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哈爾濱不僅有禽流感,有松花江污染,還聽說有地震。我到網(wǎng)上查了查關于地震自救的知識,給媽媽講了講,到底不放心,把媽媽送往北京。老媽記住了一個詞“次災害”,說次災害有時候比地震還可怕。單位里好多人遠走他鄉(xiāng),有一個人躲到湖北,湖北卻真的震了,那人打電話回來說,桌子上的礦泉水瓶轱轆到地上了;還有一些人找借口公出了。我等小民只有在家等地震,后來居然盼著地震,不就是震嗎?早點震完早點完事,省得日日夜夜提心吊膽。然后就沒事了,哈爾濱虛驚一場。潛意識里,地震這樣的大災到底離我們很遠,又不是日本或阿根廷,成天晃啊晃的。但是它一下就來了,這次在汶川。如果不是因為地震,有多少人知道中國有汶川這樣一個地方呢?雖然我不希望因為地震而讓汶川成名。
4月的時候看中一套麻裙,沒有什么特別的,未經(jīng)漂染的原麻色,看上去舊舊的。只是想,也需要有這么一套舊舊的衣服,在心情好的時候穿,不至于讓自己太興奮。但是太貴,小小一件圓領T恤式的麻衫要600多,裙子600多,倒也罷了,配上同樣牌子的包包2800元,鞋子要1000多元,全都下來居然5000多塊。想一想,還不到穿它的季節(jié),算了吧,小白領的工資呀,又不是做投機生意的,也許到穿的時候已經(jīng)變心了,不喜歡了。5月12日是星期一,一周里,報紙、電視、網(wǎng)絡中滿目地震的慘狀。到了周末,穩(wěn)下心神,去了商場,將那些衣裙逐一買了回來,鏡子前轉了一下,裙子散開有如啞暗失水的蓮花。如若地震發(fā)生在哈爾濱,不論生、死、傷,我都應該對此衣、此裙懷著遺憾,不就是一套衣裙嗎?又不是白流蘇在淪陷的香港遇到的范柳原。6月去廈門,回來在北京轉機,到新開的大悅商城MUJI店買了原麻開衫、一條搭配得上不一定戴得上的圍巾和這套成為絕配。至此,鼓到喉嚨口的心開始下移,漸趨平靜。
和姐妹談到地震,如果遇到地震,如果必須死去,希望那是怎樣的情形?阿張說,以后再不要裸睡了,萬一地震在午夜夢回的時候,裸睡呀,連一件衣服都沒有就上路了?黃泉路上也要有羞臊吧。阿張捧著心口滿臉的向往地接著說,最好是和情人相擁的時候,反正也不在原地重建,再過幾千年,像意大利出土的戀人尸骨,8000年了,還纏在一起。我這人有時候特沒勁,問她,到哪里找地震的時候和你在一起的情人?多半是一個人,在大地的震動中愛憐自己。布羅茨基的《獻給約翰·鄧恩的大哀歌》中寫道,“如果生命可以與人分享,那么誰愿意與我們分享死亡”?我的狹愛(不是狹隘)思想里,死亡從不與人分享。
記得上一次受刺激買東西是很久沒有聯(lián)系的韋爾喬發(fā)來短信,說他肺癌做手術3次,現(xiàn)在截癱,用他曾經(jīng)200斤的身板來啃床板,并囑我和阿修好好享受當下。我把短信轉給阿修,阿修回電,我們在電話里唏噓。賣衣服的女孩給我試鞋,軟底鞋,玫瑰紫色,寶石藍的鞋帶,如果不是這樣的消息,我一定會嫌它顏色夸張,當時只因舒適,只因頂著腳心的柔軟把安慰傳到腹底,不要這樣的鞋又要哪樣?我淚眼迷糊,眼淚撲落到搭配鞋子的繡花牛仔褲、T恤以及裙子上。賣衣服的女孩是個疼人的孩子,一樣樣把衣服、鞋子包好,送我到樓下,要了出租車。一路上我狂吃巧克力,一直吃到氣噎?,F(xiàn)在記得那個由比利時直接配送過來的巧克力店只開了不到半年。
很少參加聚會,五六月那一陣兒不斷請人來家里做吃的。那么多很血腥、很暴力,沒法確定是不是很黃色的食物擺上餐桌。黛把大馬哈魚中間的骨頭剃掉,皮剝?nèi)?,晚霞一般緋紅的魚肉不用剁,直接攪開,青色的蝦去皮,剩下清白透明的蝦肉,餃子里飽滿的生命被煮成白色。我說不知道要用多少病痛來抵償魚蝦的生命?黛說,反正你一直懶懶唧唧的,不怕再添上這些小小的咬嚙。春天在花盆里種的鼠尾草、羅勒、香薄荷長到正好,炸得嫩嫩的牛排上鋪好羅勒葉子,那香氣讓人想起佛跳墻的故事。連涼菜里都有脆生生的海蜇皮,只有我做的一款香薄荷檸檬冷飲是素的。
有一天開了一瓶2004年的波爾多葡萄酒,大家胡亂地碰杯。我完全沒有能力領略葡萄酒的好處,嘗不出葡萄酒里還會有覆盆子、紅醋栗、黑醋栗、黑莓、越橘的香氣。我在葡萄酒里連葡萄的味道都沒有找到過,但是如果有人用這樣體貼的味道覆蓋我的舌面,席卷我緊繃的心神,安撫我的頭發(fā),我則一定投降。
911恐怖襲擊事件后,有兩樣東西開始在美國緊俏:一是防毒面具;二是用于填寫遺囑的電腦軟件。前者是為了在可能發(fā)生的戰(zhàn)爭前做好生命保護工作;后者是為了在有生之時保護死后財產(chǎn)。我算了算自己的“財產(chǎn)”,光用手指頭還真的沒有算清楚,我不知道我應該不應該立下個遺囑什么的,后來放棄,因為沒有后代繼承人。
一個在網(wǎng)上頗為流行的段子是地震后遺癥:原來關心別人住哪兒,現(xiàn)在關心別人住幾樓;覺得二樓很高;超級討厭有抖腿習慣的人,偶然自己抖腿都會嚇倒;見不得哪個把手機開成震動;房子晃的時候緊張得要死,希望它再也不要晃了。等它不晃了還緊張得要死,不曉得大地是不是在積蓄能量,是不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反正晃或者不晃都緊張得要死;空閑時候計算從自己樓上的家火速飛奔到空地上到底需要多少秒;不相信自己的感覺,不停向別人求證:“剛才是不是晃了一會兒哇?”對地理知識突然很感興趣;對求生知識突然很感興趣;穿得周武鄭王地睡覺,心頭盤算:“鞋子脫不脫勒?”養(yǎng)成了看新聞的好習慣,而且一看就哭。
我的瘋狂購物、暴飲暴食、當眾流淚、自愛自憐等都屬于地震后遺癥癥狀,屬于大災后的心理反應。醫(yī)生說,你還算正常,就怕你沒反應,悶著,那就沒完了。
短 章
1.
“一個穿著潔凈衣服的人,走入了集市之中只能被推來搡去。他需要付出代價。他沒有這個集市的規(guī)則”。在《素年錦時》里,安妮寶貝寫下的句子。安妮寶貝到樓下的超市里買東西;張愛玲在一個又一個汽車旅店里流浪;楊絳降服了一個要把家點著的煤爐,而錢鐘書和圓圓則驚恐地傻站著;毛澤東的女兒在秋天的時候用平板車買過冬的大白菜;折磨托爾斯泰一生的他的妻子管理著巨大的農(nóng)莊和眾多的農(nóng)奴……世俗的生活,每一個人都繞不開它,愛它,恨它,都得忍受它,接受它,連愛情都是牽手走過菜市場的比較牢靠。
2.
阿M喜歡家里的裝飾。經(jīng)常說,我還要去看看。仿佛去看等在什么地方的戀人。看到家里小小的變化會驚詫地贊美。一個家,像女人的美體,其實是希望被欣賞的,但要找到恰當?shù)娜?。先是那些瓶瓶罐罐穿的裙子,阿M悉數(shù)學去,發(fā)揚光大,在一切不需之需上下足了功夫,本來已有棉線花邊的墊子上再鑲上布的花邊,雙層的,巨多褶皺的花邊,褶裥被濫用。一只布玩偶兔子,她做了無數(shù)只,有無數(shù)的中西華裳,甚至有一只兔子穿了一套滾了精白蕾絲的黑色喪服。那些兔子比阿特麗絲筆下的皮特兔還要惹人喜愛。下一個節(jié)目是畫框,松木畫框里配上約瑟芬皇后御用玫瑰畫師雷杜德的玫瑰,她把小的畫放在衛(wèi)生間,把大的畫放在客廳。其實那也是我的放置地方。她的家是好像克隆自我的,但不是,她的家有她家的好看,充滿人氣、食物香氣的馨香家庭;我的家仿佛永遠是一個樣板間,連植物和魚都擺了姿勢似的。
3.
對面那個樓里養(yǎng)了雞,證據(jù)是我聽到了它打鳴。不一定什么時候,它稚嫩的嗓音勒住似的叫幾聲,聲音里疙疙瘩瘩,嗓子的條件實在不夠好。那只素未謀面的小公雞一直在用力,又不知道怎樣使勁,最后在一把傻力氣中將一聲啼叫傳了出來。經(jīng)過半月的試唱,鳴叫逐漸順溜起來,現(xiàn)在打的鳴,有型有款,但時間還是不確定的。古代人靠它知道時間,我看有點不靠譜,白天它也會叫,是高興了?還是氣憤?還是無聊?還是試一試白天叫了又能怎樣?
4.
一個單身媽媽過來謝我,說,那天體育場有籃球比賽,我們站在外面看球賽。你說,要是有錢,把兒子的學費留出來,剩下的錢買房子,能付全款更好,不能付全款,付個首付,以后慢慢還。有了房子,你的日子過得踏實,也就不會有孤兒寡母的感覺了,要是用錢,再把房子賣了,比存款保值,并且肯定升值。我聽了你的話,買了一個才3年的二手房,帶裝修的,除了刷墻漆,剩下的我都用人家的?,F(xiàn)在這個房子的價錢翻了一倍還多。有房子的感覺和沒有房子的感覺真的不同……我甚至不知道我曾說過這樣的話,我也忘記了當時她是住出租房還是單位借的母子間,平常我也不大會和人家談這么私密的話題,可能就是閑聊,與其說那是一個小小的主意,不如說是我的感受,但是卻改變了她的生活。誰說寫作的女人需要自己的房子,什么樣的女人不需要有自己的房子呢?
5.
最后一次和韋爾喬見面是在永和街的客家海鮮,2007年初,好像是春節(jié)剛過。他穿一件深深淺淺的咖啡色毛衣,平頭,化療后長出來的吧。還是很高大威猛的樣子。說到王玉北要以他的名義做基金會的事情。我說,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阿修看看我說,我也不懂。韋爾喬很長者的樣子說,你們是不懂。又聊他的畫、我的新居等。因為我請客,所以他很照顧我地點了比較便宜的菜式,但結賬的時候他認為很貴,因為我點了3客魚翅飯。他不住地說,要米粒破費了。下周我請,下周我請。我總覺得那是來不及的急迫。仿佛他知道他不能總像這樣出來吃飯談天一樣。大家都說他遺囑不立,因為他不相信他會死。其實,我認為他是知道他的不久于人世,什么都做得像最后的告別。阿修到底不相信他會很快就走,所以說下周兒子要考級(鋼琴)。再下周吧。但“下周”他就又飛上海做手術,再回來又截癱,其實是腫瘤已經(jīng)長到脊椎管里造成了截癱,又在腫瘤醫(yī)院做手術,差點下不來臺。醫(yī)生說有七八天的活頭,但是又過了半年,大家都以為他的生命力旺盛,會躲過此劫。關于我的納西文名字,爾喬說像某種原生生物。
6.
2007年底和朋友吃飯,約在永和街的客家海鮮,到了那里發(fā)現(xiàn)酒店已經(jīng)沒有了,成了辦公樓的模樣。心中頓感凄涼。大家都說我是飯店殺手,又殺掉了一家飯店。前幾天去紅霞街,帕帕斯也關門了。帕帕斯在民益街剛剛開張的時候是1990年代末,還沒有掛牌的時候,我和阿修就在那里見面。當時它巨大的原木樓梯、柱子、桌椅還有一口冒著綠色火焰的井都讓我們喜歡。后來搬到紅霞街。每一次去都是很少的顧客。當然價錢很貴,東西難吃。我總覺得那是一個賠錢的店,以為它不過三兩年的生命,但是它一直在,我就想它一定有什么別的辦法了。今天它的關門多半能證明它的清白。給阿修打電話,告訴她帕帕斯也關了。阿修充滿信心地說,咱們再找新的。這個時代,缺錢、缺水、缺時間、缺能源、缺愛、缺德……仿佛什么都缺,飯店卻有的是,不在乎我一個殺手。
(編輯·俞大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