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黎進門的動靜很大?!斑郛敗?,防盜門被重重地摔到墻上之后,在鐵制的門框上顫悠悠地發(fā)出嗡嗡的聲響。這聲響是摔給臥室里老公聽的。兩個人正在慪氣。這幾年,兩個人慪氣的頻率越來越高。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原則性問題,都是雞毛蒜皮甚至沒有影兒的事,好好地就拌起嘴,一拌嘴就上火,兩個人嗓門比賽著往上長,直到都氣呼呼喘粗氣,一個人抱著被子鉆進小臥室為止。一慪氣,周黎就會失眠,失眠之后,她的肝火會更旺。一大早,睡不著的她就開始乒乒乓乓地起床,乒乒乓乓地梳洗,乒乒乓乓地開門去醫(yī)院看病。
這次慪氣是從昨天晚上開始的。按說到了周末,孩子上大學又不在家,兩個人消消停停地聊點家長里短多好??删蜑榱怂褵熁腋追旁谏嘲l(fā)上,盤著腿邊看電視邊彈煙灰而吵了架。周黎愛干凈,嫌他把煙灰彈到了煙灰缸外邊,落在沙發(fā)上。就這么著,吵開了。結果和每一次吵架一樣,還是他抱著被子鉆進小臥室,看他的小電視去了。留下周黎一個人生悶氣。
周黎看病是為著自己的老毛病,剛剛在醫(yī)生那領受了一大堆忠告和恐嚇。明知道醫(yī)生沒有不喜歡危言聳聽的,可她還是因為這些恐嚇感到了壓力。她這會兒剛從醫(yī)院回到家,心里煩得很,胸口上仿佛著了一團火,呼啦啦地燥。
醫(yī)生說也許會癌變,建議她不如進行微波手術,她謝絕了。醫(yī)生說手術后至少一個月不能同房。她了解自己的老公,一個月不讓他近身,他能受得了?但是由于身體沒有得到有效治療,委屈窩在心里,她覺得自己是為他做出的犧牲,感到他欠了自己的,該給自己補償。
可是偏偏,進門的時候,聽到小臥室里電視節(jié)目的聲音。不消問,他還賴在床上。每個休息日都是這樣,躺在床上穩(wěn)如磐石,非等到吃午飯才肯起身。
她的惱火突突地在身體里竄來竄去,尋找迸發(fā)的出口??墒俏葑永餂]有人來照顧她的情緒。她一個人腳步重重地在屋子里走來走去,最后無聊地鉆進廁所,坐在便器上生悶氣。他早已懶得看她的臉色了,不光是審美疲勞,恐怕都審美厭倦了。她甚至想,沒準自己在大街上摔個跟頭,他也不會比過路人對自己多一些關心。
肚子里鼓鼓囊囊都是氣,卻沒有找到一丁點便意。廁所里味兒到底不好,要起身的時候,聽到電視里在播費玉清的《花心》。
花的心藏在蕊中空把花期都錯過
你的心忘了季節(jié)從不輕易讓人懂
為何不牽我的手共聽日月唱首歌
黑夜又白晝黑夜又白晝
人生悲歡有幾何
春去春會來花謝花會再開
只要你愿意只要你愿意
讓夢劃向你心海
……
周黎喜歡費玉清的歌,因為他的歌聲永遠輕松干凈。他唱歌從來沒有聲嘶力竭過,好像一點不用費勁兒。幾十年了,他沒有變,不管潮流如何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一直都是老樣子,永遠輕聲慢語、溫柔體貼。
她這種有潔癖的女人,只會喜歡這樣沒有瑕疵的歌手。
因為費玉清參加了今年中央臺的春節(jié)晚會,這段時間媒體介紹費玉清的多起來。但是她喜歡費玉清的歌要早得多。年紀越長越喜歡,喜歡他歌聲里的輕靈淡然,喜歡他的和煦笑容和溫文儒雅。更重要的是他潔身自好,有聲音的清爽,更有為人的清潔。
費玉清不年輕了,但總是不顯老,永遠是干凈清爽的樣子,甚至沒有一個五十歲男人應當有的脂肪肥厚的肚子。
她從網(wǎng)上下載了很多費玉清的歌存在電腦里,還有關于他身世的各種新聞。他生活簡單,沒有什么緋聞丑聞,就像有些娛樂記者給他的封號——圣人。有一則報道里說,費玉清父母早年離異,在他心靈上造成傷害,所以他一直沒有成家。他堅持潔身自好,娛樂圈那么亂,他始終保持完美形象。
她突然有了可能會令費玉清迷們惱火的比喻。費的歌聲像沒有糜爛困擾的身體,百分百潔凈百分百清爽。她甚至納悶,為什么生產(chǎn)衛(wèi)浴洗劑清潔用品的廠家那么沒眼光,找什么張柏芝,分明應當找費玉清做廣告。用這樣潔身自好的男人,才貼切,才有說服力。
她剛剛去了醫(yī)院,還是婦科。大夫是許藍介紹的,婦科的主任。她這樣反復去麻煩人家,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她滿臉羞愧,仿佛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她查過書,通常不潔性生活或者性伴侶多的人才會這樣反復發(fā)作。她受過高等教育,生活、衛(wèi)生習慣良好,不至于不潔,只有一個性伙伴——她老公??墒撬牟∵€是這樣反復,為此苦惱不已。
她到許藍那里訴苦。許藍笑。有什么呀,都這樣。結了婚的女人有幾個不發(fā)炎的?可以說,宮頸糜爛是已婚女人的職業(yè)病。哈哈!
許藍就是這種馬大哈脾氣。多大的事,說到她這兒,都沒什么大不了的,倒顯得訴苦的人大驚小怪。
周黎在婦科主任那里做了檢查。大夫說不嚴重,還是有些炎癥,要不,讓你丈夫和你一塊治吧,或者讓他多清潔一下,把你取的藥給他一塊清洗。
沒準真的是因為他的衛(wèi)生習慣問題。他當然不會承認自己的問題。反倒笑話她這樣神經(jīng)質(zhì)地清洗是有病。
這些不好向人傾訴的不舒服煩惱著她。
她喜歡費玉清還有一個原因,當年的老公和費玉清有些像,都是文縐縐斯文體面的樣子。但是今天費玉清仍然顯得年輕,老公卻老了。
每次去醫(yī)院都要找許藍,許藍是她初中的同學。在中學時也沒見得怎么親近,周黎那時候文靜得很,喜歡瓊瑤小說里委婉纏綿我見猶憐的女孩子,并努力向那個目標看齊。她不喜歡許藍這樣嘻嘻哈哈大大咧咧的性格。
兩個人好起來是在初中畢業(yè)十年的同學聚會上。兩個人在飯桌的位置正好相鄰。許藍對她很關照,招呼她吃這個嘗那個,簡直把她當成了林黛玉。她笑了,說,我又不是小女孩。
許藍笑嘻嘻地,怎么不是?你一直就是乖乖女嘛。說罷她又開始吆五喝六地和男同學拼酒。許藍有這樣的本事,無論任何場合,只要有她在,氣氛就會分外熱鬧。許藍說她在醫(yī)院辦公室工作,大家有什么用得著的地方盡管找她?!半m然我不怕麻煩,還是希望大家不要找我,但凡找我總是有不大好受的事情?!贝蠹叶夹Α_M了醫(yī)院,當然不會有什么好事。
周黎從此喜歡上了許藍,她在許藍身上看到很多自己缺少的東西。
那時候她和老林的事情正麻煩著。
老林老婆半死不活地癱在床上。她的病已經(jīng)拖了好多年,一直沒有要好的跡象。老林因為對老婆的情無移愛不變贏得了廣泛稱贊,被譽為這個貴易交、富易妻時代的絕種好男人。
他們的關系一旦公開,老林模范丈夫的好名聲就全完蛋了。
當時老林的事業(yè)正蒸蒸日上。局長馬上要退休了,幾個副職都眼巴巴盯著。他是班子中最年輕的,幾個有望扶正的副局長中他最有希望,年紀輕、學歷高、口碑好,當上副局長已經(jīng)好幾年。正因為公認老林希望最大,他毫無懸念地成為眾矢之的,競爭者們巴不得他出點什么問題,好把他從競爭圈里踢出去。
周黎很清楚,一旦他們的事情曝光,老林就沒戲了。一個男人對權力的欲望,恐怕遠遠超過女人的想像。無論他忘情時曾經(jīng)怎樣海誓山盟,可是你不能指望這些意亂情迷時的話來提供保證,倘若真的成為他晉升途中的障礙,鬼知道他會不會翻臉不認人。這一點,她在機關里聽說過很多類似的例子。但是她難免和別的女人一樣,總是懷有一絲僥幸,或者是做過這樣的夢,期望自己有超凡脫俗的魅力,能夠令他愛她愛到拋棄一切的地步。
虧得老天爺幫忙,沒多久,老林久病不愈的老婆終于告別了這個不能再給她多少快樂的世界。
在此之前,老林雖然盡職盡責地到醫(yī)院去看她,給她買營養(yǎng)品,替她請護工,但是這樣久了對誰都是個拖累。所以在老林對著妻子遺體落淚的同時,不能說沒有卸掉負擔的輕松。
他老婆的娘家人都說,咱家閨女能遇上這樣厚道的丈夫已經(jīng)很不錯了。眼下的男人,一個個勢利得很,你不能對他們指望太高了,閨女跟了人家沒兩年就開始生病,連一男半女也沒能留下,人家沒有甩臉子,算夠意思了。所以娘家人對后來老林迎娶周黎沒有說過一個不字。
周黎是因為他不嫌棄癱瘓老婆對他感興趣的。那時候她才剛剛畢業(yè),生澀得很,受瓊瑤小說流毒頗深,看世界的目光都是過濾后的純色。
但是沒想到自己居然會成為影響他好丈夫形象的誘因。她聽說了各種版本的關于他忠于愛情的傳說,他完全符合瓊瑤小說規(guī)定的好男人標準,她被感動得無以復加。
她就這樣為他著了迷。她想這樣的男人是難得的。何況沒有女人的照顧,他也做到了衣著體面、工作敬業(yè),下屬們加班什么的,他總是陪著,從來沒有把家庭原因作為借口。后來,他們結婚以后,周黎猜,他當年寧可加班不回家,恐怕是不愿意面對一個茍延殘喘、自己又無法解除義務的病人吧。
他們結婚那年,周黎二十五歲,老林三十五歲。整整十歲的差距是父母反對的主要理由。但是她一貫是要靠別人的反對來證明自己的勇氣。她一定得沖破重重壓力才足以展示自己為偉大愛情所做的犧牲。剛開始他們當然很甜蜜。兩個人濃情蜜意的時候,他總愛問,你嫌不嫌我老了?她笑他,什么老,我倒覺得你像個大男孩。于是他被激發(fā)得異常勇武,一定要在她身上顯示出男人的本事來。
男人的心到底是狠的,就像他現(xiàn)在對自己,基本上不管不問,除了每周兩次滿足他自己。見鬼,他每一次都賊兮兮說是犒勞犒勞你。天,是犒勞他自己吧。
別假裝不喜歡了,我知道,女人總是嘴里說不要不要,心里卻巴不得呢。
二十年前大約是這樣,現(xiàn)在不一樣了。用許藍的話說,結婚二十年了,大多女人會因此開心,慶幸老公對自己還保留著身體上的興趣。
她不是矯情。真的。她不喜歡。她喜歡費玉清那樣清爽到?jīng)]有身體糾纏的愛。也許,她至今都是理想主義者。男人娶老婆的主要原因大約就是和她們上床,滿足他們的欲望。但是一些女人不一樣,她們更多地看重精神的交流。
男人比女人是不是進化得晚了一些,他們更接近于動物?周黎很懷疑。
她的苦惱是因為自己的炎癥總是好不了,她相信,如果沒有他把細菌帶到自己體內(nèi),大約早就好了。
許藍說病因是她的潔癖。你對自己清潔得過度了。知道嗎,醫(yī)生說男人身體里分泌出來的那些東西是天然的殺菌劑,可是你總要清理干凈才能睡著,得,不光是把他給你殺菌劑清理干凈了,連自身的天然保護也給洗掉了,你不生病才怪。
這些道理她懂,可是仍然克服不了對那些東西的厭惡,還是要反復清洗才能入睡,所以,炎癥總是反反復復。
她認為這些痛苦都是他帶來的。
許藍說這說明你老公愛你啊,四十多歲的人了,再怎么保養(yǎng),也人老珠黃了,好多四五十歲的兩口子都分床了。知足吧你。要是我,寧可糜爛也不要守活寡。沒有男人的生活,還叫什么生活?
許藍永遠都是這副大大咧咧的樣子。她為人仗義,心眼兒好,誰的忙都肯幫,但就是不像個女人,風風火火的。
許藍結婚比周黎晚了幾年,她說結了婚就不自由了,得趁著沒結婚好好揀揀。
許藍的老公是她搶來的。比她小了好幾歲,這個男孩子是她蹦迪時認識的,喜歡和她在一起玩,兩個人整天一塊喝酒打牌旅游什么的。那個男孩子剛上班,工資低,掙的那點錢不到半個月就花光了,她就把自己的工資都貼在他身上,自己不夠了再回家問爹媽要。反正爹媽就她這么一個寶貝閨女。
后來,一次喝酒喝多了,他們住在了一塊。事后她說是那個男孩子用了強,但是這種事情誰說得清楚?周黎懷疑是她自己愿意。就因為這一晚,許藍決心和對象分手,要嫁給這個男孩子。
當時許藍和對象已經(jīng)處了好幾年,房子都裝修好了,兩邊老人也見過面,商量著要準備辦喜事了。對象說親戚朋友都知道咱們要結婚了,有些禮金都收了,你說變卦就變卦,我怎么向人家解釋?他說自己丟不起這個人,求她說,別鬧了,我可以原諒你,咱們結婚吧。
原諒?你有什么資格原諒我?我干嘛要讓你原諒?
后來她對象又去求那個男孩子。那個男孩不過是和許藍玩玩,根本沒有要和她結婚的打算,整天縮頭烏龜一般躲起來不見她。
五歲啊,你比他大了五歲呢,女人家不經(jīng)老,到時候他會嫌你的。爹媽苦口婆心地勸,可是她油鹽不進,一門心思非嫁給這個小帥哥。
誰都拿她沒辦法,只能由著她。小帥哥不露面,她就天天到他單位去圍追堵截,小帥哥躲不掉,只好被她押赴婚禮。
可是這個比她小了五歲的男人從來沒有把她當成自己的老婆,總覺得自己委屈了,整天橫頭橫腦找她的不是,但是她樂哈哈的,不在乎。
最近幾次,周黎見到許藍時發(fā)現(xiàn)她越來越瘦,問她是不是減肥過度。當心哪,太瘦了容易臉上容易長皺紋。
許藍摸著自己的眼角,笑嘻嘻地。皺紋啊,長就長吧,四十了還不長皺紋豈不變成妖精?我沒減肥,只是例假來得特別多,把肥都流跑了。
會不會是有什么???你可得趕緊去瞧瞧醫(yī)生。周黎擔心。
能有什么???只能說明我生理機能旺盛,還沒有老。我都四十好幾了,還能一次不拉地來例假,恐怕停經(jīng)早的女人都在羨慕我呢。哈哈哈。
許藍照舊沒心沒肺的樣子。
周黎拐彎聽同學說起,許藍的情況可沒有她說的那么好。她的小丈夫現(xiàn)在出息了,聽說在單位也混上了中層,權力部門,官不大,權不小,請他吃喝玩樂的人不少,越發(fā)不把許藍放在眼里。他在家一貫是橫草不動豎草不拿,清靜當甩手掌柜,油瓶倒了也不扶。
后來生了閨女,他還是照樣不幫忙。一句話,嫌我不好就離婚,明明白白地挑釁。一下子就點到了許藍的命門,她一點辦法沒有。
多虧許藍媽媽心疼閨女,能幫著她照看小孩。
好在小丈夫的工資冊倒是一直在許藍手里??墒撬@樣的男人本也花不著工資的,許藍不能指望管著工資來限制他的開銷。他自由得很,聽說在外面和一個女人明鋪暗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可許藍就是裝著不知道,不答應離婚。
她整天在外面嘻嘻哈哈,好像啥事都不往心里去,其實心里未必不苦。
周黎擔心她身體越來越瘦跟心理壓力有關。
果然,那天周黎又到單位去找她時她不在,單位同事說她做了子宮切除手術。
周黎臉刷地白了,轉(zhuǎn)身就去病房找她。
子宮肌瘤。切片檢查不太好。醫(yī)生說得趕緊切。
你自己守著醫(yī)院,咋能耽擱了?
病早查出來了,我拖著,一天又一天,抱著幻想,總以為自己還能以一個完整女人的身體去做他的老婆。
你這是何苦?
誰說不是呢。要是依著我,就不做這個手術。死了就死了。梅艷芳不也是這個???寧可死也不要切掉子宮。我沒有她的勇氣。我有閨女,舍不得。我要死了,閨女靠誰?她親爹對孩子都沒感情,我還能指望她將來的后娘?
周黎摟著她,兩個人抱頭大哭。
你干嘛不早治療?
遲早都是個切,早一天晚一天都一樣。
怎么會一樣,要是早治療,興許能保留宮頸。
保留了又怎樣,反正是被閹割的女人。就像男人里的太監(jiān),能算男人嗎?女人要沒了子宮那不也是女人里的太監(jiān)?
許藍說著說著,笑容撐不下去了,嘴角牽扯著,撲到周黎身上號啕大哭起來。
你何苦這么倔強?
是怪我倔。我那時候誰的話都不聽,非得嫁給他,就是嫁給了他的那副好皮囊,圖他的漂亮臉蛋??墒沁@么多年我過的叫啥日子啊,他總覺得娶我娶虧了,我得天天求著他供著他,活像一輩子欠了他的債。
我不年輕了,照照鏡子我就知道,再高級的化妝品都不管用,再好的美容師都不管用。老了就是老了,連林青霞也會老,連關之琳也會老,何況咱們這些生就平常的女人。還是你好,找個比自己大的,知冷知熱的,心疼你。
我知道他嫌我老。女人老得快,他又比我小了五歲。這幾年和他一起出門,他都不愿意和我走在一起。真的,看見他還是那么身板挺拔,精神煥發(fā),我整天提心吊膽,恐怕這樣的男人留不住。當年就是我的錯,不是自己的東西,再怎樣使盡手腕奪來了,也是留不到頭。我這么做了手術,他更該嫌我了。男人四十來歲,正是好時候呢。我決定放他走,我不想那么辛苦了。我只要閨女,其他的隨他。分道揚鑣算了。
許藍真的離了婚。那男人還算仗義,凈身出戶,說是孩子跟著許藍,生活費由他負擔。
離了婚,許藍倒胖了些,一門心思放在閨女身上,最近又迷上了練健身,氣色比以前好多了。她又開始嘻嘻哈哈,看不出是剛剛遭了那些變故。
許藍的手術使周黎對自己的身體也產(chǎn)生了擔心,檢查的結果應了她的預感,居然和許藍一樣。她沒有許藍的猶豫,幾乎當場就決定了聽醫(yī)生的。她不想再委屈自己的身體,沒想到老林居然很支持她手術,還說,啥都比不上你的健康。這句話給了周黎多年來沒有的安慰。
做手術那段時間,許藍一直陪著她,說咱倆都成了半拉子女人,我切了你也切了,好了,咱倆總是做伴。
手術很順利。
老林當然早不和她慪氣了,和以前一樣,每次慪氣都不過三兩天。這幾天,他向單位里請了假。辦手續(xù)很繁雜,一項項一趟趟的,跑上跑下,臉上泛出抹了橄欖油一般的光亮。其實他是可以找個單位辦公室的小伙子來幫忙辦的,可是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一來不希望單位的下屬蜂擁過來探視,二來也是要自己忙著,算是替周黎分擔了些痛苦。
他給周黎削了個蘋果,彎腰一片片放進周黎嘴里。她靠在厚厚的枕墊上,看見他頂上的頭發(fā)已經(jīng)很稀薄了。
是啊,自己都四十好幾了,他比自己還大了十歲呢,咱又不是明星,不能指望他像費玉清一樣青春永駐。
接她回家那天,他沒有叫司機,是自己開車來的。
去醫(yī)院之前,他做好了飯菜,扣在桌子上,這會兒都涼了,他拿微波爐熱了,味道不敢恭維,但是難得他有這份心。
她勉強吃了些。他的表情有些揶揄。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這么差勁的飯菜,要是以往,要是她的精神足夠好,恐怕又該罵他糟蹋東西了。
她偏不能如了他的意。掙扎出一絲笑容來,夸了一句,你做的不錯,比以前進步多了。
看見她笑,老林也笑。
除了在床上,近幾年,他們的親近已經(jīng)很少了。擁抱,接吻,從結婚到現(xiàn)在,這樣的場景一年比一年稀疏了。
哪怕是做愛,他們也忽略了接吻這個環(huán)節(jié),害羞似的。就像永遠不好意思說我愛你。多難為情啊。日子過得太久了,就像有了血緣關系,親熱時有亂倫的感覺。
但是這一次,他抱起她走進臥室,他的肚子和大多這個年紀的人一樣肥凸著,他抱著已經(jīng)發(fā)福的她明顯很吃力,但是他努力做出興奮的表情來,笑嘻嘻地,“和我的小新娘入洞房嘍?!?/p>
摟著他的脖子時,她看見染黑的頭發(fā)根處有些泛白了。周黎說過他好多次,要他別再染頭發(fā)了,老了就是老了,這樣子掩耳盜鈴,達到的效果恰恰是欲蓋彌彰。何況染發(fā)劑有毒,會致癌的。他都當作耳旁風,還爭辯,誰說我老了?
床也鋪好了,兩個被窩緊挨著。
她知道他是想要她高興,雖然手段有些生硬。她不能不配合著表現(xiàn)出喜歡來,盡管傷口還在隱隱做痛。
她鉆進被窩里,他躺在旁邊的另一個被窩里,關了頂燈,打開壁燈,又按下了床頭柜上的錄音機播放鍵。這錄音機已經(jīng)好多年沒使用了,聲音有些沙沙的,是費玉清的歌帶。
他的臉上有些羞澀,似乎想要吻她的嘴唇。她不由慌張,腦子里想的居然是自己吃過飯還沒有刷牙呢,趕緊轉(zhuǎn)了臉。他的吻錯了方位,落在她的額角。
他問,還疼嗎?她左手正撫在傷口上,卻輕輕搖搖頭。告訴他也替不了自己,何苦讓他擔心呢。
他握著她的右手。不好意思地說,我以后再不用擔心了。
擔心什么?
人家都說四十多歲的女人,那方面的要求正多,我擔心自己滿足不了你啊。還真是力不從心呢。所以一想到進臥室我就犯愁,怕自己不爭氣。隔幾天找個岔慪兩天氣,也是為了給自己放放假唄。嘿嘿。其實這樣不是蠻好嘛。他捏緊她的右手,摩挲著,說,還是睡在老婆身邊塌實。
傻瓜!她在心里頭罵他。也朦朦朧朧地睡著了,耳邊是費玉清的《晚安曲》。
讓我們互道一聲晚安
送走這匆匆的一天
值得懷念的請你珍藏
應該忘記的莫再留戀
……
晚安
晚安
……
原來他和自己一樣擔心啊。她恍惚間回到了幼兒園時代,那里的廁所不分男女,柱子每次上廁所都要喊上她,因為她靈巧,可以幫柱子擦屁股。
她終于睡著了。睡得很實,一點夢的影子也沒有。
(責任編輯 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