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水根與兒子在一起時話不多，可單獨一個人時卻反而會自言自語說個不休。尤其是上了年紀后，他自言自語的毛病越來越重了，只要他獨處的時間一長，他就像真面對著一個人那樣說話，那說話的聲音還不小呢，而且他還邊說邊笑，有時呢，卻說得恨恨的，吐出一些臟話，并咬牙切齒，說明此刻他正對某人某事心存不滿。

現(xiàn)在，楊水根正嘴角露著笑紋，面對著他家客堂里日光燈發(fā)出的一片光暈在說話：三間小屋出租，加上傳達室的收入，每月一千六的毛收入，很好。怎么不好呢？六十多歲的人了，村上哪個年紀這么大的人能每月掙到一千六百元？掙不到的，一到六十歲，都開始吃兒子了。

都開始吃兒子了。楊水根又這么說了一句話后，嘴角上的笑紋陡地消失了，嘴角朝一邊扯了扯，暴露在燈光下的被香煙熏得蠟黃的牙齒相切著，牙縫里則依舊往外蹦著話：我是前世作了孽吧？我怎么沒有福氣吃小的呢？我怎么養(yǎng)了個大事做不來小事不肯做的討債鬼呢？

這時，楊水根的兒子吳備力從樓梯上走下來。楊水根的兒子怎么會姓吳呢？楊水根年輕時是入贅到橫涇村的吳家的。擔負著吳家傳宗接代任務的楊水根入贅到吳家后，很長一段時間卻沒有讓他老婆吳招弟懷孕。幾年后，飽受著吳家族人和橫涇村村民詬病的楊水根慫恿吳招弟，要她先去認養(yǎng)一個女孩，過過當媽的癮。吳招弟聽了，就真去外縣領養(yǎng)了一個兩歲女孩。但楊水根夫婦養(yǎng)了她十四年后，她卻跑了。好在楊水根夫婦后來自己生了一個兒子，就在領了那女孩兩年后生的。兒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個五大三粗的壯漢了，正走在自家的樓梯上，朝客堂里走來。

兒子吳備力在樓梯的最后一級上站住，說：

“爸，你有話當面講，不要在背后嚼。”

顯然，吳備力已經(jīng)聽出了楊水根牙縫里迸出的是什么了。

楊水根把一張有點驚諤的臉轉向兒子。因為有了生養(yǎng)上的一番曲折，楊水根與兒子年齡相差很大，這樣，楊水根雖然心里難免對兒子恨恨的，可真的面對他時，卻不忍說他，也不太敢說他，嘴中說出的話往往要比自言自語時柔和得多。

“我嚼？”楊水根說，“我能嚼什么？還不是在為你擔心?！?/p>

吳備力穿過客堂，到廚房間去拎了一只熱水瓶出來。

“你不要為我擔心，老天爺既然叫我來到了這個世上，以后肯定會派我用場的。”吳備力說。

看來，吳備力是等著老天爺來喚他出去工作了。楊水根想。他看了看膀大腰粗的兒子，又把目光轉向門外。暮色蒼茫中，屋場上的幾棵雜樹顯得隱隱綽綽，紡織娘在雜樹下的草叢中叫。紡織娘的叫更襯托出了周圍的靜。前幾年，在晚上八點還不到的光景里，屋前屋后總有一些雜沓的腳步聲響起，鄰居們相互串著門。現(xiàn)在，鄰居中的大部分把房子買到了城里，這村子就顯得冷清了，冷清得使楊水根自言自語的毛病越來越重了。

屋外場角上竟然響起了輕微的腳步聲。楊水根當著兒子的面自言自語起來：

“誰呢？現(xiàn)在老的都隨小的住城里了，即使老的回家，也學城里人的樣，不興串門了。怎么不興串門了呢？不串門，人跟人越來越生分了……”

腳步聲停在了他家敞開著的大門口。楊水根臉上的神情凝滯住了，雙目也瞪得像個銅鈴。幾天前，他和兒子去找她，卻在她單位大樓前的門房處等了大半天也沒有見到她。二十余年來，他也設想過無數(shù)次與這腳步聲的主人在這老屋前見面的情景，當這一情景到來時，他還是驚呆了，顯得猝不及防。

“芳芳，”他的嘴唇抖著。雖然他的眼中有著目翳，雖然二十年的風雨在他的養(yǎng)女吳備芳身上留下了痕跡，但他還是一眼就把她給認出來了。只是他一點也沒有心理準備，會在今天見到她。

他的腦子也在嗡嗡叫著，所以在養(yǎng)女吳備芳跨進柏木門檻的一剎間，他聽不真切她叫了他什么。爸？好像沒有這么叫，但從她蠕動的嘴唇上看又像有這個意思。

兒子吳備力也呆了，手中的熱水瓶差一點掉到地上。不過，還是他先開口，他沒有叫她姐，他叫她吳總。他想，怕是老天爺可憐他們父子那一次大半天的等候吧，所以特地讓她來家里談事。想到自己工作上的事情可能有著落，他的心加速跳動了起來。

吳備芳臉上浮著淡淡的笑，在八仙桌邊的一只骨牌凳上坐下。

楊水根還是沒有開口，打量著吳備芳。他怎么一點也看不出吳備芳像一家企業(yè)的領導。她的身子還是很單薄，整個人好像很疲憊，臉色也有點蒼白。她把一只有著橫梁式提檔的奶黃色皮包放到桌上。她臉上的笑濃了幾分，說：

“爸，我晚飯還沒有吃呢?！?/p>

叫了，這回楊水根是清晰地聽到了，心跳到了嗓子眼，雙眼也潮濕了。

“去燒去燒。”楊水根用手背試了一下眼角，要從凳上站起。

“不要燒了，剩飯剩菜吃一點就可以了。”吳備芳說。

“這怎么行，家里還有春節(jié)期間腌制的臘肉，我去割了燒?！?/p>

吳備力看著吳備芳的頭發(fā)有點亂，心里突然隱隱地感覺到吳備芳日子過得也不是很順心，要不最近碰到了什么難事。

吳備力現(xiàn)在三十出頭，與吳備芳相差四歲，沒多久就要四十的吳備芳據(jù)說還沒有成家。十六歲時，吳備芳從這里跑了，跑到了外縣的生母那里。她是兩歲時被領來的，怎么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誰呢？楊水根百思不得其解。吳備芳跑后，他總是自言自語地問村上與自己結過怨的人，你們不作興的，怎么能這樣對待我楊水根呢？虧得我還有一個兒子，你們巴不得我斷子絕孫吧？楊水根后來還去找過吳備芳，只是在走近吳備芳生身父母家的屋子時，他的雙腿軟了，軟得好像支持不住他的身體了。他就靠在了一棵老榆樹上，淚水不住地從臉上流下來。他用手掌拼命擦，可越擦越多，手上的一塊老繭還帶下了他眼角上的一塊皮?？蘖艘魂?，他就往回走了。他至今還記得那棵枝葉茂盛的老榆樹。當他走出幾步，回頭望時，老榆樹的枝條在風中擺動，像是在與他說再見，也像是在叫他走慢些。回家后，他見老婆蒙被躺在床上，就在心里嘀咕：活該著你難受！家里半只煮熟的雞就一定是吳備芳偷吃的？沒有了那雞的中午，老婆吳招弟對吳備芳惡言惡語著，楊水根聽不過，想反駁，卻又不敢。傍晚，他當著吳備芳的面開始罵兒子，雖然他兒子不在，可他還是罵得很兇。但是有什么用呢？吳備芳還是在第二天跑了。

春節(jié)期間腌制的那條蠟豬腿竟然沒有了。楊水根終于想起原來是一個月前被媳婦燒了，兒子的小舅子來過。他有點手足無措地回到了客堂。

“我到外面去買熟菜。”吳備力說。吳備力在聽到吳備芳說“晚飯還沒有吃”時，一股弟弟對姐姐才有的情愫突然又涌上了心頭，這情愫可是在他心里已經(jīng)消失了十幾年了啊。他望著屋外已變得像漆一樣黑的夜色，腿要邁過門檻。

“剩飯剩飯，吃口剩飯就可以了。”吳備芳起身拉住了吳備力的胳膊。

到村外的熟食店大概有兩里多路的樣子，也不知道還開著沒有。在吳備芳拉住胳膊的一瞬，吳備力想到廚房里還有吃剩的半碗帶魚。吳備力還是要往外走，吳備芳就說：

“其實我也不一定吃得進。我不餓。我只是覺得過了吃飯的時辰，肚里不填點東西，自己會支持不下去。”

吳備芳說話的口氣顯得疲憊，話音還有點哽咽。吳備力的腿在門檻的上方縮了回來。

“我去把剩飯剩菜熱熱?！眳莻淞膮莻浞嫉恼Z氣里，再一次意識到她是碰到什么難事了。

吳備芳果然吃不下多少，咽了幾口飯，吃了兩塊帶魚，就把筷子一擱，說飽了。

“我以為走不進這家門的呢，我以為你們一見我就要趕我的呢！”吳備芳說。

“哪能呢！”楊水根說。

楊水根在吳備芳面前話也不多。吳備力猜想著如果吳備芳不主動提他工作的事，楊水根該在什么時候先提。

吳備芳轉頸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又嗅嗅鼻子，好像一只在外流浪了許久的狗回到了老窩。她從凳上站起來，在客堂里走了幾步，又向西墻上的邊門走去。就在她站起、走動的瞬間，吳備力從她身上又隱約看到了一個國有企業(yè)領導的影子。

楊水根家的房子有了二十年的歷史，就在吳備芳跑的那一年造的。墻壁上已經(jīng)是墻皮剝落，柏木門窗也大多不太嚴實了。楊水根一直想整修的，可自從老婆風癱后，他就沒有精力，也沒有那個能力去整修了。

楊水根和吳備力跟著吳備芳來到了客堂西面的那個房間。楊水根拉亮了燈繩。西房間沿墻堆放著缺腿少胳膊的桌椅和一些棄用了很長時間的農(nóng)具。在昏黃的燈光里，有一股淡淡的霉灰味在游動。新房造好后，吳備芳在這房間內住了一年。她至今還記得當時墻壁上新鮮水泥的那股有點清涼又有點香甜的味兒。

“你跑了后，爸就常常獨自一人來這房間里自言自語啦?！眳莻淞φf。

吳備芳沒有吱聲。

“他自言自語的毛病好像就是在你跑后患上的?！眳莻淞τ终f。

吳備芳沒有怎么用心聽吳備力的話。她的腦中想起了發(fā)生在這房間里的一件遙遠的往事。那天早上，她醒得遲，吳備力到她的房間里來叫她起床，掀開她的被子，拉她胳膊，她挪開自己的胳膊，吳備力的手就碰到了她的胸上，就在這一瞬，她養(yǎng)母吳招弟走進了房間。吳備力走后，她就一下子掀去吳備芳身上的被子，死命地擰她的大腿，還揪她的頭發(fā)，嘴里還不住地罵她“小騷貨”。楊水根和吳備力都記得，那天吳備芳還嘴了。楊水根還記得，那天吳備芳中飯和晚飯都沒有回家吃。到了晚上七、八點鐘光景，楊水根急了，村前村后地喚，挨家挨戶地找，卻終于在自己家場院一角的一個稻柴垛里找到了她，她正睡在那個柴垛里。

“媽呢？”吳備芳轉臉問楊水根時，眼眶里有點紅。

“還不是躺在樓上，躺了好幾年啦?！睏钏f。

楊水根和吳備力就跟著吳備芳朝樓上走。吳招弟的木床上那頂蚊帳顯然在今年冬天也沒有卸下來，蒙上的灰塵已經(jīng)使白色的紗線發(fā)黑。吳招弟的臉被凌亂的頭發(fā)遮住了，聽到聲息，她的臉在枕頭上轉過來。

吳招弟的臉已經(jīng)瘦得脫形，兩只枯干的眼睛茫然地望著吳備芳。她沒有認出吳備芳。

“是芳芳，是芳芳。”楊水根說。

吳招弟像是沒有聽見楊水根的話，仍然目光茫然地看著吳備芳。

“老太婆，是芳芳啊，芳芳來看你了?！睏钏终f。

吳招弟干枯的雙眼里像是亮了一下，她轉過了頭，突然嗚嗚嗚地哭起來，越哭越響。吳備芳傴下腰，半個身子斜在了床沿上，抱住了吳招弟的頭，也嗚嗚嗚地哭起來。

兩股哭聲交織在一起，越來越響，響得楊水根和吳備力的眼睛也潮濕了。楊水根用手掌擦擦眼角，想，吳備芳照例應該是與自己感情深的，但今天卻不知怎的，她與吳招弟抱在了一起哭，在自己的面前，反倒沒有什么感情上的沖動。

“我怎么這么命苦啊！”吳招弟在哭的間隙說。

“這一次，公司里怎么就我遭了難??！”吳備芳也邊哭邊說。

兩股交織在一起的哭聲終于低了下去。

三人重新到樓下后，吳備芳的手放在了桌子上的皮包上，想打開，又停止了動作。她問吳備力：

“弟媳呢？”

“在廠里上夜班?！眳莻淞φf。

“幾百元一月，不做又不行，幾個人總不見得只吃我一個人。招弟又要經(jīng)常用藥?！睏钏f。

吳備芳的手在那只奶黃色皮包上又動了動。

“我，我該支援你們的啊，可我的錢，我的錢，你們不能拿?。　眳莻浞颊f，又哇地一聲哭起來。

一陣后，她拎起桌子上的包，說要走了，說只能以后報答養(yǎng)父一家了。

吳備力說要送，吳備芳堅決不讓，只說有一段路難走，能否拿個打火機給她。吳備力就把自己身上的一只一次性打火機給了她。

直到吳備芳跨出養(yǎng)父家的門，楊水根和吳備芳都沒有提吳備力工作的事。

吳備芳一跨出門口，一股清涼的夜氣就包裹了她。見養(yǎng)父家的門在身后輕輕掩上了，她就在場角上站住了腳步。淚水再一次在她的臉上滾滾而下。一陣后，她轉了一下臉，見養(yǎng)父家緊閉著的門沒有絲毫動靜，就拉開了奶黃色皮包的拉鏈，探手從包里取出一個厚實的牛皮信封，把它放到地上的一塊碎磚上。她彎著腰，顫抖著手點燃了手中的打火機，打火機上的火舌舔上了那只牛皮紙信封?；鹈缭谛欧馍宪f起，竟躥到了一旁的一個稻柴垛上。吳備芳慌慌地用腳去踩那火苗。那火苗被踩滅時，腳下的信封也已經(jīng)全部變成了灰。

隔了一天的傍晚，吳備芳所在區(qū)公安局刑事經(jīng)濟支隊的兩名男子來到了楊水根家，他們都穿著便衣。

“湖光集團總經(jīng)理吳備芳來過這里嗎？”一名瘦的男子問楊水根。

楊水根覺得自己的嘴巴很干，就咽了一口唾沫，把自己要說的話也咽了下去。他覺得該把事情聽聽清楚后再開口說話。

另一名胖的男子見楊水根不開口，有點不耐煩，說：

“我們知道她是你養(yǎng)女。但即便是養(yǎng)女，你也不應該為她窩贓?！?/p>

楊水根點自己手上的煙，拿著打火機的手有點抖。

瘦男子的口氣則婉轉多了，他說：

“你總該配合我們執(zhí)行公務，說吧，她是不是把什么東西放你這里了，比如大額銀行存單、金銀首飾……”

吳備力這時從樓梯上走下來，在走下來的過程中，他聽清了瘦男子的話。

吳備力看著兩位陌生的男子，兩位陌生男子也看著他。

“我們家沒有什么存單，一張也沒有?！眳莻淞φf。

刑經(jīng)隊員依舊看著吳備力。

“你們出去！”吳備力又說，手指著他家的柏木門框。

“你這位后生說話怎么這樣沖？”胖男子說。

“出去！”吳備力說。

“早知道有你這樣的人，我們今天就該開好搜查證后過來！”胖男子說。

瘦男子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白紙，又拿出一支筆，唰唰地寫下一串數(shù)字，然后遞給楊水根，說：

“這是我倆的電話，這兩天你想想，想通了就來個電話。兩天后還沒有想通，就由不得你了?！?/p>

然后他把臉轉向胖男子：

“走吧？”

胖男子深深地望一眼膀大腰粗的吳備力，從凳上站起來。

當天夜里，楊水根在底樓西房間里自言自語了差不多半夜。后來，他終于上床睡覺了。剛睡不久，就開始做夢，夢到自己家的一個柴垛起火了，他拼命地撲火，還用水澆，當大火終于被他撲滅時，他扒拉開未燒盡的柴禾，發(fā)現(xiàn)十歲的吳備芳竟也在這些未燒盡的柴禾里面，已經(jīng)被燒得面目全非。楊水根大叫一聲醒來。

第二天早上，楊水根給刑經(jīng)支隊的那兩位男子打去了電話。

“你們找錯了。我養(yǎng)女在十歲時就已經(jīng)過世了?！睏钏f。

接電話的男子一下子沒反應，一陣后，他說：

“看來，你是自己在找不自在！”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