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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準(zhǔn)下一個就是你

        2008-12-31 00:00:00
        青春 2008年8期

        作者簡介:

        熊焱,1980年10月生,貴州甕安人,在《人民文學(xué)》《詩刊》《中國作家》等刊發(fā)表過作品若干。曾參加詩刊社第23屆青春詩會,獲過第六屆華文青年詩人獎等各項獎勵?,F(xiàn)居成都。

        1

        我四十一歲的姑父是突然就瘋的。

        我們都震驚了。不過細(xì)想起來,姑父近期里顛三倒四,魂不守舍,他的發(fā)瘋還是有跡可尋的。遺憾的是,我們都忽略了他那反常情緒背后的隱患。我們都以為他只是還未從下崗的陰影中走出來,卻沒想到他居然就瘋了。姑姑打來電話告訴我們這一壞消息的時候,窗外萬家燈火,天上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就像她在電話里低低的啜泣。

        姑姑說,她下班回家后就看到姑父失魂落魄地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家里不知何時被搞得亂糟糟的,姑姑很生氣,命他去樓下倒垃圾,催了他幾次,他均置若罔聞,紋絲不動。姑姑就沖姑父大吼。姑父突然跳起來,哈哈大笑。姑姑吃了一驚,她看到姑父不慌不忙地脫衣服,還一邊脫一邊笑。平素對丈夫吆三喝四的姑姑在那一刻完全沒有她在家庭中高高在上的那種優(yōu)越感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不寒而栗的恐懼和緊張。她看到了丈夫眼里散亂的目光,像枯葉般一片片地飄落,又帶著北風(fēng)凜冽的冰冷。

        脫得一絲不掛的姑父跑到陽臺上大聲地唱歌。他首先唱《國際歌》,又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姑姑拉他,但拉不動。她就鼓起勇氣抽了姑父一耳光。姑父傻傻地沖著她笑,嘴角有涎水流出來了。

        我驕橫任性的姑姑一動手后,她那種高高在上的優(yōu)越感又從心里竄出來了。她又動手打姑父,姑父就閃躲,跑進(jìn)了客廳里,圍著茶幾轉(zhuǎn)圈。姑姑也繞著圈追他,追了幾圈后姑姑就停下來了,她把頭轉(zhuǎn)暈了。她叉著腰罵姑父。

        反了,反了。姑姑看著還在圍著茶幾跑得呼哧呼哧的姑父,大聲罵起來,老流氓,你狗日的發(fā)什么瘋呀!

        后來姑姑跟我父親說,盡管姑父荒唐的舉動匪夷所思,但那一刻她壓根兒沒想過她的丈夫已經(jīng)精神錯亂了。直到他們十五歲的女兒開門進(jìn)家后,她才隱隱地意識到丈夫真是瘋了。

        我那還在上初三的表妹放學(xué)進(jìn)家,就看到了她的父親正赤身裸體地圍著茶幾跑圈,不由驚叫起來。后來她紅著臉告訴我,那一刻她還以為那是她的母親對父親的體罰。她曾多次目睹我的姑姑使出各種手段來懲罰做了錯事的姑父。但隨即她又否認(rèn)了這一推斷。當(dāng)她忍不住再看他父親第二眼的時候,我這位十五歲的表妹第一次清晰地看見了一個成年男人的下體。要命的是,那男人還是她的父親。她的臉像烙了鐵似的一直燙到了耳朵根。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她都還心跳臉紅。那比她得知她父親發(fā)瘋的噩耗還令她心旌搖晃,她在那一瞬間感到整個世界都崩潰了。當(dāng)后來她坦然地接受父親瘋了的現(xiàn)實時,她跟我說起她第一次看到她父親赤裸的身體,她咬著耳朵問我,表姐,你第一次看到男人的那東西時是啥感受?我就捶了她一拳,嗔怪她說,就你最壞!表妹就嘻嘻地笑,隨后嘆息一聲。

        那個傍晚對姑姑一家人來說簡直就是一場驚魂無邊的噩夢。我赤身裸體的姑父在放學(xué)回家的女兒面前沒有絲毫的羞怯和回避,他沖女兒傻笑,嘴里瘋瘋癲癲地喊:吃糖,吃糖!

        姑姑幾乎是連拉帶拽,才把姑父扯進(jìn)臥室去的。她在拉扯姑父的過程中還保持著最后的一絲理智,吩咐女兒給精神病院打電話。精神病院的醫(yī)生趕來的時候,姑父還赤裸著身子,在房間里高聲唱歌。

        晚上,姑姑的電話打過來了。她說精神病院已經(jīng)確診,姑父精神分裂。醫(yī)生說那是長期的憂郁、焦慮、壓抑、緊張所造成的。

        這或許可以從姑父的日記中得到一些答案。

        2

        3月16日星期日晴

        下午去總府飯店見小胖,他比以前更胖了,笑起來眼睛瞇成了一條縫。這幾年我們很少聯(lián)系,但一見面還是感到很親切。

        傍晚,我和小胖剛出門,在穿過走廊的時候,馬廠長和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突然從一個房間里開門走了出來。出來的時候他們在笑,那種笑我無法形容,反正是有點壞壞的,或者說是有點放蕩的那種。我和他們一下就撞上了。我原本是不想跟馬廠長打招呼的??晌覀兊哪抗馀龅搅艘黄?,我硬著頭皮喊了聲:“馬總!”

        馬廠長沒有吭聲,只朝我點點頭。我看到他臉上的尷尬一閃即逝。隨即他板起了臉,顯得冷漠而嚴(yán)肅。我慌忙走開了。

        馬廠長和那女人沒有乘電梯,而是朝樓梯口步行下去了。小胖就問我那是什么廠長。我嘆了一口氣,告訴他那就是我的頂頭上司,馬力,我們工廠的廠長,兼黨委書記,兩年半前才走馬上任的。他又問我那年輕女人是不是馬廠長的老婆。我說不是。馬廠長的夫人我雖然沒見過,但我聽說過,是個厲害的角色,比馬廠長大兩歲。馬廠長能在這一家國有中型企業(yè)當(dāng)上廠長,那都是仰仗他夫人的關(guān)系。而今天跟他一起的那個女人,差不多都可以做他的女兒了。小胖沖著我笑了。我明白他的意思。

        小胖要我猜那女人是妓女還是馬廠長的情人。我搖頭。我不想去猜。小胖?jǐn)蒯斀罔F地說:“那女人一定是馬廠長的情人?!彼睦碛墒?,他看到馬廠長和那女人下樓梯的時候,馬廠長的手?jǐn)堅诹伺说难稀?/p>

        我的心不在焉讓小胖誤以為我不相信他的判斷。于是他又拉著我埋伏在賓館門外的一個角落里。半晌后,馬廠長和那女人出來了。他們一起鉆進(jìn)了馬廠長那輛黑色的轎車,由馬廠長把車開走了。小胖顯得很得意,他說如果那女的是妓女,那么馬廠長就不會送她。我承認(rèn)小胖說得對。

        跟小胖吃晚飯的時候我一直心神不寧。我在想傍晚的事。后來在回家的路上我懊惱不已。我不該來賓館跟我多年未見的老同學(xué)敘舊的,或者說我們不該選擇在那個時間離開賓館的。在賓館撞見了自己的頂頭上司的奸情,那會意味著什么呢?……我想我闖禍了!更何況這是非常時期,廠里正進(jìn)一步深化改革,將裁員減兵,下崗分流。馬廠長會不會借此裁掉我呢?

        我沒把自己的憂慮告訴給吳可。說了她也不會聽的。再說今天似乎她心情不好,我一回來她就對我拉著臉,我最好還是別惹她,否則這個家又會被她鬧得雞飛狗跳的。

        ……可是我該怎么辦呢?我該怎么辦?……哎,活著真累啊!

        3

        盡管醫(yī)生說姑父的發(fā)瘋是長期的郁抑和焦慮所造成的,但我相信姑父的下崗是他最終發(fā)瘋的導(dǎo)火線。對四十一歲的姑父來說,這時候下崗無異于要了他的命。這樣的年齡要實現(xiàn)再就業(yè)那是相當(dāng)困難的,何況他又身無一技之長。更主要的是,他在姑姑的面前更加抬不起來了。

        姑父下崗后,一直都瞞著姑姑。他是怕她,他不敢說。我可憐的姑父像平時上班那樣早出晚歸。事實上他是在外面找工作。但遺憾的是他一直沒找到。二十多天后,姑姑接到一個朋友的電話,對方告訴姑姑,說姑父去他們單位應(yīng)聘了。其實那位朋友和姑父并不相識,他也是碰巧看到姑父去應(yīng)聘時填寫的資料,這才知道姑父的身份的。

        在姑姑的逼問下,姑父只好道出了實情。姑姑先是沉默了片刻,然后像火山爆發(fā)似的跳了起來。她將茶幾上的東西全都掀落在地,嘶聲叫道,你現(xiàn)在可以去死了,你這沒出息的窩囊廢、蠢豬、笨蛋……

        后來我從姑父的日記里讀到了那一刻他內(nèi)心的絕望和哀愁。他耷拉著腦袋,任他的妻子罵個狗血噴頭。我姑姑在半顛半狂中還抽了姑父一耳光。姑父沒有感到痛。那些痛太多太深了,他已漸漸麻木。他聽到他的妻子在恨鐵不成鋼的惱怒中開始表達(dá)著她的憐憫:老天啊,我怎么就嫁給了這樣的男人呀,我的這一生算是毀了呀。

        姑父的眼前有些迷離起來。他突然想起了往事,想起了他跟姑姑戀愛時的那些仿佛煙花般絢爛的美麗時光。那時二十多歲的姑父風(fēng)華正茂,高大俊朗。他跟姑姑的認(rèn)識很偶然,聽說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姑姑在街上被一個她的追求者纏住了。對方喝了酒,借著酒意要非禮姑姑。就像電視劇里上演的英雄救美的老套情節(jié)一樣,姑父恰巧在那時候挺身而出。他的仗義、陽剛和帥氣給姑姑留下了好感。后來他們就相愛了。我想他們戀愛的那些日子是姑父這一生最幸福的時光??上У氖牵切┬腋5臅r光在婚后漸漸地遠(yuǎn)逝了。姑姑一改婚前的矜持和文秀,徹底暴露她驕橫跋扈的脾氣,可憐的姑父就這樣患上了“妻管嚴(yán)”。

        那天夜里風(fēng)一直在吹,搖得窗外的樹葉嘩嘩地響。姑姑折騰了很久才平靜下來。姑父一直不吭聲。深夜的時候他給我父親打電話,說得沒頭沒腦:哥,我累得很!第二天,他就瘋了。

        姑姑在她三十九歲的這個夏天終于深刻地體會到什么叫雪上加霜和禍不單行了。她感到天垮了下來。她罵:操你媽!又罵:操你媽!

        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罵的是誰。罵完之后,她突然感到臉上冰涼涼的,像有蟲子滑下來。不知什么時候她居然流淚了。她摸了摸心窩,覺得那里是空的。

        幾天后,姑姑意外地發(fā)現(xiàn)姑父的日記。日記本是和書混在一起的,放在書架的最上層,伸手夠不著,需搭上凳子才能取到。可見姑父并不想讓人輕易就看到他的日記。姑姑要不是找一本急用的書,她還不知道跟她生活了十幾年的丈夫還寫了日記呢。

        姑父自從與姑姑結(jié)婚以來,就一直在姑姑的強(qiáng)勢中活得唯唯諾諾,如履薄冰。我曾看到過姑姑在眾目睽睽之下厲聲呵斥姑父,那模樣兒就像我于電視上看到的鄉(xiāng)下人呵斥著正在地里偷吃莊稼的牲口。姑父則訕訕地笑,跟姑姑賠禮。我想姑父的心里一定很苦。但他一直隱忍著,從未向人說起。之前他并無寫日記的習(xí)慣,而如今他開始寫日記,把內(nèi)心的苦水傾在紙上,可見他內(nèi)心是怎樣的一種瀕于崩潰的精神掙扎啊。

        我不知道姑姑看到姑父的日記后會不會心懷愧疚。反正她跟我父親談起姑父的日記時我沒從她的言語和表情中看出來。她跟我父親說,我去紀(jì)委檢舉那個姓馬的?

        父親說,你憑什么去檢舉?

        姑姑揚了揚手里的日記本,說,就憑它!她頓了頓,又說,姓馬生活作風(fēng)有問題,不配當(dāng)一名國家干部。

        父親說,就這么一則日記就認(rèn)定人家生活作風(fēng)有問題?

        姑姑大聲說,孤男寡女的,在賓館的房間里還能干什么?

        父親說,難道人家就不可以只是在賓館的房間談工作的事了?或者他們是多年未見的好朋友,僅在那里敘敘舊、聊聊天呢。

        姑姑跳了起來,半是氣惱半是委屈地說,你,你這個當(dāng)哥的,你不幫自己的妹妹,反倒去幫外人。

        父親嘆了一口氣,說,不是我?guī)屯馊?,是因為你根本就沒證據(jù),你告不了人家的。

        姑姑說,我又不是跟那個姓馬的打官司,我只是去紀(jì)委檢舉他,由紀(jì)委去調(diào)查,收集證據(jù)。

        父親說,人家背景很硬,你不但檢舉不成,還有可能被人家報復(fù)呢。

        姑姑叫了起來,那你叫我怎么辦?他們廠里改革,楊軍被裁掉了。我是氣不過呀,楊軍在廠里干了十幾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他們怎么能這樣對他呢?

        父親沉吟道,那讓我想想,讓我想想。

        最終我的父親想破了腦袋,也沒有想出什么好辦法來。他決定陪姑姑到姑父的單位走一趟。在之前,姑姑曾兩次到過姑父的單位。第一次她見到了人事處的處長。她殺氣騰騰,滿腔怒火,以她一貫的咄咄逼人的語氣跟處長說,你們憑什么要解雇楊軍?他現(xiàn)在進(jìn)了醫(yī)院,你們是罪魁禍?zhǔn)住?/p>

        我想換作是我,只怕也會為姑姑那種“興師問罪”般的說話方式而生氣的。那位處長就生氣了,他沒好氣地說,我們單位的事,外人管不著。隨即他就下達(dá)了逐客令:我這會兒忙得很,你請便吧。

        姑姑在這時候漲紅著臉,拉開她的大嗓門罵人了。她罵得很不好聽,帶著不少骯臟的字眼。這是那位處長后來跟我父親說的,父親又向我母親轉(zhuǎn)述。最后我的父母都嘆息起來,他們認(rèn)為姑姑的沖動和莽撞不僅解決不了任何問題,還丟了姑父的臉。

        姑姑大鬧處長辦公室的舉動,讓姑父的同事們對她采取了戒備和回避。她第二次再去姑父的單位時,大伙兒都把門緊閉了。她徑直跑去馬廠長的辦公室,敲了半天的門也沒人回應(yīng)。姑姑就氣惱地站在走廊上罵起來。她剛剛罵了兩句,就有兩個保安跑過來,強(qiáng)行把她架走了。

        當(dāng)父親陪著姑姑前往姑父的單位時,父親看到了姑父的同事們那種帶著一絲厭惡和鄙夷的目光。父親還聽到有人小聲地說,看,那個女的帶個幫手來了!

        因為有父親在場,姑姑這次顯得安靜了。之前接見過姑姑的那位處長又接見了他們。父親至始至終都顯得很平靜,說話也很和善。父親跟那處長談了近三十分鐘,說了一些在姑姑看來那是多么無聊多么無關(guān)痛癢的廢話。有幾次她想說話的,甚至是想發(fā)火的,但都被父親按住了。她覺得父親太孬了,跟那些人還有什么道理可講的。他不僅彬彬有禮,還在臨走的時候跟對方說謝謝。這讓姑姑的氣就不打一處來了,她在回家的路上給了我父親臉色看。父親跟她說話她也不吭聲。于是父親也不高興了。

        父親說,剛才你也聽到了的,人家說了,馬廠長到北京去了。馬廠長不在,其他人作不了主的。人家又說了,之所以裁掉楊軍,是因為他的工作能力差。人家還說了,這幾天廠里事情太多,過兩天就會派人去醫(yī)院看望楊軍……

        夠了,夠了。姑姑嚷著,打斷父親的話,氣沖沖地攔了一輛的士走了。

        大街上車水馬龍,人群來往如蟻。整個世界的喧囂就像泥沙俱下的潮水,一浪浪地往上涌。父親抬頭看天,只見一輪烈日掛在高高的樓頂,晃得他差點睜不開眼。

        那天父親回家后,很久都不說話,只是捧著姑父的日記,看得很入神。

        4

        3月17日星期一晴

        整個上午我都如坐針氈。昨晚我想了很久,我決定跟馬廠長解釋,我昨天是無意的。我也會當(dāng)我啥都沒看見。我不能讓他有心理負(fù)擔(dān),認(rèn)為有什么把柄落在了我的手上。我要讓他對我放一百個心。有幾次我都想去找馬廠長的,可每次我都覺得不妥,上班時間不應(yīng)該跟馬廠長談這樣的事。

        最終我沒去找馬廠長。

        晚上,我跟吳可說:“我昨天碰到我們廠長跟一個女的在賓館開房?!眳强裳劬Χ⒅娨?,滿不在乎地說:“你關(guān)心這些干啥?報紙上報道得多了,那些貪官有幾個沒養(yǎng)情人的?還三奶四奶呢。”

        我說:“我們廠長跟女人開房被我撞見了,那你說他以后會不會提防著我,并借機(jī)來整我呢?我怕我以后的日子不好過了。你看我是不是該給我們廠長解釋一下?”

        “你煩不煩呀?”吳可不耐煩了,嚷道,“這好好的被你一打岔,剛才電視上那是怎么一回事我都沒瞧見。”隨后她朝著我揮揮手,說:“你給我走開!”

        我心里很難受。我摸著胸口,卻找不到插在里面的那把刀。我想把它拔出來。結(jié)婚這么多年了,她越來越不在乎我的感受。當(dāng)初跟她結(jié)婚時,別人都嫉妒我娶了這么一個漂亮老婆。連我自己都沒想到我能娶到她,我夢里都笑醒了??涩F(xiàn)在,誰又能理解我內(nèi)心的苦呢。她從來不關(guān)心我心里在想什么。她高興的時候,要我陪她一起高興。她不開心的時候,就沖我罵,有時還動手打我。我都忍著,一直在忍。很多時候我很懷疑,在她的眼里,我還是不是她的丈夫呢?我覺得不像,我充其量是她的一個下人……哎,還是不說了,這越說我心里就越痛苦。

        九點鐘的時候,我鼓起勇氣給馬廠長打電話。電話里傳來了很嘈雜的響聲,好像在KTV里,里面還有女孩子的浪笑聲。馬廠長似乎喝醉了,我從他的語氣里聽得出來。他問我是誰?我說我是楊軍。他說他媽的楊軍是誰呀?我說我就是二車間的楊軍啊。他說去你媽的二車間。然后他就把電話掛斷了。

        我沒有再撥過去。他喝醉了,這時候跟他解釋沒用。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5

        父親向姑姑提議,給那個叫馬力的廠長送送禮,再求求情。只要讓我的姑父再上崗,那么就可以給他辦理病休,他后半生便有了生活上的保障。想想看,一個四十一歲的男人,在家里本來就沒有地位,又下了崗,發(fā)了瘋,那他余下的后半生里會是怎樣一種慘淡的光陰啊。

        姑姑堅決反對。她說那個姓馬的不配,他那樣的人早就該被處分。姑姑的情緒很激動,她打著手勢,恨不得就要跑到馬力的面前給他一拳。我的父親示意她冷靜下來。他反問了一句:那你說該怎么辦呢?

        兩人很久都沒有吭聲。

        父親在那天下午給馬力打電話。馬力的電話號碼是父親從姑父手機(jī)里的通訊錄上找到的。電話里先響起一陣絢爛的彩鈴聲,隨即一個低沉的聲音喂地一聲。父親說,你好,馬總!馬力問,你哪位啊?父親說,我是你們工廠員工楊軍的家屬,我想請馬總賞臉出來坐坐,我們一起喝喝茶。馬力問,有什么事嗎?父親說,是關(guān)于你們裁員的事。馬總能不能……

        馬力打斷了父親的話,他的語氣顯得不耐煩:你去咨詢我們工廠的人事處,這些事情我不管。

        父親還沒反應(yīng)過來,耳畔便傳來了電話掛斷的滴滴聲。父親又把電話重?fù)苓^去,對方不接。再重?fù)苓^去,對方已關(guān)機(jī)了。父親苦笑了一下。

        后來我的父親采取了一種在他看來是很不光彩的手段。他想既然軟的行不通,那何不試試硬的呢?他以公用電話打通了馬力的電話,電話里他打起了哈哈:老馬,近來可好啊。馬力說,你誰呀?

        你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我的父親在電話里說得煞有介事,你瞧你,當(dāng)了官之后就把老朋友給忘了。

        馬力沒摸清父親的來路,語氣里有些困惑:你到底是誰啊?

        父親故意嘆了一口氣,說,真是貴人多忘事。那我提醒你吧,今年的5月16號下午,我們還在總府飯店見過呢。

        馬力立即警惕起來,問,你要干什么?

        父親說,我能干什么呢?我是羨慕你啊,住著那么高檔的五星飯店,還有美女陪伴,好福氣啊。

        馬力的聲音漸漸提高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父親開始一本正經(jīng)地說,那好,我也打開天窗說亮話。兩個月前你們企業(yè)裁員,有一個叫楊軍的,被裁掉了,我希望你重新考慮一下。

        那一刻父親聽到馬力在電話里輕輕地念出了楊軍,然后停頓了,似乎在思索著什么。父親又說,就是那個叫楊軍的,據(jù)說還是你親自點名裁掉他的,我相信你應(yīng)該有印象,希望你考慮考慮。不然,有的事情傳出去了,對大家都不好。

        作為一家國有中型企業(yè)的老總,他肯定樹敵不少,像這樣的威脅對他來說不過是小菜一碟。這是后來我的父親得出的認(rèn)識。他在電話里對馬力的威脅沒有絲毫作用,對方叫了起來:你以為老子是嚇大的啊,那就來吧,奉陪就是。

        電話斷了。我一向脾氣和善的父親也禁不住罵了一句:操你媽的,你拽個屁!

        父親回過來把目光盯在了姑父的日記上。他把姑父在總府飯店撞見馬力與年輕女人開房的那則日記復(fù)印了一份,然后掛號寄給馬力。當(dāng)然了,父親還在信里附了一封短箋。他的措辭很有意思,大致是說,他打算把那則日記寄到紀(jì)委去,但日記又寫得不夠好,他不知道該怎么修改,想請馬廠長多多指教。

        我可以想象得到馬力在收閱了那封信時會是怎樣的一種氣急敗壞。不過他很快就會鎮(zhèn)靜下來的,他那樣的老江湖絕不會為這樣的一則日記而自亂陣腳,從我的父親后來給他通電話時他那強(qiáng)硬的態(tài)度就可以推斷得出這一點。我的父親估算馬力已經(jīng)收到那封信后,便給他去了一個電話。

        父親開門見山:馬總,信你收到了吧。

        馬力說,你誰???什么信啊?

        父親說,就是那則日記啊。

        馬力憤怒地叫起來,你他媽的到底是誰?

        父親說,你別管我誰。上次你們企業(yè)裁員,只要你重新考慮,讓楊軍恢復(fù)原職,那我就當(dāng)著什么事兒都沒發(fā)生過。

        馬力一下就砸了電話。砸電話之前還罵了一句:去你媽的蛋!

        6

        3月19日星期三晴

        昨晚跟李大勇喝醉了。我難得這樣醉一回。我是怎么回去的我記不得了。今早醒來頭很重,昏沉沉的。我發(fā)現(xiàn)臉上有傷痕。女兒悄悄告訴我,那是她媽給我打的。女兒還說吳可狠狠地罵了我。但這些我都記不得了。

        昨天上午,車間副主任正式上任為車間主任。之前的車間主任被貶為普通工人。據(jù)說他是得罪了副廠長,其起因是他頂撞了副廠長。想想前車間主任就因為頂撞了副廠長而被撤了職,而我撞見了廠長的私情,那后果更是不堪設(shè)想了。我在昨天下午給馬廠長打了電話。我說我是二車間的楊軍。馬廠長說有事就找我們工長或車間主任,不要一點小事給他打電話,更不要亂打他的手機(jī)。我說我只是想跟他解釋,我那天在總府飯店撞見他跟那個女人的私情……我這一急就說錯了,我趕緊糾正,我說我撞見他跟那個女人開房……我這話聽起來還是很別扭。我又立馬改正,我說那天我是無意中看見他和那個女人在飯店的,我絕沒有半點偷窺和跟蹤的意思。其實我啥也沒看見……不不不,我是想說,我以后會當(dāng)著啥也沒看見……

        我這一著急和緊張,就語無倫次了。馬廠長突然問我:“你是不是想讓我提拔你當(dāng)個干部嘛?”他說話的語氣是冷的,還有些惱怒。我愣住了。后來我仔細(xì)地琢磨他話里的意思,我才突然明白,原來他誤以為我是在威脅他了。

        我想這下壞了,事情弄得更糟了。我的心情很不好,所以李大勇一叫我喝酒,我就喝醉了。

        我今天下午又給馬廠長打電話。我覺得我必須向他解釋清楚。電話一接通我就自報家門。馬廠長一下就惱怒地吼起來:“我叫你別亂打我的電話,你還打,從明天起你就給我滾蛋。”

        我?guī)缀醵冀^望了。我沒想到,事情在最后居然搞得一團(tuán)糟。毫無疑問,我在馬廠長心里的印象糟透了。我想以后我的日子不好過了。

        下班回到家,吳可已經(jīng)回來了。我一進(jìn)門她就問我,昨天晚上為什么喝得那么醉?我回答不出來。她能聽聽我的心理話嗎?她不會的,不會的。

        我忍著,聽她喋喋不休地數(shù)落和訓(xùn)斥。每次她數(shù)落我的時候,我就做家務(wù),拖地,刷馬桶,擦玻璃,反正能做的我都做。我一邊做一邊想,我這算男人嗎?

        我他媽的不過是個窩囊廢!

        7

        那天深夜姑姑給我打來電話,問我的表妹有沒有到我們家來跟我睡。我說沒有,表妹沒來過。姑姑告訴我表妹失蹤了。

        表妹的失蹤與姑姑有關(guān)。姑姑說,今天下午她意外地發(fā)現(xiàn)表妹竟然和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手拉著手,大模大樣地走在大街上。姑姑追過去的時候,表妹和她的小男友在一個街口分手了,兩人還接了一個吻。

        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居然就談起了戀愛,而且還臉不紅心不跳地當(dāng)街接吻。我可以想象姑姑在那一瞬間的震驚和狂怒。她追上女兒,一抬手就給了我表妹一耳光。平時在責(zé)罵她丈夫時就滔滔不絕的姑姑,在那一刻卻突然找不到話了。她只是歇斯底里地對著女兒大吼,你氣死我了!

        表妹居然以一種少年老成的語氣對姑姑說,這里人多,你這樣打我罵我不好看,有什么話我們回家說。

        姑姑肺都?xì)庹?。但她不得不承認(rèn),女兒說的沒錯。

        回到家里,姑姑要表妹跪下。表妹沒有跪,她不滿地說,你又用你法西斯的那一套了。姑姑揚起了巴掌,但最終沒有打下去。她要表妹交代她跟那男孩的關(guān)系。表妹說,你都看到了,還有啥交代的。

        姑姑痛心疾首,說,你才多大呢,你就談戀愛。你是要氣死我。

        表妹說得振振有辭:你看我都跟你一樣高了呢。再說了,我們只是談戀愛,我又不會跟他上床。

        姑姑哭起來了。她哭得很傷心,像個孩子似的。表妹就不吭聲了。

        吃了晚飯后,表妹背起書包去學(xué)校。姑姑不準(zhǔn)她去,姑姑說表妹上晚自習(xí)是假,去跟她的小男友約會是真。表妹說他們晚上要考英語。她說姑姑若是不信,可以打電話向她的老師求證。

        表妹這一出去后,整個晚上都沒回來。姑姑著急了,打表妹的小靈通,卻是關(guān)機(jī)的。姑姑像熱鍋上的螞蟻,在家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最后她抓起東西,稀里嘩啦地砸,一邊砸一邊喊,喊著喊著又哭起來了。

        姑姑為表妹擔(dān)心了一整晚。第二天一早她就跑去了女兒的學(xué)校??吹奖砻猛旰脽o缺地坐在教室里時,姑姑這才如釋重負(fù)地舒了一口氣。原來表妹是到她一位女同學(xué)家睡覺去了。姑姑本想發(fā)火的,但最終礙著那么多同學(xué)的面,她又忍著怒火離開了。

        表妹回家后不跟姑姑說話。姑姑也不跟女兒說話。母女倆心照不宣地陷入了冷戰(zhàn)中。姑姑跟我打電話,說表妹跟我關(guān)系很好,平時她最聽我的話,這時候只有我能開導(dǎo)她了。

        去到姑姑家后,我才發(fā)現(xiàn)姑姑在突然間老了十歲似的,面色憔悴,眼里布滿了血絲,整個人顯得很狂躁,就仿佛是一只火藥桶,隨時都可能會轟然爆炸。盡管之前我對姑姑那驕橫的性格帶著某種程度上的偏見,但那一刻看到她那副模樣時我感到深切的難過和揪心。

        我跟表妹說,你注意到你媽媽的變化了嗎?表妹搖搖頭。我說,你注意觀察她的表情。表妹還是搖搖頭。

        我嘆了一口氣,說,她那樣子,就像要去殺人呢。

        我又說,表妹,你若是再這樣氣你媽媽,沒準(zhǔn)兒她就會像你爸爸那樣進(jìn)了精神病院呢。

        這話絕不是危言聳聽。那時候,命運的打擊和生活的波折讓姑姑的神經(jīng)已瀕臨崩潰的邊緣。面對姑父的下崗問題,多次努力未果的姑姑最后采取了非常手段。她跑去找馬力的妻子。但她不是去求情,她是去跟對方拼命。

        姑姑特地打扮一番,還去街上化了妝?;瘖y后的姑姑落落大方,氣質(zhì)高貴,散著一種成熟女人所特有的美麗和風(fēng)韻。她跑到市委找到了馬力的妻子。至于她是怎么進(jìn)入市委大院的,我們都不知道。那里有武警站崗,一般人是進(jìn)不去的。

        在馬力妻子的辦公室里,姑姑的第一句話就是:你老公呢?叫他來見我!姑姑看到了對方臉上的驚詫,但對方隨即就鎮(zhèn)靜了下來。馬力的妻子說得很從容,這種從容中還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請你不要在這里大嚷大叫。

        姑姑氣勢洶洶地說,別以為把老娘玩了,他馬力穿上褲子就可以走人了。沒那么容易,他再不來找我,我跟他沒完。

        盡管馬力的妻子仍然面不改色,但姑姑聽得出來她的聲音在微微地抖:你說什么?你說馬力和你……你是什么人呀?

        姑姑把一張寫著她電話號碼的紙條啪地砸在桌子上,大聲說,他馬力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叫他給我打電話。姑姑說完,就昂著頭,故意大搖大擺地抽身離去。

        晚上的時候,馬力果然給姑姑打來了電話。馬力首先帶著一種試探的語氣問:請問你是誰?姑姑實話實說:我是你下屬員工楊軍的老婆。

        馬力幾乎是咆哮了起來:那你為什么跑去找我妻子胡說八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姑姑說,上次你們單位裁員,我老公下了崗……他不能下崗。說到這里,姑姑語氣一轉(zhuǎn),聲音變得又尖又厲,你若是不答應(yīng),那我就把我老公寫的他在總府飯店撞見你和一個女人開房的日記給你老婆看,大不了我們魚死網(wǎng)破。

        馬力沒有吭聲。

        姑姑感覺對方有些動搖了,又添油加醋地說,反正我只是普通平民,沒啥大不了的,拼掉一個廠長,我劃算。

        馬力說,算我怕了你。他頓了頓,聲音提高了:你必須跟我妻子解釋清楚,你胡說一氣,全是為了你那下崗的丈夫。

        8

        3月24日星期一陰

        單位的裁員名單下來了,一共十人,其中有我。我本來已經(jīng)做好了最壞的心理準(zhǔn)備的,但看到名單的時候,我還是很難受。我覺得我的腿是軟的,天仿佛一下子就黑了。車間主任說,按照勞動法的規(guī)定,我們被解雇的還可以再工作一個月,一個月就得離開。屆時廠里會給我們一定的經(jīng)濟(jì)補(bǔ)償。

        整個上午我上了好幾次廁所,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上廁所,有兩次我站在小便池前,半天都撒不出一滴來,可我就是感到脹。后來我上了一次大的,聽到兩個進(jìn)來撒尿的同事在議論。我聽出了那是車間主任和人事處長的聲音。我想,除了用天意來解釋外,我實在是找不到更好的理由了。我從兩人的談話中知道了我被解雇的真正原因。車間主任問:“我們車間本來沒把楊軍報上去的,怎么后來在裁員名單里有了他呢?”處長說:“那是馬總欽點的,我們只是照辦。”

        我真的無法形容當(dāng)時那是一種什么的感覺了。他們走后我開始笑。我很奇怪我居然在笑。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回家后我沒敢跟吳可說。她要是得知我下崗了,不知她會怎樣鄙視和奚落我呢??墒羌埌蛔』鸢?,她遲早是要知道的呀。以后我在她面前,只怕更加抬不起頭來了。哎,楊軍啊楊軍,你說我該怎么辦?

        我該怎么辦?

        我該怎么辦?

        我該怎么辦?????????

        9

        像這樣不知所措的追問,在姑父后來的日記里比比皆是,而且總是打上一長串的問號。從那些日記里,我逐步看見一個精神病人在發(fā)病前的內(nèi)心掙扎的過程。我想,姑父活得真累,也許他的發(fā)瘋,未必不失為一種解脫呢。

        我和母親一道,去精神病院看望過姑父幾次。第三次的時候,馬力也帶著幾個人來那里看望他。姑父誰都不認(rèn)識,只沖我們嘿嘿地傻笑,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我下崗了!

        姑父笑的時候,偶爾有口水流出來。姑姑就給他擦口水。然后她捶他一拳,聲音微微地哽咽了:我上半生欠你的,你下半生就來折磨我!

        姑父嘿嘿傻笑,說,我下崗了!

        馬力問姑父,楊軍,你認(rèn)得我嗎?

        姑父歪著頭,看了馬力半晌,說,你是來找我下象棋的。隨即嘿嘿地笑起來,又說,我不下象棋,我下崗了。

        我看到馬力輕輕地?fù)u頭。然后他對他旁邊一個戴眼鏡的人吩咐道,這樣吧,楊軍重新恢復(fù)原職,過段時間看他還能不能治好。如果能治好,他就回到原崗位工作;如果治不好了,那就給他辦理病休。

        故事到這里就告一段落了。我覺得這其中有許多遺憾。但又有什么辦法呢,生活就是這樣,有一些我們期望的事情沒有好結(jié)果,而另一些我們不愿看見的事情卻偏偏發(fā)生了。我父親和姑姑經(jīng)過多番努力,總算為姑父保全了他后半生的生活依靠。只是我沒想到的是,在之前馬力并不認(rèn)識我的姑父。他們在離開的時候,我聽到了馬力在醫(yī)院的走廊上跟他的下屬們說話。

        那句話真是耐人尋味啊。馬力說,原來他就是楊軍啊,之前我只知道他的名字,卻一直都不認(rèn)識他呢。

        責(zé)任編輯 青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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