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詩中阿喀琉斯幾乎刀槍不入，據(jù)說是冥河之水浸泡的緣故，特洛伊的小王子帕瑞斯一箭射中阿喀琉斯的腳踝，竟斷送了這位百戰(zhàn)百勝的勇士的性命。腳踝，這個在平常人看來無關(guān)緊要的部位，竟然是阿喀琉斯這樣一位英雄的死穴。第廣龍的小說《菜窖》就是在試圖探尋命運中的阿喀琉斯之踵。

小說以“菜窖”命名，但是小說前半部分筆墨沒有真正描述“菜窖”的意象，而是著力于鐵華和百合的愛情。鐵華深愛少女百合，經(jīng)歷種種坎坷之后，終于如愿以償?shù)厝⒌搅税俸?。婚后，兩人生活非常甜蜜，這讓隴東礦區(qū)的所有人都心生羨慕。作者不惜濃墨重彩來處理他們二人的愛情經(jīng)歷，其目的有二：一則試圖將二人描述成一對天造地設(shè)的神仙眷侶。小說中說：“百合和鐵華，是一對恩愛夫妻，而且，在人們的眼里，他倆是那么般配。年輕的男人一定會想：我要是娶上百合這樣的老婆，這一輩子，就把福享了。年輕的女人一定會想：我要是跟上鐵華這樣的男人，就沒有白到世上來一回?！卑俸蟿t被描寫成“百里挑一，不，是千里挑一，萬里挑一的百合，是完美的化身，是天女下凡”。作者將這對夫妻處理成美好的化身，面對這種美好，我們必然情不自禁地祝愿他們能夠延續(xù)這種生命的軌跡，這正是作者希望我們有的情感反饋。除此之外，小說又重點展示了鐵華追求百合的坎坷過程。鐵華暗戀百合，百合卻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鐵華在屢戰(zhàn)屢敗的逆境中，巧設(shè)智謀才將百合“騙”到手。對這種坎坷的強調(diào)無疑是暗示我們一些傳統(tǒng)的愛情箴言，譬如“苦難見真情”、“有情人終成眷屬”。這種情感邏輯在很多愛情小說中都被不厭其煩地演繹著。在這里，敘述者試圖讓我們順著這種一貫的情感邏輯順利推測出鐵華和百合白頭偕老的結(jié)局。

如果小說真的按照這個慣常的的情感邏輯展開，直至鐵華和百合白頭偕老，那么無疑就落入俗套。小說的最大亮點就是采用了一個平凡，甚至有些平庸的開局，但是中盤筆鋒一轉(zhuǎn)，于平庸中顯出別一番洞天——這就是小說的“挖菜窖”情節(jié)。幾個鄰居應(yīng)百合之邀幫她家挖一個菜窖。菜窖挖好后，王月提出要擁抱一下百合作為自己辛勞的報酬。百合尚未醒悟怎么回事，王月就抱住了百合。恰恰在這個時候，鐵華進入了屋子，看到他們擁抱的一幕，由此產(chǎn)生了誤會，以為她和王月之間存在曖昧之事。盛怒之下的鐵華“扇了百合重重的一個耳光，百合立即便跌到在了地上，又掙扎了一下站起來，臉上清晰著紅紅的掌印，眼眶里眼淚裝滿了”。倍受委屈的百合病倒了，出人意料的是百合在病房中自盡了。憤怒而悲傷的鐵華揚言要殺了王月，卻陰錯陽差被王月殺死，王月也因為殺人而被判處死刑。這樣，小說通過一口“菜窖”讓一對終成眷屬的有情夫婦命喪黃泉，也讓王月夢幻般地被判處死刑。這正是作者匠心獨運之處。作者試圖思考的是鐵華和百合的恒常幸福軌跡是如何被一口菜窖所徹底破壞的。在這里，作者將他思想的觸角伸向了生命中的偶然。我們一直被告之命運掌握在自己手里，多少年輕的生命懷著斑斕的夢想和堅定的意志航向命運的大海，我們總是堅信生命是自我意志的呈現(xiàn)，生命中的一切都會順利地運行在自我鋪設(shè)的軌跡上。正如小說中的鐵華，在追求百合的整個過程中，他一直牢牢地控制命運的軌跡，而百合就像一個被命運玩弄的困獸一樣最終陷入鐵華的陷阱，成為他的妻子。但是，自以為能夠掌握命運的鐵華原來也只不過是悠悠天道中的一只困獸，他在不知不覺中陷入了更高、更深邃層次的陷進。作者隱隱地告訴了我們是誰設(shè)下了這個陷進，那就是生命中的偶然。因為“挖菜窖”這一事件在小說中完全是一個偶爾的行為，小說的開頭就寫到：“那一天，要是不叫人到家里來幫忙就好了。不就是一個菜窯嗎？沒有菜窯，還不做飯了，還不過日子了……假如不挖菜窖，天就塌不了?！泵鎸@種可怕的偶然，敘述者無奈的感嘆道：“世上的事情，都不能由著人的心思來，常態(tài)之下的開端與結(jié)局，似乎是恒定不變的，但僅僅揚進去了一粒砂子，進程便可能被徹底改變。”敘述者興奮地向我們宣布一粒沙子原來可以徹底改變命運中看似恒常的軌跡，這正如阿喀琉斯這位英雄的死穴，竟然是在常人身上都不以為意的腳踝，這樣小說就發(fā)掘了生命中的阿喀琉斯之踵。因此，那些充滿斑斕夢想和堅定意志的生活的“強者”又重新被告之：生命其實是操縱在偶然性手中。

佛家參憚有三種境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初期看山水就是山水，隨著思想的開悟，山水就不再是簡單的山水了，最后徹悟，返樸歸真，山水還是山水。小說帶我們走進了偶然性對生命恒常性的顛覆的痛苦夢魘中，在這一點上，作者的思想體現(xiàn)出了一定的深度。然而，我們渴望作者達到更高的思想境界，那就要走出偶然性所帶給我們的夢魘，從而達到看山水還是山水的境界。其實，小說的結(jié)尾已經(jīng)朦朧地顯示出作者思想上這種升華沖動。小說的結(jié)尾寫到：

“王月被槍決后半年，王月的老婆，又找了個男人，還是沒有結(jié)過婚的。

又過了一些日子，我在礦區(qū)的路上，看見她挺著大肚子在走。

百合和鐵華的兒子，留在了蘭州，把戶口都轉(zhuǎn)過去了?！?/p>

這段的前兩句話能夠玩味出一種悠然的生命氣息，寄寓一種生命的大氣魄和大循環(huán)，可惜最后一句話，突然折斷了我們想象的翅膀，將讀者的思想又拖到世俗的泥濘中。這說明作者思想的升華還沒有產(chǎn)生足夠的自覺，因此也就無法滿足我們將情感提升到一種形而上層面的需求，我們希望看到的是王月死了，王月的老婆在人世間的大天道中自然承續(xù)她的命運——重新嫁人、繼續(xù)生子、幸福生活?；蛟S命運中的那粒沙子不知何時又將降臨到王月老婆的身上，甚至降臨到你我的身上，這意味著我們需要從小說中尋找到某種拯救的力量——一股可以對抗生命中阿喀琉斯之踵的力量，從而關(guān)懷生命。但是我們無法找到。在這里，作者就像一個外科醫(yī)生，他成功地找到了病人身上一處隱蔽的帶毒的膿瘡，但是竟然沒有產(chǎn)生手術(shù)切除膿瘡的明確念頭。

小說以“菜窖”為名，本該隱含著兩層意思：首先，鐵華和百合生命歷程中的一口“菜窖”，正是茫茫塵世中的一粒沙子，這粒微不足道的沙子卻可怕地改變了某種看似恒常的命運；更深一層的意思則是這個能改變命運的“菜窖”，畢竟只是悠悠天道中的一碟小菜，雖然它具有可怕的魔力，但是還是能夠找到一股對抗它的力量。這樣，小說就完成了對生命中阿喀琉斯之踵的否定之否定的歷程。可惜，小說的第二層意思顯得過于朦朧。

在藝術(shù)手法上，《菜窖》存在幾處值得商榷的地方。首先是小說中人物行動缺乏足夠的心理鋪墊，這集中體現(xiàn)在百合的自殺這一事件上。優(yōu)秀作家應(yīng)該是一個老練的心理探險家，能夠深入人物內(nèi)心的奇峰幽境，將內(nèi)心的蛛絲馬跡呈現(xiàn)給讀者，只有這樣，小說才能將人物豐滿地呈現(xiàn)出來。因此，我們希望看到的是，百合在自殺前求生的本能是如何一步步被向死的渴望所消磨。雖然作者試圖解釋百合自殺的原因：小說先讓百合因被鐵華扇耳光而痛苦流淚，接著又讓她因為接受不了丈夫?qū)ψ约旱恼`會而病倒。但是，從病倒住院到選擇自殺還有很長的心理路程需要走，這一段心理路程卻被作者輕輕的忽略了。作者可以揭示出百合必然走向死亡的心理動態(tài)，也可以揭露出百合的內(nèi)心本不會自殺卻離奇地自殺了這樣的悖論。但是無論如何，這段心理不能被忽略。要知道百合的死，是整篇小說最關(guān)鍵情節(jié)——如果百合不死，那么整篇小說的主旨就無法呈現(xiàn)——但是在這么一個重要的情節(jié)面前，作者處理得過于簡單。

此外，作者對敘述者沒有保持該有的警覺。小說的開篇和結(jié)尾都顯示出“我”回憶的痕跡，也就是說作者試圖采用第一人稱回顧性敘述策略。在小說的第四部分和第六部分，作者還不忘記讓敘述者“我”出場再次強化第一人稱回顧性敘述的文體特征。選擇這樣的敘述者，其實就在告訴讀者小說是“我”對鐵華和百合故事的回憶。因此，敘述者的權(quán)限就要限定在“我”的視角內(nèi)，是“我”的所見所聞，但是在這樣一個第一人稱回顧性敘述文本中，出現(xiàn)諸如“鐵華堅信，百合不會做對不起自己的事情，百合不是那種人，鐵華的心里，隱隱起悔意：昨晚打了百合一巴掌，還說了那么重的話，百合一定特別傷心”之類的心理描寫，這是敘述者的越權(quán)。其實，從中國文學(xué)史上來看，敘述者的覺醒正是現(xiàn)代文學(xué)的標(biāo)志。魯迅的小說《孔乙己》是第一人稱回顧性敘述的典范之作，這篇小說中的敘述者是小伙計“我”，由于敘述權(quán)限的限制，“我”從來沒有敘述過孔乙己的內(nèi)心世界。為了向讀者展示孔乙己的內(nèi)心，“我”是通過對孔乙己的衣著、舉止、語言、外貌的觀察來實現(xiàn)的。

阿喀琉斯幾乎周身刀槍不入，在戰(zhàn)場上，只要不暴露他的腳踝，就能披荊斬棘、勇往直前。小說《菜窖》無論在思想上還是藝術(shù)上，都像阿喀琉斯一樣遭受了敵人的攻擊，但是我相信《菜窖》的腳踝還是完好的。

（作者系復(fù)旦大學(xué)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