)齻€聊天的時候,費(fèi)炎總是不停地用他的食指去戳身旁的小樹。有一天我意外發(fā)現(xiàn),在他無時不刻地“戳”來“戳”去下,那樹身上居然出現(xiàn)了一個小洞。

        我暗暗猜想,他們倆是太習(xí)慣了三人同行的生活,把我當(dāng)做黃泉的替身了吧,就像是打麻將里的“賴子”。不論何時,不管何事,他們總會向我說起黃泉,黃泉在學(xué)校里的糗事,黃泉的妙語。不管是身在何方,他們都會一個電話打到黃泉家:“喂喂,在干嘛?英語?還在看英語?第幾冊了?”過一會又打過去,“我們在麥當(dāng)勞,你來不來?不來我們就開始了……”他們打電話的語氣里帶著女子的嬌嗔也帶著孩子式的耍賴。他們對他的依賴令我好奇:“黃泉,他……長什么樣?”

        費(fèi)炎說:“和我差不多?!辈恢獮楹?,聽到這個答案我的內(nèi)心竟有些黯然。他的聲音和費(fèi)炎也差不多,我曾經(jīng)接到過他的一次電話,他的聲音低沉,鼻音很重,像患了重度感冒:“喬楚楚嗎?”他輕柔的笑聲穿過電話線傳過來,好像和我是老相識了似的。他要我轉(zhuǎn)告他們,為了不再受騷擾,他已經(jīng)拔了電話線,因為他再過兩個月就要參加研究生考試了。

        后來大娘無意中提到,如果不是因為他要考試,她還準(zhǔn)備將黃泉也一并介紹給我。當(dāng)我探聽大娘與他們相識的內(nèi)幕時,我發(fā)現(xiàn)他們只是食堂認(rèn)識的這么簡單,因為長得“順眼”(大娘原話),她會每次多打些飯菜給他們,大家你來我往,彼此相看兩不厭,變成了朋友。生活中的確有這樣的能人異士,他們能充分運(yùn)用手中的“飯勺”,將生活過得曲徑通幽、五光十色。

        奇怪的是,我和他們兩個的約會“同時”進(jìn)行著,如果其中一個約我,不一會另外的那個人就會出現(xiàn)。他們就像連體嬰兒,彼此間充滿了依賴和血緣感。

        很多時候我都不能確定自己究竟是在和誰約會。有時,我和楊偉騎車到郊外遠(yuǎn)足(雙人自行車);有時候和費(fèi)炎爬上江邊一座廢棄的鐵塔上吹風(fēng)(當(dāng)時小雨);有時和楊偉逛街;有時和費(fèi)炎在他的家里吃他母親最拿手的手搟面。更多的時候,我們?nèi)齻€人“一起”看電影、打三人麻將、逛商場、聊天、吃飯、散步。我們?nèi)怂街?,行人無不側(cè)目,一個相貌平庸的女人后面屁顛屁顛地跟著兩個大男人,該是個何等有趣的曼妙畫面啊。

        雖然惶恐,但我也不會無聊到大聲質(zhì)問他們中的一個:“喂,到底誰有意思娶我?”

        可嘆的是,我的老姐古道熱腸,每天根據(jù)他們的動向給我分析哪一個會娶我,大有央視每晚對伊拉克戰(zhàn)況的鄭重嚴(yán)謹(jǐn)之態(tài)。雖然我“交往”的是兩個男人,但她對我的前程依舊比較悲觀,首先她斷然認(rèn)定我抓不住費(fèi)炎,她的意思是“他太帥了”。而她覺得楊偉長得“好突然”。

        老媽對誰都沒意見,她覺得誰娶她的二女兒她都是只賺不賠。

        我個人傾向于那個沒下巴的楊偉,因為我很少見到比我還丑的人。

        在我們大家共同“交往”了兩個月時的某一天,我在費(fèi)炎家吃飯,他母親忽然掏出了一只金戒指,笑瞇瞇地說:“楚楚,給你的?!边@個戒指完全有著魚餌的嫌疑,費(fèi)炎的態(tài)度含糊其辭:“喜歡就收下吧?!?/p>

        不由分說地,他的母親已經(jīng)抓過我的手戴了上去:哎呀,你的手真秀氣啊!她說。她無論怎么使勁也沒法將戒指塞進(jìn)我“秀氣”的手指,她不死心地找肥皂去了。

        我偷眼看著費(fèi)炎,他的眼睛正緊盯著報紙的社會版,我試探地問:“你媽干嘛想起送我戒指?。俊?/p>

        他慢慢綻放的笑容令人聯(lián)想起桃花水母:“大概是昨天我和她開玩笑,說想要和你結(jié)婚什么的。”

        我像是被注射了一針腎上腺素立刻心動過速,結(jié)……婚?不夸張地說,這就像是中了五百萬的大獎,太突然,也太夢幻。

        他母親回來了,為我細(xì)心涂抹了肥皂凡士林外加一兩小麻油,終于成功地將我的手俘虜了。老人家一面?zhèn)戎^欣賞著她的杰作,一面懇切地說:“楚楚啊,我們家炎炎很靦腆,不會討女孩喜歡,又總有些不切實(shí)際的想法,你要多多包涵。你們呢,年紀(jì)都不小了,還是早點(diǎn)把事辦了啊?!痹谒秊槲夷ǚ试頃r我就發(fā)現(xiàn)她有嚴(yán)重的白內(nèi)障,視物模糊。但我還是激動異常:“是!您放心,我一定會加倍努力的?!?/p>

        這件事唯一的不和諧,是費(fèi)炎忽然爆發(fā)出一陣不知何意的大笑。

        終于有人喜歡我了!而且,還向我求婚了……我想這該是求婚的意思吧?我自己也不敢肯定,因為我是生平第一次遇到這樣奇妙的事,我一點(diǎn)也不介意求婚的對象是男方的母親。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從費(fèi)炎家里走出來的,一路傻笑著,肋下似乎要長出翅膀來,真怕一不當(dāng)心自己就會“撲棱撲棱”飛到空中。

        吃晚飯的時候,我一直偷笑個不停,飯還沒吃完,我終于忍不住將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告訴了家人。突然,所有人的呼吸都在那一瞬間停止,老媽像北京申奧成功那樣猛舉起拳頭在空中一劃,大聲說:“耶!”

        姐姐驚叫一聲:“不可能!”我羞澀地把戒指半藏半露地給大家看。姐姐再度尖叫,非要脫下來驗真?zhèn)巍?/p>

        幸虧電話響,大家的注意力才被轉(zhuǎn)移開,我聽到媽對著電話說:“哎!我們家楚楚要和費(fèi)炎結(jié)婚了!”快打?。≌l說結(jié)婚了?

        媽舉著電話大叫:“楚楚,電話?!?/p>

        我一接電話,那邊楊偉脖子被勒住了般慘叫一聲:“結(jié)婚?真的假的啊!”

        “不不不!”我一迭聲地說,“你別聽我媽胡說八道,他僅僅只是送了我一只戒指而已?!?/p>

        他憤怒地說:“我就知道這小子不安好心!”

        咦?這話怎么說的?難道有人娶我就是“不安好心”?那么說“安好心”的人就是要讓我資源閑置讓我賦閑在家嗎?

        他郁悶地說:“你出來一下,我有話和你說。”憑著我不太敏感的直覺,我想楊偉是反對這件事的,只是,他為什么要反對呢?

        “這個……那個……”我忽然結(jié)巴起來,“你有話就在電話里說吧。”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他說:“唔,楚楚,你覺得我和你合適嗎?”

        我暈!我使勁掐我自己,我低聲對自己說,喬楚楚你丫真是中獎了!

        他思索著說:“你看,你個子也不夠高,和費(fèi)炎走在一起,多不和諧??!”

        “還有,他是A型血,你是O型血,要知道這樣的血型生出的孩子容易引起溶血癥啊!”他苦口婆心。

        “哎,你真是沒見識,一個金戒指就把你騙到手了,現(xiàn)在金子便宜得很,在中英街,六十五塊一克!他的戒指能有幾克?我猜猜,頂天了兩克吧?也就是區(qū)區(qū)一百三十塊錢嘛?!钡人馁~細(xì)細(xì)算完,我忽然變聰明起來,小心翼翼地問:“你?你喜歡我什么啊?”

        “還用說!”他義憤填膺地說,“你聰明、溫柔、善良、大方、優(yōu)雅,有氣質(zhì)?!?/p>

        他又補(bǔ)充了一點(diǎn):“你是個很特別的、與眾不同的好女孩!”

        平心而論,他的這句話打動了我。除了美麗,我真的是什么都不缺呀。

        我記得早先學(xué)習(xí)繪畫的時候,美術(shù)老師講解雕塑時說過,做雕塑很重要的一點(diǎn)是要留有余地??痰臅r候,鼻子適當(dāng)留大一點(diǎn),眼睛刻小一點(diǎn),留有余地才可以慢慢修改。

        從雕塑的角度看——我就是那種“有余地”的人哪。

        他說夠了,嘶啞著嗓子說:“我們出來談?wù)???/p>

        多年以后,我都會回憶起我一生中最具代表意義的一個場景:我和楊偉肩并肩坐在露天公園的石頭長凳上看星星。

        我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幻想過,倘若當(dāng)時和費(fèi)炎在一起我們會做什么。我可以肯定的是,不論做什么,總歸不是看星星。

        雖然之前我沒有戀愛過,但這方面的書我是一部也沒有少看過。接吻,該是很有意義的吧?在各種各樣的書里,各種各樣的電視劇里,那樣的場景出現(xiàn)得最多,也最令人神往。

        “我無力掙扎,他的嘴唇柔軟灼熱,而潤濕,舌尖抵住了我的牙齒。我透不過氣來,眩暈的感覺逐漸籠罩了我,我覺得要窒息、要暈倒……”

        沒有沒有!令人大為傷感的是,我們倆居然沒有親吻,沒有擁抱,而僅僅是肩并肩坐在露天地里無言看著冰涼的星星。我沒把握到底是我缺乏魅力,還是他沒有能力。

        曾經(jīng)有一剎那,我和他的手在石凳上不小心碰了一下,然后,他就像被針刺了似地趕緊縮了回去。我既疑惑,又失望,甚至有些傷心。

        我想我和所有期盼“愛情”的女孩沒什么區(qū)別,都希望被自己喜歡的男子“侵犯”。當(dāng)然,被他“冒犯”后我還應(yīng)該給他一記耳光來證明我的清純,就算沒有打他的勇氣,最少也應(yīng)該猛推開他,胸口劇烈地起伏,眼睛怒視著他,眼淚慢慢涌上來,最后一扭腰便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

        沒有沒有,也許他棋高一招早已經(jīng)預(yù)料到了這一點(diǎn),所以他按兵不動,以不變應(yīng)萬變,依然高談闊論他的理想、他的抱負(fù):要中彩票、要出國鍍金、要賺許許多多的錢。

        我悲哀地想——喏,這就是做女人的悲哀了,倘若是男人,不管怎么樣,先霸王硬上弓來個擁吻,不論對方是否怪罪,有愛做理由,只要不過分,總歸是一次嘗試。

        在談完他二十年后的抱負(fù)后他的話鋒一轉(zhuǎn),忽然講到了二十年前:“知道嗎?我很不幸!”他加重了語氣,然后神態(tài)凝重地看著我,當(dāng)天我們的距離是五十三毫米,時間是午夜十一點(diǎn)零三分五十七秒。

        他看著我,潮濕的呼吸海浪般向我一波又一波襲卷而來,他說:“我八歲就死了媽?!彼櫰鹈碱^努力斟酌了一下,為了加大感染力,他無比鄭重地再次宣布,“我母親在我八歲那年去世了!”

        我的情緒顯然被他調(diào)動了起來,就像看著庸俗而煽情的韓劇,我的眼淚突如其來,身體的某個部位劇烈疼痛起來。

        他敏銳地注意到了我的反應(yīng),接著說:“我是被外婆帶大的,外婆在我十二歲的時候就去世了。從那時候我就吃不飽,還被村里的孩子扔石頭!我的下巴就是那時候被一塊石頭磕壞的……我從那時候就好想有個家啊。”

        我的眼淚嘩嘩地流個不停,有一位先哲說過:如果山不到我這里來,我就到山那里去。我稍微欠了欠身,伸長脖子在他臉上碰了一下。我到現(xiàn)在還不能肯定當(dāng)時我是否碰到他的臉,他面部長了好多疑似青春痘的東西,它們像防盜網(wǎng)似地在他臉上密布形成了一個隔離層,我大概是碰到其中一群青春痘而已。

        不過我的主動很顯然激發(fā)了他的熱情,他很快地回報給我一個終生難忘的吻,他的胳膊像警察那么有力地箍住了我的脖子,他的口水稀里嘩啦流了我一臉,究其原因,不能怪他,怪只能怪他沒下巴,非人為因素,屬地理劣勢。

        在送我回家的路上,他又給了我第二個吻。這一次他比較有經(jīng)驗了,在他的口水流到我臉上還沒滴下來的一瞬間,他又及時把它們吸了回去。

        第二天我一到食堂,食堂大娘興奮得像偉人一樣對我拼命揮手:“楚楚,聽說你和楊偉搞上了?”我答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啥叫“搞”上了?是指有了某種特定的關(guān)系嗎?

        顯然,我的沉默就是她要的答案,她得意地說:“我還聽說你把費(fèi)炎給甩了?”

        她的樣子好奇得不得了,女人啊,大多都是“包打聽”加“小廣播”,小道消息產(chǎn)銷一條龍。不過,我也很好奇地問:你聽誰說的呢?讓我既感意外也并不十分意外的是,這個消息的始作俑者就是男性科大夫楊偉。

        遠(yuǎn)遠(yuǎn)地我看到費(fèi)炎的身影,他是那么帥,走在食堂的水磨石地面上,活像個走過紅地毯的超級巨星。頭發(fā)柔順。目光璀璨。只差配上背景音樂。

        趁他發(fā)現(xiàn)我之前我迅速地逃掉了。

        怎么辦?戒指還堅不可摧地戴在我的手指上,我該怎么向他開口呢?一整天我神不守舍。

        從某種方面說,費(fèi)炎的條件可以說比楊偉好得多,但我為什么不敢認(rèn)可他?主要原因就是——他的條件比楊偉好得多。

        認(rèn)識這兩個人后,我其實(shí)也或多或少對他們的各方面有了具體了解,雖然心里一直很希望自己有很多男孩來追,但理智讓我放棄這種遲早會讓自己發(fā)瘋的虛幻想法。

        楊偉,母親早亡(死亡時間在前面已經(jīng)做了交代),父親下肢殘廢,一個弟弟待業(yè)在家,是屬于“貧困”大學(xué)生那種。

        費(fèi)炎,兩個哥哥(都已婚,各生一女),各自開有規(guī)模不小的公司。還在學(xué)校時,費(fèi)炎被女生們關(guān)注的程度約等于楊偉對女生們的關(guān)注。當(dāng)楊偉發(fā)現(xiàn)沒有一個女生具備慧眼對他表示關(guān)注,他便開始埋頭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之外的剩余精力他苦練毛筆字。

        無論到哪里,只要有費(fèi)炎的地方都會引來一群鶯鶯燕燕,她們暗香浮動,眼波流轉(zhuǎn),笑聲朗朗,她們敢于與他糾纏。我所知道的就是,我,長相如此有“余地”的我,怎敢選擇那樣受人矚目的男朋友呢!

        為了不傷害到費(fèi)炎,我選擇了一個無人的機(jī)會找到他,他當(dāng)時正在辦公室無精打采補(bǔ)充病歷,一面歪著頭大書特書,一面大聲嘆氣。

        我拍了他一下,他有氣無力地看了我一眼。

        我咳了一聲,問:“怎么了?”

        “昨天”,他打了個哈欠,“陪黃泉打游戲,熬了個通宵。”

        我驚訝得幾乎忘記了自己是來做什么的:“他不考試了嗎?玩游戲!”

        “哦,是這樣,他說要輕松輕松,調(diào)劑一下?!?/p>

        他“啊”地打了一個更大更悠長的哈欠,這么個人,連打哈欠都是英俊的。

        我擔(dān)憂地注視著他的側(cè)影,猶豫著是否要和他說清楚。

        他忽然精神一振:“聽說,你和楊偉在談戀愛?”

        “你聽誰說的?”明知故問,該死的楊偉!

        “哦,昨天晚上楊偉打電話給我,他說的。是不是???”他漫不經(jīng)心地問著,繼續(xù)補(bǔ)寫病歷,好像很快忘記了自己剛才問過什么。

        昨天?昨天不是我和他在一起看星星嗎?奇怪了,那么就是說他回到家就給費(fèi)炎打電話了?不知是“一周要聞回顧”還是“時事分析”。

        “是不是???”他再次向我印證。

        我咬緊牙關(guān)想把那枚戒指退下來還給他:“嗯,戒指要還給你。我覺得呢,我配不上你?。 蔽<睍r刻,戒指紋絲不動,叫我懷疑自己是不是與生俱來就戴著這個東西了。

        我一下子出了好多汗,樣子要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他逐行檢查著病歷:“你就留著玩吧,沒別的意思。我媽就是這樣的,她一見女孩子就巴不得變成兒媳婦。她都送出去好多戒指了,18K的,我二哥從香港回來帶了好多。”

        哦!我這才明白,原來我是屬于那種廣泛撒網(wǎng)的范疇。差點(diǎn)會錯意鬧個大笑話。

        知道了真相,我反而沒有輕松的感覺,而是很惆悵,哎,怎么說呢?還是什么都別說了吧。

        不知何時起我開始關(guān)注生活用品,大到被子,小到釘子,只要一到商場我就能被吸引。我開始沒完沒了地逛街。

        說起來,女人為什么喜歡逛商場?商場里昂貴的鉆石首飾、廉價的防臭襪子……無所不包,應(yīng)有盡有。很多時候我不買,看總可以吧。

        好東西那么多,有的等發(fā)工資買,有的等存夠了錢買,有的等我中了大獎再買,有的,我只看不買。

        在商品的海洋里,你可以看到自己未來十年的生活,你可以憧憬自己下輩子的生活。我看貴的,我買便宜的。是屬于我自己的小小快樂。

        嗯,我看貴的,我買便宜的,就像我對“愛情”的態(tài)度。

        “愛情”啊,我真的不知道那是什么樣的,也許,就像我現(xiàn)在正經(jīng)歷著的。也許完全不是?;蛟S是我永遠(yuǎn)也體驗不到的一個嶄新世界,暴風(fēng)驟雨一般,行云流水一樣。也許窮其一生也不能體會。誰又知道呢。

        由于無法再忍受食堂的蒼蠅和不斷高漲的菜價,楊偉對我建議自己帶菜帶米到單位吃。

        他已經(jīng)仔細(xì)偵察過,鍋爐房有合適的地方可以蒸飯。

        說到做到,他幾乎是第二天就帶了十斤米到我工作的藥房,并將它存放在我的更衣柜里。我那小得像鞋盒一樣的鐵皮衣柜立馬就變得像個孕婦一樣笨拙了。

        在他的建議督促下,我開始了每天到菜場買菜的生活并刻苦鉆研起了食譜。因為我家人大多是食素者,而楊偉是典型的食肉者,所以我買菜是勢在必行的一件大事。

        他是非肉不吃的,但偶爾也有例外,那就是有魚的時候。后來我發(fā)現(xiàn),魚他也有不吃的時候,那就是有了海鮮的時候。但如果真的連肉都沒有了,他是肯定要絕食的。我曾經(jīng)幾度很不地道地懷疑他所提及的兒時的艱苦生活。

        每天中午他都比時鐘更精確地出現(xiàn)在藥房同我共進(jìn)午餐,我們占據(jù)了休息室里的大調(diào)劑臺,鋪上一層舊報紙,在上面擺放上我倆的不銹鋼飯盒和菜盒。

        坐在對面的我看著他果斷地撕咬著骨頭上的肉,褐色的肉汁順著他的嘴角往下淌。他用彈性良好的舌頭快速準(zhǔn)確地一舔,繼續(xù)吃。

        我們是AA制,他出米,我出菜。

        但凡家庭主婦都知道,菜其實(shí)也不是很貴,但如果是個肉食者,那,就大不同了。

        我的工資不高,每個月一領(lǐng)到工資,媽都會雷打不動地給我存一百到銀行。另外的就支付我的各種零用,比如來例假的衛(wèi)生巾,比如購買內(nèi)衣等等。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我支付完一個月的菜金竟然已經(jīng)讓我無力支付衛(wèi)生巾或買一副新的胸罩時,我夜不能寐,憂心忡忡。

        我們?nèi)齻€還是經(jīng)常一起玩,所不同的是,費(fèi)炎在的時候,楊偉就會對我格外親熱,經(jīng)常幫我撣撣身上的灰塵,幫我擦擦嘴什么的。

        費(fèi)炎笑我們是“連體嬰兒”,其實(shí)他不知道,當(dāng)他不在的時候,我們并不連體。

        我曾經(jīng)庸人自擾地想過,隨著我和楊偉交往時間的增加,他也許會向我提出“親熱”的要求。通常熱戀中的男女都會做出不理智的事情,然后苦果由女方一人獨(dú)吞。我是如此警覺地期待著。

        但很讓人放心同時也十分氣餒的是,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非分要求。我們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親吻”。所以,在媽媽很小心地向我灌輸貞節(jié)對女人的重要時,我大煞風(fēng)景地笑出聲來。

        姐姐也以她有限的經(jīng)驗來對我旁敲側(cè)擊。

        比如男生慣用的八大經(jīng)典謊言:

        1.我沒有女朋友。

        2.我愛你。

        3.到我家只是聊聊。

        4.解開我只想看看。

        5.我會放在外面不放進(jìn)去的。

        6.我放進(jìn)去不會動的。

        7.你不會懷孕的。

        8.孩子不是我的。

        誠然,如果有一天我有女兒我想我一樣會向她這樣說:兒啊,男人在得到你之前,什么都肯的,但得到你之后,你就什么都不是了,只剩下一個傷痕累累的子宮。

        在我們單獨(dú)相處的時候,不是媽媽來倒茶,就是姐姐借故來找東西,大家善意地保護(hù)著我們不逾越邊界。

        我對我個人的貞節(jié)的安全性充滿了信心。

        姐姐得知我們確定了戀愛關(guān)系后,表示:能把費(fèi)炎介紹給我嗎?我訝異地看著她,我承認(rèn)她長得余地比我小得多,但她也絕對說不上漂亮的。不過有句話說得好,世界上只有懶女人而絕無丑女人。不可否認(rèn),姐姐比我用在“外部裝修”上的時間和精力要多得多。

        從事室內(nèi)裝潢事業(yè)的姐姐不知何時開始從事起私人“裝潢”事業(yè),她的化妝步驟可以參看裝潢手冊:

        第一步:“刮灰”,即將居室的墻抹上一層雙飛粉膠液,為的是把墻體上大小的坑洞填平。姐姐用的是姿生堂乳液代替雙飛粉。

        第二步:涂刷乳膠漆,其作用是讓墻體顯得白、光滑。姐姐用資生堂的粉底散粉。

        第三步:裝地板、走踢腳線。那對于姐姐來說就頗具挑戰(zhàn)性了,那就是畫上眉毛,唇線,眼線。

        第四步:做飄窗,包窗套,掛窗簾。她戴上假睫毛,睫毛上撲上一層粉,再刷上加長睫毛油。

        最后,就是擺放家具。那就是必不可少的時裝啦,首飾啦。

        寫起來簡單,對于我凡事認(rèn)真態(tài)度嚴(yán)謹(jǐn)?shù)慕憬銇碚f,卻是早上不到五點(diǎn)就起床,洗頭、吹頭,在臉上倒騰到七點(diǎn)。就是這樣也不能保證她變得美若天仙,只能讓她大多數(shù)時候變做一個讓人視覺、嗅覺上模糊的尤物。每天回家卸裝也是一件讓她苦惱的事情,在她將頭低到水龍頭下的時候,黑的水、紅的水、黃的水就大量流下來。

        化妝品該是女人在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一個特殊的“朋友”。欺騙你自己也欺騙他人的這個朋友,它幫你贏得“時間”和“自信”。沒有化妝的姐姐是絕對不出門的,哪怕只是出門倒垃圾,她也會一樣行頭不缺,隆重而閃亮登場?;诖?,我們家的垃圾都刪繁就簡由我包辦了。

        在我戀愛之后,我善良的姐姐自告奮勇?lián)?dāng)了我的化妝指導(dǎo)。感謝她的堅持,我漸漸也學(xué)會了簡單的刮灰、刷漆,簡單裝修自己。所以我的鄰居們開始驚嘆:楚楚真是,越變越好看了!

        姐姐還自告奮勇帶我去買胸罩。以前我一直用的是白色棉布制的,姐姐一直對此嗤之以鼻,說那是“面口袋”。她告誡:你如此草率對待自己的乳房,其后果是乳房最終會變形會下垂,背部肌肉會變厚,臂膀會變粗……

        在姐姐的帶領(lǐng)下,我們昂首走進(jìn)了一家似乎是個七彩饅頭店的內(nèi)衣店。到處懸掛著充氣的、塞了海綿的、注入了液態(tài)膠的五顏六色的胸罩。豐滿誘人的胸罩一對對驕傲地聳立在店里的高墻上,有點(diǎn)硬生生的恐怖。

        銷售小姐遞給我一個又厚又重的球狀胸罩,循循善誘地教我戴上。在她的精心指導(dǎo)下,我可憐的胸脯也被頂了起來,“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不,該是“平地變丘陵”。

        我和姐姐回到家的時候,媽媽亦驚亦疑地打量著我??蓱z的媽媽,生錯了時代,大概在她那時候還沒有這么多先進(jìn)玩意來轉(zhuǎn)變她們的生活吧。我們真是幸運(yùn)又不幸的一代,我們是被假貨禍害的一代,但我們也從中受益匪淺,如果沒有化妝品等等修飾生活的附件,生活該是多么單一乏味哦。

        可是,在大熱的天戴著這樣保溫的東西,不熱出痱子才怪呢。話又說回來,熱天,穿什么不熱呢?

        婚禮的前期準(zhǔn)備工作煩瑣而沉重。找房子,簡單裝修,買家具,做窗簾,買日常用品。

        楊偉的工作很忙,他也沒有購物的閑心,所以幾乎所有事情他都十分信賴地交由我來做。

        用錢上面我們之間依然是AA制。他的錢負(fù)責(zé)購買各種電器,我的花在酒席、婚紗照、租房子和許多說不出名目的地方。

        照婚紗照的時候楊偉遲到了,他當(dāng)天有個緊急手術(shù),我只好獨(dú)自穿著婚紗在影樓的邊座上呆呆坐等。

        我身邊還有七八個準(zhǔn)備照相的新娘,她們的個頭、裝扮和我差不多,化了妝后,她們和我大同小異,無甚差別。唯一的差別就是她們的身邊都有男友陪伴著。

        “喬楚楚?”一個人在我身后叫著我的名字,還從來沒有過一個聲音讓我覺得自己的名字如此動聽。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男人。

        他穿著一件圓領(lǐng)奶白色的毛衣和一條寬松的牛仔褲,腳上穿著雙匡威慢跑鞋,手自自然然地插在口袋里,自自然然地微笑著。他的頭發(fā)清潔柔順,眼睛里帶著好奇和友善。

        說不上有多漂亮的一個人,至多只能算清秀吧,忽然讓人感覺到滿屋陽光燦爛。

        我目不轉(zhuǎn)睛地望向他,不由得扶著椅子站起來:“你——”

        “猜猜?”他咧開嘴來,又是同樣的一個燦爛微笑。

        我猜:“黃泉?”

        “是啊?!彼谜韵镜刈轿颐媲?,“我們終于見面了。”是的,我們“終于”見面了。

        我知道,在費(fèi)炎、楊偉之外,一直有著這個男人的存在。但見到他卻是在好幾個月以后。

        他拿出一瓶果汁和兩塊DOVE:“餓了吧?”

        此時,我周圍的新娘們紛紛投來贊許的目光,她們都將他誤會成我的那位。她們的目光比新聞發(fā)布會上此起彼落的鎂光燈更讓人無以遁形。

        我自己都沒意識到我的喉嚨已經(jīng)干得冒煙,而且肚子也空曠得不時發(fā)出回聲。

        我毫無顧忌地大口吞著果汁和巧克力:“你怎么知道我是???”

        他環(huán)顧了下四周:“沒什么啊,感覺吧。”

        他離開了片刻不知打哪找了幾張柔軟的面巾紙給我:“口紅掉了,要補(bǔ)補(bǔ)。”

        過了一會兒他又問我:“快中午了,你肚子餓嗎?我去給你買點(diǎn)吃的吧?”

        他那么真誠,讓我無法回絕,只是知道張大口尷尬地笑,他問:“你吃肯德基嗎?”我真誠地點(diǎn)頭,幾乎沒出息得要流眼淚了。他像陣風(fēng)一樣跑出去了。

        我目送著他的背影,好一會才回過神來。意外的,我發(fā)現(xiàn)整個影樓的人,化妝師啦,新娘啦,陪伴啊,打掃衛(wèi)生的大媽啊,都以復(fù)雜的眼光在掃描著我,一個新娘忽然使勁擰了一把她身邊的男孩,憤怒地流下眼淚。

        影樓的玻璃門被推開,這個時候我的新郎才不疾不徐地走了進(jìn)來。他四下里茫然尋找著淹沒在姹紫嫣紅各色新娘里的我,然后沖著最丑的新娘走了過去,好一會兒才明白那一個不是他要找的人。

        “喲,我都沒想到你能這么漂亮!”他忍不住驚嘆著。

        我從來也不知道我能有這么漂亮,不夸張地說,刷了兩斤重的粉、又加了三斤重的彩妝、經(jīng)過了豪華裝修的我,變得不亞于一個電影明星。

        我的眼睛像金喜善,嘴巴像宋惠喬,鼻子像李英愛。

        化妝師指點(diǎn)說:“你呀,只需割個雙眼皮、墊個鼻梁就行了?!迸赃叺幕瘖y助理使勁點(diǎn)著頭,說:臉型改一下就更好了,現(xiàn)在墊太陽穴都很便宜了。

        另外一個化妝師打量著楊偉,十分為難地圍著他轉(zhuǎn)圈,小心翼翼地為他抹上粉,既想要美化他又不敢留下過分的痕跡。因為緊張,化妝師的手在顫抖。

        一個不知什么來路的人擠到我身邊問:“那是你男朋友?”不等我回答,她歪了下嘴,“怎么長得跟水獺似的……”我怒目而視,長得像水獺怎么了,哪條法律規(guī)定因為像水獺就不能結(jié)婚不能拍結(jié)婚照啦?

        婚紗照一拍就是四個小時,我被好幾個穿戴奇怪的陌生人任意擺布,肢體做出各種從未有過的姿態(tài)。一場折磨下來就像個沙發(fā)靠墊,里頭早已千瘡百孔,外面在化妝師不懈的補(bǔ)充下始終完美如初。

        黃泉等我吃完東西后一直饒有興味地旁觀,他一手拿著我的包,一手拿著水和化妝紙。他比我們中任何一個人都忙。

        在換衣服的空檔我問他:“很無聊吧?”

        “蠻有意思的?!彼琅f樂呵呵的,看不出一點(diǎn)難受。

        “也好,以后等你結(jié)婚的時候,就有經(jīng)驗了。”我開玩笑。

        他嘿嘿一笑:“你都結(jié)婚了,我已經(jīng)沒希望了,打一輩子光棍得了?!?/p>

        我們像熟人一樣隨意開著玩笑,他一伸腳:“我還從來沒看到女孩照婚紗照穿球鞋的?!?/p>

        可不是,同他一樣,我腳上也是一雙匡威慢跑鞋,和身上曼妙的婚紗不大和諧,哎,誰會注意呢?夸張的婚紗將我整個人修飾得如夢如幻,什么都不像我自己了,除了這雙腳。

        他伸腿踢了我的鞋說:“一百九十九元。”

        “呵,我也是?!?/p>

        我愣住了,竟會有這樣的事發(fā)生?從前不相識的我們曾在同一個城市、在同一家店買了同一個款的跑鞋。那邊攝影師在叫我,我渾然不覺,我的腦海里好像有沸騰的水在上下翻滾。

        我忽然一點(diǎn)也不快樂,我開始擔(dān)心有其他的什么人會看透我的心思。直至今天,我恍然發(fā)現(xiàn)我一點(diǎn)也不喜歡楊偉。我不喜歡他的額頭,那里老是冒油,不論哪個季節(jié)他的臉上總是油光可鑒,像一只正宗河南道口燒雞。我不喜歡他的頭發(fā),他總是很吝嗇地清洗他的頭發(fā),以至于“頭發(fā)像柳條,中間還有柳絮飄”。我不喜歡他喜歡吃肉的習(xí)慣,由于長時間嗜肉,他的口臭嚴(yán)重。我不喜歡他抽煙的樣子,不喜歡他可以不停地接別人的煙卻從不給人敬煙,不喜歡他當(dāng)著人面故意摟著我的樣子。

        啊,我害怕有人會知道我喜歡上了另外一個人。其實(shí)在兩年前我就曾經(jīng)“喜歡”過他,當(dāng)他行走在我的前面時,不知何故我跟著他走遍了西安城,而當(dāng)時,我其實(shí)已經(jīng)游玩結(jié)束,正預(yù)備返回武漢。

        我看到他失足摔倒在兵馬俑的臺階上,掉了一顆門牙,狼狽地流了滿口的血。我鼓足勇氣上前去遞給他一張餐巾紙,在他對我習(xí)慣性地道謝的時候,我卻慌張著跑掉,沒有勇氣同他打招呼沒有勇氣同他結(jié)識。

        我跟著他,看他進(jìn)了一家匡威專賣店買了一雙鞋,然后將舊鞋放進(jìn)了店門前的垃圾桶中。

        但我無論如何也沒有勇氣上前去認(rèn)識他。即使當(dāng)初認(rèn)識了,又能怎么樣呢?

        就像當(dāng)天在婚紗店中,我都沒有勇氣讓化妝師為我卸裝,因為他就坐在我身邊。我害怕他看到我平淡無奇的容貌會詫異,或者漠不關(guān)心,甚至后者比前者還要讓我受不了。

        我開始吃不下,睡不著,整個人恍恍惚惚。

        我的腦子像散了黃的雞蛋一樣無法集中思考,紛雜情緒干擾著我,我努力思考一些不曾想過的問題,比如我到底喜歡什么,到底想要什么……我發(fā)現(xiàn)我目前得到的一切沒有帶給我平靜的心情,我想知道我是否該像放棄一頓晚餐一樣放棄它們,我想知道在我一身清凈的時候有什么能夠真正觸動我的心靈。

        黃泉考試結(jié)束后就恢復(fù)了與另兩個人的來往,他們勾肩搭背,形影不離,玩笑開得無邊無際,毫無邏輯地笑得前仰后合。

        但我害怕他在場。

        有時候他會打電話來:“楚楚,真不出來?呵呵,我可是點(diǎn)了你愛吃的魚頭豆腐啊?!?/p>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得知我喜歡吃魚頭豆腐的,我敢打賭這世上沒人知道。為魚頭豆腐我蒙上被子大哭特哭。我第一次不喜歡我的樣子到了極點(diǎn),我希望自己能美若天仙,能光彩照人!即使他不愛我,我也希望能距離他近一點(diǎn)。

        終于,他要到上海去讀研究生了,而且聽說他計劃讀完博士再回醫(yī)院。

        那,至少是五年我見不到他了。因為他的離別我雖然悲不可抑,但忽然有松了口氣的輕松感,也許只有在他離開的那天,我才能自由呼吸。

        二十三歲的我開始有了些微妙的變化,我再也不愿意簡單將頭發(fā)一束,胡亂洗把臉就去上班,再也不愿意穿姐姐過時不要的衣服。

        每天我都會提前半小時起床,在臉上折騰好一會。最開始,我的眉毛畫得像被開膛破肚的蚯蚓,嘴巴則像被人打腫了。我出門的時候幾乎沒人有勇氣正視我。但工夫不負(fù)有心人,在我原有的美術(shù)基礎(chǔ)上,我開始掌握了用眉毛鉗將眉毛修細(xì),順著原先的痕跡不動聲色地畫一條新的眉毛。

        我發(fā)現(xiàn),如果眉毛畫好了,化妝就成功了一半。

        我也學(xué)會了用香水,不是歐美那種香氣濃郁的,而是帶點(diǎn)水果和花的氣息的淡香水。

        我不只一次聽到有人感嘆:戀愛中的女人是最美的,居然,喬楚楚也好看起來了,真的變得楚楚動人了。

        這個孤獨(dú)的世界上只有我自己才知道個中的原由。

        有誰會知道,在喬楚楚的心底里,多希望自己與那個叫黃泉的男人距離拉近一點(diǎn),再拉近一點(diǎn),哪怕只是一納米的距離也是我莫大的幸福和滿足。

        黃泉動身之前——那是很長的時間了,今天請客,明天送別,迎來送往,熱鬧之至。有他的日子總是讓人覺得孤單,在他身旁,看他說話、喝酒,看他開懷大笑。

        郁悶。

        真是郁悶。

        每次有他在的聚會,我總是盡量避免去,在屋子里走來走去,梳梳頭發(fā),照照鏡子,煩躁不安。猶豫著去了,又不想離去。

        我像個決心戒食卻迷戀甜品的孩子,隔著玻璃櫥窗看著不屬于自己的東西,束手無策。

        他卻總有理由叫我出來:我馬上就要走了啊,你不來我們就絕交。

        我問:你什么時候走呢?

        他說:下禮拜三。

        心猛的被揪扯起來,難過得不行,慌張著跑去見了。喝了酒,大醉,四個人互相摟著親密地在街道上走貓步。費(fèi)炎評論說我那天的模樣比一個智障者還要幸福。

        等到第二個禮拜他的電話又來了,嬉皮笑臉地:我還是舍不得你們,我決定推遲行期下個月才走,出來喝一杯?

        終于,他走了。離別的那天下著大雨,我沒有去送他,他在火車站打電話到我的科室,兩邊都嘈雜得好似水掉進(jìn)了熱油鍋,只聽到他說:“這次絕不騙你,這次是我真的走了哦?!?/p>

        我抽噎著說:“我會想你的?!?/p>

        他說:“我也會!”接下來就聽不清楚了,我絲毫不介意他說了什么,舉著聽筒只想聽著他的聲音。

        我的臉上冰涼,好像有淚水樣的東西掉下來。掛掉電話,我平生第一次說,輕輕地說:“我喜歡你啊?!卑?。

        我喜歡的是這個男人,他離我那么遠(yuǎn)。我喜歡我喜歡人的這種感覺,雖然他離我那么遠(yuǎn)。我喜歡這種喜歡,盡管傷感大于快感。

        我一點(diǎn)也不喜歡那個在我面前大口吃肉,執(zhí)著于看星星的人。甚至我不止一次想到過,在星光下對著那個人大聲說:“我不喜歡你!我真是不喜歡你!你去找別人吧!”可笑的是,我不敢說出來,并不是害怕從此沒有人再愿意娶我,而是我怕從此以后就沒人再嫁給他。

        生活在如此狹小的天地里,每天見的都是同樣幾張老面孔,每天重復(fù)著同樣的工作。我所經(jīng)歷的每一天都如同經(jīng)過了復(fù)印機(jī)“嗖”地一聲,只除了日期有所改變,其他的大同小異。我已經(jīng)早早喪失掉了野性,雖然心懷鬼胎,但我是溫馴的萬無一失的要嫁人的準(zhǔn)新娘。

        事情忽然有了轉(zhuǎn)機(jī)。

        食堂的大娘有天碰到我,忽然很神秘地把我拉到一邊,完全無視我身后排著長龍的憤怒人群。

        “你知不知道?”她的這個問句好像一支魚鉤期待著我的好奇心,“我昨天在路上遇到楊偉,他手里挽著個妖精?!?/p>

        真是搞笑,如果在這個世界上還會有人看中楊偉這個人,那才是如假包換的天上掉餡餅的好事。

        在身后敲擊飯盒的鼓噪聲中,大娘十分認(rèn)真地大聲說:“不是我說你,你你你你真是個洋袢(傻瓜),男人要抓緊點(diǎn),那個妖精就是辦公樓里一個掃地的,平時沒事都畫得像個琵琶精,就是這種女人最可怕!哼,我男人就是……”她眼睛忽然潮濕了,大力吸著鼻涕,將剩下的話也順帶吸進(jìn)去了。

        我剛吃了第一口飯,一個平時不常來往的同事晃了過來:“個子比你還矮,長得比你還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的口氣里沒有一點(diǎn)氣憤,而是有點(diǎn)困惑。我也困惑,我像在舞臺上演出的演員,臺下不時發(fā)出哄笑,而自己始終不得要領(lǐng)。

        回家的路上,梧桐的濃陰在頭上密密地織了張網(wǎng),有個看不清楚面孔的人在公車上扒開窗戶手當(dāng)喇叭對我高喊:“沒關(guān)系!失去了一棵樹木,你卻得到了一片森林!”公交車風(fēng)馳電掣般一掠而過,樹木的影子支離破碎。

        我以為那是錯覺,但整個街道上的人都愕然地看著我,告訴我那是真的。

        我打電話給費(fèi)炎,我還沒有開口他就憤然說:“太不像話了!我已經(jīng)把那個家伙好好說了一頓!你是個多么難得的好女孩,他,怎么可以這樣!”他說話的氣場幾乎要將我的耳鼓膜震破。

        我強(qiáng)忍喜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呢?”

        “???你還不知道?”他停了好半天,最后才說,“他也許是怕告訴你后你會想不開?!?/p>

        “你的意思是……”我的耐心已經(jīng)到了極限,“他變心了?”

        那邊似乎是默認(rèn)了,我咳了一聲:“我只想問,那我租的房子怎么辦?”

        費(fèi)炎被我的問題難住了,他不敢肯定,“可以退錢嗎?”

        “我不清楚,還有婚紗照也照了,怎么辦?”

        “嗯,我想想,那個店子的老板好像是我一個病人的老公,我問問?!彼诳招乃颊f。

        我的未婚夫變心了,而我不僅沒有悲痛欲絕卻拼命糾纏著一些小細(xì)節(jié)不放手。為了安頓后事,我只好利用所有空閑時間去和人討價還價、說盡好話。即便是這樣,我還是虧損了三千塊錢。

        三千,是我節(jié)衣縮食一毛錢一毛錢攢起來的。為了負(fù)擔(dān)昂貴的菜金,我每天的開銷嚴(yán)格控制在兩塊之內(nèi)。但凡能騎車去的地方我絕不坐車,能走路去的地方我絕不騎車。為了節(jié)省,我來例假的時候告別了衛(wèi)生巾,買便宜的衛(wèi)生紙,然后再躲在人后耐心地將衛(wèi)生紙疊成衛(wèi)生巾的樣式用,雖然麻煩,但的確很省錢。為了節(jié)省,我也告別了黛安芬和古今,將舊胸罩拼接起來用,肩帶壞了我就用褲帶來代替,褲帶壞了用鞋帶代替,沒有鞋帶了——沒有就沒有了,當(dāng)拖鞋穿好了。

        三千,哎,三千塊錢的衛(wèi)生巾首尾相連的話從吉慶街?jǐn)[到前進(jìn)四路也沒問題吧。

        “分手”的一個月后,楊偉到藥房來找我,他期期艾艾地講了半天我才知道他是來“正式”和我“分手”的,同時他是來拿他放在我這里的沒吃完的那袋米。我?guī)退衙讖母鹿窭锉С鰜?,找了一根花花綠綠的尼龍繩捆在他的自行車后座上。我囑咐他一路當(dāng)心。

        他單腳跨上車后忽然回過頭來,很真切地對我說:“小喬,其實(shí)你,真的真的真的,是個好女孩子,如果有來生,我一定會娶你!”

        我不合適宜地想起和他接吻的感覺,慌忙情真意切地告訴他:“不不不,最好不要,來生你你你還是找別人好了?!?/p>

        他不無悲痛地說:“我們一直不被看好啊,是命運(yùn)的捉弄吧?費(fèi)炎早說我和你不合適?!蔽铱嘈?,如果他說的都是真的,那么我和誰合適呢?

        那么巧,居然第二天我就在大街上邂逅了楊偉和他的那個她。

        我曾經(jīng)天真地以為同事所說“個子比你還矮,長得比你還丑”,是友情贊助的溢美之詞。

        她!個子最多一米四,沒脖子,滿臉橫肉,寬度大于長度。肚子上的贅肉像套了一只中號救生圈。但她顯然是個很“舍得”打扮的人,頭發(fā)不僅僅燙了瘋狂的玉米穗,還染了驚心動魄的葡萄紫。假睫毛比脖子長,紫紅嘴唇油光可鑒。她毫無疑問也是個肉食者,嘴巴和指甲都很像經(jīng)歷過一場盛宴。

        楊偉在我看到他的時候幾乎同時發(fā)現(xiàn)了我,他的小眼睛里露出兔寶寶看到老鷹般的警惕。

        我深切地嘆了口氣,不由得走上前去,拉住她的手,真誠地對他們說:“你們真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

        我又開始了漫漫相親路。母親大人發(fā)動了她的一切關(guān)系來解決我的終身大事。左右鄰居也頗熱心,居然有人給我介紹了一個殘疾人——我絲毫沒有輕視殘疾人的意思,可悲的是,這個“殘疾人”在看了不知道是誰從我這里偷走的照片后,在我還來不及拒絕他的情形下,他竟斷然拒絕了我!這是一個好事的鄰居告訴大家的。

        姐姐表示懷疑這件事情的可靠性,因為這個鄰居為了公用過道和我們家吵過架。

        總之,我是被人遺棄了!好像一只倒霉的垃圾股,先被ST,接著又被PT。

        某天我回到家,發(fā)現(xiàn)家門口停著一輛汽車,車風(fēng)塵仆仆的好像奔波了好遠(yuǎn)的路。

        一進(jìn)家門,家里的過道上放著大大小小一堆東西。轉(zhuǎn)角沙發(fā)上放著四個人,大家看到我頓時眼睛一亮,其中一個說:“這就是喬姑娘吧?”

        媽媽在一邊笑瞇瞇地說:“楚楚,叫人?!?/p>

        我乖巧地上前,隨著介紹叫人:“畢叔叔,畢伯伯,畢阿姨,畢大哥?!?/p>

        正預(yù)備逃離,媽媽興奮地說:“這位畢大哥,你算是認(rèn)識了,你們談?wù)???/p>

        哦,原來是上門相親的!

        我坐下來將那個畢大哥好好看了看,他大體上還是不錯的,長得無“意外”、不“突然”,只是瘦,渾身沒肉。

        畢伯伯適時地介紹說:“他是在北京讀的大學(xué)?!?/p>

        畢阿姨微笑著總結(jié)說:“他就想找個城里的?!?/p>

        我想聽聽畢大哥怎么介紹自己,他從始至終一言不發(fā)。

        我放輕聲音溫和地問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終于開了口,牙齒很白:“畢運(yùn)濤?!?/p>

        他的方言話很重,不仔細(xì)聽很難懂。

        吃飯的時候我才弄明白,畢叔叔是他的本家叔叔,在本地一家大公司當(dāng)個小官,那輛車就是他為了此次相親特地從單位開出來的,畢阿姨是他的遠(yuǎn)房表姐,畢伯伯是他的爸爸??梢娝麄兗覍@次相親是相當(dāng)重視的。

        畢伯伯介紹他是個中學(xué)語文老師,平時喜歡寫東西,發(fā)表過不少文學(xué)作品。

        “你平時喜歡些什么?。俊碑吺迨鍐栁摇?/p>

        我一時間答不上來,媽媽巧妙地說:“這孩子什么都喜歡,什么都沒長性?!?/p>

        和這個少言寡語的畢運(yùn)濤在一起,我不得不話多起來。從天到地,從里到外,滿口的胡說八道,旁邊的這個人沒有應(yīng)答,只有連續(xù)的呼吸聲。

        我們所謂的在一起,是在他的親戚們大力撮合下,他和我看過一場電影散過一次步。然后他就黃鶴一去不復(fù)返,再無音訊。

        楊偉談戀愛去了,現(xiàn)在我只有和費(fèi)炎一起玩。經(jīng)過了一段時間的演變,我覺得我和費(fèi)炎好像是姐妹,他陪我逛街,我陪他喝酒。我們無話不談。

        我不過是孤單,而他呢?我奇怪他在眾多女生的追逐下貌似比我還孤單。不知道他是因孤單而冷淡還是因冷淡而孤單。有人說他被初戀女友甩掉了所以性格變得很怪異。

        費(fèi)炎喝醉了的時候敲著我的頭嘆息:“丑女人,沒人要了的丑女人?!?/p>

        我也嘆息:長得帥不也是沒人要的光棍?當(dāng)然我只在心里嘆息。

        某次路遇畢運(yùn)濤同志,他手上牽著一個面目模糊的女子,我們深切地互致注目禮。

        而后我們又邂逅了好幾次,我不得不承認(rèn)我和他有緣,在偌大的城市頻頻相遇。只是,我身邊總是費(fèi)炎,而他身邊總不重樣。

        夏日的某天畢運(yùn)濤忽然打來電話(我很驚奇他還記得我的電話號碼),他說:“哎,我都三十一了!”

        我都二十三了,我感嘆。女子的二十三是否約等于男子的三十一呢。他突發(fā)奇想說:“我們結(jié)婚吧。”

        我鬼迷心竅地說:“好哇。”

        他緊追不舍:“不能反悔啊?!?/p>

        我大刀闊斧:“一言為定?!?/p>

        就這樣,我們定下了終身大事。我們是兩個足球運(yùn)動員,在經(jīng)歷了沒有絲毫建樹的90分鐘后,筋疲力盡,疲憊不堪,雙方無奈地互射點(diǎn)球來決定結(jié)果。我累了。

        不知道他為什么感到累,也許像我一樣,心里愛上一個人,但卻沒有勇氣接近,只能后退,后退,最終退無可退。

        畢運(yùn)濤很誠實(shí)。我曾經(jīng)問他為什么想起來向我求婚,他沒有說因為你溫柔善良漂亮你與眾不同,他說我看到你和一個又高又帥的男人走在一起,覺得心里難受。

        哦,我如醍醐灌頂,幡然醒悟當(dāng)初為什么楊偉選擇我了,那應(yīng)該也是因為費(fèi)炎的“求婚”。一人吃飯總不香,兩人搶得心發(fā)慌。

        吃一塹,長一智。后來畢運(yùn)濤向我問起費(fèi)炎是我的什么人時,我便一臉的高深莫測。私下里我考慮和費(fèi)炎商議著讓他做個“托”,就是那種裝做買東西在商鋪門口大聲吆喝著騙人買東西的那種。但我沒有機(jī)會同費(fèi)炎就這個問題進(jìn)行具體磋商。

        我們閃電般確定了戀愛關(guān)系,周圍的人都大跌眼鏡,連我們科里的一位眼高于頂?shù)睦贤径既滩蛔≡诒澈髮θ苏f:怎么也沒想到,楚楚還能有今天,憨人有憨福!大家可能都被他的名牌大學(xué)的招牌給鎮(zhèn)住了。

        事后姐姐對我感慨地說:“楚楚,你知道嗎?本來他是介紹給我的,我覺得你比較困難些讓給你的。”我以為她是后悔了。沒想到她意猶未盡地接著說道,“我看了看,他太瘦了,我太胖,我怕他抱我的時候把他的小胳膊壓折了?!?/p>

        畢運(yùn)濤有多瘦我是在七月的一天晚上才發(fā)現(xiàn)。

        當(dāng)天我陪他去他宿舍里拿什么東西來著,他意外發(fā)現(xiàn)他的另外兩個同房都不在。于是他很含蓄地對我說了阿Q對吳媽說的那句話。憑良心說,我從沒想到自己有天也要面對大多數(shù)女孩要面對的問題:答應(yīng),還是拒絕?

        答應(yīng)他?我怕答應(yīng)了后會有我無法承擔(dān)的后果。

        拒絕他?我怕拒絕他會認(rèn)為我不愛他,當(dāng)然我真的是不愛他。

        思前想后,我鄭重地答應(yīng)了。因為我怕他看出來我真的不愛他。

        在他簡陋的單身宿舍里,我們倉皇地脫著衣服,各自背著身子,潦草地將自己剝了個八九不離十。我對自己的身體和對容貌一樣沒什么信心,對于我自己的外貌我前面已提過,長得太有“余地”了。而我的身體就是沒有多余的東西,窮山惡水,土壤貧瘠。當(dāng)我面對他男性的身體后,我開始對自己的身體充滿了信心。

        在他瘦骨嶙峋的骨架強(qiáng)烈對比之下他的頭顱顯得奇大。他的身體就好比我當(dāng)年上學(xué)時做示范的標(biāo)本。我能清晰地在一層薄薄的表皮層下看見他的肋骨、鎖骨、胸椎、尺骨、橈骨……

        看著他,猶如在復(fù)習(xí)當(dāng)初的圖文并茂的解剖課。

        他用救死扶傷的動作抱我上床,然后他做了個奇怪的動作——他將一只小鬧鐘放到我的枕頭邊。咦?難道他要按終點(diǎn)付費(fèi)嗎?

        但他看上去好像過年一樣歡天喜地,喘息個不停,還沒怎么勞作汗水已經(jīng)滾下來了。

        他的話少,肢體語言也不夠豐富,他一面緊緊盯著鬧鐘,一面跟著節(jié)奏氣喘吁吁地數(shù)數(shù):“一、二……三、四、五……六……”他的肋骨和髖磨得我生疼,他的動作讓我不合時宜地想起一首歌:磨剪子咧——戧菜刀——

        他的身體壓著我的胸骨,我一時間呼吸不上來,胸口發(fā)悶,眼睛發(fā)黑。

        整個過程中我無言以對,我仰臉平躺著好像一具木乃伊。驀地,我發(fā)現(xiàn)頭頂上的日光燈殼里有無數(shù)小蟲子的尸體,密密麻麻,是那種趨光性很強(qiáng)又沒有頭腦的小蟲?;腥话l(fā)覺,我就是那小蟲們中的一只。

        這就是我的初夜。

        過了兩分鐘,他皮膚過敏一樣猛跳起來,瞪大了眼睛看我身下的床單。發(fā)現(xiàn)沒有見紅,我們都很失望很驚慌。

        我一時無語。他則小臉煞白,像被人在光天化日之下?lián)屃巳K錢似的,看上去神情沮喪。我們倆裸著身體,驚慌不已地你看我我看你,要不是傳來開門的聲音,我們還不知道接下來要看多久。很顯然這是他的一個同房不期而至!

        他的宿舍門有兩道,一道鐵門一道木門,當(dāng)時我們聽到的第一聲開門聲是鐵門。在鑰匙轉(zhuǎn)動木門的第一秒,他已經(jīng)跳到地上,第二秒他已穿好長褲,第三秒穿好襯衣,在最后一秒鐘他已經(jīng)穿好了鞋子并系好了鞋帶。

        請注意,他原本身上還有短褲汗衫襪子的,但是畢運(yùn)濤同志很理智且機(jī)敏地舍了芝麻保了西瓜,所以誰也不會想到他沒有穿內(nèi)褲和其他的,只看到他衣冠楚楚地正襟危坐在桌前看《油菜的種植技術(shù)》。

        我就沒那么幸運(yùn)了,張牙舞爪,里一件外一件,慌亂不已。當(dāng)門打開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將衣服穿反了,鞋子也只找到一只。

        我頭腦一片空白,只好對著不知所措的那個闖入者傻笑。

        從這件不幸的事件上我發(fā)現(xiàn)我不是個訓(xùn)練有素的人。

        此后的日子,我們兩個處于典型青春期的熱血男女在任何力所能及的地點(diǎn)都努力發(fā)生點(diǎn)什么。倘若從道德范疇看那無疑是“可恥的”,從商業(yè)角度來講,那是可行的,誰現(xiàn)在買點(diǎn)什么不想試試?買西瓜都要切個三角看看紅瓤白瓤呢。

        我們熱乎了個把月后,他忽然對我冷了下來,用他不多的話來講:“一想到別人碰過你就受不了!”

        我盡量理解畢運(yùn)濤的真實(shí)想法,包括他對我是否是處女的懷疑和困惑。問題是,他是在乎那層膜還是在乎我是否碰過別的什么男人呢?

        要是他真的在乎膜,我可以用六百塊錢去美容醫(yī)院做一個,那有什么,比割雙眼皮簡單多了,也就是把兩塊肉皮簡單縫上兩三針而已,“安全無痛,隨做隨走”。而且現(xiàn)在據(jù)說還出現(xiàn)了一種人造處女膜,只要三百五十元,絕對仿真、便捷。

        要是他在乎后者就不好辦了,對于黃泉,我精神上是碰過他的。對楊偉,除了做那什么,其他的能做的也稍微嘗試過,只要是健康的熱血男女誰又沒有一點(diǎn)兩點(diǎn)的事情呢?

        如果他要的是絕對的純潔,無論是肉體還是精神,他這種想法讓我有壓力而羞慚不已,自從那以后,我一直覺得欠了他。

        但我困惑的是,在未見紅的那天之后的日子里他還是緊接著來找我“熱身”,那時候他還沒有說他感覺受不了哇。說實(shí)在,我不懂男人!無論是楊偉還是畢運(yùn)濤,他們的思想就像深海里的礁石,既堅硬又難以觸及本質(zhì)。但值得肯定的是楊偉開發(fā)了我的廚藝,畢運(yùn)濤開發(fā)了我的床藝。

        分手時畢運(yùn)濤當(dāng)時就站在我家樓下,面對著那棵留下過費(fèi)炎手記的樟樹,他說:“你以后不要給我打電話了?!彼麑幙蓪χ鴺湔f話也不再看我一眼,說完這話他就好像怕鬼上身似地轉(zhuǎn)身即逝。

        我不懂是什么促使他說這樣的話,在當(dāng)天我們在長江邊的防汛林里還倉促“熱身”了一次。

        我想好好同他談?wù)劊瑴贤ㄒ幌?,談?wù)劇澳ぁ钡膯栴},或者現(xiàn)在趕著去做一個也來得及啊。

        但是他逃離得太匆忙,我登時被石化了一般傻在原處。我的身上還殘留著他的氣味:他的汗味,他精液的味道。他卻看也不想多看我一眼。

        第二天我忍不住到單身宿舍找他,還想繼續(xù)探討我們之間的問題。門過了十幾秒后才打開,我發(fā)現(xiàn)他穿著停當(dāng)從容不迫地站在門口看著我,他羸弱的身體艱難地想遮住身后衣衫凌亂、魂不守舍的女孩。

        那一刻,我?guī)缀蹩梢韵胍娝砂桶偷能|體沒有穿內(nèi)褲和襪子的尷尬,在他想向我發(fā)難之前我趕緊聰明地遞上一句:“喲,我敲錯門了。”

        這就是我不成功的兩次戀愛,除了留下“膜”的疑問,我別無所獲。

        我想要是他結(jié)婚的話,如無意外,我就選送他一只鬧鐘做結(jié)婚賀禮。我告訴自己沒什么,他那么瘦,要是每晚“磨剪子戧菜刀”,我也不見得受得了。我告訴自己失敗是成功的媽媽,雖然已經(jīng)有了兩個媽還沒一個孩子,也絕不能氣餒。

        七月,我的月經(jīng)沒來,我想我不會這么倒霉中了個末等獎吧?

        我惶惶然地記起,我竟沒有任何避孕常識。從我學(xué)過的書本上可以找到為數(shù)不多的幾種避孕藥,大多是事前服用,而我疏忽了。只是N年以后我才得知這世界上還有一種事后避孕藥,而且已經(jīng)誕生多年。

        而他,似乎也絲毫沒有意識到在“工作”的時候采取一下有關(guān)措施。無法想象建筑公司會派遣一個不戴安全帽的工人到工地干活。

        這件事使我茶飯不思,每天神情恍惚,其他人習(xí)以為常覺得我是因為失戀的緣故。

        其實(shí)這個時候我才想念起楊偉的“好”來,看星星總比珠胎暗結(jié)好??!

        女孩!

        如果知道在溫柔的擁抱之后就是親吻,甜蜜的親吻后面是愛撫,而醉人的愛撫后是進(jìn)入、是孕育、是苦楚,那么誰還敢輕易接觸一個歡蹦亂跳的男人呀!

        我得和肇事者來商量如何解決這事。我猜這事會嚇壞他,而他會認(rèn)為孩子是他的嗎?我鼓足了勇氣來到畢運(yùn)濤的學(xué)校去找他,敲開他辦公室的門,我直視著他,理直氣壯地說:“我懷孕了,你說怎么辦吧?”

        他要是不承認(rèn)的話我就給他一記耳光。

        他仿佛見怪不怪:“好久不見了,坐?!彼o我倒了一杯綠茶,看我不坐他將椅子又撣了一下。

        我們無言地對坐了一會。正是上課的時間,辦公室里沒有其他人,一抹蒼白的陽光肆無忌憚地從脫了漆的窗戶上漫進(jìn)來,從來沒見過這么討厭的陽光,灰塵在光線里張牙舞爪。他安然坐著,什么也不說,他的嘴唇緊閉,睫毛偶爾的顫動讓人覺察他是一個活的物體。

        他什么不說比說什么還要可怕一千倍一萬倍,我忽然脊背發(fā)涼,心酸不已。

        在他死一樣的沉默里我慢慢站起來,拉開門走了出去。

        “?!毕抡n鈴聲嚇了我一跳,從各個教室涌出來眉飛色舞的學(xué)生,他們那么年輕,那么活力,他們像浪頭一樣一股一股沖擊著我的身體,我忽然淚如泉涌。

        我得獨(dú)自解決問題。

        可我竟不知道該如何解決,這種事不宜大張旗鼓。本市好一點(diǎn)的婦產(chǎn)科我都跑去偷瞧過,可以說她們的服務(wù)態(tài)度比起我們醫(yī)院好不到哪里去,看她們對病人的神氣像審犯人一樣就使我不寒而栗。私人門診我不敢造訪,我還不想死在庸醫(yī)手下。

        這件事拖下來,發(fā)現(xiàn)問題的是費(fèi)炎。午餐時間我看了一眼油膩膩的飯菜就到水池去吐了。當(dāng)我獨(dú)自蹲在水池邊發(fā)呆的時候他忽然對著我的耳朵說:“要幫忙嗎?我倒認(rèn)識一個不錯的醫(yī)生?!?/p>

        我頓時魂飛魄散,矢口否認(rèn):“胡說八道什么呢!”

        我懊惱得滿臉通紅,他卻一臉嚴(yán)肅:“抓緊時間,越拖越麻煩,準(zhǔn)備一百五十塊,請好假,我?guī)闳?。?/p>

        雖然荒唐,雖然可恥,我一點(diǎn)辦法沒有,乖乖聽他的話。

        他帶我到漢口一家醫(yī)院,醫(yī)生的態(tài)度依舊冷淡,巍然坐在辦公室里像尊菩薩。費(fèi)炎視若不見地對他又是上煙又是遞茶,諂媚得讓人簡直看不下去。

        “行了!”醫(yī)生說,“你小子,純屬人渣,我怎么會認(rèn)識你這樣的朋友!你上禮拜已經(jīng)來過一次了,這次,又換了一個!”

        費(fèi)炎不動聲色地繼續(xù)笑:“下次不干了,下次不敢了?!?/p>

        我驚嚇般看著費(fèi)炎繼續(xù)對著“菩薩”大獻(xiàn)殷勤。

        他自己也是個醫(yī)生啊,他的謙恭讓我想大哭一場。

        醫(yī)生讓我們坐了半天冷板凳,然后才正襟危坐了說:“今天不行,今天我做了七例手術(shù)了,我要休息。你們明天來吧。”

        “明天?”費(fèi)炎驚叫一聲,“好兄弟,別整我,我明天有事兒,幫幫忙吧!”

        醫(yī)生好像沒聽到他的話:“你們明天再來?!?/p>

        我告訴費(fèi)炎:“你不用陪我,我自己能行。”

        他苦著臉,老半天不說話,過了一會他猛地舒展了眉頭說:“對了,黃泉放假了,要不……”

        絕對不行!我的咆哮將他嚇了一跳,他愕然,然后點(diǎn)點(diǎn)頭說:“我知道了?!?/p>

        他知道什么?我頭暈眼花,我但愿自己永遠(yuǎn)不要認(rèn)識一個叫黃泉的人才好。

        第二天一早我就起身坐最早一班車前往醫(yī)院。班車?yán)锍怂緳C(jī)和我,空無一人,空寂的車廂好像開往一個不知名的國度。

        夏日清晨的武漢顯得特別迷人,空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桉樹葉的香氣,樹葉微動,霧氣飄逸。醫(yī)院里寂靜無人,消毒水的氣味濃郁,長廊空空的,像鏡子里的世界,行走的生物仿佛只我一個。漸漸地人多了起來,身邊穿行的都是與我無關(guān)的陌生人。

        一個人無聲地坐在我身邊,握住我的手。沒有抬頭,我低聲說:忽然好想要這個孩子啊。

        啊。費(fèi)炎說,他終究還是來了。

        他面露難色:“我馬上就要走,今天還有事。過一會我會回來接你?!?/p>

        我的眼淚緩緩升了上來,猛吸著鼻子無法說出任何話來答復(fù)他,傷心不會讓我哭,關(guān)懷卻使我落淚。

        我緩緩靠到他的懷里,在仲夏武漢的醫(yī)院長廊,我靠在一個男人懷里,淚如泉涌。

        “別害怕,”他喃喃地,“明天這個時候你還是你,明天之前的事情我們都會快速忘記。”

        我用很重的鼻音回答:“嗯,我們都得了失憶癥?!?/p>

        “好啊?!彼呐奈业念^,努力笑著。

        他的面孔,那么清晰純凈,一如我曾經(jīng)認(rèn)知的世界。

        醫(yī)生換好一件奇特的的手術(shù)服出來,樣式好似太空服,對,他就好像是距離我們很遠(yuǎn),與我不相干的一個太空人。

        我低著頭走進(jìn)了手術(shù)室。

        “脫褲子!”醫(yī)生命令。我的收聽裝置突然變得遲鈍,還來不及做出反應(yīng)。

        他不耐煩了:“你快點(diǎn)行不行?”

        “躺下去,腳踩著這個踏板,分開腿,再分開點(diǎn)!”醫(yī)生機(jī)械地命令著。我無聲地照做。

        一個冰涼的長物猛地捅進(jìn)身體,我禁不住地戰(zhàn)栗,淚如泉涌。啊,耶酥基督,啊,觀音菩薩,啊,真主。

        醫(yī)生怒吼:“放松!”

        我呻吟起來:“你,為什么不溫柔點(diǎn)?”回答我的只是刺耳的金屬撞擊聲。

        痛啊,我覺得整個人被金屬攪得五臟俱裂。我哇地吐了起來,早上吃的面條已經(jīng)成了米糊狀,牛奶也成了凍子。

        還有多久?啊,還有多久?我不斷喃喃自語,聽到自己的聲音變干變硬漂浮在空氣里,我感覺喬楚楚還活著。

        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手術(shù)室的,長廊長得永無盡頭,地板劇烈搖晃著。

        我看到了費(fèi)炎,他沒有離開。他滿臉是淚,“你聲音可真大,整個走廊都可以聽到你的叫聲!”他忽然抱緊了我。他用力過度,我險些跌倒。

        十一

        幾乎動用了一切理由我休了兩個禮拜的病假。原想休一個月,但科主任親自到家里來看望,并對母親說我是個不可或缺的棟梁。不得已,我只好去上班。

        仿佛有了天上一日世上千年的感觸,只是兩個禮拜而已,我覺得自己似乎老去了十年。

        黃泉暑假歸來我們大家聚會了一次,大家,是指五個人,黃泉、費(fèi)炎、我,還有楊偉和他的妹妹。僅僅半年時光楊偉胖了,他配備了一個和他的妹妹同款的救生圈,兩個人樂呵呵的活像一對雙胞胎。楊偉看到我后還沒心少肺地拍著我的肩膀叫我:兄弟。

        黃泉剪了個平頭,臉也黑瘦了很多,只是笑容依舊。他就像一杯可樂,走到哪里都冒著快樂的氣泡讓人神清氣爽、心情舒暢。

        他很關(guān)切地說我瘦了。費(fèi)炎笑哈哈地說:“她減肥成功了。”

        黃泉還當(dāng)了真,認(rèn)真說:“是好看多了?!辈恢罏槭裁醋谒磉叄欠N痛心的感覺少了很多,也許還是痛,只是我習(xí)慣了。

        我們找了個地方K歌,從《最愛你的人是我》唱到《西邊的太陽就要落山了》,唱《有多少愛可以重來》,所有的人一起狂吼:有多少愛可以重來,有多少愛值得等待!氣氛熱烈。

        我這次才知道楊偉的妹妹叫做蓮花。

        這是個什么名字?是筆名還是藝名?她的化妝夸張,但嗓音更無法言說。她唱《夢里水鄉(xiāng)》這樣的歌,尖銳的聲音幾乎讓人抓狂。當(dāng)然有一個人例外,這個人是誰就不用我多說了。她以絕對的勇氣唱難唱的歌,而且唱得絕對難聽。

        因為她的存在,我們立刻被老板熱情地請入包房,慷慨表示費(fèi)用打六折。只要她一開口我們都借故上廁所,可是她一點(diǎn)也不因此心慈手軟,在點(diǎn)歌板上惡狠狠地按著,直到歌板滿了也在所不惜。

        我第N次上了廁所回到包房時,忽然發(fā)現(xiàn)包房多了一個女孩子。女孩染了板栗色的大波卷發(fā),又在發(fā)梢上挑染了金色。她的眼睛大而圓且上挑,又不惜用了假睫毛,更是驚人的美艷。

        她穿了件一字領(lǐng)T恤,脖子雪白,胸部很大,可以看到深深的乳溝。牛仔褲則是破破爛爛的,還趿了一雙尖頭平拖。

        我以為她是走錯了包房,楊偉介紹:“她是找費(fèi)炎的。”他以手做盾,輕輕加了一句,“那個甩了他的?!?/p>

        這個世界上竟然有甩了費(fèi)炎的女人?我友好地對她微笑,她卻不屑一顧地說:“你是喬楚楚?”

        “我是。你是誰?”

        她哼了一聲:“我是玫美?!彼a(bǔ)充,“小山玫美?!?/p>

        “日本人?”

        “中國人。“她悠然自得地拿了支煙點(diǎn)上,“你就是費(fèi)炎現(xiàn)在的女朋友?”

        換了以往我會極力否認(rèn),現(xiàn)在的我卻笑了笑說:“你說呢?”我一屁股坐到她身邊。

        蓮花在唱陳慧嫻的《歸來吧》,她刀鋒一樣的嗓音直抵屋頂,隔壁不知道是誰趕緊過來把剛才我忘記關(guān)的包房門關(guān)上了。

        聽到她的歌聲,小山玫美漂亮的眉毛好看地擰了起來,她不由分說搶了蓮花的麥克風(fēng)自己接下來唱。蓮花雖然很不高興,但也無可奈何只有干瞪眼。

        小山玫美唱的雖然不能說驚若天籟,好歹是個不殺人的音調(diào),所以她一唱完我就賣力鼓掌,并熱切希望她能將蓮花在歌板上的歌都一一唱完。

        費(fèi)炎和黃泉回來了。費(fèi)炎看到她一點(diǎn)也不吃驚,他擠到我身邊坐下來,并意外地?fù)ё∥遥移ばδ樀匾恢杆f:“從前的女朋友,我對她忠心耿耿,她卻一腳踢了我。”

        他會有忠心耿耿的時候嗎?我失笑說:“剛才見過了?!痹瓉碚媸乔芭眩Ь?。

        而她美麗的眼睛恨恨地看著我,看到我手上的戒指,她的眼珠憤怒得幾乎要爆裂。他目睹她的憤怒仿佛更加快樂得不知所以,幫我續(xù)茶水,撩頭發(fā),說悄悄話,翻歌本,揉胳膊。人能想到想不到的,人能做出不能做出的,他都很“放開地”“開放”地做。

        我們中除了玫美都看戲似地瞧他的熱鬧。

        在醫(yī)院他大概是最討女孩喜歡的男人之一,有女孩幫他買飯,幫他織毛衣,情人節(jié)也有不少女孩給他送花和巧克力。他卻總是一副不勝其擾的臭臉。他就是那種被女人寵壞的男人,好像他越是冷冷的,別人就越熱情。如果他一熱情,地球都會倒轉(zhuǎn)。我感覺到地球已經(jīng)不堪重負(fù)開始了倒轉(zhuǎn),因為我頭好暈。

        小山玫美的眼睛越來越紅,淚水漸漸地溢滿了眼眶。眼睛大真好,盛那么多眼淚還是沒掉下來。

        她猛地起身,硬邦邦地說:“我要回去了!費(fèi)炎,你送我!”

        費(fèi)炎很紳士地站起來說:“楚楚,我們一起送?!?/p>

        我們別過其他的人——可憐的黃泉他們將接下來感受噪音——蓮花點(diǎn)了《青藏高原》和《黃土高坡》。

        路上我們倆像押犯人一樣走在后面,玫美一直氣呼呼地沖鋒在前。她的平托“啪啦啪啦”像鳥的翅膀一樣使勁擊打著她雪白的腳后跟。

        走了一段路,費(fèi)炎在十字路口幫她招手叫了出租。她怨憤地看了我一眼,對費(fèi)炎說:“等我電話?!闭f完她“砰”地關(guān)上車門,出租絕塵而去。

        夏日的微風(fēng)如親吻,我們慢慢轉(zhuǎn)過身往回走,費(fèi)炎說:“是回家還是去屠宰場?”

        屠宰場?他微笑著提示:“回去聽歌?!?/p>

        我哈哈大笑,可不是屠宰場么,真是殺人不見血。

        我談起玫美:“名字真特別?!?/p>

        費(fèi)炎笑了笑:“她自己改的,有一陣子她改名叫葉蝴蝶,意思是葉子上停了一只蝴蝶,我說很像夜壺爹,她就改了這名字。”

        一向只知道名字可以改,我真不知道姓也可以隨便改。

        “她不喜歡家里人,一直想跟自己姓,傻孩子,怎么可能有‘自己’的姓呢。”

        她的確是個非常特別的女孩,否則她怎敢拋棄他。沉默著,我們肩并肩地走在月色里,我用腳踢路上的雜物,廢塑料袋、易拉罐、小石子。水泥路上發(fā)出空落落的聲音。

        這種同行的感覺真好。

        他忽然說:“我喜歡和你在一起?!边@話像那只18K戒指一樣箍得我透不過氣來,一時間我說不出話來。我對自己說:說點(diǎn)什么吧,幽默點(diǎn),輕松點(diǎn)。說點(diǎn)什么都行啊……

        我說:“黃泉什么時候走?”該死……

        他忽然臉色凝重地說:“你喜歡他,為什么不告訴他?”

        啊?原來他一切都明了。

        我一臉的汗說:“在心里默默喜歡,這樣很好。也許某天我會嫁給別人,但永遠(yuǎn)只喜歡心里的那個,這種感覺你不明白。”

        我們已經(jīng)到了我的樓底下。我慌慌張張地向他告別。

        他在我上樓的時候忽然說:“丑女人,我們結(jié)婚吧?”

        ???這是比那只戒指更24K的一句求婚嗎?原來地球真的可以倒轉(zhuǎn),原來太陽真的可以打西邊出來。

        他說:“不管什么理由,我和你同樣需要一個家,對吧?”

        我張口結(jié)舌,表情錯愕不已。這算什么理由?是他受了刺激還是我神經(jīng)錯亂?

        他說:“認(rèn)真考慮一下我的建議?像我這樣英俊瀟灑風(fēng)流倜儻帥哥的求婚,這樣的機(jī)會不是每天都有的?!?/p>

        十二

        真是個誘人的提議。

        喬楚楚和費(fèi)炎。

        在醫(yī)院這將是個多么令人動容的特大新聞啊,不知道還有多少玫美們會吐血身亡。對我的家人來說是多么容光!可以想見那些給我介紹過各色對象的鄰居們的表情,尤其是那個為了公用樓道和我們家吵過架的。對楊偉們畢運(yùn)濤們來說這該是多么大的震撼!讓他們后悔得上吊跳江服毒……

        但為什么偏偏是他,一個聽過我的慘叫,目睹我人生中最丑陋一幕的男子?我和他都需要一個家庭,難道他像我一樣孤獨(dú)而無助?不,他決不會像我一樣淪落到不可修復(fù)的地步。

        電話忽然響起來,幽幽的電話鈴聲在寂靜得好似深海的夜色中類似嗚咽。我迷糊中聽不清楚是誰打來的電話,老半天才明白是黃泉。

        他在電話里猶疑地說:“……你能出來嗎?”

        我一看時間是早上四點(diǎn):“拜托,以后你們有什么聚會請早點(diǎn)通知我,現(xiàn)在不是太晚了點(diǎn)嗎?”

        他悶聲說:“沒什么聚會,就我和你,我現(xiàn)在就在你家樓底下。”

        怎么?不會是——又有人向我求婚吧?

        我?guī)缀跏橇⒖烫麓餐馀埽瑡寢屄牭铰曇舫鰜碚f:“幾點(diǎn)了還跑出去?你是發(fā)燒了還是夢游?”

        我得意非凡地說:“媽,你女兒從此的幸福就在今天了!”

        黃泉就在路邊等著我,路燈幾乎都要熄滅了,他在抽煙,見到我就把煙頭丟在地上,迅速用腳尖揉碎了。他的臉色憔悴,胡子沿著兩腮和下巴的路線攀緣。

        我有點(diǎn)失望地說:“你抽煙?我從來沒見過你抽煙。”

        他說:“心里煩得很,剛才唱完歌一個人出去喝了幾杯?!?/p>

        “你……有什么心事說出來吧?!蔽胰滩蛔」膭钏?,我的心臟激烈響應(yīng)著我的話歡呼雀躍。比如,我們結(jié)婚吧。以任何理由,我都會答應(yīng)——

        他說:“嗯,是這樣的,我……的一個朋友,有點(diǎn)事情,希望你幫點(diǎn)忙?!?/p>

        我不無失望,原來他深更半夜來找我是有事拜托我啊。我熱心地說:“沒問題,有什么事情盡管說。”

        他撓撓頭,不勝苦惱地說:“她明天要做手術(shù),你能不能請個假陪她?”

        我真是花癡!什么手術(shù),當(dāng)然是婦科手術(shù)了。

        我的聲音里好像加了冰塊,立刻變得又脆又冷:“你為什么不陪她?”

        他用手撓撓頭說:“要是被人碰見了,那多不好……”

        我的眼淚忽然涌上來,憤怒沸騰到了極點(diǎn),我捏緊了拳頭,用盡平生的力氣對他大喊:“責(zé)任!你知道什么叫責(zé)任嗎?不管你是否愛她,在她最需要你的時候你該在她身邊。因為這是責(zé)任!干嘛來找我,難道我的樣子像個蠢貨?”他被我的樣子嚇壞了,有點(diǎn)張口結(jié)舌,不停地打斷我:楚楚,你是我最信任的人!

        我急促地說:“對不起,我不能幫你,我想你還是自己想辦法處理吧?!?/p>

        我飛也似地往回跑,啊,我是怎么了,如果是費(fèi)炎我會這樣對他嗎?誰也不是完人,費(fèi)炎不是黃泉不是而我喬楚楚更不是。我憤怒,因為我喜歡他。而我只是他“最信任的”人,真想罵娘。

        天一亮我改變了主意,打電話給他,問:“我在哪里等?”

        他明顯松了口氣,然后說:“在車站吧?!?/p>

        他深切地說:“楚楚,真不知道怎么感謝你?!?/p>

        我深深吸了口氣,我不需要他的感謝。

        黃泉聯(lián)系的醫(yī)院在市郊,從市區(qū)走要轉(zhuǎn)三趟車。

        那個女孩子從我看到她第一眼就不停地發(fā)著抖,她使我想起了菜市場上被活剝了皮的鵪鶉。她看上去好年輕,像是二十都不到。

        我不由自主地伸手牽住她的手。車上的人很多,我們幾乎是一直依偎在一起沒有分開,她微弱的體溫傳到我身上。第一次和陌生女孩依偎在一起,有種奇異的感覺。她始終一言不發(fā)。

        結(jié)束一切后她簡直虛弱得直不起腰,她靠在我身上閉著眼睛,我知道她閉上眼睛并不是要睡覺,她只是內(nèi)心疲憊不堪而已。其實(shí)我也同樣。

        我拍拍她的手,安慰說:“沒關(guān)系,明天這個時候你還是你,明天之前的事情我們都會快速忘記,你和所有人,都會被施一個遺忘魔咒。一切都會從頭開始。”

        她歪了下嘴巴好像笑了一下:“我不會忘記,因為,我愛他?!彼男θ荼虐l(fā)出的光芒令我失語。是啊,愛,如果有愛就無懼傷害了吧。想忘記一切的只有我自己。

        黃泉在來時的車站等我們,他看上去一臉的焦慮。一見到她就趕緊過來攙扶,連聲謝謝都沒說就帶她走掉了。

        我看著他們的背影,她的頭很自然很隨意地靠在他肩膀上,他的手自自然然摟著她的腰。

        我猛回過頭不看他們,放聲唱起歌來。

        什么歌?不記得了。

        十三

        回到家,媽抱怨說:“總算回來了,有七個電話找你?!庇幸粋€是科主任打來催我去上班的,六個是小畢打來的?!?/p>

        她說小畢我反應(yīng)不過來是誰,聽上去很像是罵人。

        媽提示我那個人叫什么濤,我就想起那個名字像床上用品的小子了。他有什么事?和我正式分手還是忘記了什么東西想打我這里拿回去。

        就像楊偉的——米?

        我出去買早點(diǎn)的光景電話又來了,我人還在樓下就聽到媽的大嗓門:“她正在上樓!”

        “她就要進(jìn)門了!”

        就只差給對方放消息樹了。

        “喂?”我小心翼翼地拿過聽筒。

        “我是畢運(yùn)濤。”

        “我知道?!?/p>

        “嗯,我想和你好好談一談。”

        “談?”我有點(diǎn)糊涂,“談,什么?”

        他說:“唔,和你分手后我一直在想著你?!彼恼Z氣曖昧,有點(diǎn)討好的意思。我的末梢神經(jīng)受了刺激,毛發(fā)一根一根豎了起來,臉上一陣發(fā)麻。

        他說:“這段日子我好好想了想,我這才明白這世界上還是你對我最好!”他深深嘆口氣,毅然決然地,“讓我們重新開始吧!”

        等等!讓我好好想想,他還是他,我也還是我,我并不是他想象中的完美女孩,他也不再是我匆忙想嫁的一個平凡男子。他是否清楚他在做什么呢?

        我說:“小畢(怎么聽著怎么像在罵人哪),我覺得自己是配不上你的,希望你能找一個和你更匹配的好女孩?!?/p>

        姐姐在一旁聽得目瞪口呆,以為我神經(jīng)錯亂了。

        電話那邊一陣死寂,我等了一下,還是沒聽到他的聲音,一面惴惴不安地掛上電話。

        第二天我一出門,樓下夾竹桃絢爛的樹陰下站著個人,面容憔悴,頭發(fā)亂蓬蓬的,發(fā)絲上還沾帶著露水。

        他!我條件反射地脖子向后一縮,畢運(yùn)濤變魔術(shù)般拿出一束火一般燃燒的玫瑰花。那花不知道有多少朵,一朵朵沉甸甸的,也像他一樣帶著露水。

        他把花遞給我,看我不接,他伸直胳膊頑固地塞到我手上。

        花朵像剛出生的小嬰兒一樣粉嫩粉嫩的,擁擠在一張銀色的玻璃紙里面。我?guī)缀醵伎梢月牭剿鼈兒⒆影氵筮笤穆曇簦嚎纯次覀儼?,我們多漂亮?/p>

        他揉搓著眼睛說:“以前我不懂事傷害了你,請你原諒我吧?!?/p>

        在我們的推搡中花沉甸甸地掉到地上,有幾片花瓣跌墜成碎片,我覺得心疼。但比起某時刻的肉疼,心疼就不值一提??囱郧樾≌f掉的眼淚和被洋蔥刺激的眼淚畢竟是兩碼事。

        我斷然說:“你還是自己留著吧!”我決意像《黑衣人2》里的威爾·史密斯一樣瀟灑地掉頭離開,他卻像外星人一樣伸手拉扯住了我的衣服。我和他之間立刻就發(fā)生了不太愉快的身體沖撞,某時刻我們的動作仿佛像拙劣的拉丁舞。

        我們的表演吸引住了一批熱心的圍觀者,他們有的嘴里吃著東西,有的打著毛衣,有的抱著小孩,還有的拿著鍋鏟,不無好奇地將我們圍了個里外三層。那個人的眼睛里忽然含滿了淚水,他固執(zhí)地將花繼續(xù)往我手里遞,一次又一次撿起來往我手里塞,我只得握著那束已經(jīng)被蹂躪得不成樣子的花束沖出重圍逃將出來。

        從此他經(jīng)常神出鬼沒,長久在我家樓下站立凝望。為了躲避他,我上下班都起早摸黑,看四下無人才敢出門。

        十四

        姐姐要帶著我和她一起去相親。

        相親,對女孩來說絕對是件尷尬事,只有不出眾的才會不得已地靠相親來解決問題。對姐姐來說,相親也是件相當(dāng)可怕的事情,一開始她總是回避,但不久后,她就妥協(xié)了,所有的人選聽上去都是那么值得認(rèn)識,人才、家財,都一應(yīng)俱備,不認(rèn)識一下簡直天理難容。

        基于此,她一連相了七次親,前六次她都是單刀赴會,都無疾而終,究其原因是虛假廣告太多。就像是周星馳的《國產(chǎn)凌凌漆》,這個看上去是個大哥大,其實(shí)呢是個剃須刀;看上去是個剃須刀,其實(shí)呢是個電吹風(fēng)……

        其實(shí)每個人在相親前,所有動聽的介紹不過是促銷廣告而已。換句話說,姐姐去相親時,介紹人也同樣不遺余力地向?qū)Ψ娇浯罅私憬愕膬?yōu)點(diǎn)。想當(dāng)初食堂大娘將我介紹出去的時候,還不知道為了我好說了多少名不副實(shí)的假話,居然騙得兩個男人來和我相親。

        盡管每次相親的成績不夠理想,但每天我都饒有興致地期待盛妝出發(fā)的她像一個出外探險的旅行家一樣帶回最新奇的見聞來給我。姐姐是我和這個世界最主要的聯(lián)系方式之一。

        第七次相親約會地點(diǎn)在公園,真不明白為什么要選這樣的地方,要是我,寧可選動物園。如果目標(biāo)太慘不忍睹的話,還有個心理緩沖的機(jī)會,看看周圍的動物們,心里總該平衡了吧?

        介紹人終于出現(xiàn)了。介紹人我就不多加敘述了,反正相過親的人都知道,其實(shí)介紹來介紹去,老是那么幾個介紹人,親戚啊,鄰居啊,他們大多是女性,五十左右,家庭和睦,無比的強(qiáng)壯,無比的健康,無比的古道熱腸。

        介紹人擦著洶涌的汗水說:“哦,你們來了啊,不知道為什么,他就是不肯過來。”

        “是,害羞吧?”我說。

        姐姐哼了一聲,害羞?早干什么去了?

        介紹人說:“哎呀,反正就在馬路對面呢?!?/p>

        我手搭涼棚向馬路對面張望,??!?。坎挛铱吹秸l了?我看到了一個熟人,啊,不對,該是兩個熟人才對!馬路對面站著的不是別人,而是楊偉和費(fèi)炎!

        “你說的人在哪里?”老姐有點(diǎn)近視,我輕聲告訴她:“好像是我們認(rèn)得的人咧……”

        老姐有點(diǎn)反應(yīng)不過來,我樂不可支地沖對面做鬼臉,然后拖著姐姐的手在介紹人的帶領(lǐng)下以奔赴刑場的姿態(tài)迎上去,我看到對方的臉上都不可思議地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氣。

        我滿心期待著介紹人說:“喏,你們見見吧?!?/p>

        現(xiàn)在的相親也產(chǎn)業(yè)化了,不搞零售搞批發(fā)了啊。

        介紹人卻把老姐往前一推,說:“這個,是喬清清,嗯,這個,是楊偉楊大夫,你們倆認(rèn)識一下?!?/p>

        看來費(fèi)炎和我一樣是陪綁。有點(diǎn)意外,同時我才意識到,那個蓮花呢?真沒想到蓮花看上去不起眼卻頗有個性地甩掉了楊偉楊大夫。

        楊偉也頗意外,但他控制得還不錯,很有風(fēng)度地說:“好呀,我們大家找個地方坐一下好了?!?/p>

        靠,我可不想再看星星。

        好在,費(fèi)炎說:“我看還是你們倆去好了,我送楚楚回去。”

        姐姐回頭對我做出豁出去的悲痛表情。

        我對他們揮手告別,然后背負(fù)著雙手和費(fèi)炎慢慢往家走。

        我和他也分別了好久了吧,雖然在同一家醫(yī)院,如果不刻意相約說不準(zhǔn)一輩子也可以見不到面。我?guī)缀醵纪怂拈L相,幾乎忘了他脖子上長著一顆紅色的痣,幾乎都忘了他挺秀的鼻子還有不太整齊的牙齒。

        他說:“你看我們不說話,別人會以為我們生誰的氣了?!?/p>

        我不可原諒地問:“黃泉還好嗎?”

        他嗯了一聲:“他結(jié)婚了?!?/p>

        “他畢業(yè)了嗎?”我緊繃繃的聲音透著虛偽,“好像研究生在讀是不能結(jié)婚的?!?/p>

        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說:“我猜找點(diǎn)關(guān)系應(yīng)該不成問題?!?/p>

        哦,我有點(diǎn)失笑,既然如此當(dāng)初就不必費(fèi)事去做什么手術(shù)了。

        “你呢?”他問。

        “我?”我說,“我也快結(jié)婚了。”結(jié)婚?是誰引出結(jié)婚這個話題的——當(dāng)然是笨蛋我自己。只慶幸他沒有追問上次他的“提議”。

        “啊”,他倏地停住腳步,問,“他怎么樣?”

        我迅速地說:“清華大學(xué)畢業(yè),中學(xué)老師,三十一歲?!?/p>

        “聽上去不壞。”他喃喃地說,表情茫然。

        我們經(jīng)過一個街心公園,幾個小孩在踢球,皮球忽然飛過來,我單腳踏住,聽到他們要我把球踢過去的懇求,飛起一腳將球踢了過去。

        費(fèi)炎在我身后忽然說:“想知道他要結(jié)婚的女人是什么樣的嗎?”

        他的回答出乎意料:“她有先天性心臟病……”

        哦,哦,哦。明白。就像他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他理所當(dāng)然地照料陌生的我。不是我特別,而是那個人身上與生俱來的憐惜和關(guān)懷,他不是大男子主義、沙文豬,他是在世真主,是復(fù)活基督。我恨自己身體健康活蹦亂跳,恨我沒得任何要命的病。突然我感到虛弱?!百M(fèi)炎,你愿意做我的哥哥嗎?”

        他愕然的表情我想我會一輩子都記得,我看到他的眼里閃爍不定,像是什么東西刺痛了他的眼睛。

        我說:“你不會拒絕的,對吧?”我失去了楊偉,失去了黃泉,我不想失去他。

        他郁悶地說:“說個理由?!?/p>

        我深深吸了口氣:“因為我想一輩子,不,或者比一輩子更長地和你在一起,永遠(yuǎn)都不分開。因為我也希望在你的心中給我一個位置,那個位置不用太大,也不能太小,不能讓其他的人擠著我?!?/p>

        對女人來說化妝的最大好處是會忍住眼淚不隨便哭泣,因為上了妝的女人哭起來會特別難看。我眼睛無畏地直視他,他無言面對著我。我掉頭離去。

        獨(dú)自走在孤清清的街道上,仿佛下過雨的路面上呈現(xiàn)難得的清澈,反射著破碎的燈光。樹上的葉子忽刺刺發(fā)出驚人的聲音向地上墜落。落下的一剎那又不甘心地向前翻滾了好遠(yuǎn)。

        我是這么孤單。想找個愛我的人,緊緊抱著。在這一剎那,盼望一個緊緊的擁抱。渴望真心的親吻愛撫??释袀€人真誠地溫柔地深切地說:我愛你。不是因為孤獨(dú),不是因為無助,只是出于靈魂的共鳴。

        在街邊的櫥窗里看到自己的影像,我發(fā)現(xiàn)喬楚楚瘦了,眉毛精心修過像舊時日歷牌上的明星。脂粉被臉上多余的油脂給化掉了,唇膏掉了個七七八八。

        ??!我驚叫一聲。我在櫥窗里看到一個男人。

        是畢運(yùn)濤。他凍得瑟縮發(fā)抖,樣子顯得更瘦小猥瑣。

        “你跟著我干嘛!”我氣憤地對他叫。

        “我,我只是看你這么晚還沒回家,有點(diǎn)擔(dān)心?!?/p>

        看著他,我情不自禁地嘆了口氣,忽然問他:“吃過晚飯了嗎?”

        他搖了搖頭。我又嘆口氣說:“走,我們?nèi)コ渣c(diǎn)東西吧,我餓了。”

        他就坐在我對面津津有味地吃著加了雕白塊的牛肉粉,我發(fā)現(xiàn)他瘦多了,我叮嚀說:“要注意身體?!?/p>

        他笑了一下,面露羞慚。同他分別后得知,他后來認(rèn)識的女人卷走了他幾乎所有的積蓄,想必與感情和時光的付出比,金錢的損失更易使人崩潰。

        我把我碗里大塊的牛肉扒拉給他,他趁我不注意又扒到了我碗里。

        “對不起,楚楚……”他躲閃著看了我一眼,低頭喃喃地說。他在傷過痛過后才想起我,但我想將他連帶傷痛一起忘記。

        我沉默著。我的沉默刺痛了他,他頓時下定了決心般地說:“我保證不騷擾你了,真的。”他的眼淚大滴掉入湯碗里,我拿餐巾紙給他,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說,“我發(fā)誓,我會對你好,我發(fā)誓我一定一定對你好,真的?!?/p>

        “什么?你要嫁給小畢!”剛下班的姐姐大吃一驚,手扶額頭,“你是發(fā)燒了還是燒退了?”

        我努力辯解說:“其實(shí)他人還不錯啊?!?/p>

        “好馬不吃回頭草!何況那樣瘦的一根草?!苯憬愎锹抵劬?,“你受刺激了?”她自作聰明地說,“知道了,是因為黃泉結(jié)婚了?沒辦法,誰要人家的爸爸是省委的呢。”

        “你,”我無可奈何地說,“你啊,總能找到借口,好像人家爸爸是個什么官就不配有愛情了似的。”

        “但你也不能不承認(rèn),那樣的誘惑總要多些,雜質(zhì)也要多些。”

        爸媽倒是很自然地接受了我們的婚事,在他們眼中畢運(yùn)濤一直都是個合適的女婿人選,老師,為人師表者的素質(zhì)自然不會太差,以后生的小孩子也比較好教育。

        畢運(yùn)濤也很自然地將我的家當(dāng)成他的家。每天一下班,來的時候手上總拎著時令的蔬菜,進(jìn)了門就開始挽起袖子下廚房。他的廚藝差強(qiáng)人意,手腳又毛糙,不是摔了盤就是砸了碗。他的未來丈母娘在旁邊稍做觀望后就笑瞇瞇地接手了,在他的一再堅持下他的工作保留了飯后洗碗。

        十五

        省略了婚紗照,省略了租婚車迎新娘的繁文縟節(jié),我和畢運(yùn)濤舉辦了最實(shí)際的婚禮儀式——飯店里舉辦婚宴。大多時候我們東比畫一下,西比畫一下,不知道耗費(fèi)時間金錢是多么可恥,略過那些給人看的花架子,直奔主題更好一些。本來嘛,大多數(shù)人不遠(yuǎn)萬里奔波而來不就是看個熱鬧。

        姐姐是當(dāng)仁不讓的伴娘,當(dāng)天她打扮得比我還熱鬧,化妝時的要求多得不勝枚舉。費(fèi)炎的女友是另一個伴娘。

        費(fèi)炎出現(xiàn)得很晚,他的長發(fā)剪短了,面孔清瘦,像是忽然變成了另一個人。他的笑容有點(diǎn)怪異,向身后一指,我欠身看的時候,他說:“你的伴娘碧柔?!?/p>

        洗面奶?

        在他的左胳肢窩下我隱約看到一把清麗的長發(fā),就是洗發(fā)水廣告“真的嗎”的那種。然后,我看到俏麗的面孔從他身后鉆出來,她笑嘻嘻地說:“嘿。”玫美!那個穿透時裝的女孩。

        我目瞪口呆。怎么也沒想到她從“前女友”變成了“現(xiàn)任女友”。也不怪,伴郎之一的楊偉還是我前任未婚夫呢?;叵氘?dāng)年初次見她是太妹,而現(xiàn)在她忽然洗掉鉛華變做了白領(lǐng)麗人。我伸出手去說:“嗨,好久不見。”

        她沒接我的手,卻擁著我在我臉上親,她咯咯笑著叫人覺得莫名的親切,她身上有一種香氣,與眾不同的香水味道,讓人有點(diǎn)悵然若失的氣息。后來我才知道那就是著名的“香奈爾五號”,瑪麗蓮·夢露說過,我不穿內(nèi)衣睡覺,只除了香奈爾五號。

        無法容忍,姐姐說,這樣的人怎么可以做伴娘?姐姐嚴(yán)重地討厭她。費(fèi)炎出現(xiàn)后就無聲無息地坐在角落里,他顯得有點(diǎn)古怪,而我和碧柔閑扯:“現(xiàn)在在哪里?”她的面部化妝是時下最流行的裸妝,就是那種花三個小時化的妝就像沒化妝一樣的效果,比先前的她養(yǎng)眼。

        她優(yōu)雅地回答我:“一家中美合資的公司?!彼男∏喙I(lǐng)西服,里面微露出淺蘋果綠淡紋襯衫。一切完美無瑕。

        我結(jié)巴地問:“什么時候回來的?”

        “哦,也就前兩個月?!蔽宜阒M(fèi)炎大概和我也有兩個月沒聯(lián)系了。

        對著絡(luò)繹不絕的賓客我點(diǎn)頭哈腰,背著人的時候我打哈欠。

        “口香糖要嗎?”一個聲音問,我的眼淚幾乎要涌出來,又來了,黃泉式的關(guān)心。

        黃泉陪我站著,他打扮得很干凈,看上去比畢運(yùn)濤更像新郎。姐姐不死心:“黃泉,你太太怎么不來?”我想她就是想換個伴娘吧,如果真換了黃泉的老婆她一定會更后悔的。

        他笑著說:“她?古怪著呢,先說沒有新衣服穿,又說身體不舒服。要等一會?!?/p>

        “她能做伴娘嗎?”姐姐問。我想碧柔一定聽見了,但她顯得沒事人一般扭臉和費(fèi)炎說話。我真為姐姐的失禮害臊,用力踢了她一腳。

        畢運(yùn)濤站立得太久,整個人像要石化了,他是我們中最像局外人的。楊偉敬業(yè)地忙前忙后,他刻意吹了一個小分頭,用發(fā)蠟?zāi)ǖ庙槒牡刭N近頭皮,見人就鞠躬如蟻。

        姐姐還不住嘴:“黃泉你老婆到底什么時候來?”

        “姐姐!”我大叫,幸虧碧柔沒在這輛車上。

        黃泉莫名其妙地看著我們,我說:“黃泉的女朋友長得也很漂亮的。”

        黃泉失笑:“你沒見過她?!?/p>

        我說:“想象也錯不到哪里去?!?/p>

        他呵呵笑了幾聲,說:“楚楚你就是這樣,沒有親眼見過的事就這么決斷。”

        我看姐姐像是要瘋了,一下車就氣急敗壞地說:“絕對不行,我要換伴娘?!?/p>

        “你要搞清楚!”我惡狠狠地說,“今天你不是女主角,搞什么臨時換人的把戲。人家是來幫忙的,又不拿你大小姐一分錢。你什么意思,一路上像個小孩子一樣吵鬧個不停,要不是你認(rèn)識的女孩幾乎都結(jié)婚了,否則……”我閉上了嘴巴,因為她居然哭了!我嚇壞了,“你別哭,小心弄壞了妝……”

        在大家都看到她出洋相之前我忙將她拖到洗手間去,她在洗手間面墻放聲大哭起來,我一手抱著婚紗裙擺防止掉落地上弄臟,一手拼命掏化妝紙:“拜托了,你怎么了?別哭了,妝已經(jīng)一塌糊涂了!”

        她好歹抽抽答答停止下來了,使勁擤著鼻涕:“她餓噢秒兩嗎?”

        我一頭霧水,她擦干眼淚,“她比我漂亮嗎?”

        “那當(dāng)然,你就為這哭?”

        “所以他不喜歡我!”

        她在說什么外國話?

        “我是說費(fèi)炎!”

        我姐姐和費(fèi)炎?

        我的腦袋里有無數(shù)問號和感嘆號,它們富有彈性地彎曲著糾纏著,然后所有的箭頭猛的一起指向一個方向。

        我終于明白了,憂心忡忡地看著她仿佛看一個癌癥患者,“你喜歡他?”

        我?guī)退恋裟樕吓獕牡膴y,掏出化妝盒嘗試著復(fù)原的艱難工作?!澳菦]什么啊,只要是雌性動物都喜歡他,有這種喜歡就證明你的激素水平很正常,是個真正的女人。”

        “去你的!”姐姐用力揪了我一把,自己抓過粉撲用力撲粉。

        “嗯,問個問題你不介意吧,你是什么時候開始喜歡他的?”

        “什么時候說不上了,也許就是第一次見到他吧?!?/p>

        那是什么時候?那是什么情形?我是一丁點(diǎn)都不記得了。我只記得姐姐突然開始熱衷于化妝,突然熱衷于幫我分析費(fèi)炎和楊偉對我的“感情”。我想起費(fèi)炎和我在一起欲說還休的神態(tài),而他從來沒有對我提過:我的姐姐喜歡他。

        “楚楚,這是我的妻子。”黃泉的話打斷了我,我條件反射地掛上笑來伸出手,啊,這就是他的妻子!我的心驟然變涼,過往的時光在我眼前成為灰色的碎片不斷下墜。不是那個女孩,不是那個我陪她去做手術(shù)的女孩,這是我從未見過的一個。她的五官無可挑剔地貌不驚人,臉色蒼白,頭發(fā)泛出不健康的黃色,個頭看上去比我矮一點(diǎn)——也未見得比我矮,人們看待和自己一般高的人總以為比自己矮。

        她敷衍地伸手和我握了一下,有點(diǎn)高傲,眼神瞟著我,也不說話,她的神態(tài)出乎意料地冷淡。

        黃泉看上去很尷尬,說:“她剛下飛機(jī),還沒適應(yīng)武漢的氣候?!彼€是不開口,眼神冰冷。

        我克制住失望,笑著說:“還沒有祝賀你們的新婚呢。”

        她好歹開了口:“今天也不遲,經(jīng)常聽我老公提起你,你很普通嘛?!蹦且粋€,有著纖巧的五官和透出光芒的笑:我不會忘記,因為,我愛他。是幻覺,一定是幻覺。

        碧柔巧妙地?fù)碜∷骸皝恚菹⒁幌?,這里有個小沙發(fā)?!?/p>

        姐姐悄悄對我說:“怎么黃泉找個連你都不如的人?”

        我們都不是完人,尤其是他。忽然覺得時間過得好慢,慢得令我想哭。

        現(xiàn)在好歹姐姐不吵著換伴娘了,她嫌黃泉的老婆太過冷淡,而黃泉則忙前忙后,替妻子拿紙巾,倒水。

        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一回頭,遇到了費(fèi)炎的目光,他立刻掉開眼睛好像不以為意的樣子,碧柔卻一直注視著他。

        姐姐不住地偷空打量著我們,偶爾眼睛紅起來。

        我們,新郎、新娘、伴郎、伴娘站在酒店的大門口,面孔肅穆,分次列開,就像閻王殿門口的牛頭馬面一樣,等著不知死活的人自己找上門來。

        十六

        形形色色的客人不約而同地到來是整個婚宴的序曲,有的似曾相識,而大多數(shù)是我不認(rèn)識的人,我看姐姐也露出疑惑的神態(tài)。

        恍惚間這就像別人的婚宴一樣,嘈雜而世俗。

        新娘新郎伴娘伴郎坐在一桌,還有黃泉那個不知名的老婆,大家無聲無息地潦草吃著。姐姐提醒我該去更衣了。節(jié)目進(jìn)入了下半場,新娘從雪白的婚紗變成了紅彤彤的旗袍。

        我們開始集體出動給大家敬酒,楊偉和費(fèi)炎各抱著一瓶白酒,據(jù)說其中有一瓶是白開水,新郎的專用飲料。姐姐和碧柔分別抱的飲料,那是為新娘準(zhǔn)備的。但來賓顯然久經(jīng)殺場,聲稱要打假,紛紛拿桌上的白酒給滿上,新郎新娘手里的酒成了虛設(shè)。

        畢運(yùn)濤好像很滿意大家的敬業(yè)精神,喝了一杯又一杯,小臉泛著奪目的光彩。到了第二桌,人家酒還沒滿上他已經(jīng)一仰脖子喝了下去。

        姐姐頗擔(dān)心地說:“這樣下去不行,你們快擋擋!”

        費(fèi)炎替了一杯就馬上有人叫囂:“不行不行,你算老幾,要替酒新娘來還差不多!”

        我說:“我來替吧?!?/p>

        “新娘蠻疼老公的啊,好!”在一片嘈雜聲中,我喝了生平第一杯酒。

        接下來,第二杯。

        第三杯。“好!楚楚真爽快。”

        此時此刻我才發(fā)現(xiàn)我一直尋找未果的爸媽,他們被親戚包圍在一張桌子上,爸顯然喝得也不少,媽的表情有點(diǎn)羞怯,在這個幸福的場景前,兩人都迷糊了。

        好像誰把聲音的旋鈕開大了,四周變得那么吵鬧。

        地球又開始了倒轉(zhuǎn)。但,喝醉的感覺真好。

        我在哪里?

        我從黑暗中一下子跳起來,在微弱的光芒里酒一下子醒了大半。端詳著四周,我身上蓋著的一件衣服掉到了地上,一只手幫我撿起來,有人說:“喝點(diǎn)茶怎么樣?”

        碧柔?或是玫美?我怎么也想不到在我醉酒的時候會是她在身邊照顧我。

        “謝謝,”我喃喃地說,聲音沙啞得可怕,“其他人呢?”

        “大多數(shù)人走了,有十幾個人留在隔壁包間里唱歌?!彼f。她很體貼地將說話的聲音放小了。

        “哦,還有這個節(jié)目嗎?”我疑惑不解。

        “事先沒有,他們不肯走,咯咯,他們可真是,比自己結(jié)婚還興奮,還開了一間房預(yù)備打通宵麻將呢?!闭l說不是呢,旁觀者總比身在其中者更投入。

        “其他人呢?”

        “你姐姐也喝多了,費(fèi)炎提前送她回去了。新郎送急診洗胃去了。黃泉也送急診了?!彪y以想象這幅場面,真夠亂的。

        頭痛得要炸開,她的熱茶不太管用。她說:“你大概不知道當(dāng)時的情形,楊偉被灌酒的人嚇跑了,黃泉和費(fèi)炎幫你擋了不少酒,后來黃泉的老婆給氣跑了。”

        “告訴我,”她笑著問,“你喜歡黃泉什么啊?為什么你從來就不能考慮一下費(fèi)炎呢?”

        這下我的酒全醒了,我警惕地說:“開什么玩笑?!?/p>

        “都說酒后吐真言,難得一醉,你說點(diǎn)實(shí)話吧。比如,你手上的戒指,曾經(jīng)是他給我的定情物,我外嫁后他很沒風(fēng)度地從我這里要走了?!彼拇笱劬μ皆兊乜粗摇?/p>

        戒指牢牢地戴在我的手指上,只怕假以時日就會連血帶肉長成一體了。她的話令我分外疑惑,這個皮膚白皙、五官精致、搽著香奈爾五號的精靈。這個妖精一樣變來變?nèi)サ呐?。她出現(xiàn)在這里的立場到底是什么?

        我說:“你能告訴我一些事嗎?”

        “OK,”她歐化地一聳肩,“你說?!?/p>

        “你愛他嗎?”

        “當(dāng)然?!彼湴恋卣f。

        “那當(dāng)初為什么分開?”

        “因為我嫁給了一個新西蘭農(nóng)場主?!?/p>

        “哈?!蔽夜纸幸宦?。這算什么回答!

        “因為,他死后我能得到錢,很多錢。有了足夠的錢我就能過另一種生活,你明白嗎?”她的聲音提高了一些,“比起在一個不喜歡的公司里浪費(fèi)幾十年青春,對一個外國老頭付出幾年又算什么!何況他比我們所見到的大多數(shù)男人都要可愛,他懂得尊重女性而且又體貼大方?!?/p>

        “可你愛他??!”我傷感地反抗。

        “對!因為愛他所以不希望他埋沒在一所小醫(yī)院,不要他庸俗地老去。他可以繼續(xù)讀書,去國外深造。他曾經(jīng)為了學(xué)醫(yī)放棄了他最愛的鋼琴?,F(xiàn)在,他可以學(xué)自己喜歡的科目,甚至可以擁有一間實(shí)驗室??梢詫?shí)現(xiàn)夢想。”

        “所以你出賣自己!”我無限震驚。我看到她的臉上的微笑,我的眼淚卻失控地下滑。是什么讓我感覺到刺痛,什么讓我感到了無助?

        她說:“我回來,他卻要走了。他要去當(dāng)援藏醫(yī)生,下個禮拜就出發(fā)?!彼吡耍瑓s不對我告別。婚禮上他頻頻看著我,欲言又止。我緊緊抓住她的手,她的手死尸般冰涼。

        她喃喃地說:“西藏——他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只是他已經(jīng)對我視而不見……連責(zé)罵都沒有……他說,別鬧,把我當(dāng)你哥哥吧。真是搞笑,沒有血緣的哥哥妹妹……電視劇看多了吧?!痹瓉硭皇乾F(xiàn)任女友,單單只是女友。恍然記起,我曾經(jīng)對某人說過,你來做我哥哥好了。

        “他是個傻瓜?!蔽业吐曊f,“總有一天他會明白的。”

        她說:“如果他放棄我的話,我寧愿他選擇你?!?/p>

        她說:“因為你不會傷害他?!?/p>

        傷害他?我不會。但,她為什么不想到他會傷害我呢,在他曾經(jīng)的愛面前,任何人的愛都顯得那么蒼白無力,費(fèi)炎怎么可能接受微小而平凡的愛呢。起點(diǎn)太高,誰能抵達(dá)?

        我在想傷害和不傷害問題的同時,忽然想到,我愛他嗎?想起在我疼痛的時候他的支撐他的依靠。那種溫暖讓我不舍讓我依戀,但卻不敢不舍不敢依戀。那是愛情嗎?對于一個太平凡、鮮有愛情體驗的女子來說,有天面對愛情的時候能肯定,那是愛嗎?

        很多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他還是個學(xué)琴的孩子時,他曾經(jīng)喜歡過一個小女孩。那個女孩總是天不亮就起來跑步,跑得汗流浹背,滿臉通紅;她總是背著畫夾外出寫生;她總是目不斜視、高聲大笑;她總是精神抖擻??粗X得生活的每一個毛孔里都充滿了希望。那時的費(fèi)炎不陽光不瀟灑有著滿口大齙牙。

        很多時候,時光讓我們屢屢產(chǎn)生錯覺,我們不夠真誠,我們害怕傷害。想哭時顧左右而言他,想愛時瞻前顧后。

        有人說生命到了某個時候,我們所遭遇的不再是命運(yùn),只是時光。時光吞噬了命運(yùn)。時光總在不經(jīng)意間給你無數(shù)問題卻不立即提供答案。愛過的人,經(jīng)過的事,生活過的痕跡,不是淚水說抹去就能抹去。

        愛也許是言不由衷,也許是無期等待,也許是無聲關(guān)懷。愛也許只是時光的一道傷口。

        請深深呼吸,竭盡全力奔向愛情,務(wù)必微笑著用力揮手,大聲說:

        你好,愛情!

        責(zé)任編輯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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