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袒兒，本是個泛稱，東北人通稱河北那邊的人為老袒兒，就像管南方人叫南蠻子一樣。但是到了蓬州，這個詞兒可就變了，成了特指了。

在蓬州地界，一提老袒兒，都知道那位操著唐山口音的民營企業(yè)家，慈眉善目胖乎乎的，挺招人喜愛，而且大有越老越招人稀罕的趨勢。我和他相識較早，有意無意窺到了一些有關(guān)他的私密資訊。

老袒兒姓甚名誰，得驗他身份證，我從認(rèn)識他那天起，他就叫老袒兒了。其實那時候他并不老，砢磣點兒說，人家還是個沒開封兒的小伙子呢，鐵道部工程局招的民工，在分水嶺的山溝子里，修引水工程的涵洞。涵洞鑿?fù)耍こ炭⒐ち耍咸粌撼亮讼聛?，賴在了蓬州沒走。

原來，老袒兒的家鄉(xiāng)是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多少年后，他都當(dāng)?shù)?，才跟媳婦交代，老家叫半拉山子。你想想，窮得山就剩半拉了，還有個好??！

但是，窮山惡水不影響腦袋瓜兒發(fā)育，老袒兒這小子從小心眼兒就像篩底兒似的，特多。當(dāng)民工期間，他逮空兒就往分水嶺下的柜石村里出溜，跟村里人套近乎。三套弄兩套弄，不曉得他耍的啥手段，就把柜石村的村花冬梅給迷惑住了。待到工程完工的時節(jié)，冬梅早在某個月黑風(fēng)高之夜被老袒兒拿下了，老袒兒抓住了硬道理，憨皮賴臉地楔入了冬梅家。

冬梅在柜石村，那可稱得上是大家閨秀，爹是村長，叔叔大爺在縣里鄉(xiāng)里當(dāng)干部，姑娘模樣兒又像花兒似的，十里八村，多少小伙子為了她寢食難安啊。偏偏天鵝肉掉到了癩蛤蟆嘴里，上哪兒說理去！

老袒兒入贅了冬梅家，處處努力表現(xiàn)，把那老丈人丈母娘摩挲得五迷三道的了。老丈人丈母娘的態(tài)度，照當(dāng)初那是冰面上踩剎車，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眼下自己的姑爺兒，怎么瞅怎么受看，四面見線。老袒兒也爭氣，各樣農(nóng)活兒拿得起放得下，又會點兒木匠瓦工手藝，值得夸耀的地方太多了。

老袒兒圍著冬梅粘糊了一冬，轉(zhuǎn)過年，冬梅肚子鼓了起來，老袒兒的熱乎勁兒也就降了溫。是啊，山珍海味頓頓吃，也會膩煩的。老袒兒拾掇起瓦刀、抹子，跟著村里人進(jìn)城尋摸打工，劃拉零花錢去了。

老袒兒這一走，可了不得了，就跟諸葛亮當(dāng)年出山一樣，彪炳千古了。

老袒兒梗著脖子殺入了江湖。究竟他怎么過五關(guān)斬六將的，敗沒敗過麥城，世上成功的范例大同小異，我就不贅述了。反正人家老袒兒從小工做起，收過破爛兒，掏過馬葫蘆，燒過鍋爐，是錢就掙。后來網(wǎng)羅了幾個哥們兒，包小區(qū)裝修。這一腳踩到電門上了，噼里啪啦來了電，整出個公司來，叫金太陽建筑裝修有限公司。他自封總經(jīng)理，當(dāng)上了老板，脫胎換骨人模狗樣起來。

諸位，我心里刺撓撓地想往外抖摟的，并不是要炫耀老袒兒的輝煌創(chuàng)業(yè)史，而是想抖摟抖摟他人模狗樣兒之后得意的幾幀瞬間，用心挺灰暗的。

頭一件想說的就是洗桑拿。老袒兒愛洗澡。當(dāng)然了，這個雅興是在他腰包鼓溜、腰板兒拔直溜了之后，才逐漸滋養(yǎng)成趣的。走出柜石之前，他知道桑拿為何物？一休和尚說過，佛界易入，魔界難入，我不敢茍同。

老袒兒洗澡那可是相當(dāng)?shù)闹v究，次數(shù)，每周兩次；場所，或中心或會館。蒸泡搓揉招招兒過罷，值得回味的節(jié)目，往往還得重溫一遍。

不知道啥原因，老袒兒對酒，本能地存有戒心。這么些年，我就碰見他喝高過一次，散了場，我送他回家。他受了感動，覺得我挺哥們兒，摟著我離趔歪趄吐了真言，吐嚕的就是一次驕傲的洗澡經(jīng)歷。

老袒兒說他那回三番五次地咬牙，最終還是沒管住下邊那個破玩意兒，媽的，掉了一把鏈子。他不堪回首地說，那次他蒸泡搓揉赴湯蹈火之后，從包房里出來，感覺渾身特乏。他又拐進(jìn)浴區(qū)，坐進(jìn)了蓮花形的熱水池中，泡泡熱水抓緊恢復(fù)恢復(fù)吧。清亮亮的池水漫過了腹部、漫過了胸膛、漫過了肩頭……老袒兒靠著池子，舒展開四肢，嗨，好舒服啊！

咕嘟——突然，水底下翻上來一個東西，一浪一浪地漂浮在老袒兒眼前。什么玩意兒！氣球兒？塑料袋？浴區(qū)的衛(wèi)生怎么搞的！老袒兒伸手抓了過來，軟咕囊的，湊到眼前一看，操，安全套！老袒兒一甩手，撇到了池子外邊。

老袒兒恍然，怪不得剛才進(jìn)浴區(qū)的時候，浴客瞅他的表情都他媽的怪怪的，這幫鱉犢子，跟哥們兒咳嗽一聲啊！嗨，人心不古?。?/p>

這些話，經(jīng)老袒兒時長時短的舌頭往外送，說得含含糊糊，可細(xì)晶起來，條理清晰、敘述縝密，我不由得生出一個可怕的念頭——他裝醉。

到了老袒兒家門口，他掏出鑰匙，對著鎖眼兒卻怎么也插不進(jìn)去了，單眼吊線往里插，還是杵到了門框上。我說還是我來吧，我接過鑰匙，打開了門。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瞪著眼珠子問：“哎，你怎么有俺家的鑰匙！”

看來老袒兒沒裝，他確實醉了。

你瞅著老袒兒粗粗拉拉的，其實他處世像耗子似的，平常挺注意把握分寸的。常在河邊走，基本不濕鞋。他老婆冬梅，看得太嚴(yán)了。美國佬反恐，費盡心機(jī)整了個關(guān)塔納摩，用來關(guān)押基地組織重犯，就美軍那點兒招數(shù)，跟冬梅比，雕蟲小技。山姆大叔老覺得自個兒聰明，這事兒要是交給冬梅，小菜一碟兒！

冬梅管理老袒兒，能得諾貝爾獎的有兩招兒：腰包掏空、精力透支。一旦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立即驗貨。老袒兒真不容易啊，仗著身板兒好，體檢關(guān)回回綠燈，沒吊過扣。但是老虎也有打盹兒的時候，有一回就……

老袒兒洗桑拿，你說他不學(xué)好，你說他尋歡作樂，你說他道德敗壞，那真冤枉了他。如今在社會上混的男人有三喜：升官、中獎、死老婆。老袒兒心眼兒不歪，他一點兒活思想都沒有，他拿冬梅相當(dāng)?shù)漠?dāng)回事兒。

老袒兒洗澡，說穿了其目的挺卑鄙的，他就是想借用小姐那雙溫柔的小手，幫他推開面前一道道攔路的門。

那天他請建委的一官兒吃飯，人家挺給面子，只含蓄地點了一下，希望來個“一條龍”。老袒兒懂，所謂的“一條龍”，世面上挺時興的，就是龍頭喝酒龍腰唱歌龍尾桑拿，這個標(biāo)準(zhǔn)毛毛雨了，含有扶貧的意思。

老袒兒太監(jiān)似的伺候著，挨到了龍尾，蒸洗透了，官兒要做閂式按摩。進(jìn)了包房，官兒就跟小姐對上了眼兒。小女子挺會借坡上驢，翹著小屁股愣裝起了日本娘們。連傻子都聽得出來，她一張嘴，滿嘴的大碴子味兒，可人家官兒就信。老袒兒屁不敢放一個，知趣兒地退了出來，掛著笑臉兒盼星星盼月亮吧。

春宵苦短啊，等人家心滿意足地出來了，表針已指向了十二點六十了。老袒兒打起精神送走了各路神仙，才敢回家。打開家門，迎面就是一張驢臉，冬梅帶著辣椒水兒、老虎凳風(fēng)格的腔兒撲面摔來：“你還知道死回來??！你死哪兒去了，??？你又上哪兒啃青草去了？”

條件反射，老袒兒冷汗就下來了，瞎話兒順嘴就溜達(dá)了出來：“深更半夜的你吵吵啥？啃啥青草，誰，誰誰……那誰他爹不行了，擱醫(yī)院陪著了，明天出殯還得去。”說著，像模像樣地打起了哈欠。

“誰呀，嗚啦嗚啦的，誰爹死了？”冬梅追問。

剛才太急，心理準(zhǔn)備不充分，老袒兒一時沒編上來：“那誰，質(zhì)檢站站長王乾?！崩咸粌菏熳R的官兒都不太大。

冬梅信了，心疼地給老袒兒脫了衣服，換上睡衣，服侍到床上。

這事兒本來就過去了，沒想到第三天的大清早，冬梅接了個電話。撂下電話，冬梅臉就青了：“王乾的電話，他爹死了。你說，王乾幾個爹？”

老袒兒人精，學(xué)啥都快。他滿世界七葷八素品嘗了一遍，經(jīng)過層層篩選PK，最后的保留節(jié)目，就剩下了洗澡和打牌。

老袒兒腦瓜子好使，天生打牌的料。撲克、麻將、天九，外加五花八門的玩法，老袒兒看一眼就通，玩兒兩把就精了。他從小就好玩兒，只是那時候沒錢，圖個樂，都干磨手指頭，上不了耍錢的大場面。

有人看見老袒兒出入豪賭的地場，惋惜地說，這小子上了這條道，快了。嗨，王二小放?！煌玫郎馅s了。其實這純粹是心坎掛笊籬，瞎操心。

老袒兒窮過，他對錢特別看重。我跟他處得比較近，天長日久了，品出他挺摳兒?？h城內(nèi)辦事兒，基本不打車，一色兒用腿腿。啥心態(tài)，說不準(zhǔn)。按說他賬戶上的零頭，買輛奔馳、悍馬那是吹，可現(xiàn)代、馬自達(dá)啥的，買個仨倆的不在話下。說到吃穿，更是稀里巴涂，沒應(yīng)酬了，糊弄肚子，認(rèn)準(zhǔn)了方便面，他說他從小沒吃過，得補(bǔ)上。他這個級別的款爺，全配備了女秘書，就因冬梅厲害，他至今還形單影只呢，怪凄惶的。為這事兒，他常被同行拿來解悶兒，說他患有功能性障礙。老袒兒裝熊兒，任人耍笑。

為這事兒，他還真叫人熊過一回。那是競標(biāo)自來水改線工程，肥活兒，同業(yè)的哥兒幾個給他面子，幫他抬標(biāo)，他略費周折，拿下了工程。一錘落下，他得答謝啊。功臣們也不客氣，點了“花酒”。場兒上規(guī)矩，客人自備“花兒”的，主人省心了，只管掏票子就行了。拍著巴掌來的，可就麻煩了，你得給配貨。

那天開席后，哥們兒一看，就老袒兒一枝獨綠，沒“花兒”，大伙兒不干了。老袒兒趕緊解釋：“哥兒幾個哥兒幾個，別逼你哥啦，你哥……啊，就是一頭騾子，那玩意兒就是個擺飾，你哥早就不男不女了。唉，趕明個，你們誰出門兒，弟妹晚上要是害怕，交給我。你們就一百個放心吧，我比太監(jiān)都準(zhǔn)誠。”

老袒兒胡拉亂扯，總算轉(zhuǎn)移了話題，糊弄了過去。客人里面有個小子特壞，頭頂生瘡腳底冒膿一肚子壞水。幾杯酒下肚，他肚子里的壞水開始咕嘟了。他摸摸索索弄出一丸兒什么“哥兒”，溶到啤酒里，遞給了他的”花兒“。那朵“花兒”心有靈犀，兩眼放電嗲聲嗲氣過來纏老袒兒。

這方面我可以發(fā)誓，老袒兒絕非圣人，見腥味兒也饞。豐乳玉臂一繞騰，老袒兒也迷糊，稀里糊涂就把那杯啤酒削了。沒想到啊，如今假貨防不勝防，可那東西竟不是水貨，真見效啊。說話的工夫，老袒兒的褲襠里就翻了天。身邊的“花兒”再一蹭，我的媽呀，老袒兒有了剎不住車的感覺。

十幾年的修煉，老袒兒的定力還是有些根基的，不佩服不行，他連刷了兩杯冰啤，壓了壓胸中騰起的怒火，找了個上洗手間的借口，尥蹶子逃回了家，逮到冬梅，暴風(fēng)驟雨鋪天蓋地就來了。

昏天黑地地干到第六把，冬梅急了，一腳把老袒兒蹬下了床：“你他媽的瘋了，你要整死老娘咋的，你……你吃啥藥了吧？”

對不起，順嘴瞎說說跑了題兒，書歸正傳，回頭還得透露透露老袒兒耍錢的勾當(dāng)。

老袒兒輕易不上麻將桌的，他上場，不外乎有兩種情況，一是正月里，冬梅開恩，特批他玩到十五。二是陪客戶和領(lǐng)導(dǎo)，或者是他用得著的人，這小子務(wù)實。除此之外，老袒兒的確沒工夫“碼磚頭、修長城”，老袒兒深知，一寸光陰一寸金，讓鬼推磨得靠錢啊。

按說憑老袒兒的手法，蓬州沒對手。賭界要是搞個全國性的類似“好男快女”那樣的擂臺，我敢打保票，老袒兒穩(wěn)拿前三名?？此媛閷ⅲ透磮鱿愀圪€圣的電影。用他的話說，他的手把兒那是當(dāng)年粘瓷磚練出來的。老袒兒謙虛地說，他當(dāng)瓦工粘瓷磚，從不掛線，墻面搓好后，他“啪啪啪”像貼大餅子似的隨手就往上貼，完活后你敞開了刁難，四角、縫線，拿水平尺都不好使。老袒兒摸著麻將說，這玩藝兒跟瓷磚沒啥區(qū)別，擺弄它就跟擺弄自個兒的十根指頭一樣。

我看過老袒兒打麻將，真不是紅嘴白牙說瞎話，他玩麻將，從不拿眼睛看牌，抓牌打牌一色兒盲打，十根指頭都長了眼珠子。打色子更見手段，想要幾點兒，基本沒失過手，想抓哪摞兒牌，手拿把掐。

正月里，老袒兒跟幾位賭友，坐在賓館總統(tǒng)套房里大耍，他創(chuàng)造了連抓五把暗杠、連坐十把莊不欠腚兒的奇跡，那把那幫老兄贏得，差點兒沒跳樓。

老袒兒曾自吹自擂過他成才的秘訣，說他能步入前無古人的崇高境界，得歸功于心態(tài)好。他把麻壇上的得失看得挺淡，不就是圖個樂兒嘛。但是，有時候他也格外看重牌桌上的輸贏，這也許就叫此一時彼一時吧。

舉個實例吧，元宵節(jié)前一天，老袒兒陪著他沆瀣一氣的老鐵——搞房地產(chǎn)的廖三兒，趁著新春的喜慶勁兒，去拜見區(qū)里主管城建的一位衣食父母。去的時候，老袒兒像小鬼兒去見閻王似的，惶惶的出氣兒都發(fā)緊。終歸他和這么大的官兒接觸不多，等見了面，嗨，真是大官兒好見小鬼兒難搪！

人家領(lǐng)導(dǎo)，根本就不像外面?zhèn)髀劦哪菢樱鐣夏前阉麄鞯?，說他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今天天氣真好啊”。百聞不如一見，等到跟領(lǐng)導(dǎo)握上手，感覺就是不一樣，看看人家領(lǐng)導(dǎo)，多平易近人，多親民啊。

正襟危坐，跟領(lǐng)導(dǎo)親切地嘮起了家長里短兒。廖三兒有點兒自來熟，竟跟領(lǐng)導(dǎo)不敘外了：“那啥，大正月的，閑著也是閑著，咱搓兩把？”

領(lǐng)導(dǎo)真給廖三兒面子，兩頰生笑，欣然答應(yīng)了：“是啊，大正月的，干巴巴坐著沒意思，搓兩把就搓兩把?！鳖I(lǐng)導(dǎo)太和藹可親，太體諒民情了。

自動麻將桌啟動，廖三兒坐在領(lǐng)導(dǎo)的上家，老袒兒坐了領(lǐng)導(dǎo)的對家?？赡苁撬敛环?，老袒兒從抓第一張牌開始，這手兒就臭得冒煙兒。打啥來啥，上聽就點炮兒，而且瞄得非常精準(zhǔn)。領(lǐng)導(dǎo)躲“炮兒”，擠兌成了單貼幺餅，兩張幺餅早落了地，剩個獨苗兒第三張，老袒兒一伸手，“嗖”——摸上來了。

老袒兒沾沾自喜，自言自語道：“這張兒好，安全張兒，不會點炮兒?！?/p>

啪——牌打出去了，領(lǐng)導(dǎo)一震，隨即一推牌，“啊哈”一聲，和了！清對兒、素和，加悶杠，這還在其次，關(guān)鍵領(lǐng)導(dǎo)和了個絕張兒！那成就感，領(lǐng)導(dǎo)興奮得差點兒沒腦溢血。瞬間的快感，領(lǐng)導(dǎo)說了，給個世界小姐都不換。

這一炮，把領(lǐng)導(dǎo)的堡壘轟塌了，這發(fā)炮彈成本挺高啊。

走出領(lǐng)導(dǎo)的豪宅，老袒兒清理了兜里的錢，輸了三萬八。但是，這叫開門紅啊，一年的宏圖大略可以放眼展望了！

老袒兒還有個嗜好，為圣人諱，本不該胡說的。可我這個人品行有點兒問題，嘴不好。嘴丫子一咧開，就收攏不住。

老袒兒的這個嗜好，就是愛在人前講話。從小他就嘴碎，娘胎兒帶來的，人微言輕時，他沒說話的機(jī)會。等他當(dāng)了小包工頭兒，毛病就顯露了。那會兒他手下就三五個兵，他每天都要開個班前會，施工標(biāo)準(zhǔn)啦、注意事項啦，東扯西拉地講上幾句。等他成立了公司，會就更頻了，比正規(guī)的國家機(jī)關(guān)還邪乎。他時常告誡他的部下：國民黨的稅兒共產(chǎn)黨的會兒，光榮傳統(tǒng)不能丟啊。

老袒兒手下的工人，有個共識，都說他們的老板是個好人，可就是受不了他那張嘴。甚至個別人抱怨說，他寧可往樓上扛沙包，也不愿坐著聽老板瞎叨叨。

老袒兒恨得咬牙切齒的，就是楊老三。這位負(fù)責(zé)生產(chǎn)的副經(jīng)理，竟給他送來一套音響，說這玩意兒老先進(jìn)了，專門裝進(jìn)了一套軟件，能模擬會場的情景，掌聲啦歡呼聲啦可隨意設(shè)置，要啥效果有啥效果。楊老三說，老板，你以后嘴皮子要是刺撓了，你就對著它整，你高抬貴手饒了俺們這幫哥們兒吧！

老袒兒氣得肝兒疼，還他媽的一塊兒摸爬滾打過的哥們兒呢，寒磣我吶！簡直是往后腰眼子上下死腳啊，寒心啊！罷了，忠言逆耳，你們不是不愛聽我講話嗎，以后想聽，我還不說了，看誰先堅持不??！

于是，家雀不撒尿，另有小道道兒，老袒兒開始轉(zhuǎn)移注意力了。街面上風(fēng)傳老袒兒的一個笑話，說他有一次外出聯(lián)系活兒，途中巧遇一個鄉(xiāng)在開全民體育運動會。老袒兒樂壞了，找到了運動會的組織者，提出要贊助。

鄉(xiāng)領(lǐng)導(dǎo)有點兒眩暈癥的感覺，鄉(xiāng)里窮啊，拉贊助難啊，主動送上門的，太不可思議了，真趕上天上掉餡兒餅了。老袒兒提了個條件，得安排他講話。

鄉(xiāng)領(lǐng)導(dǎo)一聽，樂得腸子差點兒沒擰勁兒，小事一樁，不想講還得請你講呢。鄉(xiāng)村干部，對老袒兒講話的殺傷力估計不足??！

運動會開幕式開始了，鄉(xiāng)黨委書記致完開幕詞，接下來請嘉賓講話。

歡快的鑼鼓和熱烈的掌聲中，老袒兒春風(fēng)得意地站到主席臺上，對著彩旗飄揚人山人海的會場，侃侃而談。老袒兒常說，講話你得有個氛圍，眼下這個氛圍就很好嘛。老袒兒流暢地講了五分鐘，他抹擦了一下嘴巴說：“啊，以上呢，就是我講話開頭的‘帽兒’，也可以說是個序兒吧。”

主持人一聽，我的媽呀，開幕詞才兩分半，你一個“帽兒”就造了五分鐘，放量講，還不得整到日頭落啊。主持人趕緊提醒：“先生先生，抓緊抓緊，下面的儀式等著呢。”

老袒兒大度地笑笑，點點頭表示理解，但嘴巴沒停，繼續(xù)滔滔地暢言，上下五千年，縱橫五大洲，旁征博引，就是聽不出他的主題是什么。

主持人眼瞅著又過去了五分鐘，一遍一遍地催促，就是捏不住老袒兒的嘴，臺下在躁動，場內(nèi)哄哄聲漸起，主席臺上的貴賓們，臉色晴轉(zhuǎn)多云了。

主持人看出了火候，毅然決然地貼向老袒兒的耳朵，聲音壓得很低，但語氣堅決：“先生，那啥，贊助費俺不要了，你趕緊結(jié)束吧！”

主持人的這句話，如重重的一榔頭，擊中了老袒兒的尾巴根子。老袒兒的底氣立馬泄了，胡亂地謅了幾句，草草地下了場。

這次經(jīng)歷，雖說有點兒虎頭蛇尾，有點兒被轟下臺的味道兒，但老袒兒的自我感覺特好。給工人、給部下講話，沒這種體驗。老袒兒反復(fù)咀嚼、玩味之后，意猶未盡地說：氛圍啊，氛圍！

從此以后，老袒兒眼界開了，思想也活躍起來。他的足跡開始涉及縣城、集鎮(zhèn)、直至村屯，凡是他能碰上的婚喪嫁娶、開業(yè)慶典諸般大事小情兒，只要趕上了，都要隨上一份厚禮，然后盡興地演講一番，各取所需嘛。幾年下來，通過五花八門場面的歷練，老袒兒的講演水平噌噌地往上竄，直追馬丁·路德·金。

知名度一升溫，老袒兒也擁有了一批粉絲，盡管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找他簽名、合影的，但那只是個時間問題。他提煉出來的經(jīng)典語錄，已在蓬州廣為流傳。如夸啥東西好，他的專用語是：“那小丫頭，老燦爛了?！贝蹬跞思衣斆?，他張口就來：“看人家腦袋瓜子長得，七竅生煙?！闭埶c歌兒，肯定是《老鼠愛大米》。因他出場，常常給一些貓膩兒的場面，揉進(jìn)了意想不到的喜劇色彩。

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老袒兒一著不慎，失了前蹄。

事故發(fā)生在一個早春的吉日。按照扶貧開發(fā)規(guī)劃，蓬州啟動了“村村通油路”工程，老袒兒從中撈到了兩座橋涵，不易啊。踏勘現(xiàn)場回程，老袒兒原計劃要到念奴嬌洗浴中心放松放松的，預(yù)約電話都打了過去。

車過回龍灣鎮(zhèn)，坐在車?yán)锏睦咸粌?，眼睛管事兒，他逮到了一伙兒辦喜事兒的。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拿下了工程，人逢喜事精神爽嘛，老袒兒本來就有點兒暈乎乎的，見景生情，他萌發(fā)了莫名的沖動。

老袒兒熟路子了，他直接找到婚禮的主辦方，掏出五張老人頭一拍，老袒兒立馬被挾持到了貴賓席。婚禮隨即開場，新娘新郎踩著樂曲，相攜著走上了紅地毯。老袒兒眼毒，哎呀，這是個二婚??！啥化妝師啊，新娘臉上的芝麻口兒都沒給刮平。不過新娘的腰條有點形兒，氣質(zhì)還湊合。

主持人耍著貧嘴兒進(jìn)行著他的程式，其間不時拿新娘開涮，新婚三天沒反正嘛：“各位嘉賓，女士們先生們，別看新娘是部二手車，看是舊機(jī)器，新噴的漆，上道兒照樣好使，鋼鋼的?！?/p>

歡聲笑語中，該貴賓致辭了。

老袒兒的傾訴欲早被勾得要井噴了，他急不可耐地抓過話筒，發(fā)泄了——先是對新人的贊美和祝福，接著闡述了家庭、社會和國家的關(guān)系，進(jìn)而聯(lián)系上了新農(nóng)村建設(shè)和計劃生育等基本國策、戰(zhàn)爭與和平及全球反恐。沒注意他咋講的，話題扯到了宗教，叨咕起了亞當(dāng)和夏娃，說新娘就是夏娃。夏娃沒說完，嘴一擰說成了愛娃，輾轉(zhuǎn)騰挪又變成了斯琴高娃，斯琴高娃莊妃演得好哇……

賓客們聽得笑聲此起彼伏，一潮高過一潮。婆家人聽得直迷糊，臉色一會兒陰一會兒晴，如坐針氈。錢，沒有白拿的啊！

好馬出在腿兒上，好漢出在嘴兒上。新娘癡了，兩眼粘住了老袒兒，細(xì)細(xì)的香汗?jié)B上了額頭。耶！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眼前，0K了。

新娘癡迷地盯著老袒兒，靠向了老袒兒……新娘的肢體語言太直白了，引起賓客的哄聲。老袒兒猛然警醒，從夢幻般的藍(lán)天落回了堅實的大地，眼珠子一斜，撞見了新娘眼睛里伸出的兩把鉤子。老袒兒得瑟了，麻溜兒地交出了麥克風(fēng)。

老袒兒剛落座，新娘追來了，親昵地挨著老袒兒坐了，磁上了。

到了這步天地，老袒兒才知道，新娘原是個富婆，大號“回龍灣一點紅”資深美人兒！新寡不久，昨天才拍板由公司一經(jīng)理替補(bǔ)。

“一點紅”很童真，直問老袒兒：“哥，你看小妹咋樣，給個預(yù)期?！?/p>

老袒兒差點兒尿褲子：“那啥那啥，我有媳婦，有媳婦了?！?/p>

“一點紅”一笑：“你看你，咱不管她，咱倆好咱倆的，跟她有啥關(guān)系！”

老袒兒腦瓜兒在高速地運轉(zhuǎn)：看來這個富婆頤指氣使慣了，財大氣粗嘛。在她的勢力圈兒內(nèi)，估計沒有她弄不到手的東西，越抓撓不到的東西，越容易引她發(fā)瘋。趕緊琢磨脫身之計吧，晚一晚，別讓人家給笑納了。

啥計謀呢？唉，從尿道兒跑吧。老袒兒說：“小妹，對不起，我洗洗手去?！?/p>

“一點紅”狡黠地一笑：“行，我陪你去，別羞嘛，你那玩意兒我見過。”

“一點紅”壞壞地看著老袒兒笑，心里話：小樣兒，一撅尾巴我就知道你拉幾個驢糞蛋兒！

老袒兒眼前一黑，不是冤家不聚頭啊，今天算撞槍口上了。忽悠一下子，老袒兒身子往前一傾，胳膊下意識地一撥拉，“啪嚓”，酒杯掉地上了。

老袒兒一激靈，神經(jīng)一繃，靈感來了。

老袒兒拉起“一點紅”的酥手，帶著哭腔說：“那啥，小妹兒啊，我后悔呀，我、我撒潑尿沁死得了，悔死啦悔死啦！”

“一點紅”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撫摸著老袒兒的糙手問道：“咋的了，哥，跟小妹說。蓬州地面，沒小妹擺不平的事兒。”

老袒兒眼珠子放了光：“真的？太好了！那哥就跟你掏心窩子了。小妹兒你別害怕，你哥我是逃犯啊，上個月我干死了管教，越獄了。出來沒地方落腳，混口飯都難啊。死逼無奈，前兩天，我把市內(nèi)的金店搶了，局子正通緝我呢。我要早認(rèn)識你，何苦呢！”老袒兒參照著公安局張貼的通緝令，稍加了些花點兒。

“一點紅”不笑了，打了個奔兒說：“哥……那啥，你穩(wěn)住架兒，有我呢?！彼酒饋?，沖賓客里一招手，擠過來一個英俊小生。

小生挨著老袒兒坐了?！耙稽c紅”介紹說：“這位是派出所的李所長，讓他給你出出主意。李哥，我哥的事兒，頭拱地你得給辦了?！?/p>

老袒兒又復(fù)述了起來，沒等演義完呢，咔嚓——手銬扣到了老袒兒的手脖子上。李所長薅起老袒兒，興奮地說：“好哇，你這個A級通緝犯，全國都在抓你，膽兒挺肥啊，跑到我的地盤兒上來了！”

哇哇哇——警笛聲聲，老袒兒被送進(jìn)了派出所的審訊室。

小黑屋子里，老袒兒被收拾了一天一夜。現(xiàn)在他想說清自個兒是誰，太難了。最后還是冬梅和楊老三，領(lǐng)著一幫工友出面，把他保了出來。

回到家，老袒兒忙不迭地給大伙兒講起他的“歷險記”，剛進(jìn)入狀態(tài)，楊老三嚎嘍一聲：“弟兄們，撤！”工友們驚恐萬狀，扔下老袒兒倉皇而逃。

望著撞開的房門，老袒兒悲憤交加：“啥哥們兒??！咳，我看蓬州多燦爛，蓬州當(dāng)我是王八蛋……”

責(zé)任編輯 張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