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深處
如果除卻人們普遍知曉的歷史原因,比如,我們這座城市,距北京僅只二百多公里,是當年清代的第二政治中心,比如,那些著名的避暑山莊、外八廟。我們這個地處塞外的承德,單就其安身立命的地理位置而言,另外一個特點,便是胡同多多。
承德胡同的名稱,大多從北京帶過來:壇子胡同二郎廟胡同太醫(yī)院胡同,翠花胡同頭條胡同,二三四五六條,是緊挨著的,全是胡同,干脆就以數(shù)字命名了。我總以為,建造的初期,把那么多人擠在一條又一條的胡同里,是給這些塞外蠻夷之人壯膽呢。最有意思的,是那個叫耳朵眼兒的胡同,如果你走進去看一看,真就如人的耳廓一樣九曲回廊,走到底,竟又是一片陽光明媚寬闊的天地。
不僅是胡同,承德的街,也是從北京移植過來:馬市街草市街皮襖街;還有溝:流水溝、潘家溝、韭菜溝、四人溝、榛子溝、小溪溝。這還像個城市樣子嗎?但它就是一座城市。事實上,我們承德除了中央一塊幾平方公里的平地外,多數(shù)人是生活在山坡胡同里的。有個笑話:外國游客來到承德,正是夜間燈火通明,一下火車便大聲疾呼:哇塞!承德的樓房真是太高了。天亮睜眼,房子全是建在山坡上。
我熟悉承德的胡同,是因我家住在那個有名的太醫(yī)院胡同。這個胡同了不起,住的是當年給宮里人看病的太醫(yī)。那時,我們這幾代人后的晚生,出行入住總帶著些神氣,人一神氣,就會讓人覺得了不起。多少年過去了,胡同早已在城市規(guī)劃中消失,但當年胡同里居住過的人,精氣神卻不減當年,早起溜鳥,打太極拳,扯著嗓子唱京戲,一只手托著大茶缸子下象棋。而對于他們的記憶呢,每個人也會各有不同。比如我,時而覺得那是些當年真實的存在,時而又覺是些飄緲的幻覺,從而使我懷疑,我的那些記憶,是否真實?唯一剩下的,僅是難以掩飾的蒼老、憂傷與快樂。
常琪家住在我們這條胡同坡頂,如果你從第一家數(shù)起,這便是最后一家,人在胡同口,遠遠可見一扇鐵門封在那里。那是一扇神秘之門,極少打開,既是打開,很快又會關(guān),令人經(jīng)常心疑,那扇門里倒底有沒有人?還是有人的,因為常琪每天都會出來,去那個洋井跟前打水,水管子底下,圍著諸多女人,在那里嚷嚷著洗衣服。常琪她,就像那扇門一樣,從來不與人說話,你的水桶滿了水,仍然不提起,她也不說話,只是拎著那只空桶,把流動的水看住,就好像生怕別人聽見她說話聲音似的。有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真想聽一聽她說話的聲音,她立在那里,并不是一個不會說話的聾啞人。
黃昏或傍晚,是看到她最多的時機。那時她會穿著一身黑旗袍(偶爾也穿素白裙),站在那里,像是在等什么人,卻又從未見與什么人走掉。那么你就只能把她理解為,是在那里看行人,街上行人來去匆匆,面孔生澀,又會有什么好看的呢?天際徹底黑下的時候,她便溶進了夜幕里,有幾次我從街上跑回來,看見那里立著一個無聲的黑色物體,時常會心驚肉跳,低頭猛跑竄進家門。
我們那個胡同,再往深里去,盡頭便是隔了一堵高墻,墻那邊便是一座藥材廠。不要說每家窗子里,飄著中草藥的味道,半條街都聞得見。想必早期把藥廠建這里,也是因與這胡同名字相關(guān),生長在這個名叫太醫(yī)院的胡同里,我已喜聞草藥的香味了,慢慢地,也就知道,我的祖父當年就是個大藥材商呢。說來奇怪,從常琪家那座院子里飄出的,是更濃重的草藥味道,她們家,總有人煎草藥,日子久了,聞起來并不覺苦,只是覺得香,如同苦瓜與辣椒,會讓人上癮的,癮字拆開來,便是個看不見的病。我始終認為,常琪這女子有著看不見的病。又知她是滿族后裔,便拿古典小說《紅樓夢》或《聊齋》中的人物與她對照,照來照去,又覺她是其間人,神秘地悠來飄去甚至有了鬼狐的感覺。
這個與人不說話,只著一襲黑衣的的女孩,終有一天消失了,自來井邊和胡同的一角,少了一個人,而她家那扇大門,關(guān)閉的更緊了。盡管那時,我對“私奔”這樣的詞語還不知深淺,但女人們表情上的神密,依然使我獨自寂寞了好些日子。當年這樣的一個女孩子,這樣一個不說話的女孩子,像氣體一樣便令人失望地蒸發(fā)了,我的眼前少了一道風景,憑添了一半少年的憂腸。有誰會想到,她居然跟了一個牧民,獨自去了壩上草原。又有誰知道,她為什么走,他們身上發(fā)生了什么故事呢。
去年,我卻無意間在街上見到了她,二十年過去,手里領(lǐng)的女孩兒已經(jīng)與她比肩高,臉上左一塊右一塊,現(xiàn)著高原上的紫外線。是她先認出了我,很暢快的,先是喊出了我的名字,然后一步步向后退去,也許一米,又也許兩米,退遠了她才瞇起眼說話:
你并沒變樣子呢。田林。
她還記得我名子呢。我說:我不是已經(jīng)很老了嗎?
她說:你們城里人,到底還是年輕。又說:我們當年那個胡同,還在嗎?
我說:早拆了嘛,連名字都沒了,早已變成了商場。
我看見常琪目光里,有著一些失望,也有著一些驚訝,然后又說:
你能不能幫我娃,在城里找個對象?我回不來了,她得回來呀。我不能把她一輩子就這么扔在那個地方。
我說:找對象呀,鄉(xiāng)下人到城里找對象?又是壩上。
她說:我現(xiàn)在就這么個想法,必須得進城。
這女孩看上去,確實很像她的母親,依然不喜說話。我無法回答她,難道壩上草原,就找不到對象嗎?為什么非要到城里?猶豫間,她已轉(zhuǎn)過身去。我本想與她再說些話的,但她領(lǐng)著那孩子,轉(zhuǎn)身她就走了。這個當年的常琪,太敏感也太脆弱了吧,她也許是哭了。
我至今想不明白,說話的時候,她為什么要往后退去。她并沒有穿黑衣服,她穿的是滿身紅花綠葉的一個褂子,直通膝蓋。
她也許是,只為與我拉開距離,也許是,只有這樣的距離,才能夠看清當年的日子。而她手里那女孩兒,正是她當年的季節(jié)呢。
家有來客
我們住進樓房以后,家里已經(jīng)很少有人串門兒了。串門兒,似乎已經(jīng)成了不太禮貌的習慣。但我家有一個人常來,這就要說到十幾年前。那天,我家門鈴響起,父親躬著腰把門打開時,我看見他在門口猶豫了一下,父親說:
怎么會是你?
那個人很客氣,他說:是我,早就想前來拜訪。我終于找到您了。
是在這時,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父親身上從未有過的窘迫與尷尬。父親把那個人引進客廳,示意全家人走開,意思是他們要單獨談一些話。父親當年在一家公司當經(jīng)理,經(jīng)常有人到家里談工作,但自從退下來,我們就不再回避,因為客廳里談的已經(jīng)是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了。
大約半個小時之后,父親起身送客。又聽見那個人在門外說,我是真心的,真心實意請你考慮一下。
我問父親說:這么神秘?
父親坐下來,把茶幾上剩下的最后一口水喝干,然后說:既然你問到了,我就跟你說說吧,其實這件事,在我心里已經(jīng)憋了許多年。
八十年代的父親,正是血氣方剛的年齡,公司里有著上千種貨物,管理上是十分嚴格的。年終盤點卻發(fā)現(xiàn)出了問題,倉庫里莫名其妙丟了一臺洗衣機,查來查去,便查到了這個保管員頭上。父親說,其實這是個膽量不大的人,他如果再堅持一會兒,事情也許就到此結(jié)束了,這便是個無頭案,最嚴重的處理,也許只能把損失讓幾個保管員共同承擔。但在最后的時刻,他還是招供了。
當時的父親氣得大發(fā)雷霆,他生氣的原因不僅僅是這個人的監(jiān)守自盜,更生氣的,是這件事險些讓它就這么溜了過去。又因為在調(diào)查過程中,他曾經(jīng)讓許多人背上了莫須有的罪名,那些人都不原諒父親,他們認為自己的人格受到了極大傷害。
大會上,父親宣布了對這個人開除公職的決定。決定一經(jīng)宣布,父親首先松了口氣。意想不到的是,公司許多人找來為他說情,就好像做錯事情的是父親而不是那個人。他們要求減輕對他的處理,比如處分或罰款,尤其是那些曾經(jīng)受過調(diào)查的人。他們說,這個人家里太窮。一個人,為數(shù)不多的那么一點點工資,還要養(yǎng)活癱在床上的老母,他們說,就是因為癱在床上的老母,他才一直談不上對象。他們說,這臺洗衣機并不是他自己用,而是要送給女方的家里,而她的家里,眼下就缺少這么一臺洗衣機而他卻手無分文。
父親說,你聽聽這都是些什么道理呵,這樣的理由難道也能成立嗎?這樣的品質(zhì),難道也值得同情嗎?父親最終沒能把他的決定收回。他的理由很簡單,如果寬恕了這樣的行徑,就等于縱容了犯罪,并將產(chǎn)生更為嚴重的后果。
那個人,最終接受了父親給他的處理,他一句話也沒說,便把自己在這座城市消失了。離開之前,他還是把自己的婚禮辦了。辦得很不光彩沒有場面,只通知了很少幾個人,吃了一頓不太象樣的飯。但那個女人,卻是毅然決然地與他結(jié)了婚。他們?nèi)チ松钲凇?/p>
十年后的一九九二年,他又回到了家鄉(xiāng)。這時,他已經(jīng)是個很有錢的大老板了?;氐阶约旱某鞘?,他開的仍然是一家經(jīng)營百貨的公司。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的公司比父親當年情況更嚴重,連續(xù)解雇了幾個,失竊依然前赴后繼。因此,他想到了父親。
父親講完,我說:現(xiàn)在,你是怎么考慮的?
父親說,他確實遇到了我當年的問題,但我就是下不了決心。我擔心他心里依然恨著我,他己經(jīng)是個大老板了,也許,也許有著財富的炫耀,你應(yīng)該知道,現(xiàn)在的有錢人,都是些什么心態(tài)。
我對父親說:這有可能就是個陷阱。
父親說:事情不會這么簡單,不去,是不是辜負了他對我的信任?去,假如有一天倉庫里真的失竊,受到處理的便該是我了。因為我不敢保證倉庫里永遠萬無一失。我是不是還有自己的尊嚴?更何況當年我并沒給他留下余地。
我們討論了一個晚上,事情也沒能定下來。后來,連從不過問閑事的母親也參與進來,母親說:你這個爹,是不是老糊涂了?我就不明白,這么簡單的一件事情,為什么被他搞得如此復(fù)雜。
幾天以后的一個早晨,父親最終拿定了主意。那天父親起得很早,父親說:我不相信人心會那么險惡,真正的問題還是出在我自身,因為,我始終存有那份內(nèi)疚和對他的不信任。
我說:難道這就是你的依據(jù)嗎?
父親說:是的,我拿不出更多的依據(jù),我只是想起了那雙眼睛。那天在客廳里,我們之間的距離那么近,我看得很清楚,他沒恨我,也沒有感激,人的眼里,可是什么也藏不住的。這兩個狀態(tài)都沒有的時候,你想想剩下的是什么?是需要。他現(xiàn)在僅僅是需要,他現(xiàn)在需要的,只是我這樣一個人,我們這座城市,就這么個小地兒。你要知道,這可是市場經(jīng)濟。
第二天父親就去上班了。每天的父親早出晚歸很快樂,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這兩個相差十幾歲的男人,真的成了很好的朋友,如果有時間,他們經(jīng)常會坐在我家客廳里下圍棋,有時也會談些工作上的事情。兩個人坐的,依然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位置??粗缓谝话變蓚€棋子似的腦袋,幾乎頂在了一起,我想假如當初,父親做的是另外一種決策,事情的結(jié)果肯定不是這個樣子。后來的父親,居然當了副經(jīng)理,我問父親:
你是怎么當上的,行了多少賄?
那天父親喝了點兒酒。喝過酒的父親像個老朋友似的告訴我,他后來做出這樣的決定,其實還有另外一些原因。父親說,當時我非常擔心,擔心他會提起當年的事情。我以為他一定會說出來的,我一直在等,并且做好了各種準備。但是,他始終沒有提起,直到今天。他的圍棋,下得也真是好。
父親說到這里忽然打?。汉美?,我們就說到這里吧,關(guān)于這件事,今后,誰也不要再提起。
責任編輯 雪靜
作者簡介:
田林,河北承德市人,西北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已發(fā)表作品一百余萬字,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散文選刊》、《青年文摘》等轉(zhuǎn)載。曾獲2006年度河北“十佳作品獎”,“河北省人民政府獎”。河北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現(xiàn)在承德市廣播電視局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