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斌先，男，1965年4月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安徽省第二屆（2008-2009）簽約作家?，F(xiàn)在安徽省霍邱縣中小企業(yè)發(fā)展局任職。自1986年以來，出版、發(fā)表文學作品250多萬字，花城出版社、作家出版社、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收集過其文學作品，十多次獲各種文學獎。中篇小說《聽著淮河唱歌》、《感謝大水》被中國作家協(xié)會國安影視文化有限公司購買了電影改編權(quán)，正在籌備拍攝。安徽文藝出版社即將出版中篇小說集《誰趕走了我的老婆》等。

一

入冬后，邊少春都在盤算年貨。北風緊叫，顧不得寒冷，她要把十幾只白鵝趕緊殺了，好腌臘物。莫大灣一帶有個習俗，剛?cè)攵桶央u鴨鵝兔殺了，腌制臘物。腌制臘物先把需要腌的東西碼上鹽，放進一個大缸，等幾日后，再把濕淋淋的腌物拎將起來放在太陽架上曬。兩三日后，把半干不干的腌物，放進早已燒開的辣椒蔥姜蒜等熬制的鹽湯鍋里，過一下，又濕漉漉拽出，再放在太陽架上。遇到好天，曬上七八日的，腌物干了，就是上乘的臘物了。

邊少春把鵝吊在門后，鵝拼命掙扎，弄得邊少春一身絨毛。她顧不得許多，對準鵝的喉嚨，一刀下去，鵝折騰幾下，就安靜了，鵝血也就慢慢地淌在放好的盆里。橫七豎八躺下十來只鵝了，血也接了一盆，邊少春看看剩下最后一只雜色的母鵝時，就停了下來。邊少春舍不得殺那只雜色的母鵝，據(jù)說有了雜色的鵝都是家鵝在莫大灣里與野生的大雁親熱留下的后代，這只雜色母鵝可能就是雜交品種，否則，不會那么有靈性。它只要聽到邊少春吹上幾聲口哨，就會圍到邊少春的身邊，叫個不停。邊少春要把這只充滿靈性的雜色母鵝留下來。

邊少春喚鵝喜歡吹口哨，她吹出的口哨聲很小，鵝聽到邊少春的口哨聲就在雜色母鵝的帶領(lǐng)下來到邊少春身邊。公公婆婆聽到邊少春吹口哨就會寒臉。邊少春不管，寒臉就寒臉，她依然小聲地吹著口哨。邊少春看著雜色的母鵝，忍不住又吹了下口哨，雜色鵝雖然心有余悸，但還是慢慢地依偎上來，撫摸著母鵝，邊少春就有酸酸的情緒了。

收拾好被殺死的鵝后，邊少春又把它們放在一個大木盆中用開水燙。邊少春燙著鵝，雜色母鵝很傷心地叫。看著雜色母鵝的可憐相，邊少春想，我也不想殺它們，可誰叫家天快回來了呢。

想到家天，邊少春嗓子發(fā)酸，鼻子也發(fā)酸，酸酸的情緒更加濃重，一年到頭，就盼著過年，盼著家天回來。北風一吼，離年關(guān)就近了，家天就快回來了，然后一家人就可以美美地過上幾天。

正拔鵝毛，香辣蟹嗑著瓜子來串門。她悄無聲息地站在邊少春的身后，邊少春沒有發(fā)現(xiàn)。她突然尖尖叫了聲，你有白頭發(fā)了。

邊少春不知道香辣蟹什么時候來的，香辣蟹有時陰有時陽，看似安靜的，卻突然會一驚一乍地尖叫幾聲，知道她脾氣的還好，不知道她脾氣的，往往被她嚇得不輕，以為遇到神智不清的人呢。邊少春聽到香辣蟹的尖叫聲，回過頭，看到香辣蟹的樣子，嚇得一跳，大前天在一起喝酒還是披散發(fā)，啥時又燙個雞窩頭了？臉膚也變了，看上去白不白、青不青的，還有緊繃繃的感覺。邊少春問，新收拾的？香辣蟹說，興你狠勁收拾年貨，就不興我收拾收拾自己？邊少春說，誰能管住你？你嘴就是一個染缸，染什么色是什么色。

邊少春跟香辣蟹同一年進莫大灣村的。香辣蟹說話又急又快，還很刻薄。村主任吃過香辣蟹，知道香辣蟹的辣勁，就給她送了個“香辣蟹”的外號。香辣蟹的男人在上海一家機械廠當機車工，雖說是技術(shù)話，可干了五年多了，工資不長盡長委屈，有時候春節(jié)回來，也躲在家里，不與村里其他人接觸。香辣蟹越想越氣，對他的男人尖叫，你還不如去當鴨，讓人家包！你熊本事都沒有，有什么臉回來？

香辣蟹心理不平衡，就張家長李家短的，說灣苗家的當鴨了，樓是精血蓋的。說邊少春家的被人包了，樓是委屈砌的。她聽風就是雨，想怎么說就怎么說，還說誰家女兒當了小姐，誰家的女兒當了二奶，也免不了要說一些靠偷搶扒拿富裕了的人與事……她說得生動、傳神，被說的人家跟她吵過幾架，誰知道她會牯牛大憋氣，一生氣，就死了過去，把找說法的人嚇得半死，哪敢跟她多說半句？

邊少春點點滴滴聽人說香辣蟹說家天的壞話，可她拉不下臉計較，她們是同時進村的新媳婦不說，以前還是好朋友。

見香辣蟹串門，邊少春邊說著香辣蟹的嘴就是大染缸邊客氣地請坐。香辣蟹不坐，也不讓邊少春張羅，她嗑著奶油瓜子，一口一個瓜子殼，吐出最后一個瓜子殼時，她說，聽說家天當上副總了，還有了車子？接著就把嘴湊近邊少春耳際，低下聲說，可我也聽說家天被女老板包了。

邊少春不想跟香辣蟹提這個話題，她想，你在別人面前嘀咕幾句也就罷了，居然走到家里跟我說，太欺負人了。想回香辣蟹幾句，可想著香辣蟹會裝死，就忍氣吞聲說，人家是老板，能看上一個鄉(xiāng)下人？

香辣蟹說，算你夠狠，那種事都忍得下？香辣蟹說完這句等待邊少春反駁，但邊少春沒有跟她計較，香辣蟹自言自語說，不過話又說回來，有票子數(shù)，什么苦又不能忍呢？

香辣蟹話沒有說完，依偎在邊少春身邊的雜色母鵝，被香辣蟹的頭發(fā)撩起了性子，突然撲上來，啄起了香辣蟹，香辣蟹尖叫，你看看你家的母鵝也知道欺負人！

邊少春笑將起來，說，嘴遭的，連鵝都看不服呢。

香辣蟹就打鵝。邊少春說，牛眼看人大，鵝眼看人小，你怨不得它的。

邊少春心里很氣，可嘴上卻變成了安慰香辣蟹的話，說，你跟鵝生哪門子氣呀？看來你家的傳友不回來過年了吧？

香辣蟹氣鼓鼓的，又想嗑瓜子，看看袋子空了，仿佛一腔血氣也空了似的，把袋子搓揉成一團，扔了出去，說，誰稀罕！

邊少春看著香辣蟹的樣子，就不敢多說什么，趕緊拔著鵝毛。

天陰得重了，看來要有一場雪了，一場雪過后，年關(guān)就更近了，村子也會熱鬧起來。

傳友幾年沒有回了，傳友沒有掙到錢，回來怕被香辣蟹罵。傳友是老實人，娶了香辣蟹就沒伸開腸子，人家拾地種，香辣蟹也讓傳友拾地種。傳友把拾的地種得好好的，老韓頭孫女回來招工，家天他們都跟老韓頭孫女走了，她讓傳友也丟了地，跟老韓頭孫女走。傳友不是活泛人，適合干一絲不茍的事，老韓頭孫女讓他跟人學車工，他學了半年，才學會車點機器零件，誰知老韓頭孫女跟孫女婿分了手，老韓頭孫女婿辭了莫大灣去的所有農(nóng)民工，傳友、家天失了業(yè)。

家天失業(yè)后，天天在勞務(wù)市場、人才市場轉(zhuǎn)，人家問他學歷、簡歷，他說不出更多的東西，結(jié)果，屢屢受挫。家天很沮喪，閑了時就到地攤上喝酒，有天晚上，當他精疲力竭地在一家地攤上吃飯時，見幾個男的追著一個女的猛打，女的車子還被追打的男人砸了。幾個男人怎么能隨便追打一個女的呢？家天從小最愛打抱不平，他不問三七二十一，上去幫女的。家天人高馬大，有把力氣，加上從小跟跑江湖的練過把式，他才出手，幾個男的就被他放倒了，警察也在那時趕到了。

警察放了家天時還說，你都不認識人家，就不分青紅皂白出手，上海秩序就是讓你們這些農(nóng)民工弄的。

家天還想理論幾句，警察已經(jīng)把他送出了門，家天窩的火更大了，但沒有地方發(fā)，有憋過去的感覺。有天中午，家天草草吃了點飯，灰心喪氣地站起來，準備繼續(xù)流浪時，被一個大臉盤下巴上還有很多贅肉的女人拉住了，家天對女人似曾相識，想了半天，也沒有想清楚在哪兒見過。女人死死拽著家天，說，總算找到你了。女人解釋自己就是被家天救下的人。家天想人家?guī)土四愕拿Γ坏珱]有感謝的話，也沒有跟到局里替人家開脫，真不是好東西。女人見家天不開心，就解釋，她被打后就進了醫(yī)院，出來就開始找家天，今天終于見到了救命恩人。家天想不到，女人那么熱情，方為剛才還恨這個女的感到后悔。女人說，看你是個實在人，如果你沒有像樣工作，不嫌棄的話，我們公司少個保安，你就到我的公司上班吧！家天不相信工作來得這么快，高興得不知道怎么謝。女人說，上車吧，我替你拉東西。家天感到好事來得也太快了，還沒有適應(yīng)，就被女人拉進車里。

傳友找工作沒有家天順利，他找了一家又一家。他不會別的，學了幾年就會開機床，按理技工好找工作，可傳友長得有點呵磣人，他不知道什么時候謝了頂，頭上沒毛還好說，眼還有點斜，眼斜怎么當車工？沒準車螺絲沒瞅準，出廢品不說還把自己的手給車了。傳友找不到工作就給附近農(nóng)民種菜，菜農(nóng)是個老年人，很慈善，他聽說傳友會車工，就跟開小型機械鑄造廠的二兒子說，要了傳友。二兒子看傳友的樣子，不想要，在父親好說歹說下，勉強同意要了傳友?？刹宿r(nóng)二兒子辦的機械鑄造廠證照不齊，沒有保險，給的工資還低得可憐，傳友沒有選擇，算算比種菜合算，也就將就干了下來。

家天越干越好。傳友一年那樣，兩年還那樣，干得只夠吃的。隨著家天大把大把的票子往回寄時，香辣蟹跟邊少春生分起來，她開始有意無意說起家天的壞話了。

邊少春快要把鵝打弄干凈時仍沒有見公公婆婆回來，她希望公公婆婆回來，好把香辣蟹請走。隨著兒子錢越寄越多，兩個老的也長精神似的在邊少春面前吆三喝四，有了點空閑，就去搓麻將，公公打，婆婆看；婆婆打，公公看。有時候因為出錯一張牌，兩個老的還吵架，邊少春還要跟在后面勸。假如輸多了錢，回來一樣寒著臉，對邊少春挑三揀四，說一些稀飯稠了干飯硬了之類的話，越看兒媳婦越生氣。邊少春也有氣，可家天走了，自己跟老的慪氣，說不清怪誰，就把氣忍了，越忍越有氣，想，都是家天掙兩個錢害的，連他的父母都長了脾氣，現(xiàn)在還有幾個媳婦怕公婆的？

香辣蟹還是東家長西家短說著話。聽香辣蟹說著閑話，邊少春就想起大前天酒場里的事，加上今個見香辣蟹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越發(fā)看著不順眼。她不想多說話，怕又惹著香辣蟹。

香辣蟹見只做事不說話的邊少春，就說，我說了半天了，你屁不嘰嘰的，是不是瞧不起人？

邊少春不想跟香辣蟹多啰嗦，但又不能攆香辣蟹走，只好說，你真閑了，幫幫我把鵝剖剖，省得你說話累得慌。

想想邊少春有錢后就不怎么搭理自己，香辣蟹就氣，自己說了半天，她都沒有嘰嘰幾句，就更加不能忍受，說，讓我?guī)湍?？你給多少錢？現(xiàn)在做什么不需要錢，我做個頭還要個百十文呢！

邊少春還在想大前天酒場里的事。

鎮(zhèn)上包點的副鎮(zhèn)長來了，村委會主任見邊少春跟香辣蟹看老韓頭家放水逮魚，就請邊少春跟香辣蟹去陪酒，邊少春不去。村主任說，給個面子，算我請你。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大概從男的都出去打工了開始吧，家里有老的有小的走不掉的年輕媳婦，經(jīng)常被村干部請去陪鎮(zhèn)上或者縣里來的干部喝酒，叫張叫李，全憑村主任心情。香辣蟹為經(jīng)常不被村主任叫，很生氣，發(fā)牢騷說，瞎子尿尿淋也該淋到自己頭上了，狗日的村主任狗眼看人低。邊少春聽了說，你以為那酒好喝嗎？那叫不識趣。香辣蟹說，怎么就不識趣啦？公家的飯菜不吃白不吃。邊少春不想多說什么，明白吃飯的要害，不論村主任怎么請，就是不去。村主任知道邊少春的秉性，也不多叫。但今天他看到香辣蟹與邊少春在一起，就攛掇香辣蟹拉上邊少春。

香拉蟹翻臉了，說，你有幾毛錢燒上天了咋的？難得干部敬重，自己倒拽文調(diào)武起來了，我還不信拉不去你！

邊少春被香辣蟹拉進酒場。村主任介紹完她倆情況后，副鎮(zhèn)長看邊少春的眼就直了，酒至酣處，副鎮(zhèn)長就收不了嘴，什么桌上坐著小阿妹，三杯五杯也不醉；玲瓏口、纖纖手，人生得意不想走。喝得多了，他更加放肆，說話越發(fā)不著邊際，說，以前小林溝淹死個男人，男人一絲不掛，鎮(zhèn)里派出所破不了案子，就讓村里女人去辨認。結(jié)果，一個女人說，不是我丈夫也不是我姐夫；一個女人說，不是我丈夫不是我姐夫更不是電工；最后一個寡婦看了看說，都回家吧，這個男人根本就不是我們村的。

他說得高興，香辣蟹聽得也高興，還手舞足蹈地鼓掌。副鎮(zhèn)長見香辣蟹的快樂模樣，就放肆起來，戳一下香辣蟹，又撓一下；又戳一下，又撓一下。香辣蟹也不生氣，還嘻嘻哈哈跟他對戳對撓，酒至六七分醉了，副鎮(zhèn)長就把香辣蟹摟過來，往她嘴里灌酒，其他村干部受到鼓舞，也逐漸放肆起來了。邊少春打心眼瞧不起香辣蟹了，借著上廁所的機會回了家。想，這個人什么時候變得如此不自重了呢？

莫大灣村離鎮(zhèn)上也就五里來地，有一條很好的公路，騎上自行車，十多分鐘就到了鎮(zhèn)上。邊少春第二天正準備把羊拉到屠宰場宰殺，羊咩咩叫著，邊少春一陣陣難受，都是自己喂的牲口，一樣一樣的殺掉，難受滋味就像火苗般點點上竄。太陽探頭時，她看到香辣蟹騎著車從鎮(zhèn)上回來，想想昨晚喝酒香辣蟹的樣子，又想大清早她騎車從鎮(zhèn)上回來，邊少春明白了怎么回事，難受的滋味更加沉重起來，像羊的膻味，總是揮之不去。

所以當香辣蟹說到做頭，說到花錢時，邊少春說，你收拾它干嗎？傳友又不在家。

香辣蟹說，他不在家，我就不活啦？你別以為有了兩個錢，就能對我說三道四的。前天喝酒，你裝清高，你就裝吧！

邊少春聽香辣蟹這么說，更加難過，又想香辣蟹的牯牛大憋氣，忍住了情緒，什么也不說。香辣蟹看著邊少春有意不接自己的茬，更加生氣，尖聲叫著，你看不起我，我還看不起你呢。家天被人包了，掙了兩個臭錢，有什么了不起的！

邊少春一陣陣目眩，快要支持不住時，香辣蟹感到事情可能要鬧大了，就收起話，悄然離去。

二

邊少春把年貨都辦扎實了，心里還不踏實，又接著趕了幾個早集，買了木耳、銀耳，又買了一些青椒，青椒不是當?shù)禺a(chǎn)的，是外地調(diào)運來的，當?shù)氐那嘟愤€出不了棚，就是出了棚也沒有那種青椒大。邊少春知道家天喜歡吃辣椒，剛結(jié)婚那會，邊少春做菜辣椒放少了，家天就讓她拿生辣椒，一口咬下去，半截生辣椒就下了肚，把邊少春嚇得心里火辣辣的，看家天吃得津津有味，火辣辣的感覺才淡了下去。

邊少春買辣椒時，看見了香辣蟹。香辣蟹也來趕集，也想買點青椒，一聽價格，就放棄了想法，抬眼看到另一攤位上的邊少春正成口袋的裝青椒，心里不是滋味，為了保持點尊嚴，她裝作沒有看到邊少春。邊少春知道香辣蟹的脾氣，故意眼光不往香辣蟹身上瞄，躲閃著香辣蟹。香辣蟹以為邊少春沒有看到她，就悄然離開了攤位。邊少春這才直起腰付錢。

挑挑揀揀，都買好了，捆綁實了，邊少春準備騎車往回趕時，又碰到香辣蟹，兩人都不想在買東西的場合見面，因為買東西的場合，最能區(qū)分窮富，邊少春的出手大方，香辣蟹的窘困，都能在買東西的過程中得到彰顯。過去邊少春跟香辣蟹一起上集時，邊少春總會幫助香辣蟹買點小東小西的，自從兩人內(nèi)心有了磕磕碰碰后，嘴上不說什么，但上街決不一起去，香辣蟹不想暴露她的窘迫，邊少春也不想顯擺自己的富裕。但上天故意安排似的，非要讓她倆在辦年貨場合見面，想躲都來不及。邊少春硬著頭皮說，你也上集呀！香辣蟹沒有回答邊少春，香辣蟹看著邊少春車后鼓鼓的袋子，買辣椒時來的氣還沒消退，又添了新氣，她買菜的袋子還基本空著，快近年關(guān)了，什么菜都貴得怕人，她掰著指頭把口袋的錢算了又算，還是不能買點自己想要的菜。莫大灣人平日里節(jié)約又節(jié)約，可到了年關(guān)，都可著臉面買菜，什么新鮮買什么，什么貴買什么。他們喜歡說，錢是什么？是貼在臉上的光彩，只有站在攤位上，把話喊脆了，喊亮了，把心底里的快活表現(xiàn)足了，才叫滋味。沒有錢置辦年貨的人，到了年關(guān)總感到矮人三分。

香辣蟹感到臉上無光，不想搭理邊少春。邊少春也理解香辣蟹的心情，想轉(zhuǎn)身騎車過去，香辣蟹說話了，她冷嘲熱諷地說，有錢就光彩，看你顯擺的。

邊少春因為錢不錢的事，被香辣蟹嫉妒著，恨著。她本來不想跟香辣蟹計較許多，可沒有辦法，這個女人處處跟她過不去，她只有忍氣吞聲。

邊少春想盡快離開香辣蟹，香辣蟹見邊少春不理睬她，就更加不自在，她敞開嗓門說，還是你邊少春有福氣，找個好男人，輕輕松松讓女人包了，誰讓我找個斜眼呢？要不也不會這般吃苦受罪了。香辣蟹想，既然見面了，自己就得說幾句，你想離開就離開呀？你想躲我，我還非要跟你糾纏個你死我活不可。香辣蟹故意喊聲很大，上集的人聽到香辣蟹的喊，都回頭看邊少春。邊少春被弄得下不了臺，臉紅一塊白一塊的。

香辣蟹還不罷休，接著又想說什么。邊少春說，你不要說這些無趣的話，我買的辣椒多，本來想帶點給你的，你來了，也省得我送了，你弄點去？

說著邊少春放下口袋，把辣椒往香辣蟹的口袋里倒。

香辣蟹也不阻攔，拿眼看著邊少春的表情，看了會，感到邊少春不是誠心的，又不樂意了，說，別有了錢就當善人，拿這點辣椒堵我嘴，我是替你鳴不平。

邊少春氣得心鼓鼓的，想香辣蟹也太過分了，真的把人往死路上逼，于是寒著臉邊倒辣椒邊說，其實，你也不用這么待我的，畢竟我倆一起進村的。

香辣蟹把邊少春裝進去的辣椒呼啦倒了出來，大大的青椒灑了一地，香辣蟹說，一起進村的咋了？一起進村的誰欺負誰了？

邊少春正要發(fā)作，見到了村主任。村主任車后也滿滿的，看到邊少春滿臉通紅，村主任就下了車。村主任苗苗條條的，不像被大魚大肉泡著的人。村主任說，香辣蟹，你長脾氣了是不是？你嚷嚷的話，十里八里都聽得清。

邊少春平時不怎么待見村主任，可人家替自己解圍，只好投去感激的目光。村主任見到邊少春感激的目光，說話更加理直氣壯了，他指著香辣蟹說，你看看你，成天東家西家的，你困難，你有氣，但你不能不講理呀。

別看香辣蟹平時說話沒遮攔，見到村主任就蔫巴了，說話的聲音都變了，從來都是一驚一乍的說話聲，變得細聲細語的，甚至有點模糊不清。

邊少春見不得香辣蟹那般模樣，過去是好朋友時，她說過香辣蟹。香辣蟹說，我那么說話咋啦？你想說也說嘛。反正我看到村主任就想那么說話。邊少春想，這么個女人，就是一個賤骨頭，見到她稀罕的男人，就會變成另外一個人似的。

看到村主任說她，她換了種表情，說，村主任，我不講理，你十里八里打聽打聽，我是那樣的人嗎？我替她打抱不平，她不領(lǐng)情，還怨恨巴拉的。

村主任沒有多看香辣蟹一眼，看著邊少春說，家天要回來了是嗎？聽說家天有出息了。

邊少春不想跟村主任和香辣蟹多糾纏，慌忙把辣椒裝點給香辣蟹，騎上車走了。

邊少春騎上車就很委屈，眼淚一滴一滴往下掉，她為了怕別人看見，又一次一次地擦掉，想家天掙了點錢，招誰惹誰了，多年的好朋友欺負自己，婆婆、公公也給自己臉子看，就是過去走動很勤的親戚也把自己當成了出氣筒，說話辦事都是你家有錢了，怎么變得不愛搭理人了呢？自己不愛搭理人了嗎？如果說家天正經(jīng)道上掙了錢發(fā)了家，自己面子上也光彩，話不說三句，就說家天被女老板包了的事，那不是成心拿耳光掌自己的臉嗎？開始她還認為別人說著玩，也沒有怎么在意，可說得多了，邊少春不能沒有反應(yīng)了。她打電話問家天，家天說，那是別人看自己干得好，胡咧咧，你要見到女老板就不會相信別人的話了。家天說女老板長得難看，沒有人會愛那么難看的人。

琢磨著家天，就自然想到過去跟家天一起過日子的情景。剛結(jié)婚時，邊少春喜歡坐在家天的自行車后，摟著家天的腰，去鎮(zhèn)上趕集，邊少春喜歡把頭靠在家天的后背上，感覺像飛。每次去鎮(zhèn)上看到鎮(zhèn)上人用眼睛打量家天的毛衣時，邊少春的自豪感就騰地升起來，再聽別人問家天誰給織的毛衣時，感覺更加飄搖，再看看濃眉大眼的家天，心里頭的美，就汩汩地朝外冒。家天也很高興，帶著新媳婦上集是他最開心的事，新媳婦的模樣讓他能獲得男人少有的尊嚴和體面。一次，鎮(zhèn)上一位老板為了看邊少春，一頭撞上了路邊的電線桿，老板滿臉通紅、尷尬萬分。家天樂得什么似的，人家老板什么女人沒有見過，被自己女人迷得撞了電線桿，家天滋潤的心情與日俱增，更加珍惜邊少春，地里活讓邊少春少做或者不做，家里活自己搶著做，邊少春懷了孩子，想吃點酸辣菜，他滿村借。把村里媳婦羨慕的，說，邊少春不知道哪輩子修來的福分，找到那么疼自己愛自己的男人。

想著跟家天美好的往事，又算算家天還有三日五日就會回來，再想到家天回來就會像以往那樣，把自己含在嘴里，邊少春溫暖的感覺像冰糖一樣慢慢化著，沒有了淚水。

趕到家里，婆婆、公公正在空調(diào)屋里睡覺，太陽老高了，也沒有起來吃飯。孩子也在睡覺，放假了，天又冷，孩子賴床。揭開鍋看看，稀飯已經(jīng)濃稠了，邊少春添了點水，又打開了煤氣灶，一會兒時間，稀飯熱了，又把饃饃蒸了，喊公公、婆婆、孩子起來吃飯。

公公、婆婆本來很勤快的，剛結(jié)婚那會，都是他們做好飯菜喊邊少春吃，可自從家天掙了錢，他們就不起來做飯了。邊少春不做，他們就到村頭的點心攤子上吃，看著村里人羨慕的目光，還把感覺吃出來了，見到誰都要大聲說上一些話，譬如，他二嬸呀，又到地里忙乎呀？快坐下，吃點飯，我請客。又如，見到年輕的媳婦，總免不了問聲，女兒家家的，那么累干嗎？讓你家的在外面省點什么都有了。被招呼、被問的，知道公公、婆婆的心態(tài)，總免不了說聲，你們好福氣呢，有個好兒子還有好媳婦呢！公公、婆婆聽了很受用，一頓早飯吃下來，感覺一天都開心的。

邊少春見不得公公婆婆的張揚，就不讓公公、婆婆到村頭的點心攤吃，不讓他們到點心攤上吃行呀，你就早早起來做飯。邊少春就每天早起做飯，喊公公婆婆起來吃，可一頓早飯需要喊上幾遍，公公婆婆才懶懶地起床。

婆婆先起來的，起來后，就往廁所沖。婆婆不老也不嫩，但有了錢后，婆婆把頭發(fā)全染黑了，看起來要年輕許多。婆婆邊跑邊回頭問邊少春，都辦差不多了吧？

邊少春點了頭，沒有說話，慌忙進屋操持孩子起床。

孩子頭很大，從小村里人就喊他大頭。孩子聽人喊大頭，不樂意。邊少春哄孩子說，頭大腦門寬，長大好當官。孩子聽了，就樂意了，就讓別人喊他大頭了。

大頭看見邊少春就故意把頭往被里鉆。邊少春說，快起來，爺爺、奶奶都起來了，過不了幾天你爸也就回來了，爸爸可不想看到懶惰孩子。

大頭把頭從被窩里伸出來，要親親媽媽，邊少春讓了，然后大頭問，媽媽，你說爸爸過年會給我?guī)裁矗?/p>

邊少春知道每年回來過春節(jié)，家天都會給大頭帶很多吃的玩的，大頭盼望爸爸回來的心情也是很急切的。邊少春邊給大頭穿衣服，邊說，大頭想什么，爸爸就帶什么，大頭是爸爸心頭肉呢！

大頭聽得美滋滋的，要自己穿衣服。邊少春高興地看著孩子穿衣服，接著，她聽到公公也起床了，她知道可以吃早飯了。

吃了早飯后，天還是晴朗朗的，太陽也竄老高的了，冬天的太陽沒有脾氣，軟綿綿的。邊少春看看太陽，又把臘物拿了出來。不知道曬多少次了，臘物早干了，但邊少春喜歡邊看著臘物邊給家天織線衣。

線是灰色的全毛線。邊少春織線衣有無師自通之靈性，無論什么圖案，看著就會，有時候她感到那些圖案不生動，就把自己心中想象的花花草草點綴上去，織出的線衣像件藝術(shù)品。因為邊少春織的線衣，村里男人都不穿自己媳婦織的，說人家邊少春織的那才叫線衣。村里媳婦嫉妒邊少春的心靈手巧，但還是喜歡跟邊少春學。

就差收領(lǐng)口了，一件線衣就要織完了，邊少春想，也不知道合身不合身，聽家天說他胖了，那么自己織的線衣到底合不合適呢？如果不合適家天肯定不喜歡的，按以前身材往大里放點，放多少不知道，只有靠自己估計了。家天胖了，胖成什么樣子了呢？該不會胖得跟鎮(zhèn)上有些老板一樣吧！想到那些老板，邊少春又笑了，想，家天也成了老板了，也能夾著包、穿著大衣在前面走著，后面跟著許多跟班的了。想到想象中家天的樣子，邊少春就想笑，笑后才想，那不是家天的樣子，是電視里看到的老板樣子，電視里的老板不好，家天不可能是那個樣子。

太陽很快爬上了頭頂，又得做午飯了。

公公婆婆看水渠去了。自從進行新農(nóng)村建設(shè)，上級要求村村水電路三通，莫大灣村就開始修路、修渠、架電、建自來水廠，特別是建了一個旱澇保收的排灌站，順著排灌站修了四通八達的水渠，水渠上面還栽了很多風景樹，把村子上下點綴得風景如畫，看著讓人喜歡。

邊少春不了解公公婆婆的心思，但她能夠想象公公婆婆看著水渠時的高興勁。莫大灣村湖灣地、崗泛地不一。過去，旱了，灣里的水抽不上來；澇了，湖灣里的水排不出去。旱也好，澇也罷，莫大灣村都是災(zāi)年。莫大灣村人編了句順口溜：旱也災(zāi)，澇也災(zāi)，不旱不澇有幾年？大災(zāi)三、六、九，小災(zāi)天天有，莫大灣老少愁白了頭。看著村子里的變化，公公婆婆常說，現(xiàn)在是什么年景？過去那會，種點地不把人累死長不出養(yǎng)人的莊稼。邊少春想，如果公公婆婆不是高興，天天上午跑到水渠上轉(zhuǎn)悠啥？

邊少春想著心事時，就放下手頭線衣，想，下午公公婆婆又要打麻將，中午飯不能太晚，或者幾圈下來，又要摸黑。

剛起身做飯，見村主任來了。

村主任從村部回家，路過邊少春家。那是村主任自己解釋的，村主任看起來有點疲憊。

邊少春不喜歡細條條的村主任有事無事地往自己身邊湊，因為酒場的事，她更不想看到村主任。村主任明白邊少春的心思，村主任想，你越不待見我，我就越要稀罕你！村主任是什么心態(tài)不知道，但他很執(zhí)拗地往邊少春身邊湊，讓邊少春很厭煩。

村主任人很瘦，但是脾氣大，在村里威信也高。一次鎮(zhèn)干部下來，要征收點修渠費用，村主任火了，跟鎮(zhèn)干部吵了起來，鎮(zhèn)干部用話壓村主任，村主任喊，你再拿大話壓人，我就到縣上告。鎮(zhèn)干部被村主任制服了。村主任為了群眾利益敢頂撞鎮(zhèn)干部，村里人就很服村主任，說村主任真敢為老百姓說話。村主任有了威信，公益事業(yè)做得又好，就有點飄飄然，喜歡往漂亮女人身邊湊。說也怪了，像香辣蟹那種女的，村主任并不待見，而誰不待見她，她就稀罕誰。邊少春長得漂亮是全村公認的，她看都不想看村主任一眼，讓村主任不甘心，自己是何許人，邊少春憑什么看不起自己？

邊少春沒有讓村主任坐，村主任自己坐在剛才邊少春打線衣的凳子上，村主任說，燒午飯了呀？邊少春知道村主任沒話找話，不接話。

村主任說，家天真的被人包了？

邊少春沒有想到村主任也這么說，就看看村主任說，東家西家的，你還沒有操心夠嗎？

邊少春話里有話，村主任聽得明白，村主任知道提家天那點事，就能讓邊少春難受，邊少春難受就會待見自己了。村主任說，現(xiàn)在上級要求我們物質(zhì)文明、精神文明兩手抓，兩手都要硬，家天真要被人包了，村里還真的要管管呢！

邊少春知道村主任說話喜歡用大帽子壓人，怕他的人就怕他的大話，不怕的就把村主任大話當耳旁風，聽了，也就過去了。邊少春知道村主任的把戲，她說，別人胡咧咧，你村主任也跟著胡說八道嗎？別說是沒有影子的事，就是真有那事，我邊少春不吭聲，哪個文明能管得住呢？

村主任沒有想到邊少春這么回答自己，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一時間沒有了話，但他不甘心，做最后的擠兌，沒有那事就好，有了，你也不要掖著藏著，村里給你撐腰！

村主任說了這句話就站了起來，邊少春心里很氣，也不說客套話。村主任看了看邊少春搖了搖頭，就走了。

公公婆婆回來了，大頭丟下作業(yè)迎了上去。婆婆拉起大頭的手，就朝邊少春走來。

婆婆進了廚房，婆婆不是幫助做飯的，她不咸不淡問，我看村主任來了？

邊少春嗯了一聲。

婆婆還問，有事？

邊少春還是嗯了聲。

婆婆看邊少春不開心的樣子，就不說話了。

吃罷了午飯，邊少春忙完了一切，就感到自己該做的全做了，就差年被沒有洗了，下午如果把年被也洗了，就只等著家天回來了。

邊少春有點困了，先躺上床，看著《幸福像花兒一樣》的電視劇，邊少春喜歡看這部電視劇是沖著電視劇名字看的，幸福像花兒一樣？她感到自己心里的幸福感覺就像花兒似的，慢慢地綻放。邊少春也學鎮(zhèn)上人養(yǎng)花養(yǎng)草，到了春天，她喜歡注意無聲無息里花的綻放?？粗ǖ木`放，自己的幸福就無聲無息地濃烈起來了。電視劇叫幸福像花兒一樣，符合邊少春的感受，所以她每集都看。

今天邊少春真的累了，電視劇放的啥沒有弄清，就迷糊著了。剛迷糊著，見到家天回來了，自己正要跟家天親熱，不知道門外有什么東西哐哐地響，把邊少春驚醒了。她慌忙起床，才知道起風了。風是北風，繞過房子，把臘物吹得一晃一晃的。邊少春趕忙收拾臘物。收拾好了，邊少春想，看來得抓緊把年被洗了。被罩被取了下來，放進洗衣機里，洗衣機轉(zhuǎn)動，嘩嘩地響。邊少春一時無事，就走到屋后，看著風了。

風沒有形狀，只能看到被風吹得呼呼直響的樹，有了樹的配合，風就有形狀了。它時而力大無比，威猛異常；時而又娓娓低泣，凄涼無限。

莫大灣的冬風就是這么變化多端，反復無定。

邊少春不是看風，是通過風看天，擔心天氣變了家天能不能如期回來。

三

還有一天就到年三十了，家天還沒有回來，邊少春有點把持不住自己的情緒，焦躁不安。她時不時往公路上看，公路上行人越來越少，小車倒時不時有一輛，一上午就有五六輛小車從公路上飛奔過去。邊少春知道那都是外出務(wù)工回來過年人的車子，出去的人混得好了，有了車子，過年都喜歡開回來顯擺一下。

天都快黑了，還是沒有見到家天的車回來，邊少春心里有點難受，忍不住了時，才想起打家天的手機。手機無法接通，邊少春感到有點怕了，想，家天才學會開車，不會有事吧？

燈都亮了，家天還沒有進門，大頭也等得不耐煩了。公公說，不要急，一千多里路呢！

公公可以不急，婆婆也可以不急，但邊少春不能不急，一年到頭，就盼著能跟家天過幾天美滋滋的日子，他早到家一天，就能多一天的快樂。

邊少春有點怨氣的時候，外面有車燈亮了，邊少春慌忙迎上去，車燈晃得她眼疼，車就停到她的面前。

家天下了車，家天真的胖了，家天說，路上車多，開不快，回來晚了。

邊少春說，不晚，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這才借著車燈，細心地看家天。家天穿了一件黑色的羊絨大衣，舉手投足都像一個老板、一個城里人。

幸福感覺正濃烈彌漫全身時，家天說話了，家天說，少春，老板也來了，她聽說村里過年的風俗有趣，也要來過年。

家天說話聲細細的，不像從他粗嗓子中流出來的。邊少春瞬間傻了，什么？女老板來了，把她帶來過年了？醞釀一冬的幸福感受突然跑了，一陣陣難受劇烈地襲上心頭。怎么能帶個女的回來過年？怎么這樣呢？想欺負人嗎？邊少春不知道怎么說家天，感到有點眩暈，家天拉住了她，站定了，就看著女老板從車里出來了。

女老板叫許月，當她站在邊少春的面前時，邊少春不知道怎么招呼。借著燈光，她看到許月很胖，大臉盤上的肉滾來滾去的，尤其她說話時，下巴上的肉滾動得更加厲害?？粗S月的樣子，邊少春不知道怎么招呼她。

許月下車后很活躍，先是擴了擴胸，又蹦了幾下，才問，你就是邊少春吧？

邊少春控制著不愉快，說，進屋吧，吃的都準備好了。

許月沒有理會邊少春，挽起公公、婆婆的胳膊，叔叔、阿姨的喊個不停。公公婆婆臉都樂開了花，說，快進屋吧！你可是大貴人呢！怎么家天也不說一聲，這孩子做啥事就是不愿意多說，他說一聲，我們也好有個準備呢！

邊少春見公公婆婆的熱情，有點不知所措。家天正打開車的后備箱，往外拿東西，大包小包的，不知道買了一些什么。要在以往，邊少春肯定會激動地前去幫忙的，可見到許月，她不想拿東西了，看著家天忙乎。

家天喊，少春，你接東西呀！

邊少春積聚一冬的好情緒、護養(yǎng)一年的幸福感覺都走了，她沒有理睬家天。

家天一趟一趟地搬東西，邊少春看著就是不動手，家天才發(fā)現(xiàn)邊少春的異樣，小聲說，你怎么啦？難道我的老板來了你不歡迎？

邊少春用有點抱怨又有點生氣更多的是失望的語氣說，干嗎帶她回來過年？

家天沒有顧及到邊少春的復雜情緒，大咧咧地說，她來過年怎么啦？你想什么呢？

邊少春這才接過家天的東西，說，你可不能騙我。

家天沒有說話，跟著邊少春進屋了。

燈光下，更加藏不住假了。邊少春看著許月臉上的肉，才想，家天說過只喜歡自己，別的女人他看都不看一眼的，家天不會看上這個女人的。但轉(zhuǎn)而一想，沒有家室的女人天天跟家天一起，家天能扛得住嗎？家天過去的饞樣，自己是知道的。邊少春疑竇叢生，只好坐在燈下，看著許月跟家天吃自己做好的飯菜。

許月落落大方的，邊喝著酒邊含糊不清地跟公公婆婆說著家天的好。邊少春看著許月，怎么看都像個男人，說話的聲音像，喝酒的動作像，舉手投足都像，唯一不像的是胸前的家什很大，把衣服漲得高高的。

邊少春坐在桌邊，不知道該干什么，不該干什么，兩只手也不知道放在什么位置好，反復搓來搓去。

家天看著邊少春說，家里的飯菜真香呀！又接著對許月說，你多吃點，這都是家里養(yǎng)的喂的栽的種的，在城里花多少錢也買不到的。許月又爽爽朗朗地喝下一杯酒，說，我好久沒有吃過這么香的菜了。

公公婆婆反復給許月家天挾菜，許月很夸張地說，太客氣啦！客氣得我都要流淚了。像男人一樣的聲音這么夸張地說話，邊少春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婆婆樂滋滋地說，城里人就是懂禮節(jié)，說起話來讓人感到親切！婆婆的恭維讓邊少春聽起來不自在，有淚在心里翻滾。

邊少春看著家天，本來設(shè)想家天回來就拿自己織的線衣給他試，看他一年胖了多少，合身不合身，現(xiàn)在不想了。見家天貪婪地吃著飯菜，又很心疼。邊少春就喜歡看家天貪婪地吃自己做的飯菜，每次回來看他那么貪婪地吃，心就滋潤，就想，這個男人走得再遠，心都在家里，在自己做的飯菜上?？山裉炜粗姨炷敲闯燥垼瑹o名的難受四處亂竄，讓她不知道怎么控制自己。

許月喝得大差不差的，說，喝多了，真的喝多了。邊少春不喜歡看許月喝酒的樣子，更不喜歡聽她夸張的說話聲。

吃罷了飯，邊少春把桌子收拾干凈，洗涮完了，回到桌邊又坐了下來。

許月酒多了，情緒有點不穩(wěn)，說話舌頭有點僵硬，她說，她喜歡家天，半步也不想離開家天。

邊少春一刻也沒有安靜的情緒被許月說得更加毛躁，怎么可以這么說話？你喜歡他，你憑什么喜歡家天？邊少春有點埋怨家天，你回來帶她干嗎？她什么都不管不顧地亂說，自己臉面往哪兒擱？

家天看出邊少春情緒不好，半是對許月半是對邊少春說，喝多了，話就多了。

許月不買家天的賬，只顧自己的感受說，一路上我都想好了，我肯定得說。看到邊少春的樣子，我更得說了。

家天臉扛不住，看著邊少春。邊少春明白了什么似的，絕望地看著家天，意思是你欺騙了我，你真的欺騙了我！

家天見不得邊少春詢問的眼神，躲躲閃閃的，他對邊少春說，老板喝高興了，就愛拿我開心。說著話，就說，我還沒有看大頭呢。他睡著了吧？便跑進了屋。

邊少春一時不知道男人樣的許月還會說出什么出格的話，只好看門后抱窩的雜色母鵝。雜色鵝提前把蛋生完了，還沒到春天，就開始抱窩了。今年雜色母鵝也就怪了，看來明年又是一窩好鵝?？粗s色母鵝，邊少春還是穩(wěn)定不住情緒。

許月見邊少春不搭理自己，就有點失落地對著公公婆婆說，按理我不該來，我也知道我不該來，家天也不讓來，但我就要來，我高興來。

公公婆婆說，應(yīng)該來，應(yīng)該來。看著邊少春臉色怕人，就急慌慌地說，我們給你張羅床去，你跟少春說話。

兩個老的退下去，堂屋就剩下許月跟邊少春。邊少春本來不想說的，想跟家天一起看大頭，但那么做，邊少春感到自己欠缺什么了，家天回避，公公婆婆找借口離去，自己成了這個家的多余人了？所有委屈加上屈辱都在自己心里翻騰，她幻想家天說的都是實話，她用家天說的話安慰自己，可人家許月不配合家天，要說該說的。你家天把謊撒大了，忍心欺騙我了，你讓我在村里怎么活？今后怎么過？她想沖進去跟家天好好理論，但她想了想，還是忍了，快過年了，事情張揚大了，更加沒有顏面，她只好如坐針氈地坐著。

許月看著不說話的邊少春，主動搭腔，說，見到你，我怎么就高興？

邊少春說，你讓家天有出息，我也高興。怎么這么說呢？自己說的不是自己想的，自己高興嗎？怎么這么笨呢？見到人家連話也說不好了。

許月看看邊少春，發(fā)現(xiàn)了她的口是心非，就說，大家都想讓家天好，家天好了，大家都好。

邊少春沒有想到許月會這么說、這么想，內(nèi)心鬧騰很久的委屈與屈辱，就通過眼睛說話了，任憑邊少春怎么擦，也擦不盡。

家天沒有把大頭弄醒，見孩子睡了，只好出來了。他還是表現(xiàn)得若無其事，說，都瞎說什么呢？他給許月使眼色，接著說，老板，你坐了一天的車了，也該睡了。

邊少春沒有說話，但看到家天使的眼色了，那眼色像過去給她使的一樣，是一種阻止的眼神。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站起來，沖進臥室，雙手捧住自己的臉，死命咬著嘴唇，才沒有把委屈與屈辱喊將出來。

過了很久，家天進屋了。家天問，睡了嗎？

邊少春看著家天。

家天說，看我干嗎？

邊少春不說話。

家天說，你怎么不信我，信她呢？

邊少春還是不說話。

家天才感到怕了，問，你怎么啦？

邊少春猛地竄上去，抓住家天的手，狠狠咬了下去。家天疼得想喊，但沒有出聲。邊少春見家天沒有出聲，松了口，看著被咬的牙印，又心疼得什么似的，反復撫摸著。

家天握住邊少春的手，什么也不說。邊少春就無聲地流起眼淚。

家天把邊少春的手握得更緊了，說，你別胡思亂想的，家天沒變，家天做夢都想大頭跟你呢！邊少春看著家天的表情，半信半疑，但有了家天的話，她才起來到柜里拿織好的毛衣。家天穿上有點小，邊少春左扯扯右扯扯，還是有點小，就很生氣，自己怎么這么笨，連家天穿多大衣服也估摸不出來了呢？于是扯開線頭，把線扯了一地，邊扯邊說，邊少春，你怎么這么笨呢！怎么這么不爭氣呢！

家天看著邊少春的反常，一只手握住邊少春的手，另一只手伸向邊少春上衣里面。邊少春本來應(yīng)該非常幸福和激動的，當感到家天的手在緩緩滑動時，她像中了邪似的，一下站了起來，大聲喝叫，你不能碰我！

家天受到了驚嚇，抽出手，緩過神，就回身拿出了厚厚的幾沓錢出來，說，本來想打到家里卡上的，擔心家里過年用現(xiàn)錢，就帶了回來。

邊少春知道那是六萬元。家天一年給家里打回來十萬八萬的，家里用不了那么多錢，但家天總喜歡打錢回來，家天過去常說，自己那么辛苦，就是要給家里掙很多錢，讓邊少春過幸福日子。過去聽到家天那么說，邊少春就很幸福?，F(xiàn)在當看到家天遞錢過來，剛剛平靜的情緒又被委屈所取代，她擺弄著錢，說，這是什么錢？是我賣男人的錢嗎？

家天說，你說那么難聽干嗎？就這幾年，等我們真正富裕了，我就回來，我愛的是你，難道你不明白嗎？

邊少春一把奪過錢，摔在地上，錢跌散了，灑了一地。邊少春沒有去拾，還用腳去踩，邊踩邊說，誰知道你愛的是誰！

家天不知道自己怎么辦才好，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邊少春停止了哭，看著滿屋的錢，呆呆地坐著，很久，當她看到家天像做錯事的孩子那樣站著，她不想再說什么了，她在想，自己是離婚還是這么忍著？如果選擇離婚，她會更加痛苦?？刹浑x婚，這么委屈自己，心里憋屈得很。呆傻半天，她彎腰撿錢，她撿得很慢，仿佛每張錢都有千斤似的，當撿起全部錢時，她又慢慢碼在一起，一張張疊好。她做這些，沒有任何表情。家天看著邊少春古怪的樣子，大氣不敢出，見邊少春把錢放進了柜里，上了鎖，才說，你不用難受的，我真的只愛你呢！

聽說家天回來了，大年三十的上午，還是來了許多人，大家嘻嘻哈哈的說家天胖了，出息了。家天拿軟中華香煙招待大家，又拿出瓜子糖，給大家吃。大家說著城里人的生活，鄉(xiāng)下的變化，許月就出來了。家天介紹許月給大家認識。

說白了，大家就是來看女老板的，見女老板出來了，大家說，女老板都帶回家了，還是家天有本事。

家天解釋，許月在城市呆得久了，想到鄉(xiāng)下透透氣，過個傳統(tǒng)春節(jié)。

許月附和說，沒有想到莫大灣人這么熱情。

村主任也來了，村主任捅了家天一下，又捅了一下，才說話。村主任說，混得好了，給村小學添點教學設(shè)備？很多發(fā)財?shù)幕貋矶甲鳇c公益事業(yè)的。

家天說，你還這么會鉆空子？多年了，脾氣還是不改。

村主任看到許月了，村主任說，這就是女老板？

家天說，是的。

村主任把家天拉到?jīng)]人處，小聲說，你小子，一人占兩個女人，不怕我辦你？

家天說，你胡扯什么嘛？

村主任說，也太難看了，怎么跟邊少春比，跟她好，純粹圖錢吧？

家天說，你還這么陰壞，什么一人占了兩個女人，許月是我老板，老板你知道嗎？

村主任這才大聲笑起來，說，家天呀，好事都讓你占盡了，早知道出去打工這么好，我也出去了，不當這個破村主任了。

大家說，你不當，誰當？都出去了，村里事誰干？

村主任說，那是，大家都走了，誰替大家照顧老的小的和媳婦？

有個人說，你還別說，村主任真的沒少照顧留下來的媳婦呢。

家天說，狗日的村主任，你壞了心思，別怪大家伙打折你的腿。大家哄地笑了起來。

就在笑聲沒落之際，香辣蟹過來了。香辣蟹看到家天，就嘖嘖咂嘴，一驚一乍地說，乖乖，家天長這么胖了？又說，聽說你把女的帶回來了？你膽子也忒大了，就不怕傷害邊少春？大家都哄笑，說香辣蟹的嘴就是大染缸。

聽到香辣蟹來了，邊少春的頭皮都是麻的，她最怕見到的人終于來了。邊少春慌忙迎上前去，說，很遠就聽到你的說話聲了，快進屋，家天給我?guī)Я思蛎?，我看你穿著合適，準備過了年給你送過去呢。

香辣蟹見村主任也看見了她，有點低眉順眼地笑了笑，跟著邊少春往屋里走。她走進屋見到了許月，就亮開嗓子，問，這就是家天的女老板吧？嘖嘖嘖，也忒胖了吧。

許月不知道眼前女人是誰，不好冒失說話，看著邊少春。

邊少春拉了拉香辣蟹，說，你把你的染缸嘴收起來！人家是家天的老板，胡咧咧啥？

香辣蟹不管那么多，大聲嚷嚷，我說她胖怎么啦？她就是胖嘛。

邊少春知道香辣蟹的德性，不想讓她說的，她偏會大聲嚷嚷的，真的豁出去讓她說了，也就那樣了。邊少春不想攔香辣蟹的話頭，許月看出了破綻，但許月不想理會香辣蟹，香辣蟹不在她眼里。

香辣蟹見許月瞧不起她，就接著說，鄉(xiāng)下人比城里人懂事，不會占了人家男人，還腆著臉來，仿佛人家欠她似的。村主任聽到香辣蟹咋咋呼呼的，在外面喊，香辣蟹，再不收嘴，我就讓人把你嘴縫上，讓你一輩子不能說話。

香辣蟹聽到村主任在外面說話，就小了聲，說，就在我面前兇了，有本事你跟鎮(zhèn)上人兇去。

香辣蟹收斂起來，邊少春就把家天給自己買的紅色羊毛衫給了香辣蟹，香辣蟹不要，但邊少春聽不得香辣蟹這么說話，給她件衣服堵下嘴。邊少春的想法也太簡單了，香辣蟹能不知道？她拉過邊少春悄悄說，昨晚怎么住的？沒有叫你讓床吧？就你能忍，擱我早鬧翻天了。哎，誰讓拿了人家的錢呢？看來那種錢不好使。

邊少春讓香辣蟹說得眼淚都下來了，想都是好姐妹，你這么作賤人干嗎呢？

說著話，就快中午了，家天留大家一起吃飯。大家說，大過年了，都要忙呢，等過了年，大家好好鬧鬧。說完都散了去。

按照習俗，上午就得把春聯(lián)貼了，因為來人，沒有空閑貼春聯(lián)，大家都走了，家天就抱著大頭，讓大頭貼春聯(lián)。大頭樂得什么似的，跟家天鬧著玩。許月看著大頭，就問，你喜歡許阿姨嗎？

大頭說，爸爸喜歡，我就喜歡。

許月就看家天，意思是你喜歡嗎？

家天說，不準亂說，許阿姨是爸爸的領(lǐng)導，就像你們班上的班長。

大頭說，你的領(lǐng)導怎么給我?guī)敲炊鄸|西呀？

家天說，那是因為爸爸能干！

許月又接話了，許月擠下眼，又弄下嘴，說，是的，你爸爸確實能干！說完許月陰陰地看著家天笑。家天理解許月說話的意思，沒有任何笑意。

但許月的表情被出來喊吃午飯的邊少春看到了，邊少春莫名其妙地添了一團氣，心中更加堵了。

四

除夕晚上，邊少春做了一桌子菜，兩個老人坐在上面，家天坐在西首。本來應(yīng)該邊少春坐西首，家天坐東首的，可來了許月，家天堅持讓許月坐東首，邊少春可以坐家天身邊也可以坐大頭旁邊，但邊少春選擇了坐在許月的旁邊，跟家天對面。

很大的圓盤桌上堆滿了很多菜，僅臘物就有七八樣，有臘鵝、臘鴨、臘雞、臘魚等，羊肉、狗肉都在酒精爐子上咕咚著，各種農(nóng)家炒菜基本都有。鮮魚取年年有余之意，魚眼睛還被點上色；鮮雞，取基本都有之意，整雞還做了造型。豆腐是清燴的，取清清白白享受清福之意。桌上沒有苦菜也沒有任何不吉利的菜名?？粗刍潄y的菜，許月感到很吃驚，就幾個人，做了這么多菜，怎么吃得了？

邊少春說，鄉(xiāng)下人對年夜飯的重視超過一切。

婆婆說，少春忙乎一冬，就盼著家天回來。

邊少春陪大家喝了點白酒，她平時不喝酒也沒有酒量。酒是家天帶回來的，52度的五糧液，邊少春剛喝了一點，感到很辣，直咋舌。許月一口一杯，很爽快。公公也喝酒，婆婆不喝。合著喜慶，許月一沾酒話就多，她敬了公公一杯，又敬婆婆一杯，然后敬大頭，她說了很多美好的祝愿詞。等到邊少春敬許月酒時，許月看著邊少春愣怔住了，她看到了邊少春眼睛中的悲哀與凄涼。但很快她感到了開心，這次來，她就是希望邊少春能夠難受，能夠吵嚷起來，自己好把家天收編。她的心思家天不知道，她臨來時還信誓旦旦跟家天保證到家后什么也不說，但她早準備好了，想方設(shè)法要讓邊少春知道她也是家天的人，最好的結(jié)果是，邊少春氣惱，跟家天離婚。

想想跟家天相處的日子，自己越發(fā)離不開家天。家天到了公司，為了保障自己的安全，她走到哪兒把家天帶到哪兒。許月不知道自己從什么時候愛上家天的，也許從那晚家天救她起。她跟第一個丈夫?qū)崒嵲谠诖蚱戳耸畞砟?，掙下了一份家業(yè)，正把日子過得紅紅火火時，丈夫出了車禍，撒手走了。原本準備等生活徹底過好，要個孩子，誰知道還沒有來得及要孩子，丈夫就突然走了。丈夫走了，她很傷心。后來認識了不該認識的王大刀，王大刀在那一帶很出名，誰家孩子哭了，說句王大刀來了，孩子嚇得肯定不哭了。生意往來，很多人欺負她一個女的，賒欠賬厲害，賬怎么也要不上來，神使鬼差，她想到找王大刀幫忙。王大刀要賬把大刀往人家辦公室一放，人家就會乖乖的把錢找出來。由于王大刀的幫助，公司幾年的呆賬都被追回了，許月給了王大刀應(yīng)該給的報酬。原以為給了報酬事情隨著也就了結(jié)了，誰知道她太不了解王大刀秉性，王大刀見到一個有錢的寡婦，怎么能輕易撒手？他說，他王大刀看上的女人沒有能走手的。許月不敢跟王大刀糾纏，許月又給了王大刀很多錢，不但沒有把事了結(jié)，反而把王大刀的更多想法惹了出來。王大刀想，自己要了這個女人，今后生活就不用發(fā)愁了，所以三天兩頭找許月的麻煩。錢把許月害苦了，生意讓王大刀弄得沒有辦法做了，報了案。王大刀進去蹲了幾年，又出來了，出來后就要砍死許月。許月正被王大刀攆得沒處藏的那晚，被家天救了下來。家天當上保衛(wèi)科長后，專門招聘了六七個部隊特種兵退伍的戰(zhàn)士，并讓許月付出高工資。特種兵受過特種訓練，王大刀的人哪敢近前？從此許月才過上安穩(wěn)日子。想想自己的命是家天救的，安穩(wěn)日子也是家天給的，許月就很感激家天，有事沒事請家天到家里喝酒。酒喝多了誤事，當家天人事不醒時，被許月拖上了床，并被脫光了衣服。家天醒了時，看到自己赤條條的樣子，很難受，跟許月解釋，他喝多了，不是故意的。許月不在意家天的解釋，就說她的過去，說她愛家天。家天聽了后就流淚了，為許月也為邊少春，更多的是為自己。實際家天酒后那晚什么也沒有做，但許月說什么都做了，許月就把家天收攏住了。

自己回來當晚就把話說得再明白不過了，邊少春還是不哼不哈的，她難道就心甘情愿地忍受丈夫的背離？許月不知道邊少春怎么想的。家天到家后就沒有正眼看過自己，還對自己有抱怨情緒，看得出家天很愛邊少春，隱隱之痛，一直在折磨著自己。

邊少春發(fā)現(xiàn)了許月的愣怔，她愣怔似乎有點不懷好意，還有點幸災(zāi)樂禍。她知道是自己的表情讓她愣怔，但許月的沉思讓她看不懂。一天多時間，邊少春雖說在忙事，可一直都沉浸在難受之中，從來沒有過的慌亂伴隨著自己做每件事，切菜時，還把自己的手切破了，她沒有說，用創(chuàng)可貼裹了，但內(nèi)心也如裹了塊膠布般難受。她細細觀察許月，她敏感地嗅出什么來了，嗅出什么了又怎么辦？哭鬧起來怎么收場？心里的委屈與屈辱像條繩，把她勒得透不出氣。委屈的是，一個冬天都在為迎接家天回來做準備，盼望著跟他過幾天好日子，可他把許月帶回來了。屈辱的是，自己算什么人呢，能容忍自己深愛的丈夫跟別人？中午見許月的笑很曖昧，沒有什么能那么笑嗎？唯一能給自己安慰的就是許月的長相，邊少春用許月的模樣安慰自己，連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家天總是若無其事的，過去家天心里藏點事，白天沒有時間，晚上就一五一十地說了。跟許月的事他口緊得很，怎么掏問也不說，家天真的變了嗎？邊少春想著許月的愣怔又想著家天的事，跟許月碰了杯。

家天這時端起酒杯敬邊少春，家天說，就苦了邊少春了，田里地里的，家里外面的，一切的一切就苦了她。家天還說了什么，邊少春沒有聽到，她也不想聽到了，她感到家天說的有點虛假，沒有一點真情實意。

邊少春眼淚還想出來，但她忍住了，除夕夜是不能哭的，否則一年都不吉利。她表情痛苦地看著家天說，有你這些知疼知熱的話，我干了。邊少春一仰脖子，滿滿一大杯就喝了下去。邊少春喝干后，又斟了滿滿的一杯。邊少春有點晃悠，但還是站直了，說，許老板，我敬你一杯，難得你來過春節(jié)，怎么說也要把春節(jié)過好了。邊少春像對許月說，也像對自己說。

許月聽出邊少春話中的意思，心想，她明白了？明白了就好，自己占了人家男人，人家明白了不說什么，自己還說什么呢？想罷，她客氣地站起來，一仰脖子，更加干凈利落地把酒喝了下去。

邊少春平日不沾酒，真喝也就是一杯兩杯的，今天她有點一反常態(tài)，她又敬公婆，又敬大頭的。敬完了酒后，邊少春就搖搖晃晃，坐不住了，大家還在說話呢，她就趴在桌子上了。

家天要把邊少春扶進屋，邊少春說，我不進去，我要守夜，過了今晚就是明年了。

本來許月趁著酒勁想說點啥的，看到邊少春很快醉了，還說什么呢？把跟家天的事這么藏著掖著，心里也難受，看看趴在桌上的邊少春，又看看家天的父母，再看家天時，自己眼睛就濕潤了。過去家天回來過年，自己的心跟著走了，等家天到了公司后，自己很長時間也緩不過來神。她常想，自己怎么啦？見不得家天看別的女人，更不要說碰別的女人了。昨天一夜基本沒有睡好，家天碰邊少春了嗎？家天說，沒有，家天千交待萬交待，什么都不能說，不能傷害邊少春，看得出來邊少春在家天心目中的位置?？勺约耗?？自己這么愛著家天，家天知道嗎？自己曾經(jīng)跟家天說，跟邊少春離了，需要多少錢她給。家天說，你再說這話，我就辭職。聽到家天那么說，她很傷心，記得還狠哭了一場。家天身上沒有突破口了，唯一可以突破的地方，就是自己能到莫大灣，把邊少春惹氣了，讓她鬧將起來，事情就好辦了。

吃年飯了，家天喊邊少春吃飯。邊少春強撐著抬起頭，對著許月傻笑。

看著邊少春傻笑，許月心里更不是滋味，這個女人把苦吞將起來，不哼不哈。人家忍了，自己也就這么著忍了？

邊少春有點清醒了，但還是裝瘋賣傻地說，我還沒有喝夠呢，怎么就吃飯了？

家天呵護有加地遞給邊少春一條熱毛巾，說，擦擦臉，你喝多了。見家天當著許月的面，這么護著自己，邊少春就含糊不清地想，我知道家天心里只有我，我知道誰也鉆不到他的心里去。

許月神色不好，當著兩個老人也不好說什么，只好自己干了一杯，然后說，吃飯吧！

吃完了年夜飯，婆婆見邊少春喝多了，要收拾碗筷，邊少春不讓，邊少春說，今個是大年三十，你們都坐著，有我呢！邊少春說話吞吞吐吐的，壓抑著難受，強撐著忙東忙西的。許月心情也不好，但還是從身后拿出了挎包，拿出了準備好的紅包，兩個老的一人一份，大頭也有一份。沒有家天的，發(fā)到邊少春時，許月用一種輕視的表情，對家天撇了撇嘴。邊少春似乎讀懂了許月輕視的表情，似乎又沒在意，邊少春接過了紅包，接過后沒有學公公婆婆裝起來，而是擺弄著紅包，弄著弄著，就打開了，厚厚的一沓。邊少春就當著一家人的面數(shù)了起來，一會兒數(shù)56張，一會兒數(shù)58張，數(shù)到56張就說，我順。數(shù)到58張，就說我發(fā)。最后數(shù)到60張時，又說順臨了。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看來有點故意的。

許月嘴撇得更加厲害。家天知道許月的意思，家天說，老板發(fā)你紅包也是好意，公司發(fā)紅包，大家都要說謝謝的。

邊少春醉眼馬虎地問，我也要謝嗎？

許月本來也有很多需要發(fā)泄的情緒，但她清醒著，沒有辦法發(fā)泄，她想，自己怎么不先醉倒呢？

吃罷了飯，拜年的人多了起來。兩個老的坐在上面，接受人們的祝福。邊少春強撐著張羅，家天要到村里幾個長輩處辭歲。大家沿襲舊習俗，門前掛著燈籠，辭歲的路上手提著燈籠，路上到處都是一團團燈籠的亮光。

大頭纏著放煙花。近幾年，莫大灣村也有了新的變革，家家學起鎮(zhèn)上人過年，放煙花。天空中煙花此起彼伏，朵朵煙花連接了去，格外絢爛，煞是好看。大頭看一時半會放不了煙花，就鬧。許月說，我給大頭放。許月不抽煙，為了放煙花點了煙，原本只為了點煙花的，但不知道為什么，她點著了煙自己就先狠狠吸上幾口，然后再把煙花燃著。邊少春沒有想到許月敢放煙花，就想，這個女人怕是沒有什么不敢做的。

沒有建筑物遮擋，漆黑的夜空，煙花很艷麗。看著煙花，許月有了心情舒暢的感受。大頭更加快樂，不時拍手叫好。因為沒有孩子，許月喜歡大頭，大頭纏著許月一次次放著煙花，許月在滿足孩子的同時，也在滿足自己，眩目的煙花，可以讓她忘記很多東西。

邊少春深一腳淺一腳地忙來忙去，辭歲的人攔著邊少春，說，喝多了，坐下來說說話。大家不想吃瓜子糖什么的，大家關(guān)心家天把女老板帶回了這個年怎么過的？邊少春喝多了，感受不到別人詢問的表情。村主任也來了，村主任坐東首。村主任能到誰家辭歲，在莫大灣村來說，也是給足了誰家的面子。村主任到家天家看的是邊少春的面子，不是家天，家天發(fā)達了沒有什么值得稀罕的，村子里出去發(fā)了的人多呢。村主任想看看邊少春的難受，想，你平日里不咸不淡的，不拿正眼看我，家天帶個女的回來，我看你怎么過？村主任懷著鬼主意，一直看邊少春。邊少春不看村主任，頭暈，把人張羅好了，就靠著門坐下，用手扶著頭，誰也不看。雜色鵝就在門后抱窩，它輕輕地啄著邊少春。要擱在平時，邊少春早就撫摸鵝了，現(xiàn)在她不想，什么也不想。

村主任看著邊少春，目光有些嘲諷，問，喝多啦？然后陰陰地笑說，真的喝多啦？

邊少春明白村主任想看笑話的意思，但她不能接茬，她接茬等于默認了，默認了在村子里就扛不住臉了。她舌頭僵硬，口齒不清說，誰喝多了？我會喝多嗎？

村主任想，邊少春似乎不明白家天的背叛，在上海打工的人誰都知道家天跟女老板的事，她能不知道？想罷，村主任說，現(xiàn)在人都能想得開，想得開也是對的，喝多了，人的感覺就好了。

邊少春不想跟村主任多說一句話，村主任拐彎抹角想說點什么，她不想理會村主任，身材苗條的村主任在她眼里有點飄，也有點不真實。

公公倚老賣老地罵村主任，狗日的，尋思啥呢？難怪你狗日的天天喝多，原來為了感覺好。

村主任笑，大家都笑。村主任不笑，大家都不笑了。村主任又笑了，說，今年評和諧家庭先進個人，我就推薦邊少春。

邊少春明白村主任的意思，她滿臉撲火，恨恨地看著村主任。村主任看懂了邊少春的意思，村主任不說話了，村主任怕邊少春的冷漠。

許月還在放煙花，許月沉浸在放煙花的樂趣中。邊少春頭腦慢慢清醒了許多，能利利索索走路了。家天還沒有回來。邊少春想，自己去看看香辣蟹吧，傳友不在家，她一個人不好過。

邊少春說了想法，婆婆反對，說，她是個染缸嘴，你跟她攙和啥？

邊少春也不想看香辣蟹，還有點怨恨香辣蟹，但今晚她就特別想看看香辣蟹。

邊少春沒有拿燈籠，一個人拿了把手電。周遭黑黢黢的，滿莫大灣除了煙花就是燈籠光了，沒有手電光。據(jù)說年三十小鬼也要出來討點食的，用帶電的東西，會嚇著它們。往年邊少春年三十晚上不會用手電的，但今年她就要用手電，她想，嚇不著人，嚇著小鬼也是好的。

進了香辣蟹的門，香辣蟹正躺在床上看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香辣蟹的公公婆婆早些年都死了，一個女兒也跟著香辣蟹看。進了屋，邊少春感到香辣蟹家冷清清的，沒有一絲過年的氛圍。她走到香辣蟹床邊時，發(fā)現(xiàn)香辣蟹根本沒有看電視，把臉藏在里面，等香辣蟹轉(zhuǎn)過臉時，邊少春看到香辣蟹一臉淚水。香辣蟹看到邊少春，趕忙胡亂擦著淚水。邊少春沒有看過這個女人哭，現(xiàn)在看到了，心更酸了。

香辣蟹沒有想到邊少春會來看她，給她辭歲，忙揉眼睛，但態(tài)度還是很冷漠。邊少春裝做沒有看到香辣蟹哭，坐定了，邊少春說，不知道為什么，年夜里就想過來看看你。

香辣蟹說，你的意思我明白，你看我的凄涼樣子，你的心情就好了。

邊少春說，不是你說的意思，過年了，我就想看看你。

香辣蟹不說話，看著邊少春，見邊少春憔悴了很多，她才長長嘆了口氣，說，其實我好嫉妒你。

邊少春知道她說嫉妒的意思，邊少春想，有什么好嫉妒的呢？因為那點錢，自己不是自己，家天也不是家天了，還嫉妒什么呢？

其實兩個人都有很多話，譬如香辣蟹就想說，憑什么大家都干好了，傳友沒有干好？她還想說，只要男人能掙到錢，屈辱算什么？而邊少春想說，那種錢不是人拿的，拿了錢，就把自己丟進了深淵，沒有露頭與透氣的時候。她想說，她不想要這種富裕，她寧愿守著家天，哪怕再苦再累再清貧，也不會抱怨的，也許比現(xiàn)在要快樂得多。但兩人把話都放進肚里，陷入了少有的沉默。

邊少春喝了口水，又喝了口，就看香辣蟹的女兒，看著看著，就想摸摸香辣蟹女兒的頭。丫頭溫善地看著邊少春。邊少春想到外面那么熱鬧，而這丫頭無聲無息地悶在屋里，由不得自己想流淚。她拼命控制著自己，從晚上吃飯開始她就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她怕拿捏不好分寸，情緒失控。邊少春摸著丫頭的頭時，就掏出了500元錢。丫頭不要，看著香辣蟹。

香辣蟹沒有感激邊少春上門給她孩子壓歲錢，她甚至感到這是邊少春可憐她，她說，知道你有錢，有錢也不能這么對我和孩子吧？

邊少春說，我不是那種意思，我真的不是。

香辣蟹看著邊少春很真誠的樣子，淚水就流了出來，說，一人一命，誰讓我家丫頭攤上頭禿眼斜的爹呢？

邊少春不說話，為香辣蟹，為她女兒，也為自己。她終于沒有控制住自己，眼淚先是潤了眼眶，然后就絲絲地滑出，雖然不像香辣蟹的眼淚那么放縱，但也“林暗草驚風”般無所顧忌。

五

大年初一，邊少春早早地起來了，她不想做春節(jié)飯了，就想掃雪。昨天的后半夜，下起了雪，雪雖說是淺淺的一層，還在下，邊少春沒有必要掃雪，可以等雪停下來再掃，但她就想清掃，她見不得雪的混亂與潮濕。呼呼啦啦的，越掃越亂，雪浸潤了地面，地面有點泥濘。邊少春突然間又不想掃雪了，她想，至少雪還可以掩蓋住這種看不見的泥濘。

昨晚臨睡覺時，邊少春沒有搭理家天，家天扳了幾下邊少春，扳一下，她動一下，但她就是不說話。家天也不說話，見邊少春不搭理他，他就窩在一邊睡。邊少春心中的冷，一次次透進心底，自從自己明白了一些事后，她就感到?jīng)]著沒落的，想，怎么辦？她想不明白能怎么辦。見家天窩在一邊，她更加氣憤，她想這個男人怎么能這樣無動于衷呢？那種冷就變成了恨，就情不自禁地擰起家天。家天沒有睡著，家天被擰也沒有說話。邊少春更加用力，家天才說，你怎么啦？家天死不承認他跟許月有什么，邊少春聽著家天的辯解就不搭腔。家天辯解累了，就睡了。邊少春自己無聲哭，眼淚濕了枕頭。

她掃好了雪，就打掃堂屋，昨天一晚，堂屋很亂。抹著、擦著，邊少春就想給抱窩的雜色母鵝放點吃的，她放下吃食也沒有在意雜色母鵝沒有動彈，她想跟雜色母鵝親熱一番時，才發(fā)現(xiàn)鵝頭耷拉到草窩沿上，一摸，鵝身涼了。邊少春很奇怪，雜色母鵝怎么就涼了呢？鵝蛋也涼了。察看鵝，發(fā)現(xiàn)鵝的脖子有深深的掐痕，邊少春就哭了起來。

邊少春初一早上就哭，一家人慌了，不知道邊少春怎么了。婆婆起來了，公公也起來了。許月沒有起來，許月想聽邊少春鬧什么。家天從里屋竄出，急急問，怎么啦？

邊少春不理會所有人，抱著雜色母鵝喃喃不清地哭訴，誰忍心把你掐死呢？誰個這么狠心腸呢？大家聽明白后，才知道昨天晚上不知道誰把雜色母鵝給掐死了。

誰呢？沒有人知道是誰。邊少春對雜色母鵝的情感有別于別人，那是她的牽掛和精神的寄托，誰能體會她的精神寄托呢？雜色母鵝死了，她更加痛苦了，哭得傷心絕望。

大年三十晚上，睡得又那么晚，誰能進屋里把鵝掐死呢？公公不知道，婆婆也不知道，家天更不知道，大家沒有辦法回答邊少春。

聽著鵝被人掐死的事，許月也起來了，許月看著死去的鵝，又看看大家的表情，明白了什么似的，想解釋，但看邊少春的神情，就不想解釋了，解釋什么呢？她想，她不會無聊到把一只抱窩的母鵝掐死吧？

邊少春看著許月無所謂的樣子，更加認定是這個“男人婆”掐死了雜色母鵝，邊少春越發(fā)傷心，想，家天呀家天，你帶她回來干嗎？她都敢把活生生的鵝掐死，她還有什么不敢做的呢？

婆婆看邊少春不做飯了，就忙著做飯。婆婆怕家里鬧出動靜，惹人笑話，就把家務(wù)活攬了過去。

邊少春一直在抱著鵝。公公說，出出血，還可以當鮮鵝吃。邊少春說，你還忍心吃它，它都成了無頭的冤死鬼了，還吃它？公公沒話，邊少春對著雜色母鵝說，我知道你死得冤屈，不甘心閉眼，你告訴我誰掐死了你，我好給你申冤。

邊少春的話，讓許月感到她是故意生事端，她不怕邊少春生事端，她要的就是邊少春生事端的效果。許月冷漠地看著邊少春，還很生氣地進了自己屋。

邊少春哭夠了，也不想多說什么了，就把鵝抱到屋后，拿鍬挖坑埋。上了凍，費了很大的勁，挖了個坑，把鵝放了進去，然后又用土埋了。邊少春又看風，有樹和雪的配合，風有了具體的形狀，它呼嘯著、哀鳴著，既有點張牙舞爪，也有點唉聲嘆氣。迎著風，邊少春又吹起口哨，口哨聲不大，像一首歌，更像一種呻吟，惆悵而婉轉(zhuǎn)地迎風響著。

莫大灣一帶有個習俗，年初一不能動土，不能拿鍬、锨等勞動工具，更不能拿針、線什么的，否則預(yù)示著一年都是勞苦的命。同時這一天還不能說任何破嘴的話，否則又預(yù)示著一年的不順。邊少春知道這些習俗，但她管不了那么多。從昨晚拿手電、今早哭、拿鍬埋鵝等舉動，讓人感到她突然間變了一個人。

邊少春忙好了這一切，大頭鬧著要走姥姥家，邊少春更加生氣了。往年，家天回來，年初一吃過飯要走的第一家就是自己娘家。大頭記得這個事。大頭不知道今年不比往年，鬧著要去看姥姥、姥爺，就被邊少春打了。邊少春沒有打過大頭，但想想大頭的不懂事，就打了。

大頭在一旁哭。公公、婆婆臉更加扛不住了。家天說什么話都不合適，只好說，大頭不哭，爸爸帶你走姥姥家。

邊少春突然大聲說，不行，今年哪家親戚都不走，就在家。

許月意識到邊少春一切都是沖著自己來的。她又走了出來，她冷漠地看著邊少春，意思是你終于忍不住了，能吵吵鬧鬧更好。她還用很同情的目光看著家天，意思是你真可憐，你怎么就能忍受邊少春呢？

大頭很委屈，公公、婆婆拉走了大頭，但他們對邊少春大清早就生事端很不高興。

三個人在屋，邊少春看看家天，又看看許月。許月沒有要走的意思。許月還說話了，許月說，你懷疑我掐死了鵝？雞呀鵝的，不在我眼里。

邊少春說，鵝死了，它不會自己死。許月知道鵝不會自己死，誰掐死鵝，許月也不知道，許月也不想知道，雞呀鵝的真的不在許月眼里，但雜色母鵝在邊少春的眼里，有著別樣的地位，許月不可能知道，也就理解不了邊少春的內(nèi)心凄涼。

邊少春還在哭。許月說，如果僅僅是鵝的事，就算我掐死的，可以了嗎？

邊少春說，你以為我想委屈你？鵝死了，鵝不會自己死。

許月受不了邊少春了，想發(fā)火。家天說話了，家天說，鵝真的死了，誰掐死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鵝死了，鵝死了不能活過來了，不能因為鵝大家就不過年了。

邊少春知道家天這話的分量，她收起淚水，忍受住別人體會不到的傷心，終于不說話了。

春節(jié)早飯吃得沒有滋味，氣氛也特別的壓抑，邊少春不想跟任何人說，草草吃了點飯，就拿起剛才埋鵝的鍬，到門口菜地里挖地。

有雪有凍的地，挖不動，但邊少春就要挖，一會兒頭上汗津津的了，她才停了下來。停下來后，她看風，風小些，雪花卻大了起來，邊少春迎著風雪，就放下鍬，往田野走去。

莫大灣的雪是潮濕而陰冷的，很好的路，有了雪，很滑。水渠也鋪滿了雪，風景樹有冰雕玉鑿之感，排開了去。莫大灣是個大大的湖灣，圍著莫大灣建了很多規(guī)劃不錯的樓房，也有一些平房、瓦房，但在樓房中，平房與瓦房顯得格格不入。那些住戶不是有病有災(zāi)的就是出去打工沒有干好的，像香辣蟹家就住著平房。地里的油菜、麥子也被雪蓋了，時不時露點青苗，給白茫茫一片留出點生動。邊少春邊大口呼吸著清冷的新鮮空氣，邊呼哧呼哧走著，她不知道自己要走向哪里。路上有很多走親戚的人了，他們手拎拜年的東西，那些人看見邊少春就笑，就問怎么不跟家天一起給爹娘拜年？

邊少春知道別人說話的潛在意思，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別人，她基本屬于落荒而逃，往湖灣深處走去。

深灣里，到處都是好麥。有麥苗探出頭，一葉一葉的，長勢旺的，還一簇一簇地拱出雪地，零零星星點綴著雪原。雪原有了活力，就有了少有的生動。

快走到排灌站時，邊少春看見了香辣蟹。

香辣蟹正在給麥子清溝。香辣蟹累得頭發(fā)都粘貼住眼睛了，她不時把頭發(fā)理開，又埋頭清理著地溝。邊少春今天才理解香辣蟹怎么大清早就到了地里，過去過年時節(jié)她見香辣蟹到地里，還埋怨香辣蟹做作，現(xiàn)在她明白了香辣蟹的苦衷?？戳撕芫茫吷俅翰耪f話。香辣蟹說，我早早地就看到你了，往年你拉也拉不出來，今年怎么就一個人跑出來了？也不給爹娘拜年？

邊少春說，我想看看麥。

香辣蟹笑，說，看麥？怕是說假話吧？你如果真的受不了，我就替你找那個女人說理，憑什么讓我們女人忍？

邊少春感到香辣蟹還是很關(guān)心自己的，平時自己不待見她，是自己不能理解她。想想香辣蟹一個人操持著家，更加感到香辣蟹不簡單。懷著歉疚的心理，就發(fā)現(xiàn)香辣蟹的可愛了。

香辣蟹說，你不想撕破臉皮，就不要怕委屈，比起我你的委屈算什么呀？怎么說，你有錢花，有好日子過，我還羨慕傳友沒有家天本事大呢。

邊少春就怕香辣蟹這么說、這么想，自己倒希望家天就是傳友，還能過幾天安心日子。人的想法不一，感受就不一樣，難道自己真的不能接受家天了嗎？

香辣蟹看出邊少春的痛苦，就說，你別人模狗樣地裝了，我最瞧不起的就是你的掩蓋。

邊少春看著香辣蟹，確實感到自己有點虛偽，但怎么辦呢？自己難道真的要跟家天離婚嗎？她不知道怎么跟香辣蟹訴說自己的苦惱，又匆匆回頭，說自己有事，先回了。香辣蟹看著邊少春的樣子，呆呆地說不出一句話。

到了晚上，邊少春還是睡不著，心里感到有什么東西堵得慌，她聽見家天的鼾聲了，還是不能入睡，她先到外面看看天有沒有晴，天怎么就晴了呢？她還看到星星了，星星很清冷地排在天上，有清冷冷的感覺。也有零零星星的狗叫聲，很遠處似乎有人的說話聲。邊少春看了會，聽了會，還是沒有辦法安靜，就悄悄回屋，然后不知道為什么，她突然想看看許月，想聽聽男人樣的許月會不會打鼾？躡手躡腳，到了許月住的房間外，她看許月也沒有睡，靠在床上，拿著手機在說話，她聽不清許月說什么，看到許月滿臉都是淚水，似乎還隱隱約約地聽到了許月說，怎么辦？你說我該怎么辦？邊少春沒有想到這個男人樣的女人還會哭。什么怎么辦？聽著好像是跟別人說她跟家天的事，又好像不是。深夜里在哭？難道她也不開心？

邊少春又躡手躡腳下了樓，躺了下來，她還是睡不著，想著許月哭的樣子，很傷心，一個男人樣的女人還會那么傷心地哭？家天還在打鼾，邊少春越想越睡不著，最后索性把眼睛閉上，什么也不想了。睡著了她就開始做夢，夢見誰打她家的豬，她在跟人搏斗。

家天起來解手，看看邊少春不在床上了，衣服什么的都在。家天想，深夜里，她到哪兒去了呢？忙穿上衣服出去看，外面有星星，有銀白的雪，還有很冷的風，家天看了會沒有看見少春，想回屋時，他聽到屋后豬圈里的豬在哼，他走了過去。家天不走過去就算了，走了過去一下就驚呆了，他看見邊少春正單衣薄衫地站在雪地里用棍打豬，他剛想喊，看邊少春不在清醒狀態(tài)，把話咽了回去，他突然間想，難道邊少春夢游？她沒有這個毛病，怎么就夢游了呢？聽過老輩人說，人在夢游狀態(tài)下是不能喊醒的，家天嚇得捂住自己的嘴，看邊少春下一步干啥？他見邊少春打了一會豬，把棍丟下，然后從他面前走了過去，開了門進了屋。等家天輕輕地跟進屋時，他看到邊少春還在熟睡中。

家天心里發(fā)慌，邊少春怎么得了夢游癥？什么時候得的？想到死去的鵝，他什么都明白了。家天心里不是滋味，他點著了香煙，慢慢吸著。邊少春醒了，見家天一個人吸煙，就說，你犯哪門子神經(jīng)？深更半夜的。

家天沒有說話，陌生地看著邊少春。邊少春說，你看我干嗎？家天還是不說話。邊少春說，你讓我怎么做人？怎么活？家天還是不說話，把煙抽得極快，抽了半截又滅了，說，睡吧！

第二天家天起得很早，起來后家天就劈木材。家里堆了很多樹枝樹棍什么的，由于用煤氣灶，很少用木材做飯了。家天找出一把生銹的斧頭，在石條上磨，磨擦聲很響。邊少春不知道家天起來干嗎，看到家天劈木材，隨著斧頭起落，邊少春心一緊，又一緊。

家天劈了很多木材，然后說，趕明兒用木材燒飯，我怎么也吃不到過去飯菜的味道了。

邊少春知道家天說話的意思，她也感受不到過去生活的滋味了。當家天劈完最后一捆木材時，才放了斧頭。邊少春這才放下緊縮的心，輕輕吐了一口氣。

許月也起來了，許月起來就對家天說，她想回去了。家天不挽留也不說話。邊少春聽許月那么說，又想起昨晚她的哭，就明白她要回去的理由了，她什么也不說，她要看家天怎么說。

許月看家天，家天邊喝茶邊擦汗，家天什么也不說。許月又說，我想回了，我怎么都想回了。家天這才說，過完三天年再走。

許月看邊少春。邊少春不說話，她想她干嗎要說話呢？

許月想走，是因為她沒有想到家天回來后就變了，家天沒有到她的房間去一次，也沒有跟她說一句親熱話，更沒有把她當什么似的捧著。相反，他對邊少春愛護有加。男人心靠不住，真的靠不住，她為自己那么愛家天難過，也為家天不理會她的愛而難受，更為邊少春能夠默默忍受而感動。所有因素聚集在一起，她就想走。

邊少春見許月真的要走，她說話了，她說怎么說也要把三天年過完。許月等不得了，堅決要走。邊少春也希望這個“男人婆”早走，但看在家天的面子上，她總要挽留一下。但提到許月走，她不知道家天要不要跟她一起走。如果他們一起走，自己能不能忍受得住？她想不明白，但又想，假如家天留了下來，自己能不能原諒家天，跟過去一樣快樂呢？她都想不清楚，但有一點她很快就想清楚了，她感到家天還是愛她的，否則為什么那么小心翼翼地不把話說破？她還想，不如讓他們一起走，眼不見為凈，走得遠遠的，自己免得見著心煩。邊少春想清楚了，就給家天收拾東西，邊少春知道家天好吃臘物，就往多了給他準備。

臨上車時，家天說什么也不走了，說，他想留下來陪邊少春。許月不知道怎么辦了，她讓家天走也不是，不讓走也不是。公公婆婆堅決讓家天走。邊少春不說話，看家天態(tài)度，當她發(fā)現(xiàn)家天真的不想走了時，她反而理解了家天似的，說，你走吧，你走了，我還好受點。家天想想邊少春的夢游，就更不想走了，但邊少春卻把家天推上了車。許月弄不懂邊少春似的，發(fā)動起了車。

六

家天走了，邊少春的心空了，她再也沒有精神起來做早飯了，每天清晨起來后，她喜歡先站在屋后，仔仔細細地看風。公公婆婆也不知道邊少春怎么了，看她神情抑郁，也不敢喝三吆四的了。婆婆不敢睡懶覺了，天一亮就起來做早飯。邊少春看完了風，就看菜地，地里的青菜快起苔了，她也不想收拾一下菜地，就是那么懶懶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雪化了，地也解凍了，莫大灣上空有了暖暖的氣息，邊少春還是站在屋后看風。風向改了，不常刮北風了，風在什么時候也變得懶洋洋的了，輕描淡寫一帶而過地掠過樹梢。邊少春看得累了，就進屋看電視，有時候看著看著就睡過去了，大多數(shù)時間是醒著的，但看上去更像是睡著了。到了晚上，她整夜都不合眼。眼前晃動的一會是家天的影子，一會是許月的影子，偶然也有村主任的影子，不知道村主任的影子什么時候也飄蕩到眼前了。

這么著就過了正月十五。十五一過，就徹底走出年關(guān)了，該走的人都走了，該忙的人都忙碌了起來。鎮(zhèn)上安排植樹造林，有幾條新修的通往村民組的土路旁要栽上樹。

副鎮(zhèn)長又來了，又要找人陪喝酒。村主任總想找邊少春喝酒，知道他請不動邊少春，就找香辣蟹請，村主任知道邊少春怕香辣蟹的嘴，也怕她的牯牛大憋氣。香辣蟹聽村主任的話，因為村主任讓她認識了副鎮(zhèn)長。香辣蟹來找邊少春去陪酒，邊少春想想酒場的樣子，本來不想去的，香辣蟹尖聲嚷叫，家天都那樣了，就你清高？

為了香辣蟹的這句話，邊少春就答應(yīng)了。

是中午酒，要是晚上酒邊少春還真的不會答應(yīng)。中午有婆婆做飯，下午婆婆公公要去打麻將，晚飯自己不做的話，大頭要吃飯。她跟婆婆說跟香辣蟹有事，婆婆滿臉不高興，邊少春也不管。

進了酒場，副鎮(zhèn)長就開玩笑，對邊少春說，去冬那場酒你喝著喝著就跑了，不夠意思。

村主任說，鎮(zhèn)長，你可不要胡扯巴拉的，我好說歹說才把她請來的。

副鎮(zhèn)長說，還就數(shù)她架子大了吧。

邊少春不說話，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村主任對邊少春說，年關(guān)剛過，怎么就蔫巴了？是不是薄田逢雨過了頭？

副鎮(zhèn)長對村主任說，你快成婦女隊長了，看你天天忙的，恐怕心都操碎了吧？

大家起哄，說村主任好福氣。

村主任說，別亂說了，再說邊少春又要跑了。

香辣蟹說，我保管她今天不會走，她跟我一樣，莊稼都長瘋了，就是沒人收割呢！

大家又哄的笑了。

邊少春還是聽不慣人們這么胡說，還是想走，可是想到許月的胖臉，她就不想走了，她依著村主任的意思，靠著村主任坐了下來。村主任有意無意幫著邊少春，酒多了，邊少春也放肆起來了，跟村主任戳一下，又戳一下。香辣蟹跟副鎮(zhèn)長戳一下，又戳一下。場面亂成一團糟，一場酒下來，邊少春弄了一身酒，被香辣蟹架回了家。香辣蟹把邊少春扶上床時，邊少春說，他媽的，我就會裝，從此我不裝了，我干嗎裝呢？說完她又大哭起來，接著就嘔吐了起來，樣子嚇人。

太陽偏西時，邊少春醒了。大頭上學走了，公公婆婆又去打麻將了，家里沒有鵝，雞還沒有孵化，屋里安靜得很。邊少春懶懶地躺在床上，聽著自己的心跳。她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啦？怎么能跟村主任對戳起來了呢？自己像什么了呢？自己何時變成那么樣的女人了？

穩(wěn)穩(wěn)情緒，就感到要上廁所，掙扎著起來到了廁所，看到副鎮(zhèn)長的車了，副鎮(zhèn)長怎么現(xiàn)在才走？想想香辣蟹，她明白了什么似的，思緒混亂，越發(fā)傷感，慌忙進屋躺了下來。

迷迷糊糊中她感到有人在推她，她睜不開眼，推的人加大了力度，喊，邊少春，是我。難道是家天？邊少春艱難地睜開眼，她看到村主任不知道什么時候坐在自己床前。村主任說，我看你喝多了，不放心。村主任說，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村主任說，他搞他的，咱搞咱的，這年頭，誰離開誰不能活？村主任說，他愛她很久了，就喜歡她的冷漠勁，這種勁讓人看著心里發(fā)燒發(fā)癢發(fā)酥。村主任不說了，一下抱住了邊少春，使勁親了起來。

邊少春感到一股熱流從腳底下騰地竄上了頭頂，她滿臉緋紅，心跳得更加厲害，她朦朦朧朧感到自己有了一些配合。就在這時，她聽到外面又是哐的一聲，她一下驚醒過來。這時再看村主任，她一下意識到什么了，就猛地把村主任推了開去。

村主任說，我想你，想了幾年了，你成全我吧。村主任說得很急切。邊少春越聽越難受，她猛地坐將起來，撲向村主任，又打又咬，說，你欺負人，你他媽的欺負人。村主任不知道邊少春怎么突然間就變了一個人，嚇得急慌慌躍出門去。

村主任走后屋里又安靜了下來，邊少春開始哭了，她邊哭邊想，家天，你害苦我了，因為你，別人想著欺負我了。想著想著，又有了幸災(zāi)樂禍的心情，想，家天，我報復你了，我終于報復你了。這么想時，哭得更歡了?？奚弦粫烷_始掌自己的臉了，她對著鏡子，掌了一掌又一掌，把自己的臉掌紅了，才躺了下來，才徹底放縱地哭了起來。

說著話，就春暖花開了。邊少春脫下棉衣，穿上了單裝，人也顯得精神多了。她到了鎮(zhèn)上把自己的頭發(fā)拉直了，走起路來，頭發(fā)一飄一飄的。人們都說，邊少春越長越漂亮了，放在家里可惜了。邊少春不在意別人怎么說了，她在意自己的感受。她感到要把自己收拾一下，要不就更加沒有精神氣了。剛?cè)氪海姨靵砹穗娫?，家天讓她買部手機，方便聯(lián)系。她不愿意，她說用那東西傷錢，錢是心血，一點都不能多出的。

家天走了以后，心情就不太好，家天說，他想回來干了，在外面沒有意思。家天還說她想邊少春，還說，想大頭，更想家。最后家天說，她要注意身體，不要太操心了，更不要瞎想，家天這輩子就認準她邊少春了。家天還說了什么，她記不清了，她不想聽家天說很多話，她就是不想聽，因為很多話都靠不住。她經(jīng)常跟家天說著話就把電話掛了，家天又打過來。她就煩，就不讓家天往家打電話，說不想聽家天說話。家天就說，他說的都是真的。但家天再真實的話，邊少春都聽不出真實來了。

然而還就因為家天常打電話回來，她心情才漸漸好轉(zhuǎn)起來。沒有家天的電話難保她還會有好心情。她心情好了就上鎮(zhèn)上買化肥，買種子，買農(nóng)藥，她開始備耕了。她知道，春天真正來臨時，她就沒有空閑時間上鎮(zhèn)上了。農(nóng)技站賣種子的是個年輕人，認識邊少春，她對邊少春說，莫大灣適合種什么品種，不適合種什么品種，并說今年推廣一種新品種，抗逆性強，品質(zhì)優(yōu)，特別適合湖灣區(qū)種植。邊少春就買夠了種子，想想香辣蟹家困難，也給她家買了一份。

香辣蟹正為買種子的事發(fā)愁，見到邊少春替她把種子買回了，就很感動，也不說客氣話，收下種子，說有了錢時再還。邊少春也沒指望她還，也不想多說什么，把種子放下就走了。

春天的味道更加濃了，空氣中飄蕩著油菜花香，嗅著油菜花香，邊少春精神氣徹底復蘇了似的還哼起了歌。邊哼歌邊把被子放在洗衣機里洗，聽著洗衣機的響聲，心里踏實了很多。洗衣機的響聲停了，她看看被罩有沒有洗凈，當她看到許月蓋的被罩時，她又難受了起來，但難受很快又過去了，然后啥也不想地把被罩搭到太陽架上曬。太陽熱烘烘的，光線也有了勁道，她看了一會兒，才進屋，結(jié)果又接到家天的電話。她說，她不讓家天回來，回來也不待見他。她不知道自己什么心態(tài)，想著家天，念著家天，但又恨著家天，怨著家天。她描述不好自己的心情，沒有家天的電話她肯定難受，有他電話，她又感到家天是那么不真實，她有時都被自己弄糊涂了，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沒有原諒家天。

說起許月掐死鵝的事，家天說許月沒有掐死鵝，家天還幫助許月說話。邊少春很不愉快，不是她是誰？家天說反正許月沒有掐死雜色母鵝。邊少春更加生氣，為家天不說實話，替許月辯解生氣。她想，你家天不說實話，我就不讓你回來，回來也不待見你。

家天確實惦記她，一天幾個電話，噓寒問暖的。她雖說心不在焉地接著電話，但心里很受用，時時能涌動出新的力量。人有勁道了，也就勤快了，又起來做早飯了。婆婆說，人總會想開的，想開了就好。公公什么也不說，看著邊少春的變化，很受用。老兩口又可以上午睡上一會懶覺，再到水渠上走走，遇到人們說家天有本事或者說家天被人包了的事，公公說，誰再說不知趣的話，我跟他拼了老命，邊少春剛緩過勁呢！說的人吐了吐舌頭，說，是呢，這年頭，說不定家天有一天真的成了城里人，你們一家也可以到城里去呢。

公公很受用，一笑，說，誰說得定呢？

邊少春不想說公公婆婆什么了，他們怎么張揚是他們的事。她感到有時候扛不住臉，但忍忍也就過去了，當她路過人群時，聽人們嘰嘰喳喳說著什么，她停下來想聽，大家又不說了，她明白大家都在笑話她。是不是笑話她不知道，但就算笑話她，也沒有大不了的，自己不笑話自己，別人笑話也笑話不到哪里去呢。

從此邊少春放下了所有包袱，默默勞作著，泡稻芽，做苗床，犁田插秧，勞作讓她感到了輕松。

有天晚上，她太累了，早早睡了，睡著了時，她做夢，香辣蟹被人追殺，她保護香辣蟹，她跟人搏殺，她累得精疲力竭時，被人扇了耳光。她一下醒了，醒后她就傻眼了，自己怎么穿著內(nèi)衣到了香辣蟹家，香辣蟹也被邊少春搞糊涂了，見邊少春不清醒的樣子，就給了她耳光。邊少春醒了，明白怎么回事時，就往家跑。香辣蟹跟著攆，問，你怎么啦？邊少春你怎么啦？香辣蟹的尖叫聲，在深夜里傳了很遠。香辣蟹把有的人吵醒了，有人陸陸續(xù)續(xù)起床，問香辣蟹怎么回事，香辣蟹驚慌失措說，邊少春瘋了，真的瘋了。

大家安靜下來時，邊少春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怎么夜里跑到香辣蟹家，而且穿著內(nèi)衣？自己明明做夢來著，難道好好的得了?。孔约涸趺淳偷昧瞬?？難道真的不能原諒家天了？可自己確實是愛家天的呀！家天走到今天難道都是他的錯？一連串疑問聚集心頭，讓她淚水漣漣。

夜深人靜，邊少春還是想不清楚自己該怎么辦。痛苦萬分時只好出來看風。夜真的很深了，天上是有星星的，也是有風的，那是春風，沒有樹的配合，看不見它的形狀，只感到那股風有點暖意，更多的是一種凄涼。邊少春想，這夜里的風，怎么暖不暖涼不涼的呢？怎么看不透它的形狀了呢？想到這，邊少春又想，我怎么連自己有沒有得病都不知道了呢？還有自己要不要讓家天回來呢？如果自己真的病了，就讓家天回來?？杉姨旎貋碜约哼€能像以前那么愛他嗎？疑慮叢生，找不到答案，邊少春只好傷心地哭著，哭到動情處，就哭出了聲。她說，家天，我真的讓你給害苦了。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