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我突然接到小舅子單位的電話：歐陽易外出事了。歐陽易外是我小舅子的名字。我問出了啥事，對方也沒具體說啥事，只是說受了一點工傷，并不嚴重。但歐陽易外的精神有些不穩(wěn)定，要我馬上去一趟。我心里嘀咕著，能出啥事呢，他在井上當起重工，上的都是白班，也不存在井下冒頂落毛跑黃泥呀。于是，我?guī)е苫蟾嬖V我老婆一聲就去了。當然，我沒把“出事”說出去，只是說，我到那去看一看你弟弟易外。

我總覺得我小舅子這個鬼名字沒叫好。據(jù)我岳丈大人說，我岳母娘在懷他之前已經(jīng)生了兩男兩女，本不想再要孩子了，懷上他純屬意外。所以，在他未降生人世之前，他的名字就已經(jīng)起好了：意外。后來覺得“意外”這個詞有點那個，就改成了“易外”。其實意思都一樣，那就是他并非計劃內(nèi)指標，而是可要可不要、可有亦可無的。這樣一個有他不多沒他不少的家伙，出了點意外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一到他們礦山公司，輔助工段長就把我引向醫(yī)院。我問我小舅子到底出了什么事，他連打兩個“嗨”聲，兩手一攤說：“放屁打了腳后跟，真他媽巧啦！你說你老丈人咋給他起這么個怪名字，簡直巧得不能再巧啦……”我急得不得了，打斷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他這才告訴我，歐陽易外上午往車上吊裝鋼絲繩的時候，直徑三十二毫米的鋼絲繩頭從卷兒里面彈了出來，正巧抽打在他的襠部上，把命根子打壞了，那不是一般的痛苦，當時就暈了過去。

我吃了一驚。歐陽易外二十八歲了，處了個女友，兩人正在談婚論嫁。試想，如果此時他的“命根子”壞了，還結的哪門子婚？倘若從此喪失了男性功能，變得不男不女，這輩子可怎么過？這樣的打擊肯定是致命的。

踏進病房，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歐陽易外那雙瞪得圓圓的牛眼。那雙牛眼定定地望著我，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你怎么樣，很疼嗎？我問。

他不答，只是把頭轉向一邊。

我又問，大夫怎么說？

他猛地轉過臉來：還用大夫說個屁！我自個兒知道，我完了，我他媽成太監(jiān)了！這輩子都完啦，徹底完啦！

我說，別激動，易外。現(xiàn)在醫(yī)學是很發(fā)達的，也許并沒有那么嚴重……

他打斷我：別給我吃寬心丸！操，醫(yī)學再發(fā)達，還能給我換個卵子啊？再說，就算能換，它打的籽兒還算是我的嗎？我注定是……是斷子絕孫啦！

他雙手捂臉，嗚嗚嗚地哭起來，像牛吼。

我滿懷同情，一時不知該如何勸慰他。然而，當我一眼瞥見他病床頭上那本翻爛了的武俠小說時，心里不由一陣惱火，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憤懣情緒油然而生。

原本，我這個小舅子是可以靠讀書謀得一個好前程的，說不定能考進一所不錯的大學?？伤莻€極其任性、十分情緒化的人，輕而易舉就斷送了自己的美好前途。上小學時，他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僅僅因為個子長得高，同學給他起了個“大象”的外號，就說什么也不肯讀書了。幸好我這個當姐夫的是一所學校的頭兒，老丈人要我無論如何給他轉個學，才不致輟學。初中畢業(yè)后，他順利地考入一所重點高中，哪曾想呢，從高中二年級起，他突然迷上了武俠小說，金庸、古龍、梁羽生成為他的最愛，結果高考名落孫山。后來，考進礦山當了名起重工人。我曾經(jīng)大老遠地跑過去，為他帶去一箱子書籍，讓他業(yè)余時間自學，參加成人高考，學點技能，至少可以改行當個干部或管理人員。半年后我再去看他，卻見他正在宿舍里跟工友打撲克，臉上貼滿了紙條，十分滑稽。見我來了，齜牙一笑，算是打了招呼，繼續(xù)打他的撲克。我等得無聊，在屋子里轉了轉，猛然發(fā)現(xiàn)，我給他帶去的書，凌亂地堆在床底下，發(fā)了霉，生了蟲。我氣得連飯都沒吃，轉身搭車回去了。如今可好，連男人怕也做不成了。怪誰？只能怪他自己！

我擔心地問大夫，他的那倆球球還能不能救治。大夫說，暫不手術，看著治吧，反正很危險，通過CT拍照，發(fā)現(xiàn)那倆球球都遭到嚴重挫傷，眼下腫脹得比雞蛋還大，一時半會看不出來什么，等消消炎才能診斷它的功能恢復什么樣啦。

啊，那還是有一線希望的啊。我說。

大夫說，也許吧，但愿如此。但是，這個玩意兒是個嬌氣的東西，一開始它表面上可以恢復得跟正常人一樣，可它的精囊功能一旦喪失，那倆玩意兒就會因饑餓而萎縮，時間一久就會變得跟玻璃球石頭子兒一樣堅硬，要是那樣的話同徹底消失就沒啥兩樣了，就算你把它留下來也是一對聾子耳朵，沒有用了。

大夫這樣一說我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十有八成不中了。但這個話暫時還不能讓歐陽易外知道。

歐陽易外躺在病床上，面色蠟黃。此時最大的痛苦是撒尿。每到撒尿的時候，疼得齜牙咧嘴，還是便不出來，醫(yī)生只好給他插入一個導尿管，疼得他殺豬般嚎叫。我申斥他：那么大個人，連這么一點苦都受不了，算什么男子漢！他臉紅脖子粗地反駁我：操，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說得輕松，給你插插試試！我說：我的球球蛋蛋又沒壞，插什么插？你知道不知道，因為你的鬼哭狼嚎，把來看你的女朋友都嚇跑啦。他忽地坐起來，問：小果兒……小果兒來啦？她在哪兒？小果兒就是歐陽易外的女友，一個小巧玲瓏的單眼皮姑娘，長得挺俏皮的。他還不知道，那個小果兒好些天都不來看他了，我在街里曾看到她跟另一個小伙子走在一起，兩人有說有笑的。我沒有告訴他，怕他承受不了這個打擊。

半個月之后，所有的腫脹都消得差不多了，大夫終于把導尿管抽了出來。每天早晨查房的大夫就問他，早晨醒來下邊有沒有勃起？要是勃起了小肚子疼不疼？難受不難受？

他回答說有點那意思，但又疼又難受。大夫說再觀察觀察吧，這個地方屬于末梢，好得要慢一些，不要急。

又過了半個月，他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妙了。早晨醒來時，下身軟塌塌的，先前的那一點意思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自己硬往那事上想，還是沒有感覺，就像是附著在身上的一個多余物件，與他的心理愿望一點聯(lián)系都沒有了。后來，他自己用手揉、捏，還是無濟于事。

再半個月過去，他的皮膚變得白皙細嫩了，體現(xiàn)男性副性征的喉結兒在一點一點萎縮變小，胡須也變成了無本之木，每次洗臉都會脫落一些……這太可怕了！

大夫后來用了一些大劑量顯示雄性特征、恢復性功能的藥物都無法改變他的癥狀。放射科再次拍照那倆球球的時候，驚訝地發(fā)現(xiàn)它們的周邊像月暈似的附睪組織均已萎縮得沒有什么跡象了，再用手觸摸，幾乎沒有了任何彈性，就如大冬天梨園里還掛著兩顆尚未收回的梨子，凍得邦邦硬。

當他知道了徹底無法挽救時，就號啕大哭。他的這一哭，使在場的人包括大夫護士在內(nèi)全都驚呆了——那簡直就是誰家的大姑娘在號哭，一丁點男人的味道都沒有了，可以這么說，凡男性特征全部消失。

看著歐陽易外飽受心理和精神上的折磨，我問大夫，就沒有別的什么有效的辦法了？大夫也難過地直搖頭。最后，他跟我一再解釋說，睪丸這東西不比肝腎心臟什么的可以移植，移植之后大不了有排異反應，處理得好還可以延續(xù)生命。睪丸這東兩在世界上尚無移植的先例。從遺傳學的角度講，換成別人的卵子也不是你自己的種了呀，那他不是更痛苦嗎？這就有點像種莊稼，拿別人家的種子撒在自己地里，你的所有耕耘收獲都是為了別人，誰干啊，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現(xiàn)在你不告訴他也明白了。他痛苦，痛苦得滴水不進，幾欲絕食不活了；然而，奇跡卻在這時發(fā)生了，他的行為舉止乃至音容笑貌完全女人化了，原本又高又大的身架突然變得單細、婀娜，更要命的是，他的胸部、臀部明顯地豐滿起來，兩只大眼也羞怯地多了幾分嫵媚，目光時常在英俊的青年男子身上逡巡，引得踏進醫(yī)院的男人們投來好奇和曖昧的眼神。這情形令我不由自主地聯(lián)想起泰國的特產(chǎn)——人妖。尤其可怕的是他一掃先前的萎靡、頹喪，整個人變得精神煥發(fā)，還動不動就跑到大街上，招招搖搖。

我急忙把這新動向說給妻子和岳父岳母。他們不約而同地擔心了，歐陽易外會不會因變性而變態(tài)，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譬如詐騙錢財、猥褻少女之類。于是當即決定，趕緊把他弄回家來，看住他，不讓他隨意拋頭露面。

卻為時已晚。當我和妻子再次找到那所礦區(qū)醫(yī)院時，醫(yī)生告訴說，歐陽易外幾天前就不辭而別，只留下個條子，說讓醫(yī)院和他單位結算醫(yī)藥費用，還囑咐醫(yī)生，如果家人來找，就說他浪跡天涯去了，就當家里壓根兒沒有他這個人算了……

岳父岳母憂心如焚，雙雙病倒。他們要求我去礦上要人，不然就要打官司。我說算了吧，事故發(fā)生后，礦里全力救治，工傷待遇也批下來了，對易外還是蠻不錯的。如今他自己跑了，怎么能怪人家礦上呢？還是我設法找一找吧。其實我心里根本沒譜兒，茫茫人海，大千世界，找一個人談何容易！我跟妻子說，他身上沒什么錢，說不定哪天在外面混不下去了，自然就會回來了。

一晃半年過去，我到處托同學、朋友打聽歐陽易外的下落，杳無音訊。岳父岳母催我多次，我只有搪塞。好在心里并不太擔心了，因為半年時間里，雖無他的確切消息，卻也沒有傳來什么壞消息，至少說明他沒干什么非法的勾當。

就在快要把歐陽易外淡忘的時候，突然與他不期而遇。當然，不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而是從電視里。那是一家省級電視臺播放的一場模特表演大賽，其中一個名叫東方一蝶的女模特獲得了銅獎。當這個女模特上臺領獎的時候，我那正在織毛衣的妻子突然大叫起來：易外！咱家的老幺易外！我瞪大眼睛仔細一看，可不，那正是我失蹤了半年之久的小舅子歐陽易外！舞臺上的他正神采飛揚地同銀獎、金獎獲得者大大方方地相互擁抱以示祝賀，嘴巴還輕輕地在她們臉上吻了一下，十分自然、得體。我的心里不禁為金銀獎的兩位姑娘抱起屈來：她們肯定不知道這個滿面春風的家伙是個地地道道的假貨，是在明目張膽地揩她們的油，占她們的便宜！這個有著女人外表的壞小子，不定在心里怎么偷著樂呢——或許，他是有意在做給離他而去的小果兒看，瞧，這樣的名模美女都跟我親密無間，你一個土里十氣的山里丫頭算老幾？

……可是，他為什么要改姓名呢？——東方一蝶，是在暗示他已經(jīng)完成一種質(zhì)的蛻變，成為東方一只破繭而出的美麗蝴蝶嗎？我猜度，憑歐陽易外的那點文化水平，他是無論如何起不出這樣有寓意的詩性化的名字的，他的背后肯定有人在對他進行包裝，甚或想使他成為名模乃至某公司的搖錢樹?？墒?，我懷疑，倘若觀眾知道他是個假女人的真相后，人們還會給他鼓掌嗎？那些嫵媚、妖嬈的女模特們還會與他閨中密友般耳鬢廝磨嗎？他的模特生涯還會繼續(xù)嗎？

妻子對我的話深不以為然。她說：什么叫假？什么叫真？當今世上，許多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誰能說得清楚？

嘿，別說，這話頗有哲理哩?？墒?，我該如何向岳父岳母說起這個不男不女的模特東方一蝶——歐陽易外呢？

（責任編輯 阿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