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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馬路邊村莊的標(biāo)示牌,黑圈,黃底,中心構(gòu)圖是一幢孤零零的房子和一棵樹。我想,那是夜晚來臨時的情景。傍晚坐在車?yán)?,看向路邊,那種標(biāo)示牌驀地進(jìn)入視野,會陡然而生對簡單生活的無限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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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的那個村山高水低,十分荒蔽,竟然有兩百多戶,八百多口?,F(xiàn)在看到日新月異的變化似乎不難,但要看到二三十年一成不變,反而不那么容易。六十多年前我父親出生在這里,四十多年前他離開村子去讀大學(xué)。直到現(xiàn)在,那個村只出了我父親一個大學(xué)生。據(jù)說現(xiàn)在的孩子成績越來越差,厭學(xué)越來越重,所有的理想就是讀完初中出去打工。這里的女孩也普遍長得丑,出去的也沒有傍得大款,讓別的村子嘲笑。村內(nèi)異姓通婚的很多,女子內(nèi)部消化。即使這樣,村子里的光棍仍是特別多。
我從來都是個閑人,閑壞了,經(jīng)常去那里一住十來天。村子較大,一隊三隊(行政上的“隊”早取消了,卻作為地名固定下來)的人基本上都認(rèn)識我。他們說我父親削尖了腦袋拱出去,而我卻一門心思回老家。他們知道我一直沒有工作,抽煙也跟他們一樣。在他們看來,一代英雄一代衰,虎父往往也是要生犬子的。去得多了,他們看見我不再說“你來了”,而是說“你回來了”。我喜歡這樣的感覺,在這里放縱自己粗俗的一面,別人反而覺得是一種親近。
住了幾天我的想象力就會肆意地編排自己。我的想象總是很有實(shí)景性,直到自己恍惚起來。有時候我非常真實(shí)地感覺到我就是這里的人。這么想的時候,我又自問,是不是到更窮蔽的地方來放縱自己那點(diǎn)可憐的優(yōu)越感呢?冷靜下來我想不是這樣,在城里也沒有自卑,哪需要來老家找回自信呢?
如果我爸沒有考上大學(xué),我只能是這個村里的人,那肯定也是考不上大學(xué)的,只能當(dāng)當(dāng)農(nóng)民。這么想著,我背心會一冷。我繼續(xù)設(shè)想,如果我是農(nóng)民,那將怎么樣呢?仔細(xì)一想,如果生而為農(nóng)民,一切的鄉(xiāng)村生活也就順其自然了,沒有大喜也沒有大悲。在鄉(xiāng)下,三十歲的時候要么早就結(jié)婚了,生孩子了,要么就成了鐵桿光棍。結(jié)婚的話,老婆肯定也是隨行就市地又黑又丑;生孩子的話,也肯定是不生男孩勢不罷休。
一想不對啊,如果我爸不考上大學(xué)進(jìn)城,他不會跟我媽結(jié)婚。他會找另一個女人,生的孩子跟我全沒關(guān)系。我因此不存在……這么想著,我才得以從先前的假設(shè)中脫身出來,像夢了一場。我這才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正坐在村子中間的三岔口上。好些村人挑擔(dān)子走過,跟我打招呼。窮的地方,人們臉上往往熱情洋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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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去,是因?yàn)闋敔斞巯沽恕T人沽艘恢?,現(xiàn)在瞎了另一只。我去看了看,剩下那只眼是得了白內(nèi)障,等天氣涼下了,做做手術(shù)應(yīng)該可以重新看得見東西。
我守著爺爺住幾天。我家里四個老人身體普遍都好,外婆是七十八歲高齡爬樹摘柚子時,跌下來去了的,要不然,四個老人都還在。外婆去的那年我二十二歲,要是她不逞強(qiáng),不爬樹,我三十歲時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俱在,這當(dāng)然是很幸福的事??上?,現(xiàn)在得看爺爺形單影只的樣子,他成天躺在一張老人椅上,像是睡了,其實(shí)沒睡。
我名曰守著他,其實(shí)在看書。到了村子里就特別靜得下來,看書效率高。而在自己書房,書太多了,這本沒看完急著看下本。我在家里通常只看中短篇,長篇則拿到村子里看。成天陪爺爺枯坐。他想找我說話,但他耳太聾了,說起話來風(fēng)馬牛不相及,很累。他感到我不愿說話,就給我出題目。爺爺經(jīng)常能說出非常古怪的題目。有一道題目是,要把牛繩吊到水塘中間的一根柱上去,但人不能沾水,也不能坐船,問怎么完成。我腦袋懵了,想不出來。他說很簡單,把牛繩頭子壓在水塘邊的石塊下,再趕著牛繞水塘走幾圈,就行了。我這才曉得這題目隱含了一個條件:牛繩是可以無限長的,而不是事實(shí)上那么短。
有一個叫林林的孤老想來找爺爺打點(diǎn)子牌。他從黃羅寨走來,見爺爺睡了,就用棍子敲他的腳,把他喊醒。爺爺告訴他眼已全瞎,沒法打牌。林林心有不甘,拿手試了半天,確認(rèn)爺爺是瞎了。他要走的時候,爺爺提醒說你還欠我九十塊錢,記在門板上。林林說今天沒錢,黃羅寨的孤老院還沒有“關(guān)餉”。爺爺說那你拿什么打牌?林林陰陰地一笑,并不回答,走了。后來才聽說他打牌手腳不干凈,喜歡偷牌換牌,即使這樣,還是贏不了爺爺?shù)腻X。
我聽別人說這個孤老以前結(jié)過婚的,但女方一個月以后就跑了。滿村人都知道原因,林林的生殖器發(fā)育不良,不足兩寸,而且細(xì)。黃羅寨因此多了一個光棍。滿村人,男女老幼,都喜歡拿林林當(dāng)話題。后來他住進(jìn)了黃羅寨孤老院,就把在黃羅寨的祖屋賣了,連地皮帶建筑物賣得一千七,去苗區(qū)打牛頭馬面兩天就輸光了。從此他在這個村子里不再有落腳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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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是陰歷七月十五,鬼節(jié)。午后爺爺囑我燒紙。他叫我燒了十四堆。燒畢,他掐指一算,臉上陡然驚惶起來,嘴里說,怪了怪了,日他媽咧,我一閃神把你婆給忘記了。他要我補(bǔ)燒一堆,要比原先每堆大一倍。
燒起來了以后,他對著火堆諂媚地說,老婆子,剛才我不是忘記你。我給他們少點(diǎn),給你的錢要多得多。我把他們都支走了,這才給你送錢,給你多送一倍,免得他們看見了心里不舒服……
爺爺一輩子怕老婆。我父親說婆年輕時候特別兇,打架也厲害,村人送綽號“鐵匠娘”,說她打崽就跟打鐵一樣。婆死了七年,但虎死不倒威,仍能令爺爺聞風(fēng)喪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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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有了電視,村子里的人還是習(xí)慣了早睡,一般九點(diǎn)多鐘都熄燈了,除了幾戶打牌賭錢的。我一路走過,大多數(shù)人家都在看《喜氣洋洋豬八戒》。這當(dāng)然是惡俗的片子,我一直這么認(rèn)為,但現(xiàn)在有了別的看法。自詡有深度有層次的城里人都不會看這樣的片子,要看也只看反映現(xiàn)實(shí)題材的。鄉(xiāng)下農(nóng)民喜歡看充滿幻想的,神話的,俊男靚女的,超級女生……所謂百貨中百客。我的堂弟堂妹學(xué)習(xí)也是一塌糊涂,晚上看電視,對歌星如數(shù)家珍,時下當(dāng)紅的那些歌星一共發(fā)了幾張專輯,每張各是哪年發(fā)的叫什么名字,甚至銷量,上榜周數(shù),都說得出來。晚上,他們一邊剝玉米粒一邊聽歌,并行不悖。剝累了,就用膠鞋的底紋撮玉米,眼睛一直粘在電視上。他們也說今年超級女生沒有去年好看,然后又評論一句:“不新鮮了,也不曉得換換花樣。”
村中間一條兩米寬的石板路是主路,一路有幾十戶人,大門都朝著路心敞開。仍保留了晚上聚在一起聊的習(xí)慣,天要黑不黑的時候,都端著碗,互相挾菜。我喜歡買包煙擠進(jìn)一堆人里面聽聽??匆娏宋遥麄兿矚g開涮。在他們看來,城里人都是韭菜麥子不分的,一涮就進(jìn)套子。這么多年了,一直有比我大不了幾歲的人攔在我眼前,厲聲說:“哎,喊爺爺!”我父親年紀(jì)雖然大,但在村里字輩特別小,所以很多人都是爺爺輩的。以前我都應(yīng),因?yàn)猷l(xiāng)下把字輩看得很重要。有的并非爺爺輩的,也借機(jī)詐我。
還有別的涮法,在捉弄人方面,我相信鄉(xiāng)下人的智慧確實(shí)要高一點(diǎn)。在城里游蕩的扁馬,大都有著農(nóng)村出身,農(nóng)村經(jīng)歷。農(nóng)村的生活易使人形成狡黠的一面,即使這種狡黠并不能帶來多少利益,只不過都以狡黠為榮罷了。都知道我容易被涮,其實(shí)我也知道他們是在涮,往圈里跳,只不過是想弄明白他們的底里,回去好涮別的城里人。記憶中最深的有兩次,一次是他們告訴我,如果鼻子被捏了,那舌頭就伸不出來。我不信,自己捏了鼻子,不礙舌頭什么事。他們卻說手法不對,是這么這么捏,說著一只手就捏在我鼻子上了。當(dāng)我再次把舌頭伸出去,好幾只臟兮兮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了過來,捏住我的舌頭,同時一陣壞笑。還說是手下留情了,要不然會把豬糞涂到我舌頭上。另一次,他們說如果人蹲下來,手從后面繞過腿,再把兩只手腕縛住。這樣,即使手中拿一根棍,也敲不破地上擺著的一顆生雞蛋。我覺得這也毫無理由,知道是涮,仍想試試。如果不以身犯險,他們會守口如瓶,不會向我透露玄機(jī)。我按照他們所說,被縛了雙手蹲在地上以后,要他們把棍子給我。但他們沒有給我棍子,而是把我推倒在地,然后一哄而散。我這才明白厲害,好半天都爬不起來。
現(xiàn)在我三十了,肯定不能再老是往套里鉆。如果還有人借著夜色晦暗面目不清來詐我,說“喊爺爺”,我就大聲地應(yīng)一聲,并說:“乖,但我不姓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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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睡在小叔的魚塘邊,有一間守魚的小屋,床上說是鋪了席夢思,感覺卻很硬,翻翻身,會聽見里面彈簧彈動的聲音。問了堂弟,才知道去年有個河南的木匠來村里現(xiàn)做席夢思,每家每戶只需出木料(以木為大骨架的席夢思),布和彈簧都由他提供,每張一米五寬的席夢思,索價一百四。沒想到生意奇好,木匠干了三個月,才得以離去。許多農(nóng)戶一家添了幾張這種因陋就簡的席夢思。農(nóng)民追求現(xiàn)代生活,于此可見一斑。
魚塘只幾畝大,V字型,周圍都是山,離村子也有幾里路。進(jìn)到這里,靜得瘆人。我認(rèn)床,換個地方,夢就會新鮮起來。有一晚我夢見了毛澤東,他依舊梳著毛式大背頭,反背著手在村子里逛。他從村人身邊走過。村人自顧忙碌著,仿佛渾然不知。我在一旁看得明白,大是稀奇,真想沖過去跟他們說……說什么不記得了,大概是想提醒大家,毛主席是多么稀見的人吶,還不揪著機(jī)會找他要簽名?只消簽一個名,還不抵你們打兩季稻子?接著我夢見毛澤東轉(zhuǎn)過腦袋瞪了我一眼,那顆福痦子像電珠一樣閃亮著。我就嚇醒了,才知道是個夢。
醒來,覺得這夢怪,毫無來由,忽然懷疑這鄉(xiāng)村的席夢思,是否有特異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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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和堂弟打著電筒穿過村子去井水邊洗澡,走過了狗多的那一段,忽然看見地上有暗淡的血,一攤一攤。電筒的光照在血塊上,有點(diǎn)虛幻。我猜是不是有人打架了,堂弟說那不可能,一有人打大架,見了血,整村都會沸騰起來。他說,應(yīng)該是豬跌了。坎上是一間空屋,用來關(guān)豬。十年前我看見那屋里住著一個身形佝僂的老婦女,村人都不肯挨近她,說她是蠱婆,懂得放蠱害人。后來她死了,她的親戚拿她留下的空房當(dāng)豬圈。堂弟說,果勇真是膽大,敢把豬養(yǎng)在這里。這不是找死嘛。
第二天一早,一打聽,果然是果勇喂養(yǎng)在空屋里的豬跌下坎死了。我正打算去那一戶人家割幾斤豬肉,一想不妥,豬是跌死的,又是在那間不祥的空屋里面呆過的。雖然我不信邪,這時候心里仍是堵了起來。想吃肉,還是托人去黃羅寨集上買,吃著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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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在經(jīng)營旅游業(yè),像縣里許多村一樣,在縣城打幾塊廣告牌,和野馬導(dǎo)游談好折扣,村寨游就能上馬,然后就能賺錢。這些因陋就簡的旅游業(yè)看得我是觸目驚心。
旅游這回事讓我感到人們真是憋瘋了,好不容易有點(diǎn)休息時間非要去哪里走一走不可,要不然就覺得被時代拋棄。我碰見過一個旅游的人,臉上是痛苦,一路嘮嘮叨叨。我問他為什么來旅游,他說放假了找不到人打牌。
我們縣搭幫這股風(fēng)氣,旅游也搞得紅紅火火。朋友問我鳳凰怎么怎么樣,值不值得來。我不好怎么說,說幾句實(shí)話,有人會罵我是叛徒。我想說的是:我很奇怪……鳳凰這樣的地方都變成小有名氣的旅游城市了,我只能說,祖國呵,難道你就這么難看嗎?我覺得我國的旅游區(qū)能達(dá)到歐洲小國的農(nóng)村風(fēng)貌,大概就是三A級景區(qū)了。
幾年前——大概是2002年,村里幾個同輩的人來我家找我,說是他們村也搞旅游了。他們想在下面河灘搞點(diǎn)生意,希望我能夠幫他們寫幾句廣告詞。我問他們景區(qū)取了什么名字,他們說叫游邏江風(fēng)景區(qū)。我就嘆一口氣說這他媽也太過時了,還風(fēng)景區(qū)呀?做生意多少也有些策劃意識好不好?我建議說叫黑潭大峽谷,這名字比什么風(fēng)景區(qū)要好。他們大都是小學(xué)沒畢業(yè)的文化,有“峽谷”這個生詞的那篇課文還來不及學(xué),問我峽谷是什么意思。我說,管它什么意思,信我的,就這么叫。
結(jié)果生意大好,但改成了××大峽谷。外地人,一看峽谷,獵奇探幽的心思就激出來了。跑來一看,就是一些山夾著一條氣息奄奄的河溝,大呼上當(dāng),門票卻是不退。這件事使村里人一時間對我另眼相看,他們說:“嘖嘖,多讀點(diǎn)書還是有好處,騙人都騙得轉(zhuǎn)一點(diǎn)?!蔽页鲋饕獾臅r候,滿以為這么一個充斥著狗屎牛糞味的小村寨,門票能賣到五塊錢就夠狠毒了,沒想當(dāng)年就賣到三十塊錢一張票,野馬導(dǎo)游拿的回扣是二十?,F(xiàn)在,我們縣到處都是峽谷。
當(dāng)時他們從古城公司買了兩條報廢的船拿到下面河溝去撐。可劃船的河道不過兩里,幸好拐了一個大彎,游客不知底細(xì),還以為有蠻遠(yuǎn),坐上船去慢下心思準(zhǔn)備體會一番游樂,但一轉(zhuǎn)拐就到頭了,票價十元一人,又連呼上當(dāng)。所以村里人認(rèn)為城里人都挺笨的,被騙了,也多不吱聲。要是他們?nèi)ツ牡胤阶?,只兩里地,寧可拼了命也不會掏這十塊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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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客要村里人唱山歌,說給錢,村里的男人就學(xué)著唱了,一個調(diào)式,唱詞可以靈活變動。唱詞一般都是四句,每句七字,末尾基本押韻就行,有點(diǎn)像絕句。我沒想到村里男人頗有幾個好嗓子,唱起歌來頂高頂尖,韻味十足,一點(diǎn)也沒有城里卡拉OK腔,怎么聽都舒服。
有時候游客拽著機(jī)子錄山歌,原先村子里流行的那幾首三兩下就唱沒了,游客覺著不過癮。他們叫我編一些山歌,以適應(yīng)需要。我也就去幫他們編,摸熟了,有時候一天下來可以編幾十首,村民都覺得我編的山歌特別土,像是地里長出來的一樣,唱起來也順溜。
我自己較滿意的是一支偽喪歌,并不地道,完全是迎合游客。當(dāng)然,游客們完全聽不出來這里面不地道的成分:
看見什么唱什么,看見靈魂換穿著。
看見尸手洗尸腳,尸腳試鞋小大合。
看見鬼爹笑呵呵,看見鬼妹害嬌羞。
從此鬼府添一口,耕種鬼田多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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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村的旅游始于2002年。我記得很清楚,在所謂的那條峽谷里,有一天下午五個農(nóng)民合計著在河灘壘石打灶,割茅苫屋,弄成了一個十二分簡陋的廚房。又找來幾塊整塊的平石板,鋪成桌面,就算是開店了。次日來了幾個游客吃了一桌飯菜,五個農(nóng)民事后每人分得十幾元錢,大喜,覺得這事確實(shí)比伺弄莊稼來得容易。
過不久我看見茅草房變成了木樓,接著別的村民也腦筋活泛起來,紛紛在河灘上建屋開飯店,還有撐船。那片河灘上的房子仿佛蘑菇一樣長了起來——蘑菇也愛傍著長,有了一朵,旁邊就會冒出兩朵三朵。沒兩年,河灘熱鬧得像是一個新的村莊,在飯店做事的人,往往要比來吃飯的游客多。村里老人看不過眼,他們覺得在河灘上開店的年輕人,是在偷懶。
現(xiàn)在,村子的旅游生意基本上已經(jīng)垮掉了,平均下來一天只有一撥游客。河灘上的飯店不再有人守,店主們打好了商量,排班做生意,每家輪一天。有游客進(jìn)村了,村口的人就會扯起嗓子報信,當(dāng)天輪著的店主趕緊背起柴米油鹽去河灘,專門為這一撥子人服務(wù)。
那天來了十二個客,說是澳門來的,反正都講廣東話。當(dāng)天去了五個青壯年勞力,下到河灘為這一撥人做飯、劃船。澳門的客要了兩只雞,一只爆炒,一只燉湯。當(dāng)天毛收入是一百七十元,扣除成本,五個人各分得十七塊五。正好有一個人有一把碎鈔,于是幾個人來了玩性,錢也不由一個人點(diǎn)著分派了,而是沓在一起,像摸牌一樣,你摸一張我摸一張。同樣是十七塊五,這么一搞,幾個人又多賺取了一份樂趣。
分了錢,已是下午四點(diǎn),幾個人感到餓了,就在河灘煮飯。給澳門客燉湯的那只雞,雞肉人家不吃,只喝湯。他們正好把剩下的雞撈出來,加點(diǎn)佐料爆炒一番,吃得蠻有滋味,覺得今天真是挺劃算,同時也想不通,這澳門人何事只喝湯不吃肉?真是寶里寶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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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去河灘,那里很靜。經(jīng)常沒有游客,也沒有別人來這里。有幾個晚上我也睡在這里,但蚊子巨多,要燒幾盤蚊香。每天早上,我會被山谷不明的回響聲音鬧醒,有一天還看見一對白色的鳥,在十米外的河灘踱步。我一發(fā)出聲音它們就飛了。不是鷺鷥,是別的什么。
那里有一個潭叫黑潭。問村里人這潭有好深,他們說二十擔(dān)籮繩放不到底。我發(fā)現(xiàn)穿上救生衣在潭上睡覺,是非常舒服的事。我喜歡在水面上睡覺,有時候會做夢,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隨水漂到圍堰上。睜開眼,山壁顯得非常巨大,光線和陰影奇怪地分割著這一塊地方。天尤其高。耳朵泡在水里,水里有渾濁的聲音,可以把一個夢拉長。睡了十分鐘,醒來你可能覺得是一個小時,或者半天時光。有時候,放牛的小孩會把兩塊石頭擺到水中,相互撞擊,撞擊的聲音從水中傳來,我的耳朵就像被電打了一樣。醒來,看見他們在岸上謔笑。
過不久那些小孩也學(xué)我的樣,穿救生衣在潭里漂著,有滋有味地睡午覺。
都說睡眠是為了更好地工作,但我想,反過來我偏要說,白天努力工作是為了晚上睡個好覺,聽著也是蠻有道理的。我覺得睡覺是很舒服的事,但太多的人不曉得享受,占用睡覺的時間忙無關(guān)緊要的事。如果真能把思路調(diào)整一下,為了睡好覺而工作,也許會得來一種意想不到的輕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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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村子到黑潭的這一段路很陡峭,許多游客走到這里,就再也走不動了。而回村子的路全是爬坡,走起來更難受。于是滑桿生意應(yīng)運(yùn)而生。
但村民遇到了定價的問題:游客胖瘦不一,定一樣的價格,瘦子劃不來,胖子又沒人肯抬。于是綜合了一下意見,最后定出一個方案:買一把地秤,先把游客稱一稱斤兩。起底是一百斤(不足一百斤按一百斤算)一百元。若是超重了,每超一斤加一元。
村民都覺得這個方案非常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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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去三岔口搭車回縣城。岔口那個地方,是附近幾個村村民搭車之處,久而久之形成站點(diǎn),有一家人心思活泛,在那地方建一棟房開設(shè)雜貨店,也方便等著搭車的人進(jìn)到里面歇腳。
我進(jìn)去買了一瓶水,剛坐不久,來了兩個中年男人。這里鄉(xiāng)村山高水低,日子過得苦,人一般都老得快。男人到了中年,臉上往往全都皺了起來。他倆坐下來,也想著要買些東西,要不然白坐店家的椅子,似乎不妥。于是就買了軟包裝的豆奶,五角錢一包。我喝過一次,全是添加劑調(diào)成的飲料。當(dāng)時是十點(diǎn)鐘,兩個喝軟包裝豆奶的中年男人和店主聊了起來。說是要去郴州的一個工地干工,一天四十塊錢,包吃包住。喝了豆奶,兩個男人就開始連續(xù)不斷地抽煙,管我是什么人,也扔給我一根。
又來了四個半大不小的小孩,看著時髦,有著各種掛飾的衣服穿在他們身上,產(chǎn)生一種不倫不類的效果。其中兩個個高,皮膚極黑的小孩把腦門前一撮發(fā)毛染成黃色。他們認(rèn)得前面那兩個中年男人,問他們討煙。一個中年男人給小孩發(fā)煙,同時說,李李,要是你是我的崽,搞成這副鬼樣子,老子一耳巴子扇死你。抽著煙的小孩說,管你卵事。說著大人小孩都笑了。
最小那個小孩花五角錢買了一包袋裝食品,袋子上印著“鴨排”的字樣,我就奇怪了,難道五角錢可以買到這么一包帶骨的鴨脯肉?打開一看,竟然全是細(xì)碎的鴨骨頭,可能被油(潲水油?地溝油?)重新烹過了,他們嚼出一片脆響。我心里一陣惡心,我懷疑是黑心商人從城里飯店的潲水里把吃剩的鴨骨回收處理一番,做成這種“食物”。里面的細(xì)骨頭特別干凈,如果用刀剔成這樣,是要虧本的。我越想越覺得,惟一的可能就是城里人吃剩的,嘴巴里吐出來的。
車子老是不來。店主說今天有點(diǎn)邪門,從城里來的車和返回縣城的車都沒見來??赡苁钦谕貙掄l(xiāng)村公路的緣故,前面路段堵車了。十點(diǎn)半一過,兩個中年男人急了起來,說是他們要到吉首搭十二點(diǎn)半的火車趕赴郴州,吉首那邊還有四個人在等他倆。從這里到縣城,要四十分鐘,從縣城到吉首火車站,要一個鐘頭。車再不來,那肯定要誤車。尋不著其他四個朋友,他們就找不到郴州的工地。兩人焦急的樣子讓我看著都累。我覺得,窮人更容易著慌,有錢人喜歡擺出冷靜的樣子,不曉得是不是愛裝。
四個小孩要搭乘縣城過來的車,到十里外的黃羅寨趕鄉(xiāng)場。鄉(xiāng)場上有很多女孩子,他們也許是沖著那些細(xì)嫩的妹子去的。車子老不來,他們也慌了神,不再等車了,頂著焦毒的太陽步行去往黃羅寨。
兩個中年男人越來越焦躁,直至罵罵咧咧。店主忽然又說到現(xiàn)在拓寬鄉(xiāng)村公路,也需要勞力。兩個中年男人問了工價,店主說是三十塊錢一天,活不重,但吃得特別差。店主又說,天天吃南瓜糊。兩個中年男人商量著是不是不出去了,就近找這活干。雖然每天少了十塊錢,吃得也不行,但可以照顧家。很快就要打谷了。兩人越說越興奮,越說越覺得留下來在公路上幫工干活,也是很不錯的選擇。兩人說著說著,聽在我耳里,似乎已經(jīng)打定主意要留下來,不再去郴州。
快十一點(diǎn),去往縣城的車來了,兩個中年男人各自拎著蛇皮口袋,毫不猶豫地往車上擠去。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