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量男青壯年勞動力涌出農村，經年不歸，造成留守女人心理和欲望上的空虛，容易在身體和感情上出軌。偏遠山區(qū)農村男人外出打工掙錢，希望可以早日娶妻生子，并有能力在物質上滿足女人，完成男人的“任務”，反而忽略了已婚女人對情與欲的需求。這篇小說抓住了這一社會的現(xiàn)象作為小說的外在結構。而通過對鳳子的墮落過程的細致刻畫，反映了這種心理的失控，形成這篇小說的內在心理結構。作者很好地利用這一社會現(xiàn)象和人物心理――因為這一社會因素結構，讓人物的行為和心理更為可信，而達致一定的深度。

小說的敘述由三條線組成。主線是主角鳳子陷入情欲之網，覺得自己找到了愛情，不久發(fā)現(xiàn)對方是個混蛋，最后幡然醒悟；另外一條作為補充和對比的是秦春芳和田玉華與林大力的奸情線；第三條作為傳統(tǒng)道德觀照的老樟樹，在小說中作為純潔，道德化的象征。主線與第二條線的關系是第二條線的秦春芳和田玉華代表純粹的情欲、墮落 —— 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心態(tài)。而鳳子很快從情欲之網過渡到對愛情的幻想，最后幻想破滅，而悔悟改過自新；第三條線與主線之間的聯(lián)系是雖然鳳子第一次在老樟樹倒了下去（失身），但是憑著自我控制能力和老樟樹所賦予的純潔、道德的意義，同樣在老樟樹下站了起來。

跟許多外出打工的人一樣，鳳子的老公鄭凡平臘月二十八才與鳳子結婚，她才剛剛嘗到夫妻之間的奧妙，正月初四丈夫就離開了家鄉(xiāng)到廣東打工去了，而且一去就是一年。不久之后鳳子就懷孕了，于是就坐了林大力的摩托車出去鎮(zhèn)上檢查。

小說開始：“這是一個晴朗的日子，鳳子叫了林大力的出租摩托車到鎮(zhèn)上去?！边@一篇小說的開始非常重要：“出租摩托車到鎮(zhèn)上”讓男女主角有機會頻繁的接觸；在晴朗美好的天氣下，則暗示男女之間美好的事情將會發(fā)生。

鳳子喜歡林大力車頭盔上氣味，因為丈夫離家日久，而這頭盔上的男人味道，讓她迷醉。這里作者所把握的細節(jié)非常有意思，很巧妙的把鳳子紅杏待出墻的無意識詮釋了出來。所謂頭盔上的氣味，其實不過是男人的汗臭味，這種讓人“十分舒暢”的氣味不過是鳳子心理欲望的投射而已。而且鳳子早上起來收集的尿液樣本，“騷味更濃”，則說明鳳子的心理和身體都需要男人的慰藉。

所以當遇到林大力這個“有心人”，敘事動力就有了突破口，奔瀉而下。在下坡的時候，林大力教鳳子抱得緊一點，還加大了馬力，鳳子只好摟緊林大力。男女交往的時候，身體的初步接觸很重要，如果彼此排斥，就沒有下文，如果不排斥，那一切將會水到渠成。下坡完全沒有需要加油，反而應該減低馬力，在林大力的刻意使壞下，從身體慢慢攻破鳳子的心理防線。所以當鳳子的胸第一次擠壓到林大力的背部時，會覺得難為情，可是“經過幾次后”，鳳子已經有些習慣了。

由于鳳子的心理防衛(wèi)機制已經松懈，情欲就自然涌出來。她主動問林大力：“男人不結婚，沒有女人的日子，好過嗎？”這句話表面是關心和拉家常，其實已經直指男女之事，在這樣曖昧的情形下，無異于火上加油。林大力打蛇隨棍上說：“田玉華哪有你來電？如果你跟我那個，我不就有女人了嗎？”男女之事最難捅破的是那層紙，一旦捅破，關系就隨便多了。所以“今天，鳳子的鼻孔里又在聞林大力的氣味兒，手里又在摟緊他的腰部了。一路上，林大力像往常一樣說些騷情的話，鳳子照例會嗔罵他，心里卻并不反感?！?/p>

來到鎮(zhèn)上，林大力陪著鳳子進進出出，又請她吃飯，往她的碗夾菜，讓鳳子很感動。在回到老樟樹的時候，林大力說摩托車壞了，于是就地修理。太陽西沉，他叫鳳子吃些東西休息一下，“摩托車的尾箱里除了面包和礦泉水，竟還有一塊雨布，可真是齊全?！弊呗芬材艿郊业穆烦蹋瑳]有必要準備如此齊全的物資，可見林大力早就設計好，摩托車壞掉多半只是借口而已。果然林大力強行“要”鳳子，鳳子在一輪推拒之后，“渾身像篩糠似的沒半點力氣?！兵P子一度奮力抗拒，可是她還是感到“一陣奇異的舒爽感”。

鳳子在第一次失貞后本來有機會“撥亂反正”，可是她沒有抓住。因為她覺得如果告了林大力會弄得滿城風雨，而“對于結過婚的女人來說，一次性的經歷也算不了太大的損失?！边@就是她墮落的開始，因為她內心對性的態(tài)度問題。作者沒有就此作罷，他為鳳子如何慢慢陷入墮落的漩渦而不可自拔作了很仔細的描寫。鳳子本來不再理會林大力，打算自己慢慢地走回村里，可是林大力又趕上來說：“快上車吧。如果別人看到我們這樣子，會怎么猜想？你不怕別人說閑話？”“鳳子犟著站在那里……林大力的車停在她前邊不遠處，并不熄火。過了一會兒，鳳子一句話不說地走到了林大力身邊，右腿一偏坐到了摩托車后座上?！薄坝彝纫黄苯o人一種身體失重的感覺，在此身體的失重就是心理的失重，代表了對林大力的接受和原諒，伴隨著心理的傾斜，情欲的洪水馬上泛濫而來。果然鳳子回到家，服侍好病重的婆婆休息，林大力又潛進了她的房間，他對鳳子又跪又求，又賴又逼，軟硬兼施，一番施為之下，“鳳子不掙扎了，似乎放棄了抵抗，任由林大力輕薄?！敝链?，鳳子完全陷落。她不但常常和林大力幽會，白天還和他到鎮(zhèn)上游玩，林大力也不時為她花點小錢，討好她，“鳳子跟鄭凡平沒有渡完的蜜月，在林大力這里卻找到了蜜月的感覺。”鳳子覺得在林大力身上找到了愛情。

在小說前三節(jié)，作者著重對鳳子的墮落進行內在心理刻畫，第四部分開始就對小說的外在社會現(xiàn)象結構進行了敘述，這個敘述由一次奸情和流產所推動，令這部小說有了新的厚度，同時也帶來了小說重大的轉折。從小說的第四節(jié)開始，敘述的步伐和敘述時間明顯加快，帶著讀者沖向小說高潮。

因為林大力幾個晚上沒有來，鳳子思念滿溢，跑去林大力家，卻發(fā)現(xiàn)了林大力和他大嫂的奸情，她打了林大力一個耳光說：“我一心一意對你，沒想到被你這個畜生騙了?！兵P子以為遇到了心愛的人，美好地認為這是愛情，沒有想到給一個腳踏兩船的人給騙了。正是因為鳳子對愛情抱有幻想，所以她跟那些沉迷情欲的人不一樣，她一旦發(fā)現(xiàn)這段愛情是虛幻的，就會清醒，而沉迷情欲的人可以不停尋找新的刺激。所以這是鳳子改變的開始，也是故事出現(xiàn)轉折的萌芽。

后來鳳子沖出林大力家時不小心在門坎上絆了一下，摔流產了?！傍P子的孩子丟了，但她心理并沒有覺得如何難受。鄭凡平外出半年多了，他對他的印象已經很淡了……她的確對林大力產生了很深的感情，產生了心理的依戀……鳳子的心情千絲萬縷，復雜得甚至沒有時間來清理它?！币驗轼P子在林大力家流產，所以只能和林大力嫂子田玉華共睡一床，從田口中才知道因為村里男人都出去打工了，能干粗活的林大力就成了“香餑餑”，許多事情如犁田、砍樹、修路，都需要勞動力，女人便要請林大力到家里干活，這樣觸發(fā)了不少奸情?！昂芏嗟臅r候，這是相互的生理上的需要，久久得不到丈夫疼愛的女人，也是饑渴難耐啊……根據田玉華對他的了解，老樟樹少說也有三十個以上的女人跟林大力發(fā)生過曖昧關系。”小說的情節(jié)讓人想起一句話叫“丈夫，一丈之內才是夫?！睈矍椴粌H僅是物質的滿足，也不是名份的給予。愛情可能就是“到鎮(zhèn)上去玩”，“不時花點小錢，獻上殷勤”，或者幫女的干干重活，換換燈泡，讓家里有個主心骨。就算一個身處在農村的婦人也會渴望愛情，感情要兩人花時間去努力經營，這恰恰是身在異鄉(xiāng)的民工所不能給的，也是悲劇發(fā)生的主因。當我們只看到民工為城市帶來變化時，應該關心他們背后的“基地”發(fā)生的變化。作者寫出了外出民工與留守女人之間的問題這一現(xiàn)象背后的意義，可以警醒世人和引起他們的思考。

鳳子對次感到十分震撼，原本以為自己是林大力的唯一，想不到不僅僅不是唯一，也不是二者之一，而是眾多的一個。“鳳子覺得惡心，覺的心里有什么在轟然坍塌?！兵P子在失去肚里的孩子時，“并沒有覺得如何難受”，可是現(xiàn)在覺得“震驚”、“惡心”和難受，說明這段愛情的坍塌對她打擊很大，也讓她完全清醒過來，幻想終于破滅。這是小說的一個重大的轉折，而且這個轉折影響了后面鳳子對林大力排斥的舉動。

不過作者沒有就此打住，還借了田玉華的口來說明這些深陷情欲婦女的心理，所導致的結果也是鳳子找回自己的第一步。鳳子：“別的女人我們就不說了，你是他的弟媳婦呀，怎么能這樣？”田玉華說“同一屋檐下生活”，“這也怨不得我?！薄昂髞砦乙策m應了，破罐子破摔。管他呢？”不過鳳子并沒有接受這樣的解釋，她反而帶著怨氣說：“我可不像你們這么賤。我是被強暴的。”她在心理上將第一次失貞再次定性為“強暴”，這樣使她開始在心理上和別的陷入情欲迷陣的人分隔開來。所以當鳳子丈夫的姐姐回來看望鳳子，鳳子知道她和林大力有一腿，所以“對她的禮物也不看，隨她丟在梳妝臺上?！?/p>

來自丈夫家庭的溫暖讓鳳子不好意思，覺得對不起丈夫。于是寫信去看看能不能跟他一起到廣東打工，“累點臟點都沒關系，只要跟鄭凡平在一起就行?！兵P子的寫信的過程就是一個找回自己的過程，思考整件事的過程，“邊苦邊寫”，“她是他的妻子，雖然她做了錯事，但她現(xiàn)在悔悟了，便還有權力說愛他，以及得到他的愛”這也是一個洗滌心靈的過程。

信寫完之后，鳳子就要到鎮(zhèn)上去寄。因為來回六十里山路，大家通常都會乘林大力的摩托車，可以說這是對鳳子最后的誘惑。不過，鳳子選擇了走路。進出山區(qū)的路不但漫長曲折，而且鳳子就是在路上的老樟樹下失身，所以當她路過時會想，“難道每路過一次老樟樹，就要來一次痛苦的回憶嗎？只有離開此地，且再不回來，心靈才可能平靜?！崩险翗湟步o了她抵抗和反省的力量。果然走出老樟樹不遠，林大力驅車追了上來，再次施展甜言蜜語，企圖重修舊好，鳳子始終不為所動。鳳子這一程走來，終于走出來林大力和她自己欲望的中心，走到了她丈夫的身邊，把信寄了。

作者選擇于此借鳳子的口說：“可是這個時刻，老樟樹看著林大力作惡，為什么一聲不坑呵”來回應小說篇名《沉默的老樟樹》，正如前所言，老樟樹是一個象征，他們住的那個地方就叫老樟灣，鳳子在送丈夫離開時，她丈夫說：“這是幾百年前我們鄭家的祖先到山里安家的時候栽下的?！薄鞍布摇睒窐I(yè)，所以這老樟樹就代表了樟樹灣，也代表了祖先的價值倫理。而“沉默的”既是說老樟灣的青壯年勞動人大都走了，整個地方都不熱鬧了，更是說老樟樹所代表的舊倫理道德――老樟樹就在老樟灣與外界之間聳立，審視著這片土地――可是在物質、金錢和追求享受的外面社會變化沖擊下，老樟樹所代表的一套已經無處安身，只能選擇沉默了。

鳳子寄信回來之后就變了，變得勤勞了。在秋收季節(jié)的時候也堅決不請林大力幫忙，“然后，趁晴朗的好天氣把苞谷和黃豆曬干?！边@和小說開始：“這是一個晴朗的日子”相似，不過在這個晴朗的好天氣下，美麗而不切實際的幻想沒有了，只有實在的生活用品“苞谷和黃豆”，作者很好地利用了這個意象來說明鳳子的蛻變終于在這里完成了。

本來隨著鳳子的幡然醒悟，主線也就結束了，小說以應該收局，不過第二條作為情欲的線依舊蔓延不止。婆婆去幫大媳婦秦春芳收苞谷的時候撞破了林大力和秦春芳的奸情，被林大力痛打倒地，與此同時，“火光一閃，村口那棵老樟樹西側的一根枝丫被劈開，斷裂”。聽到動靜趕來的鳳子于是拿起柴刀刀背砍了林大力的頭兩刀，并割了林大力的“玩意兒”。

此時，敘述的三條線停在一點上：禍害全村的林大力被去勢，再也不能為惡，秦春芳等經過此事，都會等到相應的懲罰；因為林大力傷人在先，鳳子教訓了林大力，救了婆婆，不過將要面對法律的制裁；而具象征性的老樟樹也在這次事件中被劈去一根枝丫，樟樹灣的前景就像“遠處的山影”，“顯得朦朧、飄搖”。

讀者在讀這篇小說時會有一個疑問：那些丈夫為什么一去之后在小說中就沒有了消息？難道他們就不會聽到一些風言風語？我覺得這是作者所設置的結局的需要。如果男的回來抓奸，那鳳子等人都會被一網打盡，林大力可能會被私刑處死。那鳳子和老樟樹所代表的倫理道德和人性良知將不能彰顯。在作者的結局中，他對鳳子這個角色不僅僅賦予人性的光輝，還賦予了同情與人文關懷，彰顯了人性偉大的一面。另外，樟樹灣的前景晦暗不明，正是因為外在環(huán)境和秦春芳等人的行為顯示了人與社會的復雜性和這個復雜性會發(fā)揮到多大影響的可能性，這個更大的結構讓作者寫出不完全是光明的結局。這里面涵蓋了作者對人性和社會的深入觀察。在欲望面前，人性也許是軟弱無力的，不過我們還有最終的武器――良知。正是對良知的執(zhí)著，讓小說提升了一個層次。

作者通過對情欲、愛情和老樟樹的描寫，不但帶出了留守女人的問題，還道出了農村道德倫理的瓦解和人性的美好一面。其中對女人情欲心理的刻畫尤其細致。如果說由什么遺憾，那么就是作品中欠缺適當?shù)牧舭祝热缯f：“林大力回過頭，一臉詭計得逞地朝鳳子笑了笑。”這個“詭計得逞”就破壞了讀者對后面誘奸陷阱的期待和思考的快感和神秘感。還有“她骨子里的欲望全部被激活，羞恥感逐日流失，直到蕩然無存?！逼鋵嵶髌泛竺妗傍P子總是為林大力留著門”和“忍不住有了叫床的習慣”完全把都“蕩然無存”表現(xiàn)無遺。所以應該讓這些白空著，讀起來會更有想象的空間。

（作者系復旦大學現(xiàn)當代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