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生活的時代能夠在那個積貧積弱的土地上聳立起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豐碑，不能不說是一個令人難以顛覆的事實。記得狄更斯在傳世名著《雙城記》中有這樣一段驚天之語：“這是一個黑暗的時代，也是一個光明的時代。這是一個智慧的時代，也是一個愚蠢的時代。這是一個信仰的時代，也是一個懷疑的時代?！濒斞妇吞幵谶@樣一個詭異多變的時代，他的幸運與不幸貫穿其中，使他短暫的五十五個春秋容納了無限多的痛苦、困惑、孤獨、寂寞、憂郁、哀愁、失望、絕望。面對甚囂塵上的關(guān)于魯迅的種種爭議、猜疑、誤解乃至詆毀，魯迅活著時候幾乎以一己之力進行著無奈的抗擊和掙扎，盡管是戴著鐐銬跳舞，盡管他的處境尷尬不已，但是一個獨一無二的魯迅，就是從如此荒謬的時代里，成為為數(shù)眾多的其他文學家根本無法取代的歷史巨匠。一生不愿當什么“名人”的魯迅，想必也不愿戴上什么“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的高帽，因為他本質(zhì)上是一個孤獨的思想者、一個無助的先行者，他在黑暗里行進的身影就是穿行的“地火”，他要燃燒那無處不在的“不苦不樂，不醒不睡，不死不活”的普遍麻木的生存狀態(tài)。

在我看來，魯迅是現(xiàn)代中國唯一具有世界性和現(xiàn)代性的文學巨匠，他不僅比他同時代的任何一個文學家都更加敢愛敢憎，而且他的思想能量更非任何才子佳人可以企及的。但他不屬于偶像，而是真正的不合時宜者，他就像一株能夠思想的蘆葦，在人生的河岸邊獨立蒼茫、仰望蒼穹、心系蒼生。翻遍魯迅的所有作品，幾乎找不到一篇閑情逸致的東西，他的作品貫穿著的思想濃度和深度使他與一切玩文學、玩文字的人拉開了峽谷鴻溝，也與諸多學者名流和文人雅士有著深刻區(qū)別。論學術(shù)的體系，他可能不如胡適；論著作的豐厚，他難以趕上林語堂；論文筆的嫻熟，他未必強過自己的弟兄周作人；論作品的時尚，他難敵徐志摩、張愛玲，但我從他的作品中所讀到的彌漫著對生與死、真與幻、愛與欲的痛徹體驗和心靈啼聲，卻是任何作家都達不到的精神高度。一個不可翻版的精神圖像，呈現(xiàn)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并不遼闊的版圖上。我們司空見慣了不痛不癢的、不咸不淡的、不溫不火的作品，但魯迅作品不在其列，他的作品是大徹大悟的、大悲大痛的、大愛大恨的。從《狂人日記》拉開的創(chuàng)作帷幕，一直以“精神的三角線”的方式向縱深延續(xù)，他以苦心的探索和敏銳的思索為中國文學乃至世界文學注入了“魯迅元素”。這樣一位不作遵命文學，不對高壓政治服服帖帖，不愿在血色和傷口間噤若寒蟬的思想者，注定甘心被逼向精神的煉獄，他要忍受公開的無恥的中傷、公然的無情的摧折，還有那無休無止的流言飛語、明槍暗箭，他甚至做好了讓尸骨喂給虎獅鷹隼而絕不去喂肥癩皮狗的準備。特立獨行的思想者魯迅不屬于高貴太平，不屬于鮮花掌聲，不屬于倜儻風流，還是增田涉先生形容得最為傳神：他是一只“受傷的狼”。他以困獸猶斗的精神，向怨敵發(fā)出“一個也不寬恕”的檄言。

我曾經(jīng)設(shè)想如果魯迅當初不僅只到日本留學，還到英美或歐洲大陸留學，他也許能夠創(chuàng)作出更多的“純文學”作品，因為當時的日本是一個火藥味很濃的專制帝國，遠沒有英美那樣發(fā)達的現(xiàn)代文化土壤。然而如果那樣，中國可能會多了一個會幽默的文學先生，但還有沒有思想者魯迅就很難說了，因為苦難深重的中國畢竟不是文學的天堂，“其實不過是安排這人肉的筵席的廚房”。較之從英美留學歸來的林語堂、徐志摩、梁實秋、錢鐘書等人的或醉心書齋，或享受文學，或吟風詠月的上流生活，魯迅仿佛天生是用文學向這“人肉的筵席的廚房”發(fā)難的叛逆者。他肯定贊同莎士比亞的發(fā)現(xiàn)：“世間并無黑暗，只有愚昧……愚昧像地獄一樣黑暗?！睘榱朔鬯檫@無情的愚昧的黑暗，魯迅以《狂人日記》、《阿Q正傳》、《野草》、《彷徨》、《吶喊》、《故事新編》以及暴風驟雨般的雜文進行了無情的宣戰(zhàn)。或許這種宣戰(zhàn)不夠優(yōu)雅、不夠文氣、不夠浪漫，但魯迅的精神寶典里就是要徹頭徹尾地撕去畫皮，就是要用殘酷的血淋淋、淚漓漓的判決般的聲音向那吃人的社會作獅子吼。魯迅是一個孤獨的征伐者，但他的怒吼不止是狹路相逢的敵對者并不感到震驚和恐懼，甚至連自以為同路的一些所謂戰(zhàn)友、所謂同志也毫不領(lǐng)情，魯迅在無望無助、無聊無奈的困境中心口流血。因此也就不奇怪為什么魯迅沒有被政府關(guān)進監(jiān)牢、被媒體禁筆禁聲——所有人都知道只有一個魯迅，只有他一個人在戰(zhàn)斗，大多數(shù)人視他為異端異己的瘋?cè)睡傉Z，只有少數(shù)人才會視他為早醒早起的先知先覺。于是也就有了當年十分罕見的一道人文風景：白色恐怖中魯迅聲嘶力竭地搖旗吶喊，而眾多匆匆過客聽見了也裝作沒聽見似地遠遁而去，而那些仇視魯迅恨不得將他捉了去或關(guān)或殺的人倒也清閑自得地作壁上觀。魯迅幸運地在夾縫中生存下來，并且衣食無憂，盡管這生存猶如在地下挖了一個通氣的小口而已；而魯迅所承受的巨大的不幸就在于誤解多于理解、懷疑多于信任、歪曲多于幫忙，他所批判的國民劣根性深深地盤根錯節(jié)，根深蒂固地縈繞在他的周圍，壓迫得他喘不過氣來。甚至可以說，魯迅在世時就是抱著“不在沉默中爆發(fā)，就在沉默中滅亡”的心態(tài)為人為文的，他從來不夠樂觀，而悲觀絕望卻從未離開心頭，他在沉重的壓抑和苦悶的窒息中深陷在中國式迷宮中央，他在思想上的突圍并沒有為他帶來身心的解脫，他幾乎每時每刻都在思想的波濤里沖洗著內(nèi)心的疲憊和靈魂的唏噓?！拔覍⑻谷?，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發(fā)出如此悲壯聲音的魯迅是一個絕版的巨匠，一個讓中國現(xiàn)代文學有所夢想和榮耀的偉大幽靈。

思想者魯迅現(xiàn)在已被公認為平民化的知識分子了，這比賜給他這個“家”那個“家”的華而不實的冠冕更有含金量。有人說，真正的知識分子就是能夠發(fā)出人的聲音而不是猴子聲音的智者。魯迅的作品從來不回避人世間的苦難，不回避內(nèi)心間的苦悶，他所發(fā)出的是靈魂沖撞的聲音，因而這樣的聲音才是二十世紀初的精神天籟，才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走向“人學”的號令。老實說，離開了不朽的魯迅，中國現(xiàn)代文學恐怕在世界范疇內(nèi)位置會低得可憐。不錯，魯迅是沒有大部頭的小說，也沒有其他鴻篇巨制，但他那些精短的小塊文字卻肩負起洪鐘大呂的聲響。我們這些得到魯迅精神哺乳的人，最知道思想者魯迅的價值，那就是魯迅的思想和聲音可以喚醒我們昏睡的欲望，可以打破我們沉睡的心靈。有時我簡直認為放之世界也為上乘杰作的散文詩集《野草》就是“草民”的心靈史，就是知識分子的獨白。這是野草野花的放歌，也是心靈的祭壇上備感孤獨的精神力量的泉涌。我甚至認為現(xiàn)在可以果斷地放棄“雜文”這一概念化的名稱，“魯迅雜文”似乎被人們片面地理解成文學之外的政治論說，其實它們都是正宗意義上的散文或隨筆，它們與《野草》一樣表達著魯迅令人眼花繚亂的知識分子情懷。我相信只要我們放棄錯誤的判斷，更不要過分夸大魯迅作品中所謂“投槍匕首”之類的誤認誤傳，我們就不難發(fā)現(xiàn)一個敢于“執(zhí)著現(xiàn)在，執(zhí)著地上”的知識分子形象的魯迅，是絲毫用不著浮文虛飾的思想者。否則，我們就很難理解魯迅為什么始終保持著自由獨立的精神，不作任何一種政治勢力的工具。對此，陳獨秀在《我對魯迅之認識》一文中早有說法：“在民國十六七年，他還沒有接近政黨以前，黨中的一班無知妄人，把他說得一文不值。后來他接近了政黨，同是那班無知妄人，忽然把他抬到三十三層天以上，仿佛魯迅先生從前是個狗，后來是個神。我卻認為真實的魯迅并不是神，也不是狗，而是個人，有文學天才的人?！币苍S有人會說陳獨秀對魯迅的評價準確，但缺乏高度，然而與那種聽起來天花亂墜神魂顛倒的溢美之詞相比，我想魯迅當坦然接受前者，因為他早就說過“我絕不是一個振臂一呼應(yīng)者云集的英雄”。作為知識分子作家的魯迅之所以能夠超越日常生活中的習慣和惰性，成為思想上的巨人，在我看來有四個根源；一是獨立之精神、獨立之人格，具有異乎尋常的哲學智慧和批判精神；二是不屈服現(xiàn)實、不墜入虛無的理性主義精神，以及充滿人道主義的思想情懷；三是不吮舐愚妄的榮華，不做暴力統(tǒng)治下的寵臣，不背棄自己內(nèi)心的苦悶和憂郁；四是有著強烈的悲劇意識和反抗情緒，為的是肩住“黑暗的閘門”。這樣極為個性化的思想獨立、精神自由的魯迅，勢必遭到雙面夾擊，一面是政府公權(quán)力的摧殘和高壓，一面是被魯迅稱為“奴隸總管”的所謂“革命家”的修理，在這樣的狀態(tài)下魯迅是絕然不會為罪惡鍍金、為丑惡遮掩的，也絕不會仿效那些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混跡于文壇的。他所受到的精神傷害讓我們這些后來人都感到筋脈賁張、血氣直沖。思想者魯迅不見容于他們生存的那個時代不足為奇，奇特的是1957年反右運動中有人問毛澤東“要是今天魯迅還活著，他可能會怎樣”時，得到的回答是：“以我的估計，要么是關(guān)在牢里還是要寫，要么他識大體不做聲?！甭牬艘谎?，驚心動魄。細細想來，有什么可怪呢？思想者魯迅是不會自甘擺設(shè)、受人擺布的。這誠如莎士比亞的名言：“高居于為眾人所仰望的地位而毫無作為，正像眼眶里沒有眼珠，只留下兩個怪可憐的空洞的凹孔一樣?！弊屛覀冦懹涺斞傅陌l(fā)愿：“要除去于人生毫無意義的苦痛。要除去制造并賞玩別人苦痛的昏迷和強暴。我們還要發(fā)愿：要人類都受正當?shù)男腋！！?/p>

翹首觀看奧運會盛大開幕式時，忽然想到這一時刻有一個人不應(yīng)該被忘記，那個1936年10月19日離我們而去的思想者魯迅，仿佛是對著我們每一個人、對著整個中國說了這樣一段不該被忘卻的囑咐：“我看運動會時，常常這樣想，優(yōu)勝者固然可敬，但那落后而仍非跑到終點不止的競技者，和見了這樣競技者而肅然不笑的看客，乃正是中國將來的脊梁。”我不知道我們的電視主持人會不會記起這段話并將這博大的愛與智慧傳播出去，我也不知道我們的運動員和觀眾是否能記起這段話并承諾于心，但我想，前進著的中國和中國人是絕然不會讓魯迅的這段思想價值極高的話語蒙塵的。在當代中國，在奧運之年，在魯迅身后72年的漫漫歲月中，誰還能用如此神圣而溫馨的、光潔照人的語言，為從“鳥巢”中騰飛的中華民族帶來不死的祝福和祈愿！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