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腳真正體會到這一枝花香的時候,他已經是四十六歲的中年漢子——就是朵花,那也是開過了鮮艷芳香勁的秋花。老光棍一條。都說男人臉上多一道皺紋等于多一層成熟,他在三十歲的時候這成熟早在他臉上蔓生。這十多年過去了,只多不會少地滋長。況且是泥腿的漢子,成天和天地打交道,他的臉就像他種的紅薯皮只見紅里透著黑,粗皮拉碴兒,難招人喜愛。
城里的男人四十歲業(yè)就,家有妻兒,包上二奶,養(yǎng)三妾,攜四秘,小姑娘追著——搶手。張大腳有什么?八十年代翻新的瓦房五間(還算時興,玻璃門窗),存款額兩萬元,現代化的農機三輪車一輛(手扶的那種),二十吋的彩電一臺。哦,開春時他還從本村大海那兒買了輛二手的摩托車。再加上屋里的小麥三缸,玉米兩千斤,雜糧一千斤,這些雜七雜八的撐死了不過值兩萬塊錢罷了。這算是家成業(yè)就嗎?屋里沒有女人,連本村的離婚女人梁加芬都不愿意招贅他。
梁加芬四十二歲,是一個十七歲男孩的母親。在四十歲以前,張大腳想娶的就是像她一樣的女人。面圓有福,屁股大養(yǎng)兒,會過日子。她的男人這幾年在外面跑運輸發(fā)大財,掙錢海了去。有錢他就燒包把賣車票的小閨女搞大了肚子。梁加芬知道后一哭二鬧三上吊,男人煩,甩了五萬塊錢給她——離婚!她有了這五萬塊錢就像是大款似的,立即瞧不上他大腳了,地里的莊稼活忙不過來時不再叫上大腳干。大腳白干不吃飯也不頂用。人家說,不用!我雇人干。差點沒把大腳氣背過去,紅著臉站在那吭哧半天,才轉身走開。
這夢里最想得到的女人傷得他最深。
先說說大腳名字的來歷。大腳之所以叫大腳,是因為他的腳大,倒沒人叫他的真名張治法了。
大腳上小學,趕上好時代上學不要錢,才得以上到小學五年級沒畢業(yè)。有一年鎮(zhèn)上組織開全鎮(zhèn)中小學生運動會,大腳代表村小參加。沒別的,老師看他高個,腿長,有力氣,給報了個二百米、四百米跑。當老師在班上宣布這一決定時,大腳縮頭趴在桌上不應承。老師說參加運動會很光榮,為學校爭榮譽,年底評三好學生首先參考。好話說了一大堆,大腳不坑聲,腦袋沉得像尿罐。
張治法你到底是行不行?耷拉尿罐頭給誰臉子看?。?/p>
老師說。背手踱到他桌邊,拉他站起來教育。只聽刺啦,桌子下面一聲響,大家的目光齊聚在他的腳上。此時,正是四月天,天氣暖,但不熱,更不到穿涼鞋的時候。大腳早早地穿上了。涼鞋是自制的那種,是用剪刀把舊輪胎“鉸”成條,釘成片做成的。十個腳趾頭皮黑灰得像一堆含羞的蛆蟲在眾人目光的注視下蠕動。想躲藏,找不到藏身的地方。這種鞋子老師常見,那時在農村男孩夏天多數穿這種草鞋,但這么早地穿還是頭一次見。
老師很生氣,說,真臟!不知道洗洗?跑步的時候換雙布鞋來!
大腳還是不說話。其它的孩子替他說,老師,他沒布鞋,他的布鞋早穿碎了。
老師的心一動。摸著他的頭說,好好跑,得第一名獎運動鞋。老師說選上參加縣級運動會得第一名獎運動衫。
大腳聽了拭去了淚水。他對老師說,我一定好好練習,得第一名。
大腳借遍了所有同學的鞋子也沒合腳的。連老師的都嫌小,半截腳掌露在外面。
老師嘆氣說,這張——大腳!學生哄笑。
大腳在家排行老大,她的母親一年生一個兒子,一口氣生了五個。在生他的五弟時趕上挨餓年代沒的吃,硬餓出個哮喘病才罷休,斷了想要閨女的夢。
為了獎品大腳也得參加。他去借大人的,蒲扇一樣的大腳到哪借去?能借的都借了,借不到。眼看運動會期快到了,大腳練習了那么多天,要白費勁了。母親說自己給做一雙。撕了條褲子給他做鞋。鞋子只剩下上底,母親的哮喘病犯了,做不了鞋。運動會不等母親上鞋底如期開始了。大腳穿著他的草鞋參加了運動會。
鎮(zhèn)上的運動場地特別大,大腳站在白線后面,雙腳顯得很羞怯,好像所有的眼睛在操場里圍了一圈又一圈地盯著他的腳在看。人聲嘈雜,議論的也是他的鞋子。他的心咚咚地跳,跳得臉上的肌肉僵硬,跳得單褲短,雙腳更孤單地排在那條白線后面雙雙運動鞋中間特別顯眼。獎品就在主席臺的桌子上,藍色的,這讓他想奪第一的想法更迫切。一聲槍響,大腳箭一般沖出去,耳邊“噢——”地高呼成片。他狂奔。他注意前方、兩邊,一個人也沒有。第一,他是第一。他看到了鞋子。
就在這時,一個人攔在他前面,叫他回來重跑。搶跑了,搶跑了!202犯規(guī)!
他不明白,自己是203。他嘴里呼哧喘氣,很泄氣,白跑了一百多米。再看腳上那雙鞋,掉了一個辮。想到獎品,大腳干脆脫掉草鞋,在一片噓唏聲中昂首挺胸。他心里想的只有那雙新鞋,十米,五米,眼看沖刺了。
這時場上突然間響起一片歡呼聲,大——腳,大——腳!
缺乏正規(guī)訓練的大腳沒了力氣,沒撈著沖線,得了第二名。獎品是一張獎狀,學校得了五分。他有點想哭。
大腳就這樣出了名,再沒人叫他的真名?!按竽_”,村里,鎮(zhèn)上沒有第二個。這名字摻雜著他的輝煌記憶,還有人們對他的崇敬。
也因為腳大,不惜力氣,沒幾年,隊里給記一天十分工。大腳,送糞。好。大腳應著。推小車不用人拉繩,第一個推到地頭。冬季水利建設大會戰(zhàn),大腳還是會赤腳上陣。他說人活動著出汗腳不冷。
我和大腳同村。對他有所記憶的時候,他已是二十出頭的青年了。全家七口人,隊里要分給他家大堆的糧食。像一座小山。那時,他的母親不再到生產隊里勞動,專門在家做飯。山東山區(qū)的主食是烙地瓜干煎餅,生活好點的摻雜些雜糧。張家都是半大小子,飯量大,又沒菜蔬補充,通常是大腳的娘從早上開始咳嗽著烙煎餅,下晌辦完又得置辦明天的糧食。日子可想而知,過的是填飽肚皮,積攢不下。
母親是大腳家惟一的女人。大腳父母碰到媒人連嘴都不敢張。
你要媳婦叫人家替你家辦飯,受罪呀,出得起彩禮嗎?媒人的話噎得老兩口干瞪眼。
家窮氣短。大腳還是一根筋。按我們當地人的話說是愣怔、彪子。在生產隊里勞動,招呼大腳的名字最響。臟活找大腳,累活找大腳。需要和娘們、識字班打交道,遇上不要臉的活,支使大腳。就這樣少根筋的人好說媳婦嗎?難!
攤上莊里的支部書記人好,推薦大腳的二弟學開拖拉機。這活輕快又有賺頭,年半下來,張家重蓋一處大瓦房。家有梧桐樹,能不棲鳳凰?媒人主動給二弟說親,二老不應承。說,隔了大腳不好,把媒人呲了回去。過兩年,見沒有媒人上門,二老又急了。這兄弟五個像一排玉秸站在地里不收,豎著急慌人。大腳勸父母說給誰說也一樣,先就二弟,我過幾年再說。也是二老失了主意,就依了大腳,給二弟娶了個人家退婚的媳婦。
二弟分了一半的糧食家具在新宅子里單過。大腳不知憂愁,渾身有的是力氣干活,累了山一樣躺在炕頭,呼呼大睡。
又過兩年,大腳家再蓋起一處大瓦房,過年的時候吃上了白面餃子。趕上老書記沒退休,推薦三弟去部隊鍛煉。三弟穿上軍裝照了相片寄回家掛在相框里長精神。鄰村的姑娘相了相片和三弟訂了親。三年后三弟又分了糧食單過。
到了四弟說親的年齡,大腳還是空著。親事成了薄嶺上的荒草,燃不起希望之火,沒有人摟。母親的哮喘病咳嗽得更厲害,四弟的額頭愁成個川字。終于,在一個黑咕隆冬的早上,四弟背起一床被,踏上了村前伸向遠方的路。再不用爹娘操心他的親事。他一走,母親很快也走了,家里剩下三個光棍漢,徹底斷了娶媳婦的夢。
再后來父親去世,日子好過些,也沒指望。別說人家姑娘看不上,連娘們也是剔剔選選的。三十歲的五弟從小缺口,長不高。似是地頭上的莊稼缺肥少水地開不了花,抽不出穗。那窩豬崽也是這樣光吃食不長“膘”。一高一矮的兄弟倆出進在老屋里,見了憋屈人。五弟酗酒如命,成天泡在小賣部里喝酒。那年的冬天,大腳從地瓜窖里找到了凍僵的五弟。沒有女人管教的五弟用酒喝死了自己。大腳抱起瘦小的五弟就像懷抱一個孩子,眼淚吧嗒落在五弟身上。他恨父母沒有養(yǎng)育閨女的命干嗎還要一個勁地生下去?到頭來一個閨女也沒盼著,卻養(yǎng)了赤條條的五個窮漢子!
大腳很會過日子,自己積攢錢翻修了老屋,套上院墻,買彩電。他想自己有了條件,就有女人上門,生個孩子,那是最幸福向往的日子。
其實,大腳也有女人,不過這女人是人家的媳婦。他幻想能娶到梁加芬一樣的女人,她的男人不在家,大腳常給幫工。梁加芬潑辣,不帶胸罩的奶子一聳一聳地在他眼前晃蕩,大腳腦子忽悠悠地想。急了上去摸一把,她不生氣哈哈大笑。但不讓那個。
大腳實實在在做過一墻之隔的本族嫂子王興紅的男人。那年,王興紅的男人張治山和大腳一起冬季大會戰(zhàn)修公路,遇到啞炮他去瞧,剛走上前啞炮轟隆響了。治山跟石土騰地炸了回來,頭臉全是血。人命是保住了,卻炸瞎了眼,腿殘。
當時,隊長喊的是,大腳,去瞧瞧。娘×的啞炮!
嗯!大腳應著站起來,腿腳沒治山利索,結果替大腳挨了炸。這事也不能怪大腳,他和治山無怨無仇。
王興紅說,命該著,誰吃虧是命里注定的!保不準大腳過去啞炮不響哩。
可在大腳的心里是治山救了自己一命。殘了男人等于是塌了半邊天。大腳相當自然地幫人家干些活。吩咐的干,沒吩咐的自己悄悄也干了。管教她的三個孩子像管教自己的。(因為是工傷,隊里特批她生三胎,老三是兒子。)
那年,山東大旱,連續(xù)一個多月少雨。百姓保了莊稼,又保人、牲口吃水。村前后大大小小的河溝水庫淘干了,僅有的幾口井得等到半夜才挑到兩桶水。村前的青河成了河兩岸人最后的指望,百姓背上被褥,撐起草棚挖坑蓄水。這事自然而然又落到大腳的身上。王興紅就在大腳累得要死的時候做了他的女人,把大腳的精神頭燒得旺旺的。從此,隔三五夜大腳也能滿足一下生理需求。
去年,張治山得腦血栓去世。三個孩子最小的也在外地上大學。大腳有了正式成為她男人的機會??稍谶@時大腳打起了退堂鼓,支吾著不給她準話。他有自己的小九九,大腳想自己不管怎樣也是頭婚,要娶也得娶個能生養(yǎng)孩子的女人。她有三個孩子,真要和她結了婚,沒了再生自己孩子的機會。這不等于沒說媳婦?俗話說“要兒自養(yǎng)”,他還指望說個能生孩子的娘們。梁加芬是能生,可自從她有了那五萬塊錢,眼目子高了,他大腳連摸奶子的權力也取消了。哼!什么玩意兒,不就個離婚的娘們,給俺也不要!好歹俺也是個“青年”。
大腳不應承是有人給他拉呱媳婦。先是給二弟說親的劉嬸子上門,說她娘家有個侄媳婦想找主,丈夫死了三年,拉扯著一個十八歲的兒子。
大腳聽了心一涼,說,是小子?。磕沁€不得給他蓋房子娶媳婦?嬸子,拉幫套哩!就怕白出力。
咦!大腳,我說你少拉了幫套?彪子,別挑挑揀揀的啦,過這村可沒那個店了。
劉嬸一頓數落。專挑大腳的毛病抖摟,說得他頓感自己一無是處,咋也配不上人家。
行不行你自個掂量,樂意我就領你去相。劉嬸撂下這話走了。出門還嘮叨說,不知好歹!
大腳送劉嬸出門,陽光刷地射過來,刺眼。他忙調轉頭。墻頭上,大嫂王興紅露出半個腦袋瓜子伸向這邊望。
他心虛地囁嚅,說,大嫂,你說行不?
我看行。相相,早訂了吧!王興紅脆快地說。嗵地跳下地,咚咚回屋,咣當關上門。
大腳沒去相。
過幾天,姑表嫂又給說了個三十二歲帶小閨女的女人。女人是出生在農村進城當工人下崗的,男人做生意發(fā)大了嫌棄她生個女孩兒甩了她。
大腳眼前突然間一亮。在過去幾十年里,他覺得世上的女人特別地少,少到他撈不著。自己老了老了,女人就像莊稼地里的苗,一場春雨后全冒出了芽來。他還聽說,城里的女人,尤其是離婚的中年女人更多,所以他大腳才有了這機會。
大腳站在自家鏡子前照了臉,轉身再瞅背。摸索胡子折騰凈,再照。還是一副老相。想想人家比自己小不少,心里越發(fā)沒底。
王興紅站在自家院里“撂”過來一句話說,沒相,你知中不?
說這話時,大腳看不到她的臉,只聽到她在水龍頭底下刷洗鋁鐵盆碰得叮當響。
大腳用比當年參加運動會還信心十倍的勇氣,刻意地把自己打扮一番。
親是在親戚家相的,小楊和她姐先到的,坐在炕沿邊上。見到大腳進門,她的臉色暗淡下去。同樣是四十來歲,城里的男人和鄉(xiāng)下的差別太大,說大腳五十歲也有信的,她想。
見到小楊大腳的心里吹過一縷春風,風中帶著花香。三十歲的女人和四十歲的女人就是不一樣,臉蛋紅潤,皮膚光鮮,就連那腰板胸脯也是直挺。隔著毛衣大腳能想像得到它的挺拔。大嫂和梁加芬都是過四十的女人,她們不戴胸罩,兩只奶子像兩條布袋子拖拖拉拉地晃。
大腳坐在屋子中間的桌子邊,桌上泡著一壺茶,冒著熱氣。大腳有點拘束,和媒人呷茶。
姐姐說,鄉(xiāng)下女人是香餑餑呢!
媒人說,大腳能干活會過日子,就是年齡大點。
小楊的姐姐說,不老,現在的男人四十一枝花。
也就是在那時,大腳聽到這么一句“男人四十一枝花”。不理解,覺得好新鮮。
小楊說,俺男人嫌棄生個女孩不要俺的。
嗯,俺知道。俺不嫌棄女孩。大腳補充說。他瞅見媒人向他遞眼色,把后面的話咽了回去。
俺要像模像樣地出門子。你得置辦鋁合金門窗,吊頂,油面磚鋪地。廿九吋的彩電,冰箱,洗衣機……
大腳連聽也沒聽說過的東西說了一大串,說得他一愣一愣地,傻子樣盯住表嫂的臉。
小楊笑容寫在臉上,像剛開的桃花。她說,俺不想生孩子啦。
這話像春雷炸醒了大腳的夢。她說的那些條件他這一輩子都實現不了。不要孩子,不要,我干嗎和你結婚?
大腳說,回家商量了再說。
大腳也算是多了個心眼兒,你說他一個人能和誰商量?回家和南墻商量去。這一生中正式的第一次相親如夢一樣碎了。騎著破車回家,他一路尋思,咋想也不通。王興紅的心思他倒是明白,難不成她也知道自己相不成?這太了解自己心思的女人可要不得。
成了?剛拐進胡同,大嫂依在自家門框笑嘻嘻地問。
成個屁!
她笑得更顛,有點幸災樂禍。我說你就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好壞人家也是工人,能住到你這破屋里來?
你別笑,要是置辦齊了家什,沒準能成。
哈哈。王興紅笑彎了腰,似是岔了氣的樣子。她說,她哪是要東西?是人家沒相中你!二丈眼的,你要是能置辦齊的話,二十歲那年你娘就給你討到媳婦了。
放心,打不了一輩子光棍的。不差這一回!
大腳氣呼呼地進屋,倒在床上沒脫鞋子睡覺。睡不著,眼前晃動著相親的事,小楊說的每一句話像鼓點敲在他心上。他打量屋里的家具擺設,拾掇得還算干凈利索,只是透出窮氣。寂靜得越發(fā)寬敞,要是真置上了小楊說的那些家電或許锃亮擁擠起來。若是再有個女人在里間外間灶前叮當忙活著,孩子啼哭著更活泛。
太陽落西山,黑暗滿屋。該吃晚飯了,沒有女人做飯。大腳嘆口氣下床,翻盆,掀鍋,想不出吃什么好。
王興紅大嫂的聲音同她家的燈光擋不住地響過來,大腳,吃飯不?
不吃。
大腳想她從什么時候起不怕人啦?明目張膽地招呼他吃飯,你不怕,我還怕呢!
我熬的白菜,你吃碗吧?
不吃!
她就像是沒聽見他話似的,哐當開紗門回屋。一會一手端碗,一手揚著一塊足有斤數沉的大餅趴在墻頭上命令,來,接著。
再不接不行了。飯很合大腳的口味,大腳吃著人家做的飯尋思,可別叫她賴上了。趕緊找個定下來,斷了她的念想。
表嫂很為大腳親事上心,接二連三地介紹對象。不過,大腳很泄氣,竟然連五十多歲的老太太也介紹了來。
再去相小周,大腳就不拿自己當盤菜了,心想只要人家樂意就行。那女人高、大胸、屁股肥耐看,是過莊戶日子的料,相貌也就不在乎了。她的兒子十八歲在外面打工。
人家說話很痛快,說,老來老去的,不在乎長相,有沒有錢,只要人不懶知道過日子就好。
這話大腳聽了很受用,除了治山嫂子還沒有人對他說過這么貼己的話哩。
大腳打量這個家,五間堂屋,三間南屋,兩間東屋,西套圈欄,欄里養(yǎng)著羊雞。里外水泥砌地,屋里屋外沒見星棒,草屑。家具擦抹得锃亮,一看就是個會收拾家的勤快人。
我家大寶不在家,平時就我一個人住這么大院子。大寶是她的兒子。她說,你也是一個人過,一人做飯寡淡少油的。搬了來兩人搭伙像正經八百過日子。
說得大腳真想撲進她懷里哭。忍住沒掉淚點頭說,嗯!
劉嬸子很有成就感,她說,大腳,這是你一輩子的大事,不管怎么看也得稍帶點紅。
大腳和小周像是王八看綠豆,聽了相視一笑。
第二天,是鎮(zhèn)上逢集日。兩人一塊到鎮(zhèn)上扯了幾床單子,每人置辦一身新衣,換上新鞋子。當然,這些東西的錢都是大腳出。趕完集大腳住進了人家里。經這一收拾,大腳看上去年輕英俊了不少。走起路來身板繃直,踩得大地咚咚響。抽空回家開著自己的小車很賣力地把人家的地深深地耕一遍,再耙平了。在她欣賞敬佩的目光中自豪地回家,燙上一壺酒咂吧品味。臉紅紅的,干柴烈火般過著溫暖的夜生活。這比偷人家的媳婦要自然應當,過上這把日子算是沒白活。足了!
媳婦會疼人,一日三餐做得可口,伺候得舒坦。說話的聲音也響亮,自家的男人,我不疼誰疼?莊戶地里活沉,油水得跟上。說得那些大腳還不太熟悉的娘們嘎嘎笑。
女人的兒子大寶第一次回家,在他娘的教唆下叫“叔”,差點沒把大腳美得暈過去。
人家的孩子特懂事,說,叔,你來我家忙活了好多天了,我這當小輩的也沒回家?guī)透苫睿鼪]給您買點禮物……
別,別。你還小,剛開始掙錢。大腳臉先紅了,咽下了下面要說的話。他在想以后就是人家的爹了,多少得給人家買點東西才對。
正思忖著,大寶從兜里掏出一部手機遞到他手里,說,叔,這手機是我使剩下的,你不嫌棄留著用吧。
你用,我無用。大腳恨不得鉆進櫥柜后面去。他臉紅了說,我,我不會用。
給你,你就拿著。女人生氣說。
大寶教大腳學使手機。按出一串號碼,“叮鈴……”屋里的電話突然間響了,嚇了大腳一跳。娘倆望著他笑,笑得大腳莫名其妙,說,來電話了,你們接。
大寶說,叔,是我剛教你打的。
哦。自己打自己的。大腳知道接電話不花錢。
總不能白要人家的東西呀,要不這老臉往哪擱??!白當人家的老子不容易。大腳忍痛割愛說,大寶,你上班回家坐車費錢,叔給你買輛摩托車。
真的?娘倆兩眼放光。小周擦鼻涕,抹眼淚。她說,大寶,你叔對咱娘倆多好?快叫爸。
大寶真的叫爸。大腳恣意煞了。頭一次聽人家叫爸,別扭,可心里滋潤。他想等登記結婚了,再有個自己的孩子,他就是實實在在的孩子他爸。
大腳提了四千多塊錢給大寶買了輛摩托車。兩人一塊進城買的,大寶還領大腳進城理了發(fā),泡澡,爽煞了,有事沒事摸索出手機顯擺,叫我們村的人瞧他榮光了似的。
清明節(jié)后,一場春雨適時而降。大腳和媳婦忙著播種,他干起活來像頭驢,種了媳婦家的,再種自家的,來回跑種。這結婚證的事竟忙得沒工夫去扯。計生主任催了好幾次。
忙完這陣就去,鐵板上釘釘的事,他跑不了。不急!
倆女人嘻嘻哈哈地不說正經話。
大腳白天忙坡里的地,晚上忙炕頭上那塊。身子累,心里舒坦,一月下來,這人也就瘦了一圈。
最關心大腳瘦了的人還是王興紅。
小周早上起來蹤挖糧食喂雞,驚呼說缸里的糧食矮了半截。翻找一通,從糧食堆里竄出一只長尾巴老鼠。全家人一陣忙亂,滅鼠。
壞了,恐怕我家的也要招鼠了!大腳一拍腦門說。
嗯,連老鼠孫子也生出來了。
媳婦說得他心疼。這人都住到一塊,還心疼那點糧食嗎?別叫人家說咱有二心,大腳就開著小車突突地拐進胡同,停在自家門前。下車,大腳不敢瞧大嫂那張臉。黑著。像是他來拉她家的糧食似的。她人瘦了,他想。
她也瞧見大腳那張瘦臉。人黑了,瘦了。她想,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媳婦先跳下車,拉住王興紅手親熱地叫嫂子,說,吃飯啦?
沒等人家搭腔,搶著說,來拉糧食,怕招老鼠。
哦,大嫂應著回屋,像是沒心緒說話。媳婦嘮叨著跟在后面進了她家。
大腳自己搬糧食,連干活的家什捎帶上。車開出胡同,大腳回頭觀望,想看看大嫂的臉變過來沒有。太陽正紅,胡同里一個人也沒有,她沒出來。
要是大腳能順當地過下去也好。但是,沒有。冬天我回家,大腳又搬回了村子住,清鍋冷灶地單過。他的故事成了笑談,有好事的人搶著和我說他的事。添油加醋地說大寶想在城里買一套樓房,媳婦要大腳幫出錢。大腳把所有的錢都取出來,最后連車子、小手扶也賣了還是湊不齊。媳婦攛掇大腳回家找親戚家人借,大腳真的回家借。跑了兄弟家再找大姑二嬸子,結果錢沒借到,卻挨了頓數落:大腳你傻,二百五??!不好過日子啦?這樓房是一個錢的事?借了你哪年能還上?再說,你幫人家孩子成人了,到時他娘們把你一腳踢開咋辦?
說得大腳心里沒底。下保證說自己一定能還上,還是沒人相信他,說不能眼見大腳吃虧上當。到王興紅這借,照樣是一頓數落。她還替大腳拿了個主意,說拖一個月看看再說。大腳真照辦了,結果人家娘們說大腳沒誠意,就這么著把他從家里趕出來。這回大腳沒了家當,存款,一個人守著五間破屋過。更有甚者說大腳到后來連人家的炕沿都挨不上了,當驢使喚干活。
很明顯大腳是被人家坑了??磥?,人就是“一枝花”時也不能犯暈。
后來,聽說大腳扒開隔著兩家的墻,打通成一院。一院盛雜物,一院住人,方便。
(責任編輯 小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