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才茍,本名占愿節(jié),1975年生,本科學歷,現(xiàn)工作于安徽省太湖新倉醫(yī)院眼科。閱讀,思考,業(yè)余涂鴉。
雞冠蛇只能住在我的想象里;或者說它只能在傳說中出沒,跟神仙差不多。還有豪豬和刺猬們。當文字像蚊子一樣叮住它們之前,我并不想浪費時間對想象中的虛構(gòu)之物作過多的闡述,因為我活著就應(yīng)該對活著的事物負責,不管是替誰說話。它們存在的可能性無庸置疑,這大大緩解了我在敘述時的心理壓力。是的,我曾經(jīng)出入于那個偏遠的山區(qū),它們具有的旺盛生命力證實了我的文字存在的依據(jù)。它們,是我童年的豁口。
豪豬與刺猬──這是個有趣的分類,和教科書上的分類標準不同。那時候我還沒讀過多少書,還沒有被老師賜予的意識形態(tài)給壟斷過去。我喜歡這樣將它們歸納在一起。比如我曾經(jīng)將鳥兒和家禽分配在一個組,依據(jù)是它們都有羽毛,有飛翔的基因;野獸和家畜在另一組,它們勇猛,可以在野性和非野性、圈養(yǎng)和非圈養(yǎng)之間相互轉(zhuǎn)化。它們之間的較量也激烈地存在,有時候甚至將較量獲得的技能用來對付人類;前提是,受到人類的威脅。人可以直立行走才是人,除了體能,還有智慧,人在弱肉強食的食物鏈中輕易獲得了先機。人類可以任意地宰殺它們,吃掉和消化它們的肉身,以切實維護起“食肉動物”這個稱謂??匆姳蝗︷B(yǎng)的動物,以及宰殺、消化它們的方式,再想到史書上記載的人與人、動物與動物之間的弱肉強食--我還是孩子的時候,想象力就已經(jīng)那么遼闊──我冷冰冰地笑了。
豪豬和刺猬,這些尚未被我注視過的動物,曾經(jīng)是年少時追尋的夢想事物之一。它們有極大的共同點:背著像鋼針一樣的皮毛行走天下,遇見危險蜷縮成球狀,當對手尖利的牙齒咀嚼到它們的肉質(zhì)之前,對手的嘴唇早已被戳得千瘡百孔,疼痛讓食欲煙消云散。我在夢想中差不多開始景仰它們,一種與生俱來的防御能力讓他們的肉身變得無懈可擊。有人說頑強的防守是最好的進攻,然而它們的銳利武器并不用來拽取生命,只是田間地頭摘取南瓜和紅薯之類的工具。
某年,我終于壯著膽子和大人一起在童年的黑夜里約會過豪豬。起因是紅薯地在一夜之間像被盜過的古墓,莊稼人氣憤,想伺機抓住它們。那一夜,我混在守株待兔的人群中,月牙像黑暗的夜空被捅破的弧型裂口,一小撮光亮,比兇器強不了多少,但它多少能照亮一些收割,砍伐,和捕獲。終于,它們唏唏啦啦地出現(xiàn)了,灰褐色的皮毛在黑暗中呈現(xiàn)出一些溫暖的色澤,讓屏息守侯多時的人們感覺到心臟的緊張而興奮的動蕩。豪豬旁若無人,用豪刺將刨出的紅薯一一穿好,翻身背在脊梁上。正當它們搖晃著收獲的身體即將離去時,一張網(wǎng)從天而降。它們身上最鋒利的刺,遇見從維尼綸廠生產(chǎn)出來的塑膠網(wǎng),變得無計可施。我的興奮遠遠超過在場所有人,就像一只被老鼠夾上的肉味吸引的老鼠,沖過去……結(jié)果,小手被刺破,疼痛一把將我抓住。那一夜,我的哭聲將黑暗而寧靜的山谷戳出一個個豁口。
俘獲的豪豬,蜷縮成團,我在竹蔑編制的圍墻邊逡巡了無數(shù)圈,時而從圍墻的頂沿上泛出頭來偷偷盯它一眼。我懷疑,豪豬的眼睛正從張開的鋼針的縫隙中驚恐而疑慮的打量著四周;我看見它尿出的液體在在局部洇散,散發(fā)出刺鼻的味道。疼痛和敵視如爆米花一樣膨脹,我從父親修理手推車的木盒里抄出老虎鉗,穿上皮靴,腳踩住壓在豪豬身上的衣椿板,雙手握緊鐵嵌,意欲從刺痛我的它身上拔出幾根豪刺……我有著小兵張嘎的勇敢,卻聽到了自己身體顫抖的聲音,一邊用力地向上提拔著手中的鉗子,一邊怯弱。它發(fā)出凄厲的叫聲,比它身上的刺更銳利地捅向我。心情頓時也變得糟糕透頂,我沒有絲毫復仇的快感。我有氣無力的陪它逗了一天,把所有夢想都糟蹋了,于是想到放過它,想著讓它的天敵來收拾它--我放走了它。豪豬背對著我,連滾帶爬,跑得比什么都快。印象中最深是它灰色的背影,溫暖的,眼睛恍惚一下,它就沒了。
改變一種事物的認識,很容易。譬如,疼痛喚醒敵意。今天再一次翻閱了《世界生物大全》,看看有什么遺漏,比如雞冠蛇。我又一次失望了,它下落不明。興許它只是我的鄉(xiāng)人根據(jù)身邊事物的特征自己去命名和描繪出來的。我只能這樣猜想,并且我還猜想了他們在命名和描敘那樣一種生物時的發(fā)現(xiàn)和理由。想必這個陌生得幾乎有些圖騰色彩的名字來源已久,大人用來嚇唬我的時候,他們的口型和發(fā)音并不像臨時的造作和假想。我的童年經(jīng)常橫在牛背上,曬太陽或者睡覺,竹林內(nèi)的風可以溶解任何夏天的炎熱,容易讓歇息于此的孩童恣意妄為--歌唱,自己講故事給自己聽,甚至學習評書中英雄人物的咆哮,學得不像,也就是一些純個人的叫喊之類的宣泄。竹林里有時候會有不名出處的動物似乎聽懂了一兩句你的叫聲,以為是同類呼朋引伴,扯著嗓子附和,“咕――”或者“喲呵--”拖著長長的尾音,你也就毫無戒備的跟著“咕――”“喲呵--”起來。那就慘了,大人們說雞冠蛇的叫聲被你拷貝了,它會毫不猶豫的從竹林的飄渺處俯沖下來,見不是同類,被侮辱一般,喙你一口。我很奇怪,我竟然用“喙”這個絲毫沒有方言味道的名詞代替了所有可能的傷害。我的想象力是豐富的,雞冠蛇據(jù)說有長長的喙,耷拉著禽類一般的冠,所不同的是喙的前端上下對稱的兩個三角形缺口,咬合時偽膜將缺口覆蓋,攻擊能夠至人瘁死,蛇族吐信,而雞冠蛇的毒信便是從三角形缺口,偽膜深處彈射出來,啄出裂口然后在血肉模糊處下毒。據(jù)說雞冠蛇身披翠綠色的羽毛,翠綠得像竹葉,雙翼就藏在羽毛深處,頭部和粗短的尾巴也是翠綠色的,細碎的鱗片折射出綠陰陰的寒光。蛇是冷血動物,一絲人間的溫暖都會讓它們感受成敵意。我在牛背學過一兩次不明真相的聲音,沒見到有什么攻擊的動向。大人們又說,那是雞冠蛇沒有聽見。我有些信以為真,大概雞冠蛇已經(jīng)找到伴侶了,它們正交歡。我的叫聲近似于從遠處楓林中飄過來的蟬鳴--蟬總是叫著讓自己覺得涼快,我混亂的似是而非的叫聲,有可能讓交歡的雞冠蛇爽快無比。
故鄉(xiāng)的竹子遍地都是,曲徑通幽,潺潺泉水。詩意在童年的眼中,薄如蟬翼。當年我濯腳于泉水,仰望陽光在竹林中婆娑的碎影,將夢想抽象成縱身一躍,像一只普通的鳥兒或者驚飛而起的很漂亮的錦雞,飛離竹林,絕無半點留戀,那時候大約不會想到若干年后,想象如一只巨大的氣球,破碎后又飄墜到那里。那里是煙火人間,雞冠蛇若神話一般流傳。
我很長時間不敢再尖著嗓子學任何叫聲,繼而也不再橫在牛背上趾高氣揚。匍匐在牛背上,手腳下垂,像戰(zhàn)場上的馬匹馱著昏迷的主人。只是水牛并不知情--它顛簸的睡眠里藏著一個被大人謊言遮蔽的夢。夢醒了,牛已經(jīng)在莊稼地的邊緣啃草,原本長在莊稼地里的紅薯和挺著大肚子滾到地邊的南瓜已經(jīng)不異而飛。陽光爬到我的背脊上了,竹林間婆娑的樹影像是攪動的水銀。我從牛背上跳到了紅薯地里新翻的泥土上,刨開附近的松土,找到一顆飽滿的紅薯,它那么誘人。我蹦蹦跳跳趕往小河邊,這是,腳踩到一個東西,被刺痛了,很突然,一下子被好幾根刺纏住,甩都甩不掉。我附下身去撫摩疼痛。草叢中,我的腳底下分明是一副刺猬的皮囊。拔掉它跟拔掉疼痛一樣,我呆在那里。刺猬,只剩下長滿毛刺的皮囊,像一枚掰開的板栗。我捧起它,像捧起一頂舊氈帽。隔壁的王奶奶在不遠處給紅薯地鋤草,大聲問我揀到了什么。我想,我揀到了我童年的豁口。我松開一根長長的毛刺,將變成空殼的刺猬攤在地上。我說:“刺魚(家鄉(xiāng)對刺猬的俗稱)叫什么東西開膛剖胸了”。我還問了許多問題,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清,大概是問什么家伙厲害得可以穿過刺猬的毛刺食用它的肉體,等等。王奶奶說的話我至今記憶猶新。她說,雞冠蛇有這本領(lǐng),豪豬和刺猬都是它的糧食。我吃驚不小,雞冠蛇,它長長的銳利的喙,他彈射出來噴灑毒液的信子,原來還以為是哪一段小人書上記載的神話,它的食譜和它在食物鏈中的角色,使它馬上就有了存活上的定義。這是一個信息的出口,相當于我們看見一條普通的蛇,它七寸部位隆起以后,會揣測它剛剛享用了一頓美好的晚餐。
--我也剛剛才打發(fā)掉一頓晚餐,童年的記憶遠沒有一頓晚餐來得豐盛??墒俏夷暧椎呐畠壕谷豢拗鴣砜咕?,她的哭聲悠長,像在黑夜里走過許多路才到達這里,也像一段往事從遙遠的地方趕來一樣,叫人無法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