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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煤的紅,血的黑

        2008-12-31 00:00:00
        飛天 2008年12期

        熊焱, 1980年10月生于貴州甕安。2004年畢業(yè)于四川大學(xué)哲學(xué)系。在《人民文學(xué)》《詩刊》等全國數(shù)十家文學(xué)期刊上發(fā)表過詩歌和小說若干。曾參加過第二十三屆青春詩會。曾獲過第六屆華文青年詩人獎等多項獎勵。現(xiàn)居住成都,供職于某詩歌雜志。

        李貴出事的頭一天剛從家里回來。他回來的時候郁郁不樂,一張臉拉得長長的,像藤蔓上的苦瓜。老根問他,又吵架了?他淡淡地嗯了一聲,將包一扔,一歪身倒在床上,把臉朝向墻壁。

        那娘們有啥好的?離了就是了。老根說著,動手去翻李貴扔在桌上的牛仔包,又說,給我?guī)稏|西沒?

        自己找。李貴說得沒好氣。

        我也想問他有沒有給我捎點東西來,我已經(jīng)有五個月沒有回家了,但看他這番模樣,我就忍住了。我想他和他老婆這一架一定吵得天昏地暗,很可能還動了手。以前他們吵架的時候就常常動手。他老婆就拉著破鑼般的大嗓子喊:打死人了,打死人了——村人們都以為她被李貴暴打了??墒聦嵣?,每一次李貴并沒討到多少便宜,被他老婆又抓又咬,還被揪住下身不放。有一回就被他老婆把其下身打壞了,養(yǎng)了兩個多月才康復(fù)。我們就笑他。李貴也笑嘻嘻的,指著襠下說,這家伙兩個月沒活干,我老婆也后悔呀。我們笑得更加響亮了。李貴那兩口子,雖然常常嘴上使絆手上動粗,但過后又屁事兒也沒有了。

        李貴突然從床上坐起來,從衣袋里掏出一張相片,對我說,對了,雙喜,你老婆懷孕了,她叫我給你照片。

        那是我老婆的照片,穿著薄衫,小腹像鼓一般隆起,臉上笑瞇瞇的,在陽光下顯得臃腫而豐腴。我只覺腦子里一陣眩暈,迷迷糊糊的有著說不出來的歡喜。我跑出去,一邊跑一邊大叫道,我就要當(dāng)?shù)耍揖鸵?dāng)?shù)耍?/p>

        夜里河風(fēng)悠長,水流嘩嘩有聲。暗處里蟲吟如沸,卻又絲綢一般地光滑,顯得清涼而縹緲。煤礦是在河谷里。河的兩岸便是莽莽蒼蒼的大山,在寂靜的月光中延綿不絕,拉長了一坡滾燙的松濤聲。我坐在平房外面,想著大肚子的老婆,心里久久地不能平靜。

        另一邊的一間平房里濺出一縷昏黃的燈光。偶有粗俗的說話聲像煤塵般飛揚出來。老根和會計,還有煤礦的窯師,三個人湊在一起斗地主。李貴也在那里湊熱鬧。我沒興趣。我一根根地抽煙,就仿佛是吮著我老婆那細(xì)長的手指。

        夜晚漸深。我回屋睡覺。剛躺下,李貴就回來了。我跟他打招呼。他淡淡地嗯了一聲。我本想再跟他說話的,可看到他那張像生鐵般清冷的面孔,我又忍住了。很快我又睡去了。迷迷糊糊中我醒過來,發(fā)現(xiàn)老根回來了,正站在桌邊就著瓶子喝酒。這家伙每天晚上在睡前都要品上幾口,喝完后還會咂吧有聲,顯得很滿足。他喝了一口,突然憤憤地罵道,我日他媽的,這兩個雜種!我知道他是在罵會計和窯師。很顯然,這晚上他又輸了。我曾經(jīng)勸過他,叫他別跟那兩個家伙打牌了。他們也是外地人,是跟著礦主來的,肚子里的小算盤打得可精了,老根跟他們打牌,不被他倆算計才怪呢。以前就打牌的事,老根跟他們吵過,還打過一架。事情的起因是某一盤會計做地主,老根和窯師合謀斗他。可窯師捏著一把好牌偏偏不出,讓會計搶了先。老根就責(zé)怪窯師,兩人在言語不和中動起手來。會計沖上去幫忙,把老根揍了一頓。事后,老板還扣了他的工錢,說他無端滋事。是瞎子都看得出來,那些家伙是合起來整他的??衫细晃〗逃?xùn),每次他們叫他去打牌,他就屁顛屁顛地跑去了。

        老根不停地喝酒。我聽到火辣辣的包谷燒刮過他喉嚨時的咕咚聲。我說,老根,你少喝點,睡前喝多了對身體不好。老根沒好氣地說,關(guān)你雞巴事!

        日你媽的,老子還不是為了你好。我在心里罵了一句,氣呼呼地用被子蓋住了臉。

        我久久地不能入睡。我又想起了老婆,禁不住亢奮起來,腹部呼呼地?zé)粓F(tuán)烈火。當(dāng)初在深圳第一次認(rèn)識她的時候,我就跟李貴悄悄地說,我一定要娶她。李貴還笑我白日做夢。后來我死纏爛打,終于把她追到了。這是我人生中最為得意的一件事情。我在外辛苦地奔波了幾年,沒有掙到一分錢,就撈到了這么一個女人。我老婆是四川人,打工妹,以她對愛情的那種飛蛾撲火般的追求跟著我千里迢迢來到了我的家鄉(xiāng)。我們結(jié)婚后,我就不再外出打工了,出去打工也掙不到什么錢的,可地里長雜草長樹木就是不長金子,我一輩子就守著這兩畝貧瘠的薄地又會有啥出息呢?為此我苦惱和彷徨過好長的一段時間。我茫然無措,不知未來的道路在哪里。有一天,爹建議我去八十多里外的某煤礦挖煤。他說在那里挖煤的每個月能掙一千多塊。農(nóng)村消費低,除了日常花銷,每個月至少剩余一千塊。爹說得我怦然心動。這可比在外面打工強多了??蓡栴}是人家煤礦未必會接納我。聽人說,煤礦不愿對外招工,其工人幾乎都是附近的村民。爹就叫我找三叔幫忙。他也不知從哪里得到的馬路消息,說礦主欠了三叔一個不大不小的人情。三叔要是出面,事情就好辦了。三叔是我們村的村長,也是爹的親兄弟。我把他叫到家里,殺了一只雞,陪著他喝了幾杯。三叔瞇起眼睛,說事情很難辦,不過他盡力而為。三叔走后,爹就嘿嘿地笑了。爹說事情有戲了。我半信半疑,我說三叔不是講事情不好辦嗎?爹說,我看得出來,你三叔對這事兒有把握。接著他又嘿嘿地一笑,說,這老三……

        就像爹預(yù)料的那樣,三叔出面,礦主就接收了我。不過我一個人在外地挖煤,我老婆不放心。她叫我找個人跟我同去,也好有個照應(yīng)。我覺得她說得在理。我就去找李貴。這家伙起初還不同意,他覺得挖煤太危險了,是一份提著頭顱干活的差事。電視上經(jīng)常都在報道著礦難的消息,還有很多沒上電視沒上報紙的,什么透水啊塌方啊瓦斯爆炸啊,迅雷般來勢甚疾,幾乎沒有半點預(yù)兆,災(zāi)難就發(fā)生了。李貴不愿去,我就有些不高興了。我出門的時候生氣地撂下一句:那你就守著你的幾塊爛地吧,我不相信還會長出金子來。那天晚上,李貴上我家來,愿意跟我一起去煤礦挖煤,還說老根也想去。

        我不是很喜歡老根。他以前偷盜,還殺過人坐過牢??伤抢钯F的親哥哥,大家又同住在一個村里,我也不便推辭。我們帶著三叔的條子,在礦上找到礦主的時候,那個矮矮胖胖的家伙正在他辦公室里跟一個圓盤臉的女人調(diào)情。他不耐煩地?fù)]揮手,叫我們?nèi)フ腋G師,說窯師會安排的。那會兒窯師正跟人打麻將,我們叫他第一遍的時候他叫我們等等,他打了這一把就來??晌覀兊攘死习胩欤歼€坐著不動。我們再叫他時,他突然罵起來:操你媽的,叫你們等一等的嘛。老根勃然大怒,跟他對罵道,等等等,等你媽來和我睡覺。

        你他媽的老子整死你。窯師立刻站起來了,氣勢洶洶地朝老根跑過來,似乎想揍他,但沖到老根的面前時終究沒出手,而是惡狠狠地威脅道,你還想不想在這里干了?

        看到窯師沒出手,我暗松了一口氣。要論打架,干瘦的窯師當(dāng)然不是身高體壯的老根的對手。不過這架要是一打,以后的事就難辦了。我慌忙跑過去,把老根拉開。我賠上一張笑臉,給窯師遞上一根煙,說,你消消氣。你是有文化的人,不要跟我們大老粗一般見識。窯師把煙接過去,下意識地朝煙的名字瞟了一眼,把煙扔在桌子上,哼了一聲。

        李貴也上來幫著說了幾句好話,窯師才顯得極不情愿的樣子,給我們安排好工作和住宿。我們?nèi)齻€人住在一間小平房里,床是用木板鋪成的大炕,三人睡在一起,每個月需從工資里扣除50元房錢。沒食堂,吃飯的問題需要我們自己解決。

        第一天從礦井下作業(yè)回來,我就累得趴倒了。以前在外面打工時,我在建筑工地上搬過磚頭挑過沙漿,我以為那就是最苦的了。這會兒才知道,在外打工可比挖煤輕松多了,這活簡直不是人干的。礦井里異常狹窄,我們在挖煤的時候根本就直不起身來,半躬著,或跪在地上,長時間地偏著頭挖。把挖來的煤裝在一個形如小舟的竹船里,然后像纖夫拉船似的將煤拖到大巷口,裝進(jìn)土火車?yán)铩媚景彖偳兜模稳缥捶忭數(shù)幕疖囓噹?,也裝有車輪,在軌道上滑行,只是沒有電動馬達(dá),單列,可裝煤幾噸,故稱土火車?!b滿一車后,我們便推著出洞。待土火車跑快起來,我們便可站在車后的木排上,上面有把手,以便控制方向和行進(jìn)速度。最初我們是生手,操作不當(dāng),土火車跳軌,翻了,煤灑了一地,把我和老根掀下地來,撞破了頭。李貴那小子運氣好,毫發(fā)無傷,在旁邊哈哈地笑。老根沖上去給了他一嘴巴,罵道,高興個屁。李貴挨了一掌,也沖去上還手。為這點小事,兩兄弟居然扭打在一起,很讓我鄙夷他們。

        整整一周,我都感到腰像斷了似的,渾身的骨頭都散了架。我動搖了。我準(zhǔn)備卷起鋪蓋走人??衫钯F和老根都不愿離開。老根說如果我們這就當(dāng)逃兵,這幾天的苦算是白吃了。沒滿一個月,礦上是不發(fā)工資的,特殊情況除外。我想想也是。再說我就這樣回去,肯定會被人笑話的。我咬咬牙堅持著,慢慢地也就挺過來了。

        第一個月發(fā)工資時領(lǐng)到一千多,我樂壞了。那天傍晚我們從附近的村民家買來了一只公雞,喝了兩斤燒酒。我酒量比他們小一些,就有些醉了,坐在河邊唱歌。李貴突然驚慌失措地跑來找我,說老根吐血了。我一聽也慌了,趕緊跑回去。老根神志很清醒,還沖著我笑,拍著胸脯說沒事沒事。

        當(dāng)晚我們就把老根送到了鄉(xiāng)醫(yī)院。那里條件簡陋,只能給他輸液,連片子都拍不了。第二天一大早,我們把老根送到縣醫(yī)院。經(jīng)過檢查,醫(yī)生說老根是胃出血。這一結(jié)果讓我和李貴很欣喜,畢竟身體沒病,比什么都重要??衫细鶒瀽灢粯?。這一番折騰,他剛領(lǐng)的工資,又七七八八地花去了一大半。他很是痛惜那點錢,回到礦上的第二天就下井去了,把醫(yī)生的叮囑全都拋到了腦后。

        那天上午天氣突然陰沉下來。風(fēng)聲漸響,刮得塵土飛揚。大團(tuán)大團(tuán)的烏云從天邊壓過來。有人喊一聲,要下雨了!

        我和老根換好衣服,戴上安全帽。李貴還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不動。老根喊他,你看你挺尸呢,起來上班了。李貴沒吭聲。老根走過去,朝李貴的屁股就是一巴掌,叫道,聽見沒有,上班了。李貴猛地欠起半個身子,沖著他吼道,我去不去跟你卵相干!

        不去就算卵!老根說得氣沖沖的,率先走開了。

        我說,李貴,你真不去呀?

        李貴把臉朝向墻壁,連鼻孔都沒有應(yīng)一聲。

        在井下我和老根埋頭挖煤,悶不做聲。我想如果有李貴在就好了,以往他在的時候,我和他會相互打趣,說些葷笑話。老根偶爾也插上幾句。大家就這樣說說笑笑,干起活也就輕松一些?,F(xiàn)在李貴不在,我覺得憋得慌了。我想跟老根說點什么,卻又不知從哪里說起。

        我突然看到有一股光亮遠(yuǎn)遠(yuǎn)地朝我們射過來,像雪亮的刀光劃破巷道里深長的黑暗。我高興地說,李貴來了!

        老根哼了一聲,說,這會兒才來,我們都挖了一半了。

        我說,沒關(guān)系,待會兒叫他多辛苦點就行了。

        老根說,我是氣不過他那個態(tài)度。說完他又補充道,我是他哥呢。

        這時來人拉開嗓子喊起來:老根!又喊:雙喜!聲音嗡嗡的,像皮球一般彈在幽深的巷道里。

        那不是李貴的聲音,是那個叫老吳的礦工。平素我們沒什么來往,見面也只是點點頭。我不知道他來這里找我們做什么。我還是應(yīng)了一聲。

        老吳貓著腰走過來,如釋重負(fù)似的,說,終于找到了。

        我有些失望。我說,啥事呢?

        他遲疑一下,對老根說,老根……他忽地停下來了,半晌又說,你弟……李貴被電打死了!

        我只覺頭嗡地一下就大了,似乎長在我脖子上的是一塊沉甸甸的石頭,腦子里空白一片,心底只有一個聲音在歇斯底里地喊,我一定是聽錯了,一定是聽錯了。我想問老吳那是怎么一回事,可我張不了口,我只覺得嗓子里全被干燥的煤塵和礦井里深長的黑暗給堵住了。

        黑暗中我看不清老根的表情。我只聽到老根叫起來,這是咋回事?咋回事?他的聲音是抖的,像北風(fēng)一樣凜冽。

        老吳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他們叫我來通知你。你趕快出去吧,你出去就曉得了。

        老根爬起來就跑,卻忘記了巷井里根本就直不起身來,砰地一下就撞到了腦袋,好在他戴著安全帽,不至于受傷。他趕緊貓著腰跑,卻跌跌撞撞地被地上的煤塊絆倒了。日你媽!老根罵了一句,仿佛要哭出來了。

        我茫然地跟上去。我腦子里迷迷糊糊的,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摔倒了。巷道深長,黑暗中老根的腳步聲像菜刀胡亂地落在砧板上。

        走出礦井,我就看到電器房外聚著一群人,正七嘴八舌地說著些什么。老根像發(fā)了瘋似的沖過去,嘶聲地喊:老五,老五!

        他是喊李貴。李貴在家排行老五。老根剛從礦井里出來,黑不溜秋的,像一團(tuán)鬼影直撲過去。人們紛紛讓開。老根直接沖進(jìn)電器房了。我聽到老根的聲音像殺豬似的叫起來,沙啞著,充滿了濕漉漉的血腥味。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進(jìn)去。我一眼就看到李貴的那張幾乎被燒焦的面孔,扭曲而詭異,讓我不禁驚叫了一聲。那一瞬間我被一種強烈的恐懼震懾住了,像霹靂猛地一閃,我在巨大的眩暈中驚慌地退出來,腦子里好一陣恍惚。

        老根從里面竄出來,雙眼赤紅,面容猙獰。他沖著人群大叫道,咋回事,咋回事?有人淡漠地?fù)u頭,有人默然不語,有人欲言又止的樣子,最終沒人說話。

        老根突然跑進(jìn)窯師的辦公室,隨即傳來了打鬧和尖叫聲。我趕過去,看到老根把窯師壓在身下。窯師喘著氣大叫,根本就不關(guān)我的事!之前我們在扎金花(一種撲克牌的賭博游戲),電就停了,不一會就聽到李貴在電器房里大叫一聲。我們跑去看,他已經(jīng)給電打死了。

        放屁!老根突然沖著窯師揍了一拳,雙手掐著他的脖子,又叫起來,電器房是鎖著的,只有你才有鑰匙,老五咋會進(jìn)得去呢?

        窯師似乎想說點什么,但他的脖子被卡住,一張臉憋得通紅,雙手在空中亂擺。

        我慌忙拉開老根。老根沖著我吼起來,日你媽的,你要幫外人?我大聲說,你冷靜點吧,你跟他說有個屁用,你要去跟老板說。

        但礦主幾天前就回城里去了。李貴出事后,窯師跑到山頂上給礦主打電話,只有在那里手機(jī)才有信號。窯師給礦主打了電話后,又按礦主的指示給鄉(xiāng)上的派出所報了案。他的話得到了其他人的證實。他們看到窯師跑上了山頂。當(dāng)然了,至于那家伙在電話里是怎么說的,他們?nèi)疾恢馈?/p>

        窯師說他在扎金花的時候是把鑰匙放在身邊的一張小茶幾上的。至于李貴什么時候取了他的鑰匙去了電器房,他不知道。他也不知道李貴去那里干什么。等他們聽到李貴的慘叫聲時,一切都來不及了。

        老根對窯師的話已經(jīng)不感興趣了。他只盼著礦主趕快回來。他低著聲音跟我說,雙喜,麻煩你回去一趟,把我爹娘他們叫來。

        我離開煤礦的時候風(fēng)涼涼地吹起來,河水渾濁地翻滾,發(fā)出一川幽怨的喊聲。天上又零零星星地下起了細(xì)雨,就像我的哀傷一滴滴地落在這個疲憊而緩慢的塵世上。我忍著沒讓自己哭出來,以壓抑住內(nèi)心里那種野獸受傷般撕心裂肺的嚎叫。

        在路上我碰到了一輛白色的警車,我估摸著就是為李貴的死來的。看來如窯師所言,他確實是報了警。轉(zhuǎn)一個彎我又碰到了一輛豪華的豐田越野車,咆哮著直沖過來。我認(rèn)得那是礦主的車。只可惜車窗是墨綠的,我看不清是什么人坐在里面。我身邊有個水洼,那車在經(jīng)過我的時候沒有絲毫減速,軋起的泥水紛紛濺在我的身上。

        我沖著車尾后的兩根排氣管狠狠地呸了一口。

        回到村里時天已黑盡。月亮升起來,撒下一地銀白的鹽粒。夜色中有幾聲犬吠濕漉漉地飄在風(fēng)中。我直接奔向李貴家。門是鎖著的。李貴的兒子站在籬笆外,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將一根麥秸吹得嗚嗚地響??粗@個四歲多的小家伙這般幼小就沒有了父親,我只覺心里一陣陣地酸楚。我蹲下來,輕聲說,明明,你認(rèn)識我嗎?小家伙先是搖搖頭,隨即又說,你是雙喜叔。

        你真乖。我摸了摸他的臉,說,你媽呢?

        打工去了,今天早上走的。

        這時李貴的母親在另一邊的院子里大聲喊道,明明,你鎖好了門沒有?快點來吃飯了。

        來了。小家伙應(yīng)了一聲,興沖沖地跑過去了,小小的身子像企鵝似的一搖一晃的。

        我呆呆地站了片刻,才又鼓起勇氣去找李貴的父母?;椟S的燈光下,那兩個年近七旬的老人被兒子死亡的噩耗驚呆了,連飯碗都掉在了地上。我側(cè)過頭去,不敢直視他們。我把事情簡單地說了,就慌慌張張地退了出來。我走出院子的時候,聽到了做母親的一聲杜鵑啼血般的號哭。

        李貴的父母、兄嫂和侄兒們連夜趕往煤礦。他們顯得激動而悲憤,聲音響亮,幾乎驚動了整個村子,引得狗汪汪地叫起來。臨走前,李貴的二哥和三哥又跑來向我詢問情況,然后又踩著一地的月色匆匆離開。我聽到李貴的二哥在走出我家院子時嚷著要把煤礦砸了。

        這天夜里我在床上一閉上眼睛就會想起李貴那張扭曲而詭異的面孔,我心里就滿是驚悸和不安。我輾轉(zhuǎn)反側(cè),直到天快亮?xí)r我才迷糊入睡,而且意外地睡死了。醒來后我得知,除了老根外,李貴的家人們運著他的尸體回來了。昨天李貴出事后,警察、法醫(yī)趕到了現(xiàn)場,經(jīng)過一番驗尸、勘察、取證后,他們迅速地離去了,連礦主也隨后離去了,讓李貴的家人們從村里趕到煤礦時撲了個空。老根告訴他們,兩天后有關(guān)部門將公布這一事件的處理結(jié)果。礦主走的時候還拍了拍老根的肩膀,叫對方放一百個心,他是不會撒手不管的。老根想警察都介入了,礦主想賴是賴不掉的,就算他連夜趕回城里了,那也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我沒有等到李貴下葬就返回煤礦去了。他的家人們準(zhǔn)備給他停喪三天,等到事件的處理結(jié)果下來后再下葬。我在臨走前去李貴的靈堂里默默地站了半晌,然后才悄然離去。在靈堂外邊,我看到李貴的兒子戴著孝,卻跟一個與他年齡相仿的孩子追逐著,嘴里咯咯地笑得很開心。我的淚水倏地落下來了。

        回到煤礦的時候我看到老根坐在平房外,正使勁地吸煙。午后的陽光落在他黝黑的臉上,顯出一種漫長的疲憊和蒼涼。僅僅一天不見,他似乎老了十歲似的,眉宇間緊鎖著生活剝落的灰塵和時光緩慢的黑暗。我叫了他一聲。他抬起頭來,漠然地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移開了。

        屋里,李貴的床位空了,被子和他的衣物被他的家人們帶回去了。我呆呆地坐了半天,就換上衣服準(zhǔn)備下井。老根走進(jìn)來了,劈頭就問,我家老五埋了沒?我搖搖頭。老根又問,啥時候埋?我說,等到事情的處理結(jié)果下來了再埋。

        老根一扭身就出去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又開始抽煙。我經(jīng)過他身邊時停了一下,我說,我下井去了。他沒說話,卻啵地一聲吐了一口痰。

        我推著土火車走向礦洞的時候,窯師突然大呼小叫地跑過來,在洞口將我攔住了。他說,你不能進(jìn)去,老板吩咐過的,這幾天你和老根都不能下井。我皺起了眉頭,說,為啥?窯師說,我也不知道,反正老板是這樣吩咐的,我是照他吩咐的辦。

        我忍住怒火,說,不下井我沒事干。

        窯師說,老板回來了你去問他,我要是讓你下井他回來了可要罵我。即使你下井把煤挖出來,也不會有人幫你過秤的,你也領(lǐng)不到這一車煤的工錢,那就是白挖了。

        日你媽的!我在心里狠狠地罵了一句,把地上一塊碎石子踢得飛起來。

        事件的處理結(jié)果下來了,有關(guān)部門的鑒定結(jié)論是:李貴屬于自殺。

        我沒有看到鑒定報告,我是聽老根說的。他還說后面附有各種證明材料,也有那天在現(xiàn)場的幾個工人的證詞,證明事件發(fā)生當(dāng)日,下著暴雨,大家在扎金花,李貴進(jìn)屋來。有人喊他一起玩,他不吭聲,站了一會就出去了。后來人們就聽到了慘叫聲。甚至有我們村里某些人的口供,證明李貴夫婦感情不和??傊?,有關(guān)部門認(rèn)為,李貴的婚姻生活不和諧,是導(dǎo)致他自殺的主要原因。其次,李貴摸進(jìn)電器房觸電而死并非意外事件,而是主觀的,因為他偷了窯師的鑰匙。

        要說李貴自殺,我一萬個不相信。我不是偵探家,想不出這起事件中的疑點。我只能憑我這二十多年來對李貴的了解而斷定他不會自殺。

        出乎我意料的是,老根對最終的結(jié)果卻沒有大吵大鬧。他顯得異常平靜,甚至是有些麻木了。我看到他的目光是空的,像秋天的枯葉一片片地凋謝了。礦主補償了兩萬塊錢,像個慈善家似的高調(diào)地宣稱,這錢乃是他出于人道主義,給予死者家屬的慰問金。老根揣著那兩萬塊錢回去了。走的時候他在腰間別著一把刀,明晃晃的,也不知道他是從哪里弄來的。他是防身用的。在這蒼莽的大山里,有一處叫構(gòu)皮彎的地方偏僻無比,人跡罕至,很長的一段路都前后不著人煙。老根怕有人在那里伏劫他。據(jù)說那里多次發(fā)生過搶劫。每次我獨自穿過那里的時候,都心里發(fā)寒,即使我身上都只有可憐的幾塊錢。

        當(dāng)天夜里下起了暴雨,粗大的雨點鋪天蓋地,把濃暗的夜色抽得支離破碎。后半夜,暴雨停止,河水漲起來了,在夜風(fēng)中隆隆地咆哮。暗處有小蟲的叫聲清涼地響起來,像絲綢一樣地光滑。我睡不著,坐起來抽煙,內(nèi)心里滿是遼闊的惆悵和憂傷,就像窗外無邊無際的夜色。

        這時我突然聽到夜空中傳來一聲慘叫,聲音遠(yuǎn)遠(yuǎn)的,有些沙啞而凄涼,像極了李貴的聲音。我有點害怕,還是慢慢地走出門去瞧個究竟。夜色朦朧,兩岸的群山青黑如鐵,巍巍地直沖云天。河水翻滾,奔騰不息。河岸邊狹長的煉焦池里濃煙滾滾,熊熊的火光把整個夜晚照得凄清而冰冷。

        我心里哆嗦著,緩緩地退回房里。我暗自叫著李貴李貴,你他媽的做了鬼可別來嚇我啊。隨后我又安慰自己說,那一定是我聽錯了,或者是山上的動物在叫。李貴沒死的時候,我們在夜里就好幾次聽到過不明動物在山里發(fā)出的怪叫聲。

        我又點上一支煙。我發(fā)覺我的手是抖的。我狠狠地抽了幾口,心里才慢慢地平靜下來。我感到肚子脹痛,趕緊跑向廁所。我從廁所出來的時候,看到四個人影走進(jìn)澡堂去了。我知道那是剛下晚班的工人去那里洗澡。以前輪到我們值夜班的時候我們也是這樣的。澡堂里有兩口池子,二十四小時都供有熱水。這由附近的一位村民負(fù)責(zé),每晚十點鐘他都準(zhǔn)時往鍋爐里加煤,然后才回家睡覺。此外,他還負(fù)責(zé)給礦主、窯師和會計等人做飯。據(jù)說他手藝不錯,附近的村子里有什么紅白事,都要請他去掌勺。只可惜我沒品嘗過。

        我走得很慢,腳步聲也很低。經(jīng)過澡堂的時候我聽到洗澡聲和說話聲。有人嘆了一口氣,說,李貴死得好遭孽啊。我愣了一下,停了下來。那人又繼續(xù)說,李貴就這樣死了還是有點冤……另有一個聲音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你不說話行不行?又沒人當(dāng)你是啞巴。接著還有一個聲音也跟著譴責(zé)起來,別人家的事,跟你有卵相干。你別這樣亂多嘴好不好?最先說話的那個人就不吭聲了。

        沒人再說話,只有水聲嘩嘩作響。過了好一會,一個人說,洗好了。另一個說,我也洗好了。水聲低下來了。隨即一個聲音哼起了歌,旋律我不熟悉,唱的什么我也聽不清,只聽到另外三個人都哈哈地笑起來,聲音顯得放蕩而快活。

        第二天上午,礦主把我叫進(jìn)了他的辦公室。在那間簡陋的平房里,那個油光滿面的矮胖子跟我說挖煤很危險,也很辛苦,像我這么年輕,在這里干活那是太浪費了。他說得很委婉,但其實說到底,他話里就一個意思,他媽的要解雇我了。

        我說,我覺得挺好的。我三叔也說挖煤很不錯,比在外面打工強多了。

        我故意把三叔抬出來,甚至加重了語氣。我想他即使不想要我了,那也得看看三叔的臉面吧。那家伙果然微微地變了臉色,他不高興地說,我就是看在你三叔的面上,才替你著想,換了別人我才懶得去理呢。

        我說,那你去跟我三叔說嘛。如果我這就回去了,他還以為是我在這里丟了他的臉呢。

        本來他是老板,我不該以這樣的語氣跟他說話的??伤麐尩乃獰o端地解雇我了,我才不管那么多了呢。他的臉色不好看,甚至有些惱怒起來。他似乎要沖我發(fā)火了,但很快又緩和了下來。他很平淡地說,那你好好考慮一下吧。

        午后我下井時沒人阻攔我了。當(dāng)然,這并不意味著礦主就改變了主意。只是在我綿里藏針的抵抗下,他暫時還沒找到好辦法。當(dāng)我從煤井中出來的時候,天都黑透了。山頂上掛著一彎新月,落下清冷的光輝。礦主他們還在吃晚飯,有兩個人正高聲地吆喝著猜拳行令,酒肉的味道粘乎乎地飄在夜晚的涼風(fēng)里。

        老根已經(jīng)回來了。他是下午的時候回來的。一回來就被礦主叫進(jìn)了辦公室。礦主單刀直入,叫老根卷起鋪蓋回家。老根直勾勾地盯著對方問,為啥?礦主說,我這里不再要外地人了。當(dāng)?shù)氐挠幸庖姡曳从尺^好幾回了。

        老根說,你要我走人可以,不過我至少得干完這個月。

        礦主說,還剩十幾天吧,算了,我給你按一整月算就是了,工錢一分都不會少你的。

        老根說,我不會多要你一分的,我該得多少就得多少。反正我要干完這個月才走。

        礦主從桌子后面欠起身子,冷冷地說,你想耍無賴是不是?

        老根淡淡地笑,說,我本來就是個無賴。你去我們村里打聽打聽,誰都知道我李老根是啥貨色,殺過人,坐過牢的。

        礦主盯著老根瞅著了半晌,那目光像刀一樣,恨不得要從老根的身上扎出幾個洞來。老根迎著對方的目光,把胸挺得直直的。礦主最終妥協(xié)下來,但他的話里仍然帶著強硬的刺:那好,干完這個月你就給我滾蛋!

        這些都是老根跟我說的。他說他們趕他走他偏不走,干完這個月他也不會走的,他倒想看看那些家伙要對他怎么樣。我也把礦主要解雇我一事與老根說了。老根一下就沉默了。他點上了一支煙,陷入了沉思中。

        過半晌,老根突然回過頭來,低聲對我說,他們?yōu)樯兑膊灰隳兀?/p>

        是啊,我安分守己,踏實做事,從沒給礦上添過半點亂子。再說我還仗著三叔的那點關(guān)系,他們不看僧面也該看佛面。可他們?yōu)槭裁匆s我走呢?我想不明白。

        兩天后的傍晚,老根在澡堂里跟兩個年輕的礦工打了一架。盡管老根牛高馬大,可他的兩個對手也結(jié)實彪悍,還年輕力壯,更主要的是他們以多敵寡,就把老根揍得鼻青臉腫。當(dāng)時我不在澡堂里,我洗得快,先回來做飯了。當(dāng)我聽到里面的打斗聲再跑回澡堂時,發(fā)現(xiàn)澡堂的門已經(jīng)被閂上了??磥?,這場打斗絕不是一場偶然。至少那兩個年輕的礦工是存心要揍老根一頓,不然他們就不會閂上門了。

        他們打架的原因我不知道。我問老根他不說話,臉色陰沉得就像一塊生鐵。他用熱毛巾敷他臉上的傷時突然恨恨地說,他媽的,一定是有人指使那兩個雜種打我的。

        我驚詫地說,別人指使的?誰呀?

        還能有誰?肯定是姓楊的那個雜種。

        老根指的是礦主,礦主姓楊。他今天一早就回城里去了,我無法將這件事情跟他聯(lián)系起來。我想他對老根有成見,但也不會指使人來揍他,這樣的手段對一個老板來說那也太低級了。不過看到老根說得斬釘截鐵的樣子,我又禁不住相信起來。

        老根說,那兩個雜種平時跟我沒半點關(guān)系,我又沒得罪他們,他們不會無緣無故來揍我的。

        至于那兩個家伙是怎么無緣無故地挑起事端的,我不知道。老根沒有說,我也沒問。他的性格我了解。他愿意說的,我不問他他都會主動告訴我。他不愿說的,我就是問上一百遍也沒用。

        老根點了煙,陰森森地說,日你媽的,走著瞧吧!

        他的話里有一種狠勁,一種冰凍似的冷。我說,老根,算了吧,吃虧是福,有的事情太計較了會搞得自己不開心。

        老根沒理我。他起身走出門去了。

        三天后礦主回來了。他把老根叫到了辦公室,宣布老根跟人打架違反了紀(jì)律,要扣去他這個月100塊錢的工錢。老根沒有爭辯,他面無表情地回來了。我看到他的眼里閃過一道道的陰影,像暴雨前的風(fēng)云。

        一連幾天,老根一有空就溜出去了,連個人影都瞧不見。我問他去了哪里,他說隨便走了走。有天深夜他回來,噴著一身酒氣。我剛從夢里醒來。老根一動不動地坐在凳子上發(fā)呆,背朝著我,佝僂著,頭上的白發(fā)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很扎眼。我這才注意到這些天里他的白頭發(fā)又多了,像被人踐踏后的凌亂的雪地。我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老根,睡吧。

        老根沒反應(yīng)。我也不再理他,翻過身去面向了墻壁。

        老根突然說,雙喜,你相不相信我家老五會自殺?

        我說,我當(dāng)然不相信。

        老根走到床邊坐下,把聲音壓低,說,我知道老五是咋死的了。

        我一驚,立即從床上坐起來。

        原來李貴出事的那天,窯師、會計和一群礦工在房里扎金花,嚷得甚是熱鬧。李貴在旁邊觀看,有人叫李貴,你來玩兩把。李貴笑笑,沒吭聲。沒多久就電閃雷鳴,風(fēng)雨大作。這時候電突然就停了。窯師正玩在興頭上,把電器房的鑰匙給李貴,叫他去電器房發(fā)動發(fā)電機(jī)。電器房里裝著變壓器和柴油發(fā)電機(jī),如果停電了,煤礦就自己發(fā)電,讓井下的數(shù)臺鼓風(fēng)機(jī)和抽風(fēng)機(jī)不停歇地工作,以保證井內(nèi)外空氣對流,降低井下的瓦斯?jié)舛?。李貴對窯師說,你那些玩意兒我不會。窯師說,線路全都是接通的,你只需要發(fā)好電就行了。他一邊看牌,一邊說,待會兒你回來了,我給你二十塊錢。

        李貴笑嘻嘻地說,那你先給我。窯師說,我這會兒手上沒零錢,他媽的我又不是不給你。他接著又不耐煩地催促李貴,快去,快去。李貴就出去了。

        或許這就是宿命。李貴剛出去,電又來了。沒人記得叫李貴回來?;蛟S有人想到了,但覺得沒什么必要。畢竟他都是一個四歲多孩子的父親了,他看到電來了,自然知道返回來的。但就在這時候,人們聽到了李貴的一聲慘叫。他是怎么觸電死亡的,沒人知道。人們聞聲趕去的時候,他已經(jīng)倒在地上了。

        但這起事件最終擺上桌面的,卻是另外的假相。我想起那天晚上我在澡堂外偷聽到的礦工的話,他說李貴死得有點冤。是啊,他確實死得冤啊。我只覺渾身的血液呼地一下燃起來,我叫道,老根,那你去告呀!

        小聲點,小聲點。老根把手指壓在嘴唇上輕噓了一聲,責(zé)怪我說,你想讓別人聽見呀。

        我憤憤地說,那你去告呀!

        告?老根的目光里有些茫然,他苦笑了一下,說,咋告?人家都早有結(jié)論了,白紙黑字,公章蓋得紅艷艷的。我又沒證據(jù),誰會相信我呢?

        我說,那你是咋曉得的呢?

        老根說,有人告訴我的。是那天在現(xiàn)場的人告訴我的,他們九個人,每個人都收了錢,所以才做了偽證。在老五出事后,張雜種(指窯師)跑到山頂上給楊雜種打完電話,回來后就給在場的每個人塞了五百塊錢,后來楊雜種來了,又給每個人補了錢。至于補了多少,跟我說話的這個人沒具體說。

        我沒吭聲。我在想報料者既然身在現(xiàn)場,那就是收了錢的,又為什么要把事情的真相告訴給老根呢?老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繼續(xù)說,給我說話的這個人也收了錢,也做了偽證,他不得不這樣做,因為楊雜種他惹不起。

        我說,那這個人是誰呢?

        老根說,我不會告訴你他的名字的。但我可以對天發(fā)誓,他說的句句是真的。

        我沉默了。老根也沉默了。窗外風(fēng)沙沙地走過,夜蟲齊鳴,河谷里水聲滔滔,把夜晚深長的寂寞給淌遠(yuǎn)了。老根點了煙,緊緊地咬著香煙的過濾嘴,一下一下地吸。過了半晌,他才恨恨地說,我不會讓老五白死的!

        我說,你要打官司?

        不打!他說得很干脆,目光慢慢地落到墻角里。那天他回家時隨身攜帶的那把刀就立在那里,明晃晃的,在夜晚的幽暗中呈現(xiàn)著清冷而孤獨的光。

        我很擔(dān)心老根因為報復(fù)而做出什么傻事來。好在幾天過去了,他都沒有動靜,我懸著的心才又慢慢地放下來。偏偏在這時候又發(fā)生了一件事。事情的起因是礦主的情人在一天下午突然說她的項鏈不見了。那個圓臉盤的女人頗有幾分姿色,說話嗲嗲的,很受礦主的寵愛。礦主就把礦工們叫來詢問,還搜了他們的身。那時候我和老根在井下挖煤,我們根本不知道,礦主叫人把我們的房間踹開了,在老根的包里搜出了那條金光閃閃的項鏈。

        我和老根從井下推著一車煤出來的時候,一個礦工把我們叫過去了。在礦主的辦公室外,一群人聚在那里。他們都是現(xiàn)場的見證人。礦主像審問犯人似的,以一種嚴(yán)厲的口吻命令老根交代他的犯罪事實。老根有過偷盜史,我對此將信將疑。事后老根向我發(fā)毒誓說他根本沒偷,這只不過是他們演的一出蹩腳的戲。他們要栽贓老根,那簡直太容易了。在冤屈面前,老根卻沒有辯白。他沉默著,整張臉滿是煤塵,黑乎乎的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只有一雙眼珠泛著綠幽幽的冷光,像刀鋒一樣。

        我不滿地嘀咕了一句,我們又不在,你們咋能進(jìn)我們的房間呢?

        礦主厲聲說,什么你們的房間?整個煤礦都是我的,我想咋樣就咋樣。別說進(jìn)你們的房間,明天我們就把房子拆了,你們自個兒睡山里去。

        我只有不吭聲了。礦主一揮手,就有幾個人沖上去將老根按倒在地。他們的拳腳雨一般落下去,還一邊罵老根是小偷。我想老根一定很疼的,可他卻一聲也不吭。我叫別打了別打了,可沒人聽我的。礦主還在大吼著:給我往死里打!

        他們停下來后,我忙跑過去扶老根。老根很不耐煩地推開我的手,他趴在地上吁吁地喘了半天的氣。礦主又聲色俱厲地警告了老根幾句,便命人群散開了。老根爬起來時,我看到他嘴角和鼻子都流血了。他的眼珠骨碌碌地轉(zhuǎn)動著,像清冷的刀光四處飛舞。

        吃了晚飯后老根就出去,直到半夜才回來。我都睡了一覺。他喝了兩口包谷燒,嘴里咂吧了兩下,朝床邊走來了。我看到他的臉是青的,籠罩著一層黑氣。我禁不住吃了一驚。我說,老根,你咋了?

        老根坐下來,壓低嗓子,但聲音里卻帶著一股騰騰的殺氣:雙喜,你想不想發(fā)財?

        當(dāng)然想。我說完后又搖搖頭,說,沒門路,發(fā)不了財?shù)摹?/p>

        老根說,我有一個路子。隨后他湊到我的耳邊,繼續(xù)說,我們搶!

        我吃了一驚,連連擺手,說,不行不行,這是犯法的,要坐牢呀。

        老根哼了一聲,說,我們既然要干,那肯定是不能留任何把柄的。這個鳥地方,誰又曉得呢?

        我又吃了一驚:你要在這地方搶?這個地方搶啥?啥都沒有!

        老根把聲音壓得更低了:再過四天就要發(fā)工資了,我估計楊雜種明后天就要回城取錢去了。等他在回來的路上,我們就搶他。他頓了一下,又說,你想想整個礦上一百多人,每人一千多塊,那就是十多萬了。我有這十多萬,下輩子坐著吃就夠了。

        我說,這是不義之財,你花得安心嗎?

        老根生氣了,聲音不知不覺地提高了:他楊雜種賺的錢就干凈了?憑啥他花得我就花不得!老子就是要他分點給我用。

        我懶得跟他講道理。再說我的道理他也肯定不聽。我說,反正一句話,坐牢的事,我不干。

        你干不干?老根從嗓子里低吼一聲,將身子逼近,眼里兇光大盛,牙齒咬得咯咯地響。

        我感覺他就像張大了血盆大嘴的獅子,要將我吞了一般。我有些害怕,連聲音都發(fā)顫了:你總得讓我考慮一下吧。

        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眼里閃著森森的光。我慌忙把頭扭開,我說,我得想一想。

        老根說,好,明天一早你就給我答復(fù)。隨即他起身走到墻角里,將那把刀提起來,突然一刀斬在桌子上。我只聽得喀嚓一聲,桌子竟然被他砍去一角。我嚇了一跳。我知道他這是在向我示威。果然,他又冷冷地說,本來這樣的事情應(yīng)該是一個人去干的,人多了嘴巴就管不住。只是看在同鄉(xiāng)的分上,你又是老五的好朋友,我才邀你一起發(fā)財。你可千萬不要逼我一個人去干。

        我細(xì)細(xì)地想著他話里的意思,不由打了個寒顫。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很晚。我是故意的,我怕一起床,老根就逼我答復(fù)他。我起來的時候,看到礦主坐著他的豐田越野車走了。老根蹲在一塊石頭上抽煙,嘴邊騰起一陣陣的煙霧,目光隨著越野車顛簸著。

        我打了一個噴嚏。老根回過頭來,漫不經(jīng)心地看了我一眼,說,你想得咋樣了?

        我故意環(huán)顧四周,顯得很警惕的樣子,說,我們到井下再說,在這里說話不好吧。

        其實我是沒想好,或者說我壓根兒就沒想。像老根說的那種發(fā)財機(jī)會,我認(rèn)為還是不要的好。老根說,也對,下了井再說。他站起來,突然又冷冷地扔下一句:我希望你不會讓我失望。

        整個上午我都在盤算著該怎么搪塞老根。我不想跟他翻臉。這家伙翻起臉來六親不認(rèn)。以前他曾跟他的三弟打過架,他打不過對方,居然舉起一把火要去燒人家的房子。村里人都怕他。我也怕他。當(dāng)然這種怕不是恐懼,而是不愿跟他沾染關(guān)系。我說過了,他是個亡命徒,可以跟對手拼個魚死網(wǎng)破,同歸于盡。可我做不到,我上有高堂下有大肚子的老婆,我不能像老根那樣什么都不顧。

        快中午的時候我們下井去了。我心事重重地跟在老根的后面。我想當(dāng)初我來這里干活時不拉上李貴就好了。假如他不來這里,也許就不會搭上一命。他不死的話,后來的事情也許就不會發(fā)生,老根也不會為了報復(fù)而逼著我去搶劫。這樣一想我就難過和懊惱起來,禁不住嘆了一口氣。

        老根說,你嘆啥氣呢?

        我說,沒啥。

        老根哼了一聲,拽著土火車停下來,說,你想好沒有?

        我說,老根,真要干,也不急于一時。我們可以計劃得更周詳些,要干就干大的。你想想,這十多萬塊,我們倆平分下來,每人才幾萬?

        幾萬也不少了。老根甕聲甕氣地說,你他媽的啥時候掙過幾萬了!

        我說,我是從來沒掙過這么多??墒沁@樣風(fēng)險太大,要干就干大的。

        老根冷笑一聲,說,你別以為老子不曉得你狗日的是咋想的,你說來說去,就是不想干。他說完,突然將手里的鐵鍬猛地朝井壁上一砸,撞在一塊石頭上,激出點點火星。他厲聲叫道,你他媽的不想干也得干!

        黑暗中我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只看到他眼里閃著綠光,像饑餓的狼。我退了一步,從話里擠出了一絲笑聲:我不是這意思,你誤會了。我要干的,誰不想發(fā)財呢,只是我覺得……

        我還沒說完他就打斷了我的話:既然要干,那就少嗦嗦。他說著就推起了土火車,隆隆地走向礦井深處。我猶豫了一下,又硬著頭皮跟上去。我在心里閃過無數(shù)個念頭,但終究沒有結(jié)論。

        我們選擇在次月的第二天動手。礦主在這一天會從城里拎著錢回來,給工人們發(fā)放上個月的工資。幾年了,月月如此,從未破例。那天晚上我失眠了。窗外下起了細(xì)雨,淅淅瀝瀝的。河里水聲悠長,跟風(fēng)雨聲攪在一起,搗碎了黑夜深長的寂靜,讓整個夜晚變得不平和晃蕩起來。我翻了一個身,聽到老根打起了鼾聲。這家伙,居然睡得如此沉穩(wěn)。

        按老根的計劃,我們在構(gòu)皮灣伏劫礦主,搬幾塊石頭堵在路上,讓礦主的車停下來,然后我們就扔炸藥包炸他們。炸藥和雷管是他頭一天搞來的,分量很沉。他綁了三個炸藥包,叫我扔一個,他也扔一個。如果兩個都炸不倒對方,那他就再扔第三個。依我看,一個炸藥包就足以將礦主的越野車掀翻了。老根說我們躲在路邊的樹林里,就算不成功,也可以借著茂密的枝葉逃跑,礦主肯定不知道是我們。他們就算追,也肯定追不上。不知道屆時會是一個什么樣的情形,我只希望我們和礦主錯過時間。

        天蒙蒙亮我們就起床了。霧很大,籠罩著整個河谷和大山。風(fēng)涼涼地帶著濕意。我們一聲不吭地朝前走。鳥聲稠密,裹在濃霧中久久不散。路邊的草叢里露珠晶瑩,一條蛇猛地竄出來,箭一般從馬路上橫穿而過,只聽得嘩地一聲輕響,就已消失不見。太陽升起來,霧慢慢地散開了。我們越往前走,霧就越稀,漸漸地只剩下山頂上盤旋著一團(tuán)白汽,像輕紗一般繚繞著。

        我說老根,楊老板今天要是不來呢?

        會,一定會的!老根說得斬釘截鐵。

        我們又不吭聲了。只有腳步聲喀嚓喀嚓地響,路旁的樹林里鳥聲如沸,像雨點密集地灑下來。頭頂?shù)奶炜杖缢窗阋槐糖Ю铮指哂诌h(yuǎn)。陽光從樹林里斜射過來,照見空中飛揚的塵埃。我腦子里一片迷茫。

        我們到達(dá)構(gòu)皮灣,在路邊的樹林里埋伏下來。我們都不說話。大山蒼茫深遠(yuǎn),寂無人煙。我仿佛聽到時間走動的聲音,像屋檐下的雨滴,一點點地落下去。太陽漸次升高,我慢慢地慌亂起來,感到心跳仿佛擂鼓一般,掌心里滿是冷汗。我就抖抖索索地從包里摸出煙來,遞給老根一支。老根不接,惱怒地低喝一聲:把煙收起來!我怔了怔,只好把煙揣回去。老根不吭聲,一張臉沉靜得就像河谷邊黑黢黢的巖石。我看到他綠幽幽的眼神里時不時地竄出火花般的光亮。

        我突然感到膀胱很脹,還有點刺痛。我就起身朝旁邊走。老根大喝一聲,你干啥去?我說,我要撒尿。老根說,就在這里撒,你那東西我又不是沒見過。我就拉褲子的拉鏈,可怎么也拉不開,我心里著急,但越是著急就越是拉不開。我只好把腰帶解了,將褲子褪下來撒尿。我的尿一點也不多,可我撒完了還感到脹。我難受極了。在往回走的時候我突然把自己絆了一跤,我隨身攜帶的照片掉出來了。我又看到了照片上我的老婆在陽光下挺著大肚子,瞇著眼睛朝我笑。我頓時感到一陣霹靂落在我的頭頂,耀眼的白光晃得我頭暈?zāi)垦?。我定了定神,把照片揣好,轉(zhuǎn)身朝樹林深處走去。

        老根叫道,你又要干啥?

        我捂著肚子,說,我這會又想屙大的。

        老根哼了一聲,不耐煩地朝我揮揮手,嘴里嘀咕了一句:懶牛懶馬屎尿多。

        我趁機(jī)走開了。我故意在老根的視線里蹲下來。但一蹲下來后,枝葉就把我遮擋了,我們都彼此瞧不見。我借著枝葉的掩護(hù)偷偷地溜走了。是老婆的照片讓我痛下決心,我不干了,就算跟老根翻臉也就翻臉吧??傊也荒茏鲆粋€壞人。

        在確信老根看不到我之后,我才撒開雙腿跑起來。我跑得很快,只覺兩只耳朵丟在了呼呼的風(fēng)聲里。我跑了好一陣,累得我?guī)缀醮贿^氣來,我這才停下,嗓子干得冒了煙,口腔里就像敷滿了塵土。

        我躺在地上歇息,不知不覺中竟然睡著了。我醒來的時候太陽升得老高,白花花地晃在頭頂,從林間透下了點點星星的光斑。蟬聲如織,像松子般紛紛墜落在地。我不知這是什么時候了,但從太陽的高度來看,我估計時間已接近中午了。我的心突地一下跳起來。按照慣例,礦主在發(fā)工資那天都是于中午時分回到煤礦的,也就是說這會兒他早已路過構(gòu)皮灣了。那么老根有沒有得手呢?我不敢往下想,我只覺得心里像一片泥濘的洼地,有腳步啪啪地跑過,踏得泥水飛揚。

        我慢慢地往前走。我很清楚老根的性格。即使他得手了,他也不會立即逃跑的,那樣反倒落下了畏罪潛逃的嫌疑。他一定會大模大樣地回到煤礦,若無其事地做他該做的事情,然后再找個借口離開。如果他成功了,我這一回去就會跟他撞個正著。這家伙怕我泄露機(jī)密,沒準(zhǔn)兒會對我下黑手。我就決定晚些時候再偷偷地溜回去。

        那天我在山里坐了一下午,傍晚的時候我才悄悄地溜回煤礦。我在煉焦池邊遇到了老吳,他問我在干啥。我說沒干啥。他突然壓低聲音,說出事了。我暗想老根真的得手了。但我還是裝作很驚奇地問,出了啥事呢?

        老吳說,老根在構(gòu)皮灣用炸藥炸楊老板,結(jié)果引線燃得太快,他還沒來得及扔出去,炸藥包就在他手邊炸開了,他自己被炸死了。楊老板受了傷,被送進(jìn)城里去了。王司機(jī)沒事,還把錢帶回來發(fā)工資了。這些都是王司機(jī)說的,他還說警察都去過現(xiàn)場了。

        我頓時目瞪口呆,腦子里一下就恍惚了,直到老吳推了我兩下,我這才回過神來。老吳說,你咋了?我搖搖頭,苦笑道,沒啥!

        我魂不守舍地回到平房里,心里不停地問自己:怎么會是這樣呢?怎么會是這樣呢?然后我又問自己:老根真的是來不及扔出炸藥包而被炸死的嗎?我不知道。當(dāng)時現(xiàn)場只有三個人,假如活著的那兩個在撒謊,那么真相就將隨著死去的人而永遠(yuǎn)地掩埋在黃土中了。

        我感到口很干,就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我看到墻角的那把刀還孤零零地立在那里,閃著清冷的光芒。我想到了死去的老根,就把刀提起來。這時候,我突然聽到有人在外面喊我。我聽出來那是礦主的司機(jī),那個姓王的小伙子。我應(yīng)了一聲,就走出門去。我看到他領(lǐng)著穿著兩個公安制服的警察朝我快步走來。他一邊走一邊指著我,朝著兩個警察叫道,就是他,就是他,他就是劉雙喜,就是他跟老根一起埋伏在構(gòu)皮灣炸我們的。其中一個警察嚴(yán)肅地對我說,劉雙喜,你涉嫌一樁爆炸謀殺案,現(xiàn)在我們要逮捕你,請你跟我們走一趟。

        我只覺腦袋嗡地一聲炸開了,眼前金蛇狂舞腦里蠅蟲亂飛。我想我怎么就變成嫌疑犯了呢,我根本就沒有參與行動的呀。我又急又怕,連嗓子都啞了,我沒有,沒有!

        王司機(jī)大叫道,我和楊老板都看到的,他和老根一起炸我們。老根點燃炸藥后,劉雙喜就跑開了。老根被炸死后,劉雙喜就嚇跑了。

        我憤怒地叫道,你冤枉人!

        王司機(jī)尖叫道,我和楊老板都看見的,我們親眼看見的。

        我突然明白了,他們是故意栽贓于我的。我早就離開了現(xiàn)場,他們根本就不可能看到我。但他和礦主一口咬定我與老根是同謀,那我真是跳進(jìn)黃河也洗不清了,因為我無法提供我不在場的證據(jù)??粗跛緳C(jī)那張略帶狡黠而得意的面孔,我突然感到渾身氣往上涌,熱血沸騰,仿佛全世界都是我的仇人。我舉起刀,朝王司機(jī)直劈下去。

        王司機(jī)媽呀一聲大叫,大驚失色地往回跑。我三兩步就跨了上去,奔到了他的身后,手里的刀明晃晃地劈下去了。我只聽到了兩聲中氣充沛的斷喝,隨即是一陣劈破西瓜似的碎裂的刀聲,夾雜著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這時候,我聽到一聲槍響,像豆子炸開的聲音。我感到身子一麻,慢慢地倒下去了。晚風(fēng)習(xí)習(xí),西天一片血紅。此時夕陽正沉沒遠(yuǎn)山,在絢爛的彩霞中仿佛繡在壯錦上的大紅珠,發(fā)出柔和而美麗的光芒。一抹余暉從河谷中切下來,落在水中閃出了粼粼的波光。直到這一刻,我才發(fā)現(xiàn)這里的日落竟是這般的美妙與輝煌。

        責(zé)任編輯 張 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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