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事去了一趟青島,回來不住地說那海蟹是如何如何的好吃,仿佛天下第一美味兒似的。我忍不住笑了,因為海蟹終歸不如河蟹。吃河蟹須得自己親手去捉,并自己動手做了吃,才最有滋味。我說:“那種情趣,要比酒店里強得多啊?!?/p>
酒店的蟹,我是吃過的。那要裝出些優(yōu)雅來,拿一牙簽悉心地取那蟹腳里的肉,然后輕輕地舔進嘴里去。那是在擺樣子給人看,多的是假裝斯文的架勢,少的是享受美味的樂趣。更何況每人面前也就那么一只呢,若是只沒肉的貨色呢?嘻嘻,好可憐喲,哪有我小時吃蟹的那種快樂呢。
吃蟹最多的日子,是我十三四歲的時候。那時蟹多。只要是有水的地方,那怕是淺淺的溝溝汊汊的地方,都滿是蟹呢。當然,上好的蟹,要等農(nóng)歷九月十月里才有。這時的蟹,是肥肥大大,富婆一樣的了。
捉蟹必須要到河邊去。河邊的風景也好啊,岸柳依依,水草飄飄,天空一片湛藍,河水滿目清瑩,真正的好景致啊。此時,隨你掀起哪塊兒石頭來,便是橫七豎八的蟹了。它們憨態(tài)可掬,又招搖張揚,還有著幾分窮兇極惡的樣子。捉蟹要有技巧,要牢牢捏住蟹的甲,任它張牙舞爪,也奈何不得你。千萬別捏蟹螯,那會鉗住手指,疼得你呲牙咧嘴,那可有些狼狽了。
做蟹的方法也很簡單,或煮或炸或蒸。煮最簡單,把蟹倒進鍋里添水即可。有細心的人會用細線把蟹的腳給捆了,以防蟹臍破時跑了蟹黃。我沒那么仔細,但也沒見跑了蟹黃。我的興趣隨著水溫的升高而高漲,看那蟹在鐵鍋里吹起一串串水泡,和它們賊頭賊腦的小眼睛,是怎樣在水里晃來晃去,或是伸胳膊踢腿擁抱親嘴的滑稽。當然,水要滾起來時就得把鍋蓋捂緊了,要不它們就要上竄下跳面目猙獰了。煮的蟹蘸蒜汁吃最鮮。我那時總是把蟹的腳都給扔了,只揭開甲來吃那蟹黃蟹肉。那是真正的美味啊,細膩滑嫩,甜香色澤,真是無法用語言來形容。坐在那里,我一口氣能吃下十多只,那爽勁兒讓我終生難忘啊。但是,煮蟹要費些時間,所以,我特別喜歡炸蟹。炸核桃般大小的蟹,最好。炸得又黃又焦,放嘴里嘎嘣嘎嘣脆,那味道咸香適口,真是天下一大美味啊。兒時那些日子里,我總是揣些炸蟹作零食。嘖嘖,那是怎樣開心的日子啊。
現(xiàn)在沒這種日子了。野生的河蟹已經(jīng)極其稀罕,再也不能讓你提著桶去捉了。大部分的河蟹都是養(yǎng)在池塘里的,吃起來也沒天然的味道。如今的蟹已失去了平民的特色,身價也日日攀高,已經(jīng)到了工薪階層難以享受的程度了。這大概就是我同事羨慕的緣故吧。他沒吃過河蟹,我告訴他這些時,他的眼睛睜得好大,對我的童年充滿了向往和憧憬。
但我知道,捉蟹的日子已經(jīng)成了記憶,吃蟹的日子也成了記憶。這對在都市長大的年輕人來說,頗有些悲哀啊。
鄉(xiāng)村之路
隨便一個叫作劉家灣兒或是王家莊兒的地處,只要有五六十戶茅舍瓦屋,二三十頭騾馬黃牛,一兩條黃土泥路,些許高大粗壯的香椿梧桐老槐,再加上些雞鳴羊叫豬哼狗吠裊裊炊煙,和潺潺小河花鳥草蟲……
——這就是我童年的鄉(xiāng)村了。
鄉(xiāng)村美麗??茨乔嗲嗟拇猴L,吹綠了多少花枝花葉,那是拿指甲尖兒一掐就直冒青汁兒的綠呀。這時,那云也白得鮮嫩,是一咬一個牙印兒的白呀,那是怎樣迷人的景致???夏天呢,樹木花草麥子油菜都可勁兒瘋長,黃一片綠一片,紅一片紫一片,讓人想剪了,一張張貼到堂屋里去;暮秋有些蕭索,但高粱熟了,柿子熟了,玉米熟了,大朵大朵的鮮紅,大片大片的金黃,連空氣也發(fā)酵了,甜得像玻璃杯里的葡萄酒,能叫你喝暈,能把你灌醉;冬日也妙,先是雪粒兒擠在瓦楞上,悠蕩在樹枝上,接著就飄飄然下起了白面兒,初時那遠處的屋脊樹梢還影影綽綽,但漸漸就鵝毛大雪了,于是,那樹梢房舍是咋都看不清了,都成了赤條條潔白的世界了??裳┳√烨缒?,那頭頂就像瓦藍的錫紙了,仿佛指甲一劃就嗤啦啦掉下些響聲來。
鄉(xiāng)村如書。書寫著悠悠的藍天碧水,也書寫著溫潤晶瑩的日月。生于斯,晝有晴空萬里讓我放飛思緒,夜有疏星彎月讓我想像童話一樣的世界。走在鄉(xiāng)間,耳畔是雞叫鳥鳴,眼前是風花田疇,讓目光穿行其間就像讀書,讓雙腳蜿蜒其間就像讀史。于是,那心里就長出些嫩嫩的芽兒來了,就撲棱棱叫人神思悠悠也激情滿懷了。鄉(xiāng)村就是一本厚厚的書,印著些云霧升騰,寫著些陳跡典故,傳著些民間野史,還有那白嘩嘩的陽光,那清凌凌的泉水,那顛顛兒跑的河風,那香噴噴的五谷……,都是教人明智的書香墨香。
鄉(xiāng)村樸實。那土地的樸實,那青草的樸實,那野花兒的樸實,那莊稼的樸實……頂頂醉人的是那農(nóng)人的樸實,讓人親切,讓人感動。甭管你是打店歇腳,還是走村串戶,晌午頭上準有人給你端一碗面條,拿一張烙餅,遞一棵大蔥,讓你門檻兒上一坐,就像回了自個兒家一樣。若是遇到了寒雪冷天,你就隨便找戶人家住下,主人定會給你鋪上厚厚的被褥,攏上通紅的火盆,再熬上一碗姜湯。鄉(xiāng)里人就像那溝溝沿沿的黃土,就像那粗粗糙糙的紅薯疙瘩,就像那上百年的老樹橛子,沒有光鮮的外表,卻有著實誠的心地兒。
鄉(xiāng)村是我的根。摘蒜苗時我會想起那青青的菜畦,剝毛豆時我會想起那犁耬鋤耙,淘小米兒時我會想起草帽下紫紅的脊梁……鄉(xiāng)村就是我收藏的畫幅,就是我記憶里的歌聲,就是我筆尖上流淌的懷念,就是我心中的詩情。
鄉(xiāng)村決定了我生命的走向——
我以土地的坦蕩豎起人生的坐標,我以田野的從容消解心中的浮躁。我渴望擁有鄉(xiāng)村的活潑和清新,我渴望放縱山水的輕松與徜佯田野的自在和快活。但我又離不開城市,因為我的工作、我的家人都在這里,這便使我常有那“日暮鄉(xiāng)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的悵惘與寂寞了。
鄉(xiāng)村已是記憶,記憶就在童年的夢里。但童年已逝,我的鄉(xiāng)村之路又在哪里呢?
(編輯·姚磊)