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期待有這樣的感情，仿佛永遠分離，卻又終身相依。禪語說花未全開月未圓。花開到極盛就會面臨枯萎，月到了滿盈轉(zhuǎn)眼即是虧損。這幾年，經(jīng)歷了幾多聚散離合，面對親情、愛情我更加堅信這樣的原則。

也許是過猶不及吧，我努力所做的一切，往往讓我倍感失落。在戀人看來我太好強。甚至曾經(jīng)有位深愛我的人說找媳婦一般人不愿意找我這樣的，男人都愿意找夫唱婦隨的女人。我嘲笑他思想的腐朽，他說聰明的女人總是以家庭為主，這樣的人生才能幸福。也許他后面的話有道理吧，否則我怎會奮斗多年又飄零多年。飄零，宛如無根的浮萍。這樣的孤獨讓親人為我更加操心。

我躺在租住的單元樓里，窗外響起了隱隱的風(fēng)吹樹的聲音，漸漸地，雨淅淅瀝瀝落了下來。我突然想起了家中的梧桐，也常常在這樣的雨夜中將枝葉委落滿地。那樣決絕的姿態(tài)，只為回落根部。落葉尚知歸根，我這個做女兒的，在近幾年來鮮有的拋卻了工作、愛情，思念起父母來。多年來我以為自己在精神上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人，原來只要父母在，我還有家。

父母是非常普通的人。隨著農(nóng)村的城市化，他們的身份是農(nóng)民，卻無地可種，近十年來一直經(jīng)營著一家小餐館。那一瓢一碗的辛苦供我和弟弟上完了學(xué)，也讓我們過上了一個較為體面的生活。他們的堅持讓我們的飯店成為那條街上唯一的老店。

曾經(jīng)有人問我，在這個世界上最愛的人是誰。我回答是我的父母。這句看似矯情的話是我最真摯的回答。前年，我的小侄女出生了，不經(jīng)意間，父母升級當(dāng)上了爺爺奶奶，邁向了花甲之年。他們卻更加有心勁兒了。白天辛苦勞作，晚上回家抱孫女。他們像所有的爺爺奶奶那樣歡喜地給人夸耀著孫女點點滴滴的成長。這是含蓄的他們所不曾有過的張揚。我看著他們忙得團團轉(zhuǎn)的身影，感動而又無奈。

父親身材胖碩，母親又長得過于嬌小，他們永遠要尋找成人衣服、鞋里特大和最小號的。尤其是適合父親的非常少，他大多數(shù)的衣服鞋都是訂做的。有次我一大早到父母房間，父親靠在床頭吸雪茄，我很奇怪地問母親在哪里，這時只見從平平展展的被子里母親探出頭來。她笑著罵我，也笑著自己。父親更是得意非常。

不知是否是基因綜合的緣故，我和弟弟都是中等身材。我們都長得像父親一些。父母結(jié)婚近三十年，相愛過、打鬧過也猜疑過。在他們打鬧的那些時候我曾經(jīng)想過將來一定不結(jié)婚，現(xiàn)在想來當(dāng)年是何等的幼稚。他們的生活是自己的，我不必將自己的人生賭進去。而且在他們那代人有多少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將就著過的。

父母是自由戀愛走到一起的。他們同年同月生，同村的同學(xué)。當(dāng)年還是母親首先看上了父親。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父親提起過去總有掩飾不住的虛榮。

父親幽默而深情。喜愛文學(xué)、哲學(xué)，如果不是因為歷史的原因早早畢了業(yè)，又當(dāng)了八年兵錯過了恢復(fù)高考深造的機會，父親的內(nèi)在素養(yǎng)更適合在大學(xué)里教書。父親外剛內(nèi)柔，外表粗獷，他卻是我見到的內(nèi)心最柔軟的男人，敏感、自尊，動情時容易流淚，甚至有時候像大小孩一樣需要人哄著他、安慰他。父親年輕時最愛的事情是和人辯論與看小說。據(jù)說，父親在和人辯論方面從未輸過。

母親是一個務(wù)實的人。她很少注重精神層面的東西。她在文化上唯一的愛好是讀報紙。我印象最深的是她戴著老花鏡看報紙，問她看的什么內(nèi)容，卻全然記不起來。為此，我和父親常常在一旁笑她。母親真正體現(xiàn)熱愛文化的地方是看我的作品。她喜歡將那些刊有我作品的報紙雜志反復(fù)看著。那眼里，滿是母性的喜悅。

這樣精神世界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卻也攜手走過了三十年。父親在前些年偶爾還會提起內(nèi)心的孤獨，現(xiàn)在絕口不提了，也許是感到再說也沒有意義吧。母親卻很滿足，她曾對我說如果重新活一回，她還是會嫁給父親。

我為母親的幸福而感動，也為父親的孤獨而無奈。父母這些精神世界的活動，猶如海底的水，無論如何洶涌，海的表面總是波瀾不驚。

父母過著平靜綿長的日子。他們?yōu)槎噘u了幾碗飯而開心，為顧客的稀落而惆悵。我曾經(jīng)在暑假寒假里在家里的飯店幫過忙，那樣的勞苦我真的難以忍受，他們卻數(shù)十年如一日地忙碌著。沒有上下班，也沒有節(jié)假日，每年在春節(jié)的時候休息五天。這五天里他們還要準備飯菜、招待親朋。正常人娛樂休閑的需求在他們那里幾乎是不存在的。

他們卻沒有抱怨過、總是笑呵呵的。我有時回到店里看望他們，他們的第一句話就是問我吃啥飯。我更愿意自己去做減輕他們的勞動量，他們攔住我，怕弄臟了我的衣裳。

我從小就受著這樣的寵愛，這么多年，依然無法坦然接受。

人們總是偏愛聰明漂亮的孩子，父母卻憐惜那種多病丑笨的，猶如電影《孔雀》里那位肥胖且智力有問題的大哥，他的父母總是將那時候稀缺的糖果多分給他一些。我小時候體弱多病，長得也不招人喜歡。母親常說在我一歲的時候她抱著我在街道玩，一個賣雜貨的老人說這孩子丑是丑，但是個男孩也不要緊。丑得被當(dāng)作男孩，我想象不到當(dāng)時的容顏。

父親也總是說我改變了他的命運。因為我的出生，他放棄了薪水微薄的林場工作。那時候的土地還屬于集體所有，他在晚上偷偷去放羊，只為能弄來一些羊奶將我養(yǎng)大。

父親常說他最大的安慰是他的兒女還比較聰明。我不敢說自己聰明，只是一直努力在做，不曾懈怠。

我和弟弟從小是各自班上的班長，那時侯，我們每到考試后總能拿出優(yōu)異的成績單讓父母開心。母親曾說如果我和弟弟都能考上初中，她就會覺得很自豪。轉(zhuǎn)眼我已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多年，弟弟也成家生子。我卻不知道如何慰藉父母。用我微薄的收入、我那些不足掛齒的成績還是我動蕩的生活！

父母說我活得太累，我也的確是一個很沉重的人，將諸多的責(zé)任都放在自己心上。找工作、失業(yè)、情感的挫傷，我跌跌撞撞地走了過來，至今依然無法實現(xiàn)多年前贍養(yǎng)父母的心愿。只能眼看著他們一天天勞作，一天天老去。

我多次提出讓他們能停下這種推碾子拉磨似的生活，他們也曾有片刻地猶豫，隨后依然如故。他們牛一樣辛苦勞作，每個月所得的報酬抵不過高級白領(lǐng)的獎金、名家揮筆而就的一幅字。他們是最能攢錢的人，除了雪茄和生存的必需品我實在找不出父親每天還有其他消費。母親很愛美，她過幾個月收拾一下頭發(fā)，頂著新發(fā)型，帶著小心與羞澀回到家。要么過一兩年找個借口買幾件衣服。

他們省下錢的目的非常明確，為了我和弟弟能過好日子。現(xiàn)在還包括他們那牙牙學(xué)語的小孫女。他們熱切地愛著兒孫，惟獨不懂得珍愛自己。父親去年豪壯地說他還要給孫女掙學(xué)費，他們真的意識不到自己老了嗎？

父親曾因一次意外摔掉了一顆門牙，又因為在吃火鍋的時候我將干香菇?jīng)]泡好被絆掉了另一顆門牙。年輕時的父親常常牙痛得幾天幾夜不得安寧。年老了牙又早早脫落，父親總是將上嘴唇往里卷一些遮掩這早來的老態(tài)。這樣一位父親在我面前說還要養(yǎng)孫輩，怎能讓我不傷悲，不自責(zé)。

如此地不珍愛自己恐怕是中國父母的共同特點吧。幾年前我還試圖與父母溝通，希望他們放下重擔(dān)，現(xiàn)在一句話都不想說了。佛家說佛法不是講的，是用心感受的。人生的道理也如佛法。關(guān)鍵是不肖的女兒如我，未能給他們提供停歇下來的環(huán)境。

對父母輕率的埋怨顯然是不合適的，他們永遠是我最好的父母。而我，只是不稱職的女兒。我們愛著彼此，愛得深切而沉重。

我很期望和父母一起逛公園，這樣微薄的愿望二十年都不曾實現(xiàn)。我也很期望能帶著他們?nèi)テ穱L美食，否則我真的不清楚我掙那些錢的價值在哪里。他們總是以忙碌來推卻我再三的邀請。我知道，內(nèi)心里，他們只是怕我花錢罷了。

生命的意義在于什么？也許父母會說辛苦勞動。而我認為在努力之外享受生活。這樣的矛盾我們在目前還是很難調(diào)節(jié)。

原來，無私的愛也會讓人如此苦惱。父母什么時候能真正開始為自己活著，讓我少些內(nèi)疚、少些牽掛。愛到深處也會讓被愛之人承受不來。

我更期待另一種愛，如松間清風(fēng)、山上朗月，我時刻能感受到也離不開，卻自由自在沒有壓力。如我開篇所寫的那樣，愛在花未全開月未圓時。

春雨瀟瀟，似乎下得更緊了。不知父母現(xiàn)在到家了沒有。

我真的想家了。

作者簡介：

鞠水，本名張靜，女。1980年7月10日生于陜西省西安市長安區(qū)，漢族。畢業(yè)于西北大學(xué)，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本科，西北大學(xué)優(yōu)秀畢業(yè)生?，F(xiàn)為陜西白鹿書院網(wǎng)站主編。在多家報紙、雜志、學(xué)報發(fā)表文章數(shù)十篇，最新發(fā)表的文章為《天界的神女》系列之《嫦娥奔月：寂寞人生》、《織女下凡：煙火人生》，發(fā)表于《青海湖》雜志3月刊；參與編著白鹿書院學(xué)術(shù)刊物《白鹿論叢》；編著世界名著《簡愛》，此書為中學(xué)生課外讀物。

責(zé)任編輯 裴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