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時候,我就離家在外奔忙,求學,而后是工作。后來,隨著奔波生活的相繼安穩(wěn),母親和那個生養(yǎng)的老家,依稀成了我夢鄉(xiāng)里的一種念想,偶或也縈繞在腦海里,卻是匆匆一閃。
那時我對母親最大的孝,便是逢年過節(jié)回家時,正對著她看我的殷殷切意,掏給她的幾百元錢。就是這區(qū)區(qū)的一點點錢,卻給了母親最大的欣喜,我看見母親攥著錢時,手都有點抖,臉上也浮上了燦爛的笑容。出門時鄰居對我說,母親在家常嘖嘖夸我,說我如何如何地孝敬,她像祥林嫂那般,把我的一點孝心一遍遍放大著說給大家聽。
我心里有點澀酸。其實,對于生命已如脆竹般的母親,對于生養(yǎng)我的那個家,我一直是付出得很少,包括對她的健康,也很少細想過。唯一能報答她的也是僅此,但這卻給了厚實的母親最大的滿足。
由于常年在外,印記中母愛對我是很遙遠的感想,似乎不曾找到一個體驗?zāi)笎鄣男幼鳌V钡狡呤鄽q的母親生了病以后,我才第一次領(lǐng)略了母愛,原來它竟是那樣地深。
那年,春節(jié)后不久,勞累一生的母親便一病不起。電話打來時,我正在吃飯,心里忽然“咯噔”一下,菜也卡在喉口。我匆匆地撂下一切,坐車奔向醫(yī)院,當我輕聲走到母親的病床前,發(fā)現(xiàn)母親還在迷睡著。妹妹告訴我說,母親住進院后一直這樣昏沉不起。當聽到有我的談話聲時,她的眼珠似乎不由動了一下,然后便睜開了眼,我們都驚喊,她的眼睛更有點光亮了,笑意濃濃地看我,見我臉上淌下細細的汗珠,她幾次想抬起那只尚有知覺的手,為我擦拭,但始終沒成功,最后,她苦笑地望著我,我的心一陣潮濕,被她這小小的親昵所感動了,依稀看出母親的眼里有一點愧疚、一點點無奈。
我扶起她,連忙切開帶回的菠蘿,用匙一小塊一小塊地舀給她,剛開始時,母親吃得很香,接連幾塊后,她對我搖了搖頭,說,瓜真甜,但我不想再吃了。
我出門了數(shù)分鐘,回來后,那位鄰床的老婦人對我悄聲說,閨女,你媽剛才直夸你。她見你沒吃一口,心里不舍啊。她還說你小時最愛吃這甜果了。
那一刻,我的心有一股酸,涓涓而出,為病榻上的母親,也為自己曾經(jīng)錯過的報愛。
不忙時,我給母親剪指甲,由于早年勞累,她患有嚴重的風濕,十指常年都彎曲著,遇到風雨天就澀澀發(fā)作,鉆心地疼。我清楚記得,小時候,每臨雨季,半夜醒來,母親一只手一個勁地砸在墻壁上,黑夜里那“咚咚”的響聲格外脆響,但也令人顫心。
我邊給她搓揉著手,邊問她,媽,這手現(xiàn)在還疼不?母親咧下嘴,甜甜地笑出了聲說,現(xiàn)在有女兒揉著,好多了,也不疼了。我又說,媽,我真后悔過去沒給你按摩手,否則手指怎會這般粗硬?
也許,我的這話感動了母親,突然發(fā)現(xiàn)她的眼里有兩滴濁淚想流下來。
回到城里時,一次我在街上看上了一雙繡花鞋,黑色的布面,幾朵梅花很美地綴在上面,我想母親肯定喜歡,沒多猶豫便買下了。
回去時,一進門,我就嚷著給母親看,她那歡喜的眼神讓我瞬間心更痛,好象我從不曾見過,她像看到了一綹陽光,人也變得精神起來。
那一個晚上,母親興奮得一宿沒合眼,用那雙健好的手不住地摩挲鞋,我?guī)状伟阉那哪孟拢€是被她又攥在手里,久久不放。
天亮時,我一覺醒來,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雙黑色的繡花鞋被母親整整齊齊地擱在胸口上,一只手還搭在上面,正酣做著夢,眼角掛著甜蜜的笑紋。
我的眼淚很快便奪眶而涌,也就是這雙布鞋,給了母親堅強的求生欲望,她開始不分白夜,拼命地鍛煉身體,睡意大減。用一只健全的手,拉著那只殘手,狠力地舉過頭頂,誰也不曉得有多少回,看到她大汗淋漓的樣子,我的心疼得難忍,幾次勸她,但剛強的母親說啥也不肯罷下手。
后來,聽妹說,母親多次自言自語,她一定得站起來,要穿著那雙漂亮的繡花鞋,迎著陽光,一個人走路。
但是事與心違,母親的病情還是重了,最后幾天里,她幾乎無法進半點食物。去世前的那一晚上,我伴在她身旁,又給她買了很多愛吃的水果,她一直都在昏迷中,我大聲喊她,塞給她一個蜜桃,本想這已是多余之舉,但我還是很快驚呆了,母親竟能睜開眼,大口大口地啃著那蜜桃,一臉的滿足,嘴里發(fā)出輕微的話語聲,我俯在她耳旁,只聽清了一句話:這是甜糖,女兒送給我的。
我突然想哭,眼里卻無淚而落,淚水在肚子里一個勁狂淌著。
女兒只給了母親一點愛,但在她心里,卻勝如那最甜最香的一口糖,伴著最后一程路。
(編輯·陳大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