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學校正在修建職工大樓，把原來的宿舍樓給拆了，我只好搬到附近的一家四合院。院落很幽靜，種滿了月季花。我去的時候，它們開得正艷，院落的每一個角落都飄散著月季的芳香。房東是一位七十來歲的老人，頭發(fā)已經斑白，最讓人忘不了的是那一雙眼睛，給人的感覺像噙滿了淚水，仿佛一眨眼，淚珠兒就會滑落一般。

她每天都會坐在院落的長椅上出神地望著院外，一坐就是幾個小時，什么也不做，只是呆呆地望著。我知道她是在等人，那人一定是她這輩子惟一的牽掛。不過我在這里住了近一個月，也沒見誰來過，租客也只有我一個，不是沒有人來租房，而是她不愿意租，好幾次遇見她拒絕別人說房已住滿了。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會租給我，或許是那天阿婆看到我疲憊的樣子心生愛憐了。

二

阿婆愛煮湯，而且只煮一個湯：玉米排骨湯！

她煮好后，總會走到西廂房來叫我陪她一起喝，說是陪，不如說是她看著我一個人喝下去。阿婆那時總會用疼愛的眼神看著我，然后自言自語道：“像，真像，連喝湯的樣子都那么像！”我問她像誰，但阿婆總是答非所問地說：“喝吧，喝完了奶奶再幫你盛去！”然后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淚水。

周末的大多數時間，我都陪在阿婆身邊，偶爾念念報紙，說說學生們的一些瑣事給她聽。經常是我坐在長椅上看書，她坐在我身邊一直入神地望著門外，暖暖的陽光照在我們身上，我總有一種錯覺，她就是我的奶奶。我從沒去問她在等誰，有時她累了就會靠在我身上打個盹，然后突然像被什么驚醒了似的叫著：“米米，你回來了！米米！奶奶的寶貝兒！”醒后，她又恢復了常態(tài)，只是那雙眼睛更加模糊了。

我想，這個被叫作米米的女子就是阿婆一直苦苦盼著惦著的那個人了！

三

六月的天氣，說變就變，上午還是艷陽高照，沒想到下午時突然下起了暴雨，那會兒我正在給學生們上課，想著早上抱出去的被子，這下子肯定全淋濕了，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傍晚回去時，見被子已被阿婆收好了，看著阿婆被雨水打濕還未曾晾干的一頭白發(fā)，心里一陣發(fā)酸。晚上，我煮了碗姜湯端去給她時，才發(fā)現阿婆發(fā)燒了，額頭燙燙的，她躺在床上一直在叫著米米。我急了，背起她就往院外跑，沒想到從門外竄進一個黑影，他接過我背上的阿婆，然后飛似的跑了起來，我還來不及反應，那個人已經消失在茫茫夜色中，等我氣喘吁吁地趕到附近的一家醫(yī)院時，阿婆已經掛上吊瓶安靜地躺在病床上了。

我問護士送她來的那個人呢，護士說不知道，剛剛還在的。

我四處張望，卻看不到人影。

四

阿婆的燒慢慢退了下去，凌晨兩點，她終于醒了。醒過來的時候一直叫著米米的名字，她握住我的手說：“魯老師，是不是米米回來了？昨晚我看到她了，她和起軒一起背著我來醫(yī)院的，是不是他們回來了？魯老師你看到他們沒有？”阿婆很激動，眼淚都涌了出來。我點著頭，說是的，我見到她說的起軒了，但沒見到米米，阿婆一定把我當成米米了。那黑影肯定是阿婆口里說的起軒了，只是我沒看清他的模樣，他像風一樣已經匆匆離去了！

那晚阿婆一直沒睡，說起了米米與起軒的故事！

米米是阿婆的孫女，也是她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阿婆的兒子因為先天性心臟病在米米七歲的時候就離開了人世，隨后不久，兒媳婦也跟著別人跑了，只留下她們祖孫二人相依為命，三年前，米米愛上了一個叫起軒的男子，阿婆無論如何也不同意他們倆的婚事。一年前，在一個夏天的傍晚，起軒拉著米米私奔，才踏出院門，就被迎面而來的貨車撞倒在地……

我一直以為阿婆要等的那個人是在外地工作，或者是跟家人賭氣離家出走了，卻不曾料到阿婆嘴里一直叨念著的米米早已離開了人世。

阿婆讓我進了米米的房間，整個房間里掛滿了米米的畫像，這是一個很有靈性的女子。她的嘴角微微向上翹著，臉上洋溢著自信的微笑！色彩艷麗的紅綠紫藍衣裳穿在她身上也是那么得體。阿婆說這些都是起軒畫的，其實他是一個很有才華的人，只是脾氣太倔，又不切實際，飄浮于世，怎么能給米米幸福呢？

阿婆說完這些話的時候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五

深夜，睡得正熟，忽聽窗外飄來一陣陣笛聲，很是傷感，忍不住起身，向門外走去。

院外空無一人，只有輕風從耳邊吹過，遠處的稻田里不時傳來陣陣蛙鳴聲。那笛聲好像是由屋后的小山傳來的，我像是中了蠱一樣，在那樣的夜里，一直追著笛聲跑去。我沒有穿鞋，打著赤腳，披著散發(fā)，穿著過膝的白色睡裙，在堆滿小石子的小徑上奔跑著，卻感覺不到一絲害怕。

我終于見到起軒了，他留著好長好長的頭發(fā)，有著刀刻般清晰的輪廓，濃濃的眉毛下嵌著一雙深邃而憂郁的眼睛，讓人一眼就記在心上。他見到我來了，吃驚地站了起來，囈語似的叫著米米的名字向我走來。那一瞬間，我就像剛從夢里醒了過來一樣，嚇得往后退著，一個踉蹌向后面倒去，他沖了過來，扶住了我，驚訝地大叫道：“米米，你的腳流血了！”

我推開他，低頭一看，才發(fā)現我的雙腳被路上的小石子劃破了，這時才感覺到疼痛。他從身上的衣服上撕下一塊布，沒經過我同意便包扎了起來。包扎完后，他像換了個人似的冷漠地問：“你是誰，為什么會聽著曲子跑上來？”我說我不知道，就是不自覺地跑上來了。他聽了這話像個瘋子似的興奮地站了起來，對著空無一人的四周喊著：“米米，你回來了對不對？你一直在我身邊，對不對？米米，你就在這空氣里的，對不對？”

我嚇傻了，風一樣的跑下了山……

六

阿婆病好后似乎老了許多，她不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等了，而是坐在大門口看著來來往往的人。

自從深夜在后山遇到起軒后，我再也沒有見過他。院落里的月季花開了一撥又一撥，阿婆的玉米排骨湯煮得更勤了，每天下課，她總是高興地拉著我去喝幾碗熱騰騰的排骨湯。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玉米排骨湯應該是米米生前最愛喝的！

學校的房子已經建好了，我分得了一套一房一廳的小居室。跟阿婆告別時，她顯然有些失落。走的那天，阿婆來來回回幫我搬著東西，不停地用袖子擦拭著眼角的淚水。車子走遠了，她還站在原地，看著那瘦小的身影慢慢地消失時，我的鼻子酸酸的。

七

一個月過去了，學校開始放寒假。我正在房內收拾行李準備回男友紹亞的身邊過年，突然聽到有人在外面急促地敲著門，打開門卻發(fā)現門外站著的是起軒。見到他很是驚訝，我笑了笑，問他怎么會找到這里？

他帶著哭腔道：“奶奶不行了！跟我回去看看她吧！”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傻了。起軒緊緊握著我的手說：“你和米米長得很像，你回去告訴她你就是她的米米！奶奶最想見的人就是米米了，我求你跟我回去吧！我知道現在能幫我的只有你了。魯老師，我知道是我對不起她們，對不起米米，對不起奶奶！你一定要好好地幫我演完這出戲，不要讓她老人家?guī)еz憾離開人世！就算是我和米米求你了！”

這事來得太突然了，阿婆怎么就病倒了呢？我使勁點點頭，告訴他我愿意！

我換上起軒帶來的紅白相間的艷麗裙子，扎上了高高的馬尾，還來不及端詳這一身打扮，就被起軒拉上了車。

八

見到阿婆的時候，她已睡著了。憔悴的臉上看不到一丁點血色。起軒說我搬走不久后，阿婆便病倒了。他送她去醫(yī)院，住了半個月老人就鬧著要回家，說米米快回來了。我聽不下去了，走過去蹲在阿婆身邊，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阿婆的手好涼！我捂住它輕輕吹著熱氣兒，眼淚卻忍不住滴了下來。阿婆醒了，看到我的時候舒心地笑了，我笑了笑，輕聲地叫著：“奶奶，我回來了！”

“米米？”

“嗯，我是米米！我回來了！”我使勁地點著頭，說：“奶奶，我回來了，米米真的回來了！我要一輩子陪在您身邊，我要喝一輩子您煮的玉米排骨湯，我還要在院子里種滿月季花，讓它們一年四季都開出最美的花兒陪著奶奶！我會聽您話的，再也不會跟著起軒跑了！”

“呵，我的寶貝兒！你是奶奶的心肝，是奶奶不對，奶奶不再阻撓你們了，孩子，你們成親吧！”我來不及反應，起軒已經拉著我跪了下來。起軒哭了，他說奶奶，我們這就拜堂成親！這就成親！這輩子我想都沒想過的，我居然和一個只見過兩次的陌生男人用最古老的方式拜堂成親。我們對著明月，對著阿婆，磕了三個響頭后算是行了禮。抬起頭時，我看到阿婆那蒼白的臉上泛起了少許紅暈，她掙扎著想坐起，手卻忽然垂了下去……

九

阿婆就那樣去了，微笑的臉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珠！

起軒以孫女婿的身份安葬了阿婆，然后把院子的鑰匙塞到我手里，頭也不回的離開了，等我回過神來時，他高高的個子已經消失在巷子的盡頭！

十

每逢周末，我都會去一趟阿婆的院子，打掃房間，澆花除草，然后為自己燉上一碗玉米排骨湯。其實我喝不下幾口，只想聞聞它的氣味，那里面藏著濃得化不開的愛的味道！

一直以為自己膽子很小，卻不承想過有這么一天，我會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這所清冷的院子里，直到天黑。好幾次鎖好大門離去時，總感覺有一雙眼睛在追隨著我，回頭望時，卻什么也沒發(fā)現。終于有一天晚上鎖上院門要離開時，發(fā)現大門口躺著一個人，醉得一塌糊涂。走近看時，才發(fā)現是起軒。他的頭發(fā)更長了，滿臉都是胡子碴兒，二鍋頭的酒瓶還在手里晃，我搶下他手里的酒瓶，把他扶進了屋里。他看著我一直傻傻地笑著，大聲地說著：“我們不是說好了一輩子都不分開？你說過無論貧窮與富貴都會陪在我身邊的，是不是，米米？”

我拿來熱毛巾給他擦臉，他的手在空中舞動著，一直叫著米米，突然間像清醒了似的叫著我的名字，最后哭了，大滴大滴的眼淚從他眼角滾落下來，片刻間濕透了枕巾，讓看著的人也揪心地痛。

第二天清晨，我燉好了米米愛喝的湯，把大門的鑰匙放在桌上。去起軒的房間看他還睡得正香，熟睡中的起軒像一個大孩子！想叫醒他，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么。我想這里才是這個大孩子的家，他不應該到處流浪，這兒有他的愛，還有他這一輩子中最美好的回憶與深深的牽掛！我寫了張紙條，告訴他在這里住下吧，這兒是你的家，記著，它還有一個名字叫忘憂閣！

十一

那年冬天，我調去了男友紹亞工作的城市，從此有關四合院的一切，都藏進了記憶的荷包。

兩年后的一天，我正在給滿園的月季澆水，紹亞從外面興沖沖地跑了進來，說要給我一個驚喜。我閉上眼睛，聽到他叫人慢點慢點，輕點放下。然后我被他拉進了客廳，他讓我睜開眼睛！那一瞬間，我驚訝地說不出一句話來。我看到了一幅畫，畫的背景是夜晚，一個星斗滿天的夜晚，有一位穿著白色睡衣，打著赤腳的女子，正向自己跑來，微風吹起她的長發(fā)，她如同仙境中的女子一樣，帶有一絲不食人間煙火的氣息。畫的名字叫《遇上天使》，我沒看這幅畫的作者是誰，因為我知道自己肯定沒猜錯。

紹亞興奮地說：“魯魯，你看她多像你呀！這個叫做忘憂的畫家，把人給畫活了，最沒想到的是，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和你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子！”

眼淚無聲無息的劃過臉龐，我沒告訴紹亞，其實那畫中的少女就是我！

（編輯·姚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