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jīng)在正午的文化中路上轉(zhuǎn)了個來回，王冊仍然沒能走進(jìn)一家理發(fā)店。理發(fā)店倒是有幾家，玻璃門前旋轉(zhuǎn)紅白藍(lán)三色柱，沙發(fā)上坐著困倦慵懶的顧客。幾分鐘前王冊經(jīng)過一個叫做“頭領(lǐng)策劃中心”的美發(fā)店，停下來點一支煙，正碰上洗頭的小丫頭出來晾毛巾。小丫頭沖王冊笑笑：“洗頭還是理發(fā)？”王冊擺擺手說，“路過。”小丫頭就不再理她。她踮起腳尖往晾繩上搭一沓毛巾，露出腰間一線雪白。

他想找個地方洗頭。干洗。洗發(fā)水抹勻腦袋，女人尖尖的指甲將頭皮徹底撓透，再用溫水沖凈泡沫，吹干，完事。除此以外什么也不做。往回走的時候他郁悶煩躁，太陽跟在頭頂，熱辣辣的陽光似乎將空氣點燃，燒得他的頭皮騷癢難耐，竟噼噼啪啪地響。他罵一句“真他媽的”，狠狠踹一腳泊在路邊的一輛黑色奧迪，立刻有個光著膀子的男人從一家五金商店走出來，一邊捧一個暖瓶大小的扎啤杯牛飲，一邊用直逼逼的目光瞪他汗浸浸的臉。

其實他的要求并不過分。他想找個沒有顧客的理發(fā)店——洗頭的時候，他不喜歡別人盯著他看。

他不知道是否每個人都有怪癖，他自己肯定是有的。他的怪癖是喜歡洗頭。干洗。一天不洗就難受?；蛘哒f洗頭只是形式，有人給他撓頭皮才是本質(zhì)。怪癖是他十二三歲的時候發(fā)覺的，那之前他一直留著光頭。平頭是母親拿著笤帚逼他留的，母親說不會有小姑娘喜歡光頭。母親那時已經(jīng)為他的婚姻大事操心了，每天她都會站在放學(xué)的路上替他物色女孩，目光長遠(yuǎn)得讓王冊感到不可思議。平頭長出形狀，他卻不會洗頭，洗完后常有幾綹頭發(fā)還是干的，母親忍無可忍，就幫他洗。母親只用一種“大明湖”牌子的洗衣膏為他洗頭，洗衣膏買回來，拿剪刀戳幾個窟窿，用手攥著，在他的頭發(fā)上蹭一遍，然后兩只手從耳朵開始逐漸往上，像在瓷盆里攪玉米面一樣，一下一下抓撓他的頭皮。王冊低頭縮脖，臉皺得像核桃，嘴咧得像石榴，表情極度痛苦。偶爾睜開眼，見面前黑水輕蕩，臉盆里散發(fā)出一股濃重的尿素氣味。母親抓得差不多了，給他沖一下頭，換上一盆清水，再用手攥著洗衣膏，再抹一遍頭發(fā)，再抓再撓。奇跡在這時出現(xiàn)，他的頭發(fā)瞬間長出潔白細(xì)膩的泡沫，那些泡沫不停地膨脹、破裂、吞噬和再生，把他送進(jìn)一個奇異美妙的世界。頭皮卻有一種癢的感覺，越抓越癢，越癢越舒服，越舒服越想再讓母親繼續(xù)抓。繼續(xù)抓，最好永遠(yuǎn)不要停下。洗完頭，待頭發(fā)干燥，感覺腦袋似乎輕了十斤，手撫上去，光滑干燥，似乎能夠發(fā)出電來。聞聞手，竟是香的。第二天整整一天，心情空前美好。

他不敢把這種感覺告訴別人，他認(rèn)為對癢的癡迷是一種難言的齷齪?？墒撬悄前忝詰傧搭^，開始一周一次，后來一周兩次，再后來兩天一次。本來他想一天一次的，可是母親已經(jīng)買不起“大明湖”牌洗衣膏了。母親白著眼睛說你想把頭發(fā)洗白嗎？他只好在空出的那一天里自己用手抓抓頭皮，在課堂上，偷偷摸摸，很有些隔靴騷癢的意思。講臺上的老師停下手中的粉筆，側(cè)耳傾聽片刻，猛然轉(zhuǎn)身怒喝：“誰在下面刮胡子？”

那時他還沒有長出胡子，卻有了長出胡子的跡象。星期天攬鏡一照，唇上已有了淡藍(lán)色稀薄的淺影。這變化令他激動和惶恐，就像某一天從夢里醒來，內(nèi)褲上黏稠潮濕，某一種邪惡的感覺襲來，卻仍然迷戀著夢中的顫栗……

回到辦公室的時候，他的T裇已經(jīng)被汗水溻透。田菲菲還在午休，身體趴在桌子上，腦袋扎進(jìn)一堆文件?？照{(diào)的冷風(fēng)開到最大，她裸露的肩膀上爬滿一層細(xì)密的小疙瘩。王冊動了惻隱之心，卻不知該關(guān)掉空調(diào)，還是為她披上旁邊的絲質(zhì)披肩。正猶豫著，田菲菲打一個激靈醒來，伸伸懶腰，又瞇著貓一般的眼睛看著王冊。睡眼惺忪的田菲菲嫵媚動人，她去屋角的飲水機(jī)接水，為王冊刮來一股奶油氣息的微風(fēng)。

……后來王冊考上大學(xué)，一年只能回家兩次，洗頭這樣的事情，只好自己來。兩天一次，馬馬虎虎像應(yīng)付公差。也曾試過用兩只手像和玉米面那樣抓撓頭皮，先輕后重，先鬢角后頭頂，卻不再有那種奇妙的感覺。于是他認(rèn)為自己長大了——不再過分迷戀癢的感覺，就是長大了。那時他的確長得高高大大，一張輪廓分明的臉讓系里的很多女孩子魂牽夢繞。也曾學(xué)著別人的樣子談戀愛，宿舍熄燈以后，偷偷牽了某一位女孩的手，黑漆漆的校園里如同兩個飄來飄去的鬼魅。一位女孩甚至粗暴地剝掉過他的褲子，咬破過他的嘴唇。可是這又怎么樣呢？那時的所有戀情，都不會有結(jié)果。

畢業(yè)后他留在小城，進(jìn)到機(jī)關(guān)，又在一年以后通過應(yīng)聘去了一家韓國企業(yè)并一直做到現(xiàn)在。那時他才是真正的忙，每天睡眠時間絕不會超過五個小時。中午他感覺頭大如斗，似乎里面翻滾著一鍋糨糊，晃晃腦袋，咣咣當(dāng)當(dāng)?shù)仨憽谑撬僖淮蜗氲搅讼搭^。

那時正值洗頭房熱，千百個洗頭房攻城掠地，一夜間將城市塞滿。街口就有一家，他從門前經(jīng)過，總會看到一位小眼睛矮個子的女孩將洗發(fā)水抹遍男人的腦袋，然后伸出兩手，靈巧的十指在沾滿泡沫的頭發(fā)里穿行。女孩和男人正對著一面鏡子，女孩看鏡子里的自己，男人看鏡子里的女孩。鏡子下方的藍(lán)色擱板上排滿洗發(fā)水，單看那些造型奇特顏色各異的瓶子，就是一種享受。每次他經(jīng)過那里都會感覺頭皮發(fā)癢，逗留時間越長，癢的程度越強(qiáng)烈。有時他懷疑那女孩是否在門前的陽光里噴灑了“美女脫衣”之類的江湖邪藥，你走進(jìn)去，頭立刻癢了，只好進(jìn)去洗頭。

那天他終于推門進(jìn)去。各種混雜一起的洗發(fā)水香氣瞬間將他包圍，讓他產(chǎn)生一種擁抱空氣的沖動。女孩熟練地將洗發(fā)水抹上他的頭發(fā)，然后肩膀微聳，十指奓開，一點一點加著力氣。女孩問他：“手重嗎？”王冊說：“正好?！币恍F(tuán)泡沫被女孩的手指激起，濺落他的額頭，女孩翹起小指，蜻蜓點水般輕輕一刮，泡沫就不見了，卻并沒有由此耽擱她手上的動作。女孩留了長長的指甲，像鴿子可愛的喙，剛好可以啄透頭皮，又不痛，麻麻酥酥癢癢，腦袋霎時如被濃茶浸過一樣清爽，美好得讓王冊想大聲呼號。閉上眼睛的王冊想著自己的少年時代，想著年輕的母親，一個小時眨眼溜走。他知道自己從此離不開洗頭了，還好，滿街都是洗頭房。

滿街都是洗頭房，王冊只來這一家。來了，不說話，坐下，女孩的手就忙起來了。女孩也不愛說話，只用十指走遍他的腦袋，一會兒泡沫在頭頂堆攏成山，女孩忙用兩手捧著，去水池沖沖手，回來，說聲“久等了”，再接著抓。有時他們的目光在鏡子里相遇，女孩羞澀地笑笑，眼睛就找不到了。她的眼睛是那樣小，小到不像眼睛。似乎有人拿一根熄滅的火柴棒在她眼睛的位置輕輕劃過去。只能畫一下，再描一遍，就大了。

有時聊兩句，簡短得就像三句半。女孩問：“老板哪？”王冊答：“本地。”女孩說：“說普通話吶。”王冊笑笑。女孩再問：“本地哪？”王冊說：“文登鄉(xiāng)下?！迸⒄f：“好地方吶?！本统聊?。十指抓得頭皮嘩嘩地響，真像刮著胡子。王冊問：“你哪？”女孩說：“廣西。”王冊再問：“廣西哪？”女孩說：“梧州。”王冊說：“沒去過。”又沉默。洗發(fā)水有一絲苦艾的味道，閉目養(yǎng)神的王冊心曠神怡。突然女孩毫無緣由地笑了，盡管笑得收斂，眼睛仍然尋不到了。王冊也笑，滿屋陽光燦爛。

女孩叫做察溫。后來她成了王冊的妻子。

是一個叫“洗洗睡吧”的洗頭房勾起他的甜美回憶。那是第二天中午，王冊在文化西路終于找到一家洗頭房。城市里的洗頭房已經(jīng)很少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鋪天蓋地的洗腳城。他站在門口稍稍觀察片刻，確定里面沒有一位顧客，才放心推門進(jìn)去。一位高挑白皙的漂亮女孩坐在沙發(fā)上翻看一本舊雜志，王冊說：“洗頭?！焙茏杂X地在椅子上坐下。女孩從旁邊取過一瓶洗頭液，放鼻子底下聞聞，又晃一晃，卻突然抬起頭問他：“大頭還是小頭？”

這之前他從沒有聽過這句話，可他還是馬上弄懂了意思。他看看女孩，女孩盯著他，目光充滿期待。昨天晚上王冊沒有洗頭，睡覺前頭皮奇癢，他強(qiáng)忍，就盼著今天找個地方好好享受一番——他堅信癢的時間越長久癢的程度越強(qiáng)烈，洗頭時的感覺就會越舒坦越美妙。那么，女孩指的那檔事呢？他緊張地別過臉去，審視鏡子里的自己。女孩貼上來，抓起他一只手，捂上自己暖烘烘的乳房。

乳房似乎在蹦。感覺立刻來了。

王冊并沒有失去理智，身子被女孩往內(nèi)間里推，嘴里還低聲問著價錢。女孩伸出兩根手指，他又問包括洗頭在內(nèi)嗎？女孩說嗯吶，一邊忙著給王冊脫鞋脫衣。頭一次干這種事，王冊既緊張又興奮，只用了很短的時間，臭汗卻出了滿身。他躺在床上抽掉一支煙，起身穿衣服，女孩仍然躺在那里，似乎想趁機(jī)午休。王冊掏出二百塊錢給她，說：“洗頭吧！”女孩嬌嗔說：“不是洗過了嗎？”王冊只好說：“這次是大頭?！迸⑧圻暌宦曅Γ按蟾缇蛣e裝了?！蓖鮾约{悶地問：“什么別裝了？不是說好包括洗頭在內(nèi)嗎？”女孩笑著搖搖頭，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十塊錢遞給他，嘴里說：“對不起我不會洗頭。”王冊忿恚難耐，兩根手指開始顫抖：“不會洗頭你招呼我進(jìn)來干嘛？”女孩又笑了，“我說大哥你就別裝了?！?/p>

重新走進(jìn)陽光里的王冊，腦袋癢得幾乎炸開。

兩年前的一個上午，田菲菲和王冊玩過一個游戲。那時田菲菲剛來公司不久，像只鳥一樣每天在辦公室里亂撲騰。她讓王冊把他妻子的姓名告訴她，說這樣可以測試他們的愛情屬性。王冊說這叫隱私你不知道？田菲菲說嫂子姓名咋成了隱私？王冊說愛情屬性是隱私。田菲菲撇撇嘴，滿臉不高興。王冊說你把辦法告訴我，我自己測試就行了。田菲菲說簡單得很，你把兩人姓氏的頭一個字母連起來，男前女后，看看更接近哪個英文單詞。王冊拿筆一寫，就愣了。王，察，W，C，WC？廁所嘛！心里有些不高興，就問田菲菲還有沒有別的方法，田菲菲說當(dāng)然有，把名字的第二個字母連起來，這次女前男后。王冊再試，溫，冊，W，C，還是廁所！王冊就認(rèn)為田菲菲在耍他，他想她肯定知道察溫的名字，所以拿他開心。整整一天他再也沒理田菲菲，甚至當(dāng)田菲菲為他沖好一杯咖啡送過來，他連聲“謝謝”都懶得說。臨下班的時候田菲菲過來道歉，說她根本不知道嫂子的名字?！霸僬f，這東西你也信？”王冊說：“我當(dāng)然信，不過我不信英文單詞，我信的是漢語拼音……誰規(guī)定WC只能代表廁所？能代表的東西多了去了！比如圍城、外鈔、無償、溫床、五彩、舞場、王朝……對不對？”田菲菲一邊笑一邊說：“還比如誤車、齷齪、猥辭、誤餐、無恥、維持……”王冊虛張聲勢地將一只拳頭掄過去，到近前卻變成一根手指，輕輕刮一下田菲菲的鼻子。田菲菲捂著嘴笑，她知道王冊并不是小氣的男人。

晚上兩個人一起吃飯，街上的大排檔，每人抱一盤爬蝦和一杯三斤裝的扎啤。喝到臉色微紅之時，王冊給田菲菲講他和察溫的故事。

“那時我天天去洗頭，有時甚至一天兩次。有一次很晚了，她搬一個高高的椅子坐在我后面給我抓頭……以前都是站著的，那次她坐著……抓完頭，拿水沖了，又說，我給你再按按太陽穴吧。當(dāng)然好。她把我的腦袋往后拉，正好落在兩乳之間……我的臉就紅了，就像現(xiàn)在一樣……當(dāng)時也不知哪里來的膽子，伸手就在她大腿上摸了一把……”

“流氓！”田菲菲揚(yáng)起眉毛，樂不可支，“后來呢？”

“……后來常常約她出去。因為她忙，約會的時間自然很晚。記得那一次，是冬天，特別冷，我們在海濱公園坐到很久。其實直到那天夜里，除了摸她一下腿，我們什么都沒有做過。我送她回來，搭了出租車，她下車，卻不走，站在原地等我。于是我搖開車窗，身體探出窗外，攬住她的肩，激烈擁吻。那時她嬌羞動人，臉艷得像桃花，唇燙得像炭火。司機(jī)按響喇叭，天上飄起了雪……”

“好浪漫啊……后來呢？”田菲菲目光開始迷離。

“后來我就把她操了?！?/p>

“你討厭！”田菲菲抓起一把蝦殼，塞進(jìn)王冊的衣領(lǐng)。

王冊知道田菲菲對他的心思。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的田菲菲為自己準(zhǔn)備了攻守兼?zhèn)涞膼矍榛蛘呋橐鰬?zhàn)略。她同時和三個男孩約會，又不時沖王冊拋著媚眼，就像開了一家感情零售店。奇怪的是你會感覺這一切太過自然，甚至?xí)谒难凵窕蛘吲e動之中找到一份令你感動的清純和忠貞。有那么幾次，王冊即將說服自己離開日漸衰老的察溫而奔向鮮嫩的田菲菲，可是每到這時田菲菲就會靈巧地閃開；而當(dāng)王冊打算放棄時，她卻又一次風(fēng)情萬種地向他靠近，媚眼砸得他又一次招架不住。這讓王冊懷疑這個時代的女孩都沒一點兒正經(jīng)。再一想難道自己有正經(jīng)？這么大的人了，竟還像個小男孩一樣想入非非。

娶察溫卻絕非一時沖動。盡管開始他也舉棋不定——畢竟他是大學(xué)生，察溫只是發(fā)廊女子——可是他受不了察溫為他抓頭的誘惑。只要她的手指接觸他的腦袋，他的防線立刻被摧毀得一塌糊涂，就想把熱烘烘香噴噴的察溫?fù)磉M(jìn)懷里天長地久朝朝暮暮。后來他想干脆豁出去了，男人一輩子圖個什么？還不就是享受？對他王冊來說，洗頭就是一生中最高級的享受，有個性格溫順又能天天給他至高享受的老婆，何樂而不為呢？于是誰的意見也不聽，鐵了心和察溫一起過日子。的確，察溫夜夜都會給他享受，有時她開玩笑說，自己的手指似乎就是為王冊的腦袋長的。到這時王冊就會瞇縫著眼，隨著察溫的動作盡情地飄。他舒服得直想高喊察溫幾聲媽。

每次給王冊洗完頭，察溫都會在手指上卷起一小撮頭發(fā)。那段時間王冊就像春天的狗般褪毛，腦袋日漸荒蕪。那些頭發(fā)是連根脫落的，王冊感覺它們就像一棵棵大樹被連根拔起。他問察溫是不是頭洗得太頻了啊，察溫說：“那以后少洗？”嚇得王冊忙抓了她的手，“那可不行?！?/p>

察溫在婚后兌出了洗頭房，一心一意做她的賢妻良母。三年后把兒子送到鄉(xiāng)下，她在家里就有些閑不住了。沒事時去原來的洗頭房串門，發(fā)現(xiàn)那里已經(jīng)變成小吃部。她去坐了一個星期，回來跟王冊商量說她也想開個小吃部，賣特色菜，賣餛飩和稀飯。王冊不贊成，說自己得上班，就你一個人能顧得過來？察溫說辛苦一下不就行了？王冊說辛苦干嘛，不干。晚上察溫給他的頭發(fā)抹上洗發(fā)水，十根手指活動開來，王冊的心就軟了。王冊說：“要不試試也行。萬一情況不妙，盡快收兵?！?/p>

想不到察溫真把一個小吃部經(jīng)營得有模有樣。一開始她親自下廚，買菜擇菜切菜外加煎炒烹炸，十個指甲剪得短短。晚上回來，人累得腰酸腿痛，給王冊洗頭就不再那么準(zhǔn)時準(zhǔn)點。后來小吃部見了些回頭錢，就雇了幾個幫工，人卻仍然忙，偶爾為他抓那么一次，也是馬馬虎虎，點到為止。王冊并不計較，他知道她累。她累，應(yīng)該他為她洗頭洗腳才對，她能夠做到這一步已經(jīng)很讓他知足了。再后來察溫去美食街租了五層樓的店面，把小吃部做成了酒店，更是天天忙得腳打后腦勺，到那時王冊知道，從此察溫為他洗頭的機(jī)會將越來越少了。

可是現(xiàn)在的察溫已經(jīng)不再滿足于酒店了，她要在市區(qū)開一個品牌火鍋城連鎖店，這需要去一個陌生的城市學(xué)習(xí)三個月時間。她給王冊描繪說，等連鎖店開起來，自己只做甩手掌柜，省下時間每天給王冊洗頭。王冊問：“就因為這點事？”察溫就笑了。她說：“當(dāng)然最主要的目的還是賺錢?！蓖鮾砸粋€人鉆進(jìn)洗手間往頭上抹洗發(fā)水，沒滋沒味地抓撓著頭皮。突然他有些傷感，鼻子發(fā)酸。察溫在客廳里唱起歌，他卻堵住了耳朵。

到這個周末，察溫離家正好三個月。前幾天她打電話給王冊，說后天準(zhǔn)時回來?？墒峭鮾缘炔患傲?。已經(jīng)三天沒洗頭的他就算坐在辦公室里看外面的槐樹，也想沖出去在樹干上蹭兩下腦袋。剛下班他就走出辦公室，田菲菲在后面喊了一句什么，他敷衍一句“哦”人已經(jīng)跑下了樓梯。

他胡亂推開一家理發(fā)店的玻璃門。店里的沙發(fā)上坐著兩個下著跳棋的年輕人，頭發(fā)染成一樣的黃色。一位紅鼻子女孩迎上來問他：“老板理發(fā)？”他回答：“洗頭?！迸⒄f：“來椅子上坐吧?！卑阉揭粡埰ひ紊?。他看看沙發(fā)上的兩個年輕人，女孩笑笑說：“我的朋友，來玩的?！蓖鮾陨眢w往后靠一靠，說：“頭皮要抓透?！?/p>

椅子有些硬，讓王冊的屁股不舒服。他挪動一下屁股，努力保持著腦袋的靜止。女孩讓他從一排洗發(fā)水里挑出一瓶，揭開蓋子，往手心上擠一些，擎著，卻不再動作。本來王冊已經(jīng)閉上眼睛，這時又突然睜開?！芭秾Σ黄鸩铧c忘了?！闭f著伸手摘下假發(fā)，動作流暢熟稔——他的頭發(fā)早已經(jīng)掉得凈光，他已經(jīng)戴了三年假發(fā)。

他的腦袋就像一個光禿禿的白色葫蘆瓢。

女孩小心翼翼地把手心里的洗發(fā)水抹上王冊的光頭。洗發(fā)水有點涼，王冊吸一口氣。女孩再往手心上擠洗發(fā)水，再往王冊的光頭上抹。突然女孩又一次停下了動作，卻拿小臂去捂自己的嘴。然后王冊就聽到“吃吃”的聲音，那是女孩擠出牙縫的笑聲，雖然她努力抑制，笑的本質(zhì)卻毫無顧忌。王冊轉(zhuǎn)過臉去，滿臉通紅地問她：“怎么了？”女孩慌忙止住笑。卻只堅持了幾秒鐘，然后再一次大笑起來。似乎要彌補(bǔ)由于剛才的停頓所造成的損失，這次她笑得更加開心更加放肆，小蠻腰深深地勾下去，兩條胳膊配合著笑的動作盡情招搖。王冊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一線洗發(fā)水正好流進(jìn)眼睛。他閉上眼伸手去擦，卻越擦越難受，似乎洗發(fā)水灌滿了整個腦袋。沙發(fā)上的兩個年輕人也在這時狂笑起來，一邊笑一邊跺腳。長這么大，王冊還是頭一次聽見如此得意如此歇斯底里的笑聲。

他的眼睛，更痛得睜不開了。

王冊一個人跑到街口的大排檔灌扎啤，四大杯共計十二斤，越喝越難受，越難受越想喝。夜里熱氣仍然沒有散盡，頭頂上黏黏糊糊，油浸浸的汗液幾乎將假發(fā)與腦袋之間的空隙填滿，晃晃腦袋，發(fā)出嘩啦嘩啦的流水聲。王冊跑到路邊的冬青叢里嘔吐一番，回來后發(fā)了一會兒呆，然后笨手笨腳地從口袋里往外掏電話。剛撥一個號碼，頭皮就癢了起來，癢得抓心撓肝撕心裂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歪歪斜斜地?fù)芡娫?，里面?zhèn)鞒鎏锓品频穆曇?。“喂？?/p>

“過來陪哥一會兒行不行？”王冊說。

“王哥你怎么了？”田菲菲嚇了一跳。

“能不能過來一趟？”

“太晚了吧？”

“我沒別的意思。你別緊張。我是說，能不能過來給我洗洗頭？”

“干什么？”田菲菲又被嚇了一跳。

“給我洗洗頭。”

“我知道你的意思，王哥。”田菲菲在那邊思考很久，說，“如果在以前，我會毫不猶豫地趕過去?？墒墙裉煳液桶⒔軇倓偘殃P(guān)系挑開了。我想我不能做對不起他的事情。”

阿杰是三個男孩子中最丑的一個，王冊搞不明白田菲菲為什么偏選中他。

“你誤會了?！蓖鮾哉f，“我的意思是，你過來給我洗洗頭?！?/p>

“我知道你的意思王哥?！?/p>

“不是你想像的那個意思?！?/p>

“我知道你指什么?？墒俏也幌雽Σ黄鸢⒔??！?/p>

電話就掛了。

王冊傻乎乎地看著電話，呆愣很久。夜已經(jīng)很深，小吃攤的老板正抱著胳膊等王冊結(jié)帳。王冊抱歉地沖他笑，站起來，卻差點兒摔倒……

他在第二天中午醒來，在自己床上。他是被渴醒的，醒來第一件事情就是找水喝。仍然頭痛欲裂，太陽穴一蹦一蹦，胃里又空又酸，兩眼視線模糊。他往陽臺上看，驚奇地在陽臺上發(fā)現(xiàn)了自己。確切說是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腦袋，他的腦袋掛在那里，濕漉漉的，往下滴著水。王冊大驚失色，揉揉眼睛，才發(fā)現(xiàn)那不過是自己的假發(fā)。假發(fā)掛在那里，顯然剛剛洗過。

洗過？他回頭，看見妻子察溫正手捧一杯白開水笑殷殷地盯著自己。

“什么時候回來的？”他用力撓撓自己的腦袋。

“早晨?！辈鞙卣f，“看你睡得正香，沒舍得叫醒你。”

“不是明天才回嗎？”

“提前了。不歡迎？”

王冊笑笑。再撓一下頭。頭皮又癢起來。

察溫返身去洗手間，一會兒回來，手里拿著一小瓶陌生的洗發(fā)水?！霸谕饷尜I的，說能長出頭發(fā)來，給你洗個頭吧！”她在床邊坐下，嗅嗅王冊的光頭，皺了眉，“你的腦袋上都快長出蘑菇了。”

王冊非常贊同腦袋上長出蘑菇的說法。畢竟四天沒洗頭了。四天沒洗頭，他認(rèn)為自己似乎有一種自虐的傾向。

“合同談成了?！辈鞙匾贿呁X袋上抹洗發(fā)水一邊說，“以后當(dāng)甩手掌柜，有了時間，多給你洗幾次頭?！币恍F(tuán)泡沫濺落他的額頭，察溫翹起小指靈巧地一勾，那泡沫就不見了。

王冊不相信她的話。但是最起碼，現(xiàn)在，察溫坐在他的身后，十根手指靈巧地在他的腦袋上游走。察溫的手勁已不比以前，指甲也剪得很短，卻是恰到好處地應(yīng)了他的光頭。柔軟的指尖輕撓著他的頭皮，輕重正好，軟硬適中。王冊想起她曾經(jīng)說過的那句話：她的手似乎就是為王冊的腦袋長的。幾天來的委屈伴隨著察溫手指的抓撓動作慢慢地一掃而光，腦袋就像被加了薄荷的濃茶浸泡過一樣清爽，舒服得他轉(zhuǎn)過臉去，沖察溫喊一聲：“媽！”

察溫哈哈大笑：“你叫我什么？”

王冊不回答她，卻一個人喃喃自語：“無償、溫床、五彩、舞場、王朝……”

察溫?fù)芤幌滤哪X袋，又在他的太陽穴上使勁摁兩下?！吧窠?jīng)??！”

王冊就嘿嘿地笑了。

（責(zé)任編輯 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