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有一故事,說哲人蘇格拉底抬頭望天深思,卻不慎被地上小洼絆倒,他的婢女譏笑他腳下路尚沒看清,卻盡想著遙望星空。這個故事很有寓意,事實上,往往越是身邊的東西,對它的了解卻常常貧乏的可憐。當我們天天謳歌美德,將任勞任怨、默默奉獻、不計回報當做人生的理所當然的大義時,殊不知他們已經(jīng)躲避了理性的審判。小說《撿寶》就是一個關于美德審判的故事。
小說開頭幾近平凡,是一個較為俗套的“養(yǎng)女的故事”:養(yǎng)女撿寶在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家庭里任勞任怨,父母偏心于自己的血脈金寶,撿寶只能在沉默中逐漸地喪失自我。
作者安排了三次“死亡”的情節(jié)來表現(xiàn)撿寶主體性的淪喪。當父親因為胰腺癌而悄然離開人世后,撿寶只能無奈地接受父親臨終前的囑托——放棄自己的學業(yè)而回家務農(nóng)。這一次父親的死亡是撿寶自我主體淪喪的開始,作為一個養(yǎng)女,她為了整個家庭而被動離開學校,走向菜田。然而,撿寶之讓人愛憐不是在于她退讓后所產(chǎn)生的痛苦,恰恰相反,走進菜田的撿寶很快就能在新的天地中活的有滋有味。撿寶身上這種隨遇而安、任勞任怨的品格是讓人心生敬意的。她坦然地接受了養(yǎng)女的身份,并心甘情愿做這個家庭的配角。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能為哥哥金寶做哪怕是一點兒對他有用的事情,她將自己的人生價值完全寄托在為哥哥金寶奉獻上。小說通過她為哥哥的摩托車買汽油這一情節(jié)來說明這一點。
然而,正是撿寶所寄托人生價值的那輛摩托車,卻要了她母親的命。這是一個很有意識的象征,那就是當撿寶主動放棄自己的命運,將自己的價值完全寄托到別人身上時,試圖為別人奉獻時,卻并不能為別人帶來幸福,相反會帶來災難。小說似乎在暗示我們一個道理——喪失主體的奉獻是一場災難。對這種災難,撿寶是沒有能力預知,甚至發(fā)生之后也沒有能力反思,這是撿寶的可悲。正因為這種可悲,災難還將繼續(xù)發(fā)生。當撿寶的母親成為一個“活死人”后,撿寶變本加厲地將自己的一切價值全部投注到為哥哥金寶奉獻上,她覺得唯有如此才能對得起死去爹娘。在這種可悲的邏輯下,災難又一次降臨到了這個家庭的新成員身上——哥哥金寶的準未婚妻小尹。如果說摩托車致母親以死地時,是由于金寶的失誤造成的,那么殺死小尹,卻是金寶故意犯的謀殺罪。金寶從無意弒母到有意殺妻轉變,當然和金寶個人道德淪喪、人性扭曲,甚至和時代風氣都很大的關系,但是撿寶難道就能脫離關系么?正是因為撿寶喪失了自己的主體性,以哥哥金寶的是非為是非,一切以哥哥的標準惟命是從,才縱容了哥哥金寶的人格一步步地淪喪和扭曲。撿寶的出發(fā)點是好的,她希望自己能多為哥哥金寶做點事情,甚至不惜完全放棄自己的尊嚴和幸福,但是結果卻讓金寶走向了犯罪的道路。我們開始反思一個在傳統(tǒng)看來理所當然的命題,那就是任勞任怨、默默為他人奉獻,甚至不惜喪失自我,這難道就是一種美德么?難道就能理所當然地逃避理性的審判么?
懷著這種反問,我們必須再次走進小說,以尋求作家給我們的答案。當金寶殺死自己的準未婚妻小尹之后,撿寶繼續(xù)按照自己那可悲的邏輯繼續(xù)為哥哥庇護,她在哥哥的誘騙下“義無反顧”地前往派出所自首,一口咬定是她殺了小尹。她不知道這一可悲舉動將為她帶來殺生之禍,她天真地認為哥哥金寶會為她請律師辯護,至多也就是坐幾年牢,不會槍斃。然而,金寶能無意殺死母親、刻意殺死準妻子,難道就不能再殺一個默默為自己奉獻多年的妹妹么?的確,金寶在警察面前編造謊言,試圖致?lián)鞂氂谒赖?。這一次,撿寶的愚善、撿寶的任勞任怨、默默奉獻直接將災難引到了自己的頭上,這也算是自食其果。當她知道自己將要被槍斃時,突然后悔了,這是她覺醒的標志。她突然明白自己默默地為這個家庭犧牲了那么多,為哥哥金寶不計代價地付出了那么多,原來只能落得一個作法自斃的下場。小說對身在監(jiān)獄的撿寶獲知自己被金寶欺騙、即將槍斃時的心理突變的描寫,既出人意料,又非常合乎情理。撿寶翻供舉發(fā)之后,她出獄了,金寶被槍斃了。小說的這一結尾可以看作是作者對上述反問的回答——中國婦女身上那種所謂的任勞任怨、默默奉獻的傳統(tǒng)美德,其實是喪失自我主體性的可悲且危險愚行、愚善。慶幸的是,撿寶最后的醒悟,完成了一次自我的救牘。
至此,作家本該可以擱筆了,但是小說還安排了撿寶出獄回家、并最終離家的情節(jié),這一安排頓使小說余味倍增。撿寶是從此走向洗新革面的生活?還是重陷混沌人生?我們不得而知。小說用虛筆寫撿寶進“家”始,又用實筆寫她離“家”終,這個“家”則明顯地帶有傳統(tǒng)美德的象征意味,一進一離,一始一終,不正象征了作者對那些逃避理性審判的所謂的傳統(tǒng)美德先進后出、始亂終棄么?
小說開局平和,卻能夠在峰回路轉中營造出不平凡的結尾,作者的功力于此可見一斑。
(作者系復旦大學現(xiàn)當代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